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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 第二十回 奪錦標龍舟競渡 悶酒令鴛侶傳觴 下一回▶

  前回書中,講到潘三纏住蕙芳,到至急處忽有人嚷進來,蕙芳故作一驚說:「了不得了!是坊官老爺們查夜。」潘三是個有錢膽小的人,自然怕事,只得溜了。

  原來蕙芳於下廚房時,即算定潘三今日必不甘休,即叫家裡人假裝坊官查夜,並請了兩個坊卒,到潘三歪纏不清的時候,便嚷將進來。知道潘三是色大膽小,果然中計而去,又哄過了一次。雖然得了他一個金鐲,蕙芳心中也著實躊躇,恐怕明日又來,只好到春航寓內躲避幾天,再看罷了。潘三一路喪氣而回,幸怕他的老婆,不敢公然在外胡鬧,不然只怕蕙芳雖然伶俐,也就難招架了。今天又空鬧了一場,只好慢慢兒再將銀錢巴結他,買轉他的心來。

  這回書又要說幾個風雅人,做件風雅事情。如今這一班名士,漸漸的散了。子玉自從與琴言怡園一敘之後,總未能會面。

  琴言之病,時好時發,也不進園子唱戲,有時力疾到怡園一走。

  而子玉之病亦係憂悶而起,或到怡園時,偏值琴言不來;或到琴言寓裡,偏又逢著他們有事,不是他師傅請客,就是有人坐著。又不便再尋素蘭,子玉亦覺得無可奈何,只好悵恨緣慳而已。這邊琴言在家,並不知子玉來過幾次,又聽得子玉害病,心上更是悲酸,因為沒有到過梅宅,不便自去。正是一點憐才慕色之心,無可寬解,惟有短歎長吁,形諸夢寐。看官,你道子玉去尋琴言,為什麼他的師傅總不拉攏呢?一來子玉是逢場作戲,不是常在外面的人,是以長慶不相認識,且不曉得子玉是何等地位,不過當他一個年輕讀書人,無甚相與處。二來子玉在琴言身上,也沒有花過一個錢。子玉與琴言是神交心契,自然想不到這些上來。那長慶則惟在錢多,卻不在人好。那下作相公們的脾氣,總是這樣,那長慶生性如此,是始終不變的。

  且說子玉是在家養病,不出大門,高品為河間胡太尊請去修志,劉文澤是他岳母惦記他,來接他並其室吳氏,同到直隸總督衙門去了。此中已少了三人,只有子雲、次賢、南湘、仲清、春航、王恂六人,不時往來。

  一日,子雲、次賢招諸名士到園看龍舟,並賞榴花。此日是五月初一,正值王通政生日,雖不做壽,家中卻也有些至交好友親戚同年來賀,內裡又有些太太姑娘們,如梅宅的顏夫人,孫宅的陸夫人之類,也覺得熱鬧。王恂與仲清這怡園之約,就不能去了。是日子雲、次賢知道了,也去拜拜壽,適遇南湘、春航皆在,就約了回來。仲清、王恂說如客散得早,也來赴約。

  但只不要候,遲早不定。次賢等應了,才回怡園,同到了迎面峭壁之下。進了一個院落,子雲便請大家寬了公服。又道:「今日天氣甚熱,紅日照人,且龍舟在吟秋水榭,榴花在小赤城,離此頗遠,不如乘馬過去。」家人們已預先備馬伺候,即帶過來,四人都乘上了。從峭壁下左手轉彎,高高低低,曲曲折折,走上青石羊腸小徑,有些古藤礙首,香草鉤衣。走完了山徑,便順著圍牆而走,那邊是池水漣漪,依紅泛綠,堤上一帶短短紅闌,修竹垂楊,還有些雜花滿樹,流鶯亂飛,已令人塵襟盡浣。不到半里,又是一堆危石,疊成高山,有十丈多高,如羅浮一峰,俯瞰海曲,擋住去路。

  子雲請客下了馬,從山腳走上石級,三十餘層,有一小亭,中具石臺石凳,署名曰「縹緲亭」。對面望去,有幾十株蒼松,黛色參天的遮斷眼界,樹杪處微露碧瓦數鱗,朱樓一角。此間頗覺清風蕩漾,水石清寒,飄飄乎有凌虛之想。春航道:「奇奧!文心一至於此,即匡廬之香爐峰,何以過之。」南湘道:「前似王麓臺,此似蕭尺木,幽邃處卻不險仄。」子雲道:「此皆靜宜手筆,佈置時曾數易其稿。」次賢道:「也虧那幾株松樹,不然也就一望易盡。」春航道:「正不知靜宜先生胸中有多少丘壑,的是驅排河嶽神手。倪雲林、徐青藤定當把臂入林。」次賢只得謙讓幾句。四人小憩了一回,走下石磴來,側面有五間樓閣,恰作參差高下兩層,似樓非樓,似閣非閣,畫棟飛雲,珠簾捲雨,又是一番氣象。窗前闌干外,就是一個十畝方塘,內有層疊荷錢,一半成蓋。中間一座六曲紅橋,欹欹斜斜,接著對面十數間樓榭。右邊泊著幾只小小的畫船,都是錦纜牙牆,蘭橈桂槳。次賢道:「那邊就是吟秋水榭了。」再望水榭,卻是三層,左手一帶是一色楊柳低拂水面,接著對岸修竹長林,竟似兩岸欲合。

  當下子雲讓客且慢過橋,先進那閣裡來,恰是正正三間,細銅絲穿成的簾子,水磨楠木雕闌,閣中擺設,精緻異常,說不盡寶鼎瑤琴,璇幾玉案。闌邊放一個古銅壺,插著幾枝竹箭,中懸一額,曰:「停雲敘雨之齋。」旁有一聯,其句云:拜石有時具袍笏。看雲無處不神仙。署款為華光宿。南湘失驚道:「此華公子手筆,不料其詞翰如此。」子雲道:「華公子天分極高,不過工夫稍淺,亦其勢位所誤。若論書、畫、詩、詞,倒與其境遇相反的。」春航道:「若僅聞於流俗之口,幾乎失是人矣。即此聯句,可見其胸次之雅;即此書法,可見其意氣之豪。」說罷,遠遠望見水榭邊,蕩出兩個花艇來,白舫青簾尚隔著紅橋綠柳,咿啞柔櫓之聲,宛轉彩蓮之曲,正是水光如鏡,樓臺倒影,飛燕低掠,游魚仰吹,須臾之間已過紅橋,慢慢攏橋,慢慢攏過來。只見王蘭保掖起羅衫,盤了辮髮,鬢邊倒插一枝榴花,手中拿一根小小的紫竹篙,一面撐,一面趕那些家鳧野鴨,倒驚得鴛鴦、溪鳥亂飛起來。又有一個白鷺鷥,竟迎著闌干翩然而來,到了簷前,把翅一側,已飛上山岩去了。

  次賢笑道:「所謂『打鴨驚鴛鴦』,今日見了。」大家正看得有趣,又見船中走出幾枝花來。一隻船內是寶珠、漱芳,一隻船內是蕙芳、素蘭,共是五個。舟人把舟泊近闌干,南湘道:「芙蓉未開,水榭減色。有此眾芳一渡,庶不寂寞。湘娥洛神,江湄遊戲,我度香先生當以玉佩要之。」大家笑了一笑,群旦上來都見過了。次賢道:「你們看靜芳窄袖踟躕的,越顯得風流跌宕。竹君之贊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真覺得摹擬入神。」南湘道:「靜芳之倜儻,媚香之靈慧,瑤卿之柔婉,瘦香之妍靜,香畹之丰韻,皆是天仙化人。若以其藝而觀,則趙飛燕之掌上舞,張靜婉之帳中歌,可以彷彿。」子雲請客登舟,南湘等上得船來。看那船頭,是刻著兩個交頸鴛鴦,船身是棠梨木的,兩邊短短紅闌,內是玻璃長窗,篷蓋上罩著個綠泥灑花大卷篷,兩邊垂下白綾畫花走水。船裡是兩個艙,底下鋪了細白絨毯,靠後也是長窗,中間鋪設一炕,兩旁是鬼子穿藤小椅,間著幾張茶几,中間一張圓桌,也可以坐得五六人。那一個船略小了些,是坐那侍從人的。此時王蘭保卻早換好了衣裳,斯斯文文的坐了。寶珠對南湘道:「你們早上到過王大人家沒有?」南湘尚未回言,子雲道:「我就在王宅邀來的。」

  於是眾人談談講講,一路看園中的景致,有幾處是飛閣凌霄,雕甍瞰地。有幾處是危崖突兀,老樹槎木牙。卻也望見西北上一帶長廊是桃塢,接著是杏村;正北上竹林中望去是梨院,後是牡丹香國;東北是一帶玲瓏巧山,下是綠陰千樹,金彈離離,結滿了梅子,青黃各半,把個梅崦遮住,看不清楚。對岸樹石蒙茸,卻不知還有多少亭院。春航問南湘道:「這園子裡共遊過幾處了?」南湘道:「到卻到過許多回,逛卻沒有逛到。一喝酒就是一天,那裡能逛。約有七八處逛過。」寶珠道:「我同瘦香是逛完的了。」蕙芳道:「我就是桂嶺、菊畦、蘭徑沒有到過,其餘也都逛完。」

  素蘭道:「桂嶺在前山前,蘭徑、菊畦是在後山後,過澗去一片大空地,有一所莊院,便是菊畦。那蘭徑是山下,到半山,高高下下的長廓曲徑,最好頑的所在。菊畦過去還有個稻莊。有桔槔戽水,像個村落,漁簾蟹籪,各樣都有。還有兩個鶴欄、鹿棚,也近在那裡。」

  說罷船已行了半里多,已到轉彎處,池水卻也空闊。吟秋水榭造在水中,四面周圍有池水圍住,共是三層;只見第一層是十二間,作個六面樣式,面面開窗,純用玻璃鑲嵌的雕窗,隔作六處。一處之中又分陰陽明暗,仍是十二處,大小方圓扁側,又不一樣,各成形勢。內中的擺設,是說不盡的。在這間,看那間只隔一層玻璃,到過去時,卻要轉了好幾處,方能過去。當下諸人,就在這第一層逛了好一回時候。子雲道:「客也餓了,此刻將近午正,可以坐罷。」只見四個小童托上四個金漆盤來,放著幾碗杏酪,分送各人面前,各人吃了。春航道:「索性上那兩層再回來坐罷。」於是轉上樓梯,上了第二層,略小了些,是四面樣式,空出一轉回廓,有闌干迴護,也有雕窗隔作八處,古玩器皿一樣的精雅。望見東北角上柳陰中,泊著龍舟,有三丈多高,舟身子是刻成彩畫一條青龍,中間卻是五六層架子裝起,純用五彩綢緞綾錦氈泥,製成傘蓋旗幡,繡的灑線平金打子各種花卉,還搭配些孔雀泥金傘、珍珠傘、銀針穿成的傘,中間又裝上些剪彩樓臺庭院,王宮梵宇,裝點古蹟。內中人物都是走線行動,機巧異常。一層一層的裝湊起來,為錦為雲,如荼如火。頂上站著一個紮成的金毛孔雀,船內用石壓底,兩邊共有二十四人蕩槳。有個八音班,在內打動鑼鼓絲竹,粗細十番。此是次賢在江蘇看過,畫出圖樣,選匠造製。春航是從南邊來,也曾見過,即道:「實在製得華麗,就是常州府的龍舟,是甲於一省的,也不過如此。」

  大家又上了第三層,卻是三面式樣,外面也是三面回廓,中間隔作六處。此中窗櫥門戶,是一色香楠木,十分古拙,更為雅靜。地位既高,得氣愈爽,憑闌一望,怡園的全景已收得八九分,只有山陰處尚不能見。惟覺樓臺層疊,花木扶疏,芳草如碧毯平鋪,清泉如水銀直瀉,水如縈帶,山列主賓,多處不見其繁,少處不嫌其略。天然圖畫,輞川圖不過如斯。人力經營,平泉莊何足道也。眾人各自憑闌,遙望四處,只聽龍舟內簫鼓悠揚,清波蕩漾的划將出來。

  龍尾上掛著個鞦韆架子,兩個孩子一上一下的打鞦韆。次賢道:「還請到底下去看罷,自上望下,不如自下望上好。」眾人即下了雁齒扶梯,仍到第一層,已見正中廓前擺了一個圓桌。此會是賓主四人,名花五人。子雲便要穿衣,經史、田三位止住,只得就便服送了酒,依齒而坐。東首是南湘,子雲命蘭保坐在肩下。西首是春航,肩下是蕙芳。上面是次賢,肩下是漱芳。

  子雲坐了主位,左右為素蘭、寶珠二人。飲酒的話頭,無非是那幾套,且慢講他。

  再看那龍舟已到閣前,盤盤旋旋,來來往往,蕩個不了。

  家人遠遠的放了五千一串的全紅百子,響得不住。大家正看得喝采,忽見闌干外走上四個人,穿著綠油綢短衫,紅油綢褲,赤膊拴腰,紅巾紮額,赤了腳,穿著草鞋,腿上纏緊了藍布,站齊在闌干前,對上叩了一個頭。南湘不解其故,待要問時,只聽龍舟一聲鼓響,那四個人齊齊的倒翻筋斗下水去了。子雲道:「這些蠢奴,他們也要顯些本領。」遂命家人去捉幾對鴨子來,又叫取幾個紅漆葫蘆拋下水去,眾人方曉得是奪標。家人答應,便將一個白鴨先拋下水去,那鴨子下了水,把頭一鑽也翻了一個筋斗,便伸著頭,拍著翅,呷、呷、呷的叫了幾聲。

  那邊一人便俯在水面,兩腳一蹬,似梭子的穿過來。那鴨子見人來拿他,便扇起雙翅,半沉半浮,走得風快。正走時,忽見水裡探出個頭來,一手把鴨子捉住。子雲道:「好!記著賞他。」又將三隻鴨子,兩個葫蘆同拋下去。這四個人各要討好,都竭盡其藝,或俯或仰,或沉或浮,或側半面,或蹺一腿,游來游去,頑個不了。也有拿著的,也有拿不著的,也有拿到了,重新脫手的,也有拿到半路,被人奪去的,引得席上個個歡笑,各人飲了好幾杯。那些相公們更覺高興,都出了席,靠著闌干看玩藝。

  子雲叫了進來,再斟了酒。次賢道:「我們今日就以此為令何如?」眾人問道:「怎樣做令?」次賢問那些家人道:「去年園中結那些大葫蘆,想來還有。」家人應道:「有十幾個漆的,其餘是沒有漆的。」次賢便叫把漆的拿來。不多一刻,家人就提了一大串來,解開繩子,放在一張空桌上。次賢又叫拿那副酒籌來。家人又送上一個象牙酒籌。次賢隨手抽出幾枝,便把沒有字的一面朝上,放在桌上,對眾人道:「各人隨手取一根,不准看那一面的字,各人注上各人的號。」大家就依了他。

  次賢便把葫蘆揭開蓋子,每一個放下一個酒籌,仍舊將蓋子旋緊,命家童拋下水去。」看拿到那一個的,便是那一個喝酒,這是極公道的頑意兒。」眾人道:「極是,但不知籌上寫些什麼。」次賢道:「方才這副籌,是《水滸傳》上的人,各有飲酒的故事,我是隨手數的,不知是那幾個名字。」子雲笑道:「這籌倒也好,喝得爽快。就是內中有幾個大量的,抽著了卻是難為。」眾人道:「這也只好聽天由命了。」只見水中搶了一個出來,家童拿到席邊將手巾擦乾了,開了蓋子,倒出籌來,是蕭次賢的。大家看那一面時,刻著七個大字,下注兩行小字。大字是:「李逵大鬧潯陽江。」注是:「首二坐為宋江、戴宗,末坐邊張順,李逵自飲一大杯,宋、戴陪飲一小杯,即與張順豁十拳。李逵贏拳,張順吃酒;張順贏拳,李逵喝開水。」眾人看了皆笑。次賢先飲了門面杯,南湘、春航陪了一杯。即與子雲猜拳,子雲飲了六杯酒,次賢飲了四杯茶。眾人道:「倒也有趣。」又見拿了一個上來,看籌是南湘的。那面是:「武松醉奪快活林。」下注:無三不過崗,先滿飲三杯。對面為蔣門神,要連勝三拳方過,再打通關一轉。」南湘道:「這一回太多了,三杯我就喝,這通關免了罷。」子雲道:「免是不能免的,況且你是個大量。」蘭保道:「打通關或用半杯,或一杯分作三消罷。」眾人亦皆依了。南湘吃了三杯,即與春航豁起拳來,倒也連勝了三拳,又打了一個通關,共吃了十二杯酒。

  又見水中拿了兩個出來,第一個揭出來是徐字雲的。那面是:「宋江怒殺閻婆惜。」注:「飲兩杯,並坐者為閻婆惜,宋江先自飲一杯,將一杯勸閻婆惜,婆惜不飲,仍是宋江自飲。

  「子雲笑道:「座中誰是閻婆惜呢?」眾人笑了。次賢道:「不消說,是並肩坐的這兩個了,且仍是你自飲,用是用不著他們,但勸是要勸的。」子雲帶笑飲了一杯,又將一杯對素蘭道:「香畹你是個好人,你莫要學那閻婆惜,心上只記著張三郎,不瞅不睬的,你且飲這一杯罷。」引得眾人笑起來。素蘭本待要飲,因為眾人一笑,便臉上紅暈了一層,便把嘴向著寶珠一呶,說道:「閻婆惜在那邊,你叫他飲罷。」寶珠也嗤的一笑。子雲又拿一杯對著寶珠道:「如何,你飲不飲?」寶珠接了杯子,對著素蘭道:「你上了當了,你看籌上不飲的是閻婆惜,飲的就不是了。」即將酒飲盡。素蘭一想,倒被寶珠討了便宜。再拿那一根籌看時,是蕙芳的。再看那面,眾人就笑起來,只有田春航強住了笑,臉上卻有些紅。原來這一根籌偏偏是蕙芳,也是捉弄潘三的報應。上寫著:「潘金蓮雪天戲叔。」注:「三杯,並坐左邊的為武松。第一杯要露出了胸,一手搭在武松肩上,叫聲『叔叔,你飲這一杯。』第二杯要自吃半杯,又道:『叔叔,你若有心就吃這半杯兒殘酒。』第三杯要站起來,裝作怒容自飲,合席陪飲三杯。」當下蕙芳就不肯,道:「我們豁了這三杯罷。」子雲道:「這是令上寫明白的,水裡撈出來的,豈可改得?」次賢道:「況且是你親手寫在籌上的,如今怎好翻悔?」南湘道:「你如要改令,方才我們又何必照樣呢?」蕙芳無奈,躊躇了半天,蘭保笑道:「報應之快,如今是真要上那姓潘的當了。」眾人不甚明白,只道是籌上的潘金蓮,卻不曉得蘭保是聽見潘三的事。春航心內明白,只低頭不語。蕙芳聽了一發臉紅,也不理他,只得拿了一杯酒,站起來靠著寶珠道:「叔叔,你吃這杯罷?」寶珠正在吃菜,不提防蕙芳叫他這一聲,便笑得噴了一桌,靠住了子雲,把手巾擦了嘴,還笑個不住。眾人哄然皆笑起來。蕙芳弄得沒法,放下杯子,自己也笑了。次賢道:「媚香,又錯了,你不看注指並坐左鄰為武松,不是右邊的人,怎麼把這杯酒敬起瑤卿來?」蕙芳道:「你到底要我敬那一個呢?他不是與我並坐的嗎?」寶珠道:「我恰好不算並坐。雖然是圓桌,我卻朝北,你是向東,我再料不到你叫我叔叔。」說罷又笑了,蕙芳終是不肯。子雲笑道:「媚香,你難道沒有敬過湘帆的酒麼?快此,快些!你看又撈起兩個來了。你若壞了令,後來怎樣?不過好歹這一次,又沒有三回兩回輪著你的。」次賢道:「快敬罷!」南湘道:「當年金蓮戲叔之時,是要做些媚態方像,不可老老實實的。「你一句,我一言,大家逼著,蕙芳真是無奈,不道尖利人也有吃虧時候。蕙芳只得略靠著春航,擎起了杯道:「叔叔,吃這一杯。」春航也是無奈,只得老著臉飲了。第二杯蕙芳也只得先飲了一口,送到春航口邊,春航不待叫,就飲了。眾人皆說:「這杯不算,重來,令上是要叫明才算的。」春航再三求情,只得算了。到了第三杯,卻甚容易。蕙芳自斟了一杯,立起身來。次賢道:「這杯要作怒容的。」素蘭道:「他心中本有氣。」蕙芳一笑,又忙將花容一整,做出怒態,便一口乾了。子雲看了這光景,心上十分贊賞,便自己飲了三杯,又勸合席也飲三杯。

  於是再看籌時是蘭保的。那面是:「魯智深醉打山門。」注:「先飲一大杯,首二坐為金剛,每人豁三拳。」蕙芳道:「他就這等便宜,我偏這麼囉嗦。」蘭保照令行了,與南湘、春航各豁了三拳。

  再看籌是漱芳的,那面是:「金翠蓮酒樓賣唱。要彈琵琶,敬魯達、李忠、史進各一杯。」眾人道:「這還可以,在不即不離之間。況且真是個姓金的,怎麼遇得這般湊巧?」漱芳只得彈起琵琶,敬了南湘、春航、次賢三人。

  再看葫蘆內籌是田春航。春航急看那一面,想一想,又說聲:「不好!」眾人又復拍手大笑道:「今日就是媚香與湘帆牽纏不清。」蕙芳紅著臉道:「這是你們有心做成的,不然為什麼單是這兩根籌這麼樣呢?」次賢道:「冤枉冤哉!算我有心撿出的,難道你們又有心撿過去嗎?」原來籌上寫的是:「一丈青捉王短虎。」注:「後成夫婦,與並坐的手牽紅巾,飲三個交杯,合席共賀一杯。」春航欲要改令,怎禁得大家不依,只得拿塊帕子與蕙芳遞著,各飲了半杯,第三次惹得合席說了又笑,笑了又說,道:「這個合巹杯,是難得見的,我們各浮一大白。」於是合席又賀了一杯,更把蕙芳臊得了不得,便道:「從此難星也過完了,等我可以取笑人了。」看籌是寶珠的。那面是:「王婆樓上說風情。」看了注,蕙芳笑道:「今番卻有報應了,不料也有人做那好樣兒與人看了。」寶珠的臉已經紅暈了半邊。令是三杯酒:第一杯是敬右鄰為西門慶,也做成挑簾的樣了,將扇子打西門慶一下,敬這一杯。第二杯要西門慶跪地,一手捏著金蓮的鞋尖,敬金蓮這一杯。第三杯,左鄰是王婆,金蓮福了一福,叫聲:「乾娘!飲這一杯。」子雲笑道:「可可如今輪到我了。」春航道:「香塵沾漆是件最美的事,況且蓮鉤在握,就飲十杯何妨?」南湘大笑道:「香塵沾膝還可以,只不要跪在爛泥裡,那時蓮鉤倒摸不著,摸著的是條驢腿。」說得眾人哄然狂笑起來,把個金漱芳笑得閃了腰,直跌到次賢懷裡。王蘭保、陸素蘭笑得走開了。寶珠道:「此又是報應,天理昭彰,一毫不爽的。」大家笑得春航十分難受,又不好認真,只得忍住道:「竹君刻薄,應該罰他一個惡令。」南湘笑道:「我是據實而言,何刻薄之有?」蕙芳道:「你也夠了,不要說嘴,曉得也有失風時候。」次賢笑道:「瑤卿,此令如何?看來是不能改的,只好委屈些罷。倒難為了度香這膝下黃金了。」眾人又復大笑。蕙芳即催寶珠快些敬酒,寶珠是個溫柔性氣的人,被眾人逼不過,只得老著臉,將扇子把子雲輕輕打了一下,敬過這杯酒。子雲笑而受之,眾人說聲:「好!我們也各飲一杯。」子雲道:「酒令嚴於軍令,沒奈何,諸公休笑矮人觀場。」只得斟了一杯酒,屈了一膝,來敬寶珠,寶珠連忙接過飲了。眾人又說聲:「好!」又各飲一杯。寶珠便將這第三杯酒對著蕙芳,福了一福道:「乾娘,請飲這杯。」蕙芳接來飲了,笑道:「好女兒,生受你。」眾人皆贊道:「好個乾娘、乾女兒,我們再賀一杯。」又各飲了。便剩下一根籌,知是素蘭,取來看時是:「梁山泊群雄聚義。」合席各飲三杯。眾人道:「這卻收得有趣,今日這個酒令,真倒像做成的一般。」寶珠道:「只是太便宜了他,又便宜了靜芳,瘦香還彈了一彈琵琶。第一是我與媚香才算不來呢。」

  蕙芳道:「有人跪了你敬酒,還不好?還要怎樣?」寶珠道:「你要人跪你,方才何不代我行了這個令?」此一回酒已飲到紅日沉西,也就吃了飯。

  盥漱畢,又飲了一回香茗,南湘道:「還有小赤城的榴花沒有賞鑒,何不就趁著晚霞掩映,看那榴火如焚不好嗎?」子雲即引眾復坐船回過紅橋,到西邊假山前上岸,從神仙洞走出,穿過了杏樓、桃塢兩處,便是小赤城。只見榴花回繞如城,約有一二百株,紅霞閃爍,流火欲燃,間有幾種黃白及瑪瑙等色,相間而開。正是《天臺山賦》上的「赤城霞起而建標」,所以叫做小赤城。

  天色已晚,南湘、春航要回,小使送上衣帽,各人穿戴,謝了主人並次賢,繞道出園。子雲道:「今日本有一事要煩兩兄。園中各處的對聯尚須添設幾副,今日倒被龍舟耽誤了,遲日再請一遊,並約庾香、劍潭諸君何如?」史、田二人應了,遂上車而去。這邊相公五人,也各陸續散去。這回怡園二次宴客,可惜人少未齊,不曉下卷又敘何人,再俟細細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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