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摭言/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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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操
编辑裴晉公質狀眇小,相不入貴。既屢屈名場,頗亦自惑。會有相者在洛中,大為縉紳所神。公時造之問命。相者曰:「郎君形神稍異於人,不入相書。若不至貴,即當餓死。然今則殊未見貴處。可別日垂訪,勿以蔬糲相鄙。候旬日,為郎君細看。」公然之,凡數往矣。無何,阻朝客在彼。因退遊香山佛寺,徘徊廊廡之下。忽有一素衣婦人,致一緹䌌於僧伽和尚欄楯之上,祈祝良久,復取筊擲之,叩頭瞻拜而去。少頃,度方見其所致,意彼遺忘,既不可追,然料其必再至,因為收取。躊躇至暮,婦人竟不至,度不得已,攜之歸所止。詰旦,復攜就彼。時寺門始辟,俄睹向者素衣疾趨而至,逡巡撫膺惋嘆,若有非橫。度従而訊之。婦人曰:「新婦阿父無罪被繫,昨告人,假得玉帶二;犀帶一,直千餘緡,以遺津要。不幸遺失於此。今老父不測之禍無所逃矣!」度憮然,復細詰其物色,因而授之。婦人拜泣,請留其一。度不顧而去。尋詣相者,相者審度,聲色頓異,大言曰:「此必有陰德及物!此後前途萬里,非某所知也。」再三詰之,度偶以此言之。相者曰:「只此便是陰功矣,他日無相忘!勉旃,勉旃!」度果位極人臣。
盧大郎補闕,升平鄭公之甥也。暉少孤,長於外氏,愚常誨之舉進士。咸通十一年初,舉廣明。庚子歲,遇大寇犯闕,竄身南服。時外兄鄭續鎮南海,暉向與續同庠序。續仕州縣官,暉自號「白衣卿相」。然二表俱為愚鐘愛。爾來未十稔,續為節行將,暉乃窮儒,復脫身虎口,挈一囊而至。續待之甚厚。時大駕幸蜀,天下沸騰,續勉之出處,且曰:「人生幾何!茍富貴可圖,何須一第耳!」暉不答。復請賓佐誘激者數四,復虛右席以待暉。暉因曰:「大朝設文學之科以待英俊,如暉能否,焉敢期於饕餮!然聞昔舅氏所勖,常以一第見勉。今舊館寂寥,奈何違宿昔之約!茍白衣歿世,亦其命也;若見利改途,有死不可!」續聞之,加敬。自是龍鐘場屋復十許歲,大順中,方為宏農公所擢,卒於右袞。
孫泰,山陽人,少師皇甫穎,操守頗有古賢之風。泰妻即姨妹也。先是姨老矣,以二子為託,曰:「其長損一目,汝可娶其女弟。」姨卒,泰娶其姊。或詰之,泰曰:「其人有廢疾,非泰不可適。」眾皆伏泰之義。嘗於都市遇鐵燈臺,市之,而命洗刷,卻銀也,泰亟往還之。中和中,將家於義興,置一別墅,用緡錢二百千。既半授之矣,泰遊吳興郡,約回日當詣所止。居兩月,泰回,停舟徒步,復以餘資授之,俾其人他徙。於時,睹一老嫗,長慟數聲,泰驚悸,召詰之。嫗曰:「老婦嘗事翁姑於此,子孫不肖,為他人所有,故悲耳!」泰憮然久之,因紿曰:「吾適得京書,已別除官,固不可駐此也,所居且命爾子掌之。」言訖,解維而逝,不復返矣。子展,進士及第,入梁為省郎。
論曰:范宣之三立,德居其首;夫子之四科,行在其先。矧乃五常者,總之於仁;百慮者,試之於利。禍福不能回至德,貧富不能窺至仁。夫炯戒之倫,而窮達不侔者,其惟命與!茍屆諸道,又何窮達之異致矣!
與恩地舊交
编辑劉虛白與太平裴公早同硯席。及公主文,虛白猶是舉子。試雜文日,簾前獻一絕句曰:「二十年前此夜中,一般燈燭一般風。不知歲月能多少,猶著麻衣待至公!」
孟棨年長於小魏公。放榜日,棨出行曲謝。沆泣曰:「先輩,吾師也。」沆泣,棨亦泣。棨出入場籍三十餘年。
長孫籍與張公舊交。公兄呼籍。公嘗諷其改圖。籍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師友
编辑李華以文學名重於天寶末。至德中,自前司封員外,起為相國。李梁公峴従事檢校吏部員外,時陳少遊鎮淮陽,尤仰公之名。一旦,城門吏報華入府,少遊大喜,簪笏待之;少頃,復曰:「云已訪蕭公功曹矣。」即穎士也。
盧江何長師,趙郡李華,范陽盧東美,少與韓衢為友,江淮間號曰「四夔」。
裴佶字弘正,宰相耀卿之孫,吏部郎中綜之子,卒於工部尚書。鄭餘慶請先行朋友服,私謚曰「貞」,子曰泰章。
喬潭,天寶十三年及第,任陸渾尉。時元魯山客死是邑,潭減俸禮葬之,復恤其孤。李華《三賢論》曰:「潭,昂之孫,有古人風。」李華稱元德秀、張友略:「志如道德,行如經術。」
貞元十三年,李摯以大宏詞振名,與李敏同姓,同年,同登第,又同甲子(及第時俱二十五歲),又同門。摯嘗答行敏詩曰:「因緣三紀異,契分四般同。」
隴西李舟與齊相國映友善,映為將相,舟為布衣,而舟致書於映,以交不以貴也。時映左遷於夔,舟書曰:「三十三官,足下近年已來,宰臣當國,多與故人禮絕。僕以禮處足下,則足下長者,僕心未忍;欲以故人處足下,則慮悠悠之人,以僕為詭。我欲修書,逡巡至今,忽承足下出守夔國,於蒼生之望,則為不幸;為足下謀之,則名遂身退,斯又為準。僕昧時者,謹以為賀。但鄱陽、雲安,道阻且長;音塵寂蔑,永以三嘆。僕所疾沈痼,方率子弟力農,為世疎矣,足下亦焉能不疎僕耶!足下素性,僕所知之;其於得喪,固怡如也。然朝臣如足下寡矣,明王豈當不察之耶!惟強飯自愛。珍重,珍重!」
李華《祭蕭穎士文》:「維乾元三年二月十日,孤子趙郡李華以清酌之奠,敬祭於亡友故楊府功曹蘭陵蕭公之靈:嗚呼茂挺,平生相知,情體如一;歲月之別,俄成古今。天乎喪予,此痛何極!華亹罰深重,艱難所鐘;殊方永慕,觸目號裂;途窮易感,況哭故人。以足下才惟挺生,名蓋天下,道孤命屈,淪厄終身。避亂全潔,忠也;冒危遷祔,孝也。有王佐之才,先師之訓,而歿於道路,何負於天乎痛哉!華疇昔之歲,幸忝周旋,足下不棄愚劣,一言契合,古稱管、鮑,今則蕭、李,有過必規,無文不講。知名當世,實類無人;循環往復,何日忘此!存實等泣血千里,羈旅相依;聞其一哀,心骨皆斷。夫痛之至者,言不能宣;雖欲寄詞,只益填塞。茂挺,君其降靈!尚享!」
韓文公《瘞硯文》:「隴西李元賓始從進士,貢在京師,或貽之硯。四年,悲歡否泰,未嘗廢用。凡與之試藝春官,實二年登上第。行於褒谷間,役者誤墜之地,毀焉。乃匣歸,埋於京師里中。昌黎、韓愈,其友人也,贊而識之:士乎成質,陶乎成器。復其質非生死類,全斯毀,不忍棄,埋而識之仁之義。硯乎硯乎瓦礫異!」
杜工部交鄭廣文,嘗以詩贈虔曰:「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先生有義出羲皇,先生所孤或屈宋。德尊一代常壈坎,名垂萬古知何用!杜陵野老人更嗤,短褐身窄鬢如絲。日糴太倉五升米,時赴鄭老同衾期。得錢則相覓,沽酒不復疑,忘形到爾汝,痛飲真我師。清夜沈沈動春酌,燈前細雨簾前落。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相如逸才親滌器,子雲識字終投閣。先生早賦歸去來,石田茅屋荒蒼苔。儒術於我何有哉,孔某盜跖俱塵埃。不須聞此意慘淡,生前相遇且銜杯!」又曰:「廣文到官舍,系馬堂階下。醉則騎馬歸,頻遭官長罵。垂名三十年,坐客寒無氈。賴得蘇司業,時時與酒錢。」及虔即世,甫賦《八哀詩》,其一章誄虔也。
崔羣字敦詩,貞元八年,陸贄下及第,與韓愈為友。群佐宣州幕時,愈與羣書論交,略云:「考之百行而無瑕,窺之閫奧而不見畛域,明白淳粹,輝光日新者,惟吾君一人。僕愚陋無所知,然曉聖人之書,無所不讀,其精粗巨細,出入晦明,雖不盡識,抑不可謂不涉其源者也。以此而推之,而廣之,誠足下出群拔萃,無謂僕從何而得也。」
劉駕與曹鄴為友,俱攻《古風詩》。鄴既擢第,而不即出京,俟駕成名同志,果諧所志。
毛傑《與盧藏用書》:「月日,雲夢子毛傑謹致書於盧公足下:傑聞君所貴者,道也;所好者,才也。故才高則披襟而論翰墨,道狎則言事而致談笑。必何雞鳴狗盜,始資僥幸之能;簟食瓢飲,不顧清虛之用!自公立名休代,博物多能。帝曰爾諧,擢為近侍。所以從容禁省,出入瑣闈;忠弼在躬,優柔薦及。傑時在草莽,運厄窮愁,思折俎而無因,嗟帚門而不逮。豈知群邪遘逆,聯聲嗷嗷;紫奪我朱,遠詣惡土。賴公神色自若,心行不逾;餌芝術以養閑,坐煙篁而收思。傑梁鴻遠旅,閔仲未歸;留戀德音,徘徊失路。互鄉童子,當願接於宣尼;蘇門先生,竟未言於阮籍。公子傑者如彼,僕於公者若此。百年朝夕,何事惜於交遊;四海兄弟,何必輕於行路!賈生不云乎:『達人大觀,物無不可;小智自私,賤彼貴我。』況公拂衣高尚,習靜閑局,世事都捐,尤精道意,豈有自私而已,無大觀者哉!儻能憐雲壑,獎無知,湣張良小子,說鴻蒙之偈,遺黃石之書。虛往實歸,沾霧露之微潤;哀多益寡,落邱山之一毫:則知足下之眷深焉,小人之慶畢矣。」
盧答毛公:「毛子足下:勤身訪道,不毒氛瘴,裹糧鬼門,放蕩雲海,有足多矣。一昨不遺,猥辱書禮,期我遐意,詢於道真,使人慙愧也。僕知之矣:士之生代,則有冥志深蔽,滅木穹窒,煉九還以咽氣,味三秀以詠言;固將養蒙全理,不以能鳴天性,則其上也。養感當途,說動時主;懷全德以自達,裂山河以取貴,又其次也。至於誠信不申,忠孝胥缺,獨禦魑魅,永投豺虎;無面目以可數,椎心膺以問天,斯最下也。僕在壯年,常慕其上,先貞後黷,卒罹憂患,負家為孽,置身於此,何顏復講道德哉!雖然,少好立言,亟聞長者之說;老而彌篤,猶憐薄暮之晷。加我數年,庶無大過。覽壯生鹍鵬之喻,則乾坤龍馬之旨可好矣;培風運海,則六九之源無差矣;隳之正氣,則洗心藏密有由矣。開卷獨得,恬然會真,不知寰宇之廖廓,不知生之與謝,斯亦曖昧所守,何必為是!儻吾人起予指掌,而說今之隱几,不亦樂乎!道在梯稗,無相阻,曷為區區,過勞按劍也!頃風眩成疾,下淚,復厲筆力此還答,無所銓次,淹遲日期,庶不我責。盧藏用頓首。」
方干師徐凝。幹常刺凝曰:「把得新詩草裏論。」反語曰:「村裏老李頻師。」方干後頻及第。詩僧清越贈幹詩云:「弟子已得桂,先生猶灌園。」
韓文公名播天下,李翺、張籍皆升朝,籍北面師之,故愈答崔立之書曰:「近有李翺、張籍者,従予學文。」翺《與陸傪員外》書亦曰:「韓退之之文,非茲世之文也,古之文也;其人非茲世之人,古之人也。」後愈自潮州量移宜春郡,郡人黃頗師愈為文,亦振大名。頗嘗睹盧肇為碑版,則唾之而去。案《實錄》:愈與人交,其有淪謝,皆能恤其孤,復為畢婚嫁,如孟東野、張籍之類是也。李義山師令狐文公,呼小趙公為「郎君」,於文公處稱「門生」。
氣義
编辑郭代公年十六,入太學,與薛稷、趙彥昭為友。時有家信至,寄錢四十萬以為學糧。忽有一衰服者叩門云:「五代未葬,各在一方,今欲同時舉大事,乏於資財。聞公家信至,頗能相濟否?」公即命以車,一時載去,略無留者,亦不問姓氏。深為趙、薛所誚。元振怡然曰:「濟彼大事,亦何誚焉!」其年,為糧食斷絕,竟不成舉。
熊執易赴舉,行次潼關,秋霖月餘,滯於逆旅。俄聞鄰居有一士吁嗟數四,執易潛伺之,曰:「前堯山令樊澤舉制科,至此,馬斃囊空,莫能自進!」執易造焉,遽輟所乘馬,倒囊濟之。執易其年罷舉,澤明年登科。
代公為通泉縣尉,掠賣千餘人以供過客。天後異之,召見,大愜聖旨。並口占《古劍》一篇以進。上奇之,命繕寫,當直學士。
楊虞卿及第後,舉三篇,為校書郎。來淮南就李鄶親情,遇前進士陳商啟護窮窘,公未相識,問之,倒囊以濟。
李北海年十七,攜三百縑就納國色,偶遇人啟護,傾囊救之。
許棠久困名場,咸通末,馬戴佐大同軍幕,棠往謁之,一見如舊相識。留連數月,但詩酒而已,未嘗問所欲。一旦,大會賓友,命使者以棠家書授之;棠驚諤,莫知其來。啟緘,即知戴潛遣一介恤其家矣。
贊曰:孰以顯廉臨財不茍。孰以定交宏道則久。窮乃益堅,達以胡有!無得無喪,天長地久。君子行之,小人則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