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集
嘉祐集 作者:蘇洵 北宋 |
卷一·幾策一首
编辑【審勢】
治天下者定所尚,所尚一定,至於萬千年而不變,使民之耳目純於一,而子孫有所守,易以為治。故三代聖人其後世遠者至七八百年。夫豈惟其民之不忘其功以至於是,益其子孫得其祖宗之法而為據依,可以永久。夏之尚忠,商之尚質,周之尚文,視天下之所宜尚而固執之,以此而始,以此而終,不朝文而暮質以自潰亂。故聖人者出,必先定一代之所尚。周之世,蓋有周公為之制禮,而天下遂尚文。後世有賈誼者說漢文帝,亦欲先定制度,而其說不果用。今者天下幸方治安,子孫萬世,帝王之計,不可不預定於此時。然萬世帝王之計,常先定所尚,使其子孫可以安坐而守其舊。至於政弊,然後變其小節,而其大體卒不可革易。故享世長遠而民不苟簡。
今也考之於朝野之間,以觀國家之所尚者,而愚猶有惑也。何則?天下之勢有強弱,聖人審其勢而應之以權。勢強矣,強甚而不已則折;勢弱矣,弱甚而不已則屈。聖人權之,而使其甚不至於折與屈者,威與惠也。夫強甚者威竭而不振,弱甚者惠褻而下不以為德。故處弱者利用威,而處強者利用惠。乘強之威以行惠,則惠尊,乘弱之惠以養威,則威發而天下震栗。故威與惠者,所以裁節天下強弱之勢也。然而不知強弱之勢者,有殺人之威而下不懼,有生人之惠而下不喜。何者,威竭而惠褻故也。故有天下者,必先審知天下之勢,而後可與言用威惠。不先審知其勢,而徒曰我能用威,我能用惠者,未也。故有強而益之以威,弱而益之以惠,以至於折與屈者,是可悼也。譬之一人之身,將欲飲藥餌石以養其生,必先審觀其性之為陰,其性之為陽,而投之以藥石。藥石之陽而投之陰,藥石之陰而投之陽。故陰不至於涸,而陽不至於亢。苟不能先審觀己之為陰與己之為陽,而以陰攻陰,以陽攻陽,則陰者固死於陰而陽者固死於陽,不可救也。是以善養身者先審其陰陽,而善製天下者先審其強弱以為之謀。
昔者周有天下,諸侯太盛。當其盛時,大者已有地五百里,而畿內反不過千里,其勢為弱。秦有天下,散為郡縣,聚為京師,守令無大權柄,伸縮進退無不在我,其勢為強。然方其成、康在上,諸侯無大小莫不臣伏,弱之勢未見於外。及其後世失德,而諸侯禽奔獸遁,各固其國以相侵攘,而其上之人卒不悟,區區守姑息之道而望其能以製服強國,是謂以弱政濟弱勢,故周之天下卒斃於弱。秦自孝公,其勢固已駸駸焉日趨於強大,及其子孫已並天下,而亦不悟,專任法制以斬撻平民。是謂以強政濟強勢,故秦之天下卒斃於強。周拘於惠而不知權,秦勇於威而不知本,二者皆不審天下之勢也。
吾宋制治,有縣令,有郡守,有轉運使,以大係小,係牽繩聯,總合於上。雖其地在萬里外,方數千里,擁兵百萬,而天子一呼於殿陛間,三尺豎子馳傳捧詔,召而歸之京師,則解印趨走,惟恐不及。如此之勢,秦之所恃以強之勢也。勢強矣,然天下之病,常病於弱。噫!有可強之勢如秦而反陷於弱者,何也?習於惠而怯於威也,惠太甚而威不勝也。夫其所以習於惠而惠太甚者,賞數而加於無功也;怯於威而威不勝者,刑弛而兵不振也。由賞與刑與兵之不得其道,是以有弱之實著於外焉。何謂弱之實?曰官吏曠惰,職廢不舉,而敗官之罰不加嚴也;多贖數赦,不問有罪,而典刑之禁不能行也;冗兵驕狂,負力幸賞,而維持姑息之恩不敢節也;將帥覆軍,匹馬不返,而敗軍之責不加重也;羌人強盛,陵壓中國,而邀金繒、增幣帛之恥不為怒也。若此類者,大弱之實也。久而不治,則又將有大於此,而遂浸微浸消,釋然而潰,以至於不可救止者乘之矣。然愚以為弱在於政,不在於勢,是謂以弱政敗強勢。今夫一與輿薪之火,眾人之所憚而不敢犯者也,舉而投之河,則何熱之能為?是以負強秦之勢,而溺於弱周之弊,而天下不知其強焉者以此也。
雖然,政之弱,非若勢弱之難治也。借如弱周之勢,必變易其諸侯,而後強可能也。天下之諸侯固未易變易,此又非一日之故也。若夫弱政,則用威而已矣,可以朝改而夕定也。夫齊,古之強國也,而威王又齊之賢王也。當其即位,委政不治,諸侯並侵,而人不知其國之為強國也。一旦發怒,裂萬家,封即墨大夫,召烹阿大夫與常譽阿大夫者,而發兵擊趙、魏、衛,趙、魏、衛盡走請和,而齊國人人震懼,不敢飾非者,彼誠知其政之弱,而能用其威以濟其弱也。況今以天子之尊,藉郡縣之勢,言脫於口而四方響應,其所以用威之資固已完具。且有天下者患不為,焉有欲為而不可者?今誠能一留意於用威,一賞罰,一號令,一舉動,無不一切出於威,嚴用刑法而不赦有罪,力行果斷而不牽於眾人之是非,用不測之刑,用不測之賞,而使天下之人視之如風雨雷電,遽然而至,截然而下,不知其所從發而不可逃遁。朝廷如此,然後平民益務檢慎,而奸民猾吏亦常恐恐然懼刑法之及其身而斂其手足,不敢輒犯法。此之謂強政。政強矣,為之數年,而天下之勢可以復強。愚故曰:乘弱之惠以養威,則威發而天下震栗。然則以當今之勢,求所謂萬世為帝王而其大體卒不可革易者,其尚威而已矣。
或曰當今之勢,事誠無便於尚威者。然孰知夫萬世之間其政之不變,而必曰威耶?愚應之曰:威者,君之所恃以為君也,一日而無威,是無君也,久而政弊,變其小節,而參之以惠,使不至若秦之甚,可也。舉而棄之,過矣。或者又曰:王者「任德不任刑」。任刑,霸者之事,非所宜言。此又非所謂知理者也。夫湯、武皆王也,桓、文皆霸也。武王乘紂之暴,出民於炮烙斬刖之地,苟又遂多殺人、多刑人以為治,則民之心去矣。故其治一出於禮義。彼湯則不然,桀之德固無以異紂,然其刑不若紂暴之甚也,而天下之民化其風,淫惰不事法度,《書》曰:「有眾率怠弗協。」而又諸侯昆吾氏首為亂,於是誅鋤其強梗、怠惰、不法之人,以定紛亂。故《記》曰:商人「先罰而後賞」。至於桓文之事,則又非皆任刑也。桓公用管仲,仲之書好言刑,故桓公之治常任刑。文公長者,其佐狐、趙、先、魏皆不說以刑法,其治亦未嘗以刑為本,而號亦為霸。而謂湯非王而文非霸也得乎?故用刑不必霸,而用德不必王,各觀其勢之何所宜用而已。然則今之勢,何為不可用刑?用刑何為不曰王道?彼不先審天下之勢,而欲應天下之務,難矣!
卷二·權書上
编辑【權書引】
人有言曰:儒者不言兵,仁義之兵無術而自勝。使仁義之兵無術自勝也,則武王何用乎太公,而牧野之戰,「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焉」,又何用也。《權書》,兵書也,而所以用仁濟義之術也。吾疾夫世之人不究本末,而妄以我為孫武之徒也。夫孫氏之言兵,為常言也。而我以此書為不得已而言之之書也。故仁義不得已,而後吾《權書》用焉。然則權者,為仁義之窮而作也。
【心術】
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然後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
凡兵上義,不義,雖利勿動。非一動之為害,而他日將有所不可措手足也。夫惟義可以怒士,士以義怒,可與百戰。凡戰之道,未戰養其財,將戰養其力,既戰養其氣,既勝養其心。謹烽燧,嚴斥堠,使耕者無所顧忌,所以養其財。豐犒而優遊之,所以養其力。小勝益急,小挫益厲,所以養其氣。用人不盡其所欲為,所以養其心。故士常蓄其怒,懷其欲而不盡。怒不盡則有餘勇,欲不盡則有餘貪,故雖並天下而士不厭兵。此黃帝之所以七十戰而兵不殆也。不養其心,一戰而勝,不可用矣。凡將欲智而嚴,凡士欲愚。智則不可測,嚴則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聽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後可與之皆死。
凡兵之動,知敵之主,知敵之將,而後可以動於險。鄧艾縋兵於穴中,非劉禪之庸則百萬之師可以坐縛。彼固有所侮而動也。故古之賢將能以兵嘗敵,而又以敵自嘗,故去就可以決。凡主將之道,知理而後可以舉兵,知勢而後可以加兵,知節而後可以用兵。知理則不屈,知勢則不沮,知節則不窮。見小利不動,見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後可以支大利大患。夫惟養技而自愛者,無敵於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靜可以製百動。兵有長短,敵我一也。敢問吾之所長,吾出而用之,彼將不與吾校;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強與吾校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卻;吾之所長,吾陰而養之,使之狎而墮其中。此用長短之術也。
善用兵者,使之無所顧,有所恃。無所顧,則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則知不至於必敗。尺棰當猛虎,奮呼而操擊,徒手遇蜥蜴,變色而卻步,人之情也。知此者,可以將矣。袒裼而按劍,則烏獲不敢逼;冠胄衣甲,據兵而寢,則童子彎弓殺之矣。故善用兵者,以形固。夫能以形固,則力有餘矣。
【法制】
將戰,必審知其將之賢愚。與賢將戰,則持之,與愚將戰,則乘之。持之則容有所伺而為之謀,乘之則一舉而奪其氣。雖然,非愚將勿乘。乘之不動,其禍在我。分兵而迭進,所以持之也,並力而一戰,所以乘之也。
古之善軍者,以刑使人,以賞使人,以怒使人,而其中必有以義附者焉。不以戰,不以掠,而以備急難,故越有君子六千人。韓之戰,秦之鬥士倍於晉,而出穆公於淖者,赦食馬者也。兵或寡而易危,或眾而易叛,莫難於用眾,莫危於用寡。治眾者法欲繁,繁則士難眾入險阻,必分軍而疏行。夫險阻必有伏,伏必有約,軍分則伏不知所擊,而其約攜矣。險阻懼蹙,疏行以紓士氣。兵莫危於攻,莫難於守,客主之勢然也。故城有二不可守,兵少不足以實城,城小不足以容兵。夫惟賢將能以寡為眾,以小為大。當敵之衝,人莫不守,我以疑兵,彼愕不進,雖告之曰此無人,彼不信也。度彼所襲,潛兵以備,彼不我測,謂我有餘,夫何患兵少。偃旗仆鼓,寂若無氣,嚴戢兵士,敢嘩者斬。時令老弱登埤示怯,乘懈突擊,其眾可走,夫何患城小。背城而戰,陣欲方、欲踞、欲密、欲緩。夫方而踞,密而緩,則士心固,固則不懾。背城而戰,欲其不懾。麵城而戰,陣欲直、欲銳、欲疏、欲速。夫直而銳,疏而速,則士心危,危則致死。麵城而戰,欲其致死。
夫能靜而自觀者,可以用人矣。吾何為則怒,吾何為則喜,吾何為則勇,吾何為則怯?夫人豈異於我?天下之人孰不能自觀其一身!是以知此理者,途之人皆可以將。平居與人言,一語不循故,猶且咢而忌。敵以形形我,恬而不怪,亦已固矣。是故智者視敵有無故之形,必謹察之勿動。疑形二:可疑於心,則疑而為之謀,心固得其實也;可疑於目,勿疑,彼敵疑我也。是故心疑以謀應,目疑以靜應。彼誠欲有所為耶,不使吾得之目矣。
【強弱】
知有所甚愛,知有所不足愛,可以用兵矣。故夫善將者,以其所不足愛者,養其所甚愛者。
士之不能皆銳,馬之不能皆良,器械之不能皆利,固也,處之而已矣。兵之有上、中、下也,是兵之有三權也。孫臏有言曰:「以君下駟與彼上駟,取君上駟與彼中駟,取君中駟與彼下駟。」此兵說也,非馬說也。下之不足以與其上也,吾既知之矣,吾既棄之矣。中之不足以與吾上,下之不足以與吾中,吾不既再勝矣乎?得之多於棄也,吾斯從之矣。彼其上之不得其中、下之援也,乃能獨完耶?故曰:兵之有上、中、下也,是兵之有三權也。三權也者,以一致三者也。管仲曰:「攻堅則瑕者堅,攻瑕則堅者瑕。」嗚呼!不從其瑕而攻之,天下皆強敵也。漢高帝之憂在項籍耳,雖然,親以其兵而與之角者蓋無幾也。隋何取九江,韓信取魏、取代、取趙、取齊,然後高帝起而取項籍。夫不汲汲於其憂之所在,而彷徨乎其不足恤之地,彼蓋所以孤項氏也。秦之憂在六國,蜀最僻、最小,最先取;楚最強,最後取。非其憂在蜀也。諸葛孔明一出其兵,乃與魏氏角,其亡宜也。取天下、取一國、取一陣,皆如是也。范蠡曰:「凡陣之道,設右以為牝,益左以為牡。」春秋時楚伐隋,季梁曰:「楚人上左,君必左,無與王遇。且攻其右,右無良焉,必敗。偏敗,眾乃攜。」蓋一陣之間,必有牡牝左右,要當以吾強攻其弱耳。唐太宗曰:「吾自興兵,習觀行陣形勢,每戰,視敵強其左,吾亦強吾左;弱其右,吾亦弱吾右。使弱常遇強,強常遇弱。敵犯吾弱,追奔不過數十百步,吾擊敵弱,常突出自背反攻之,以是必勝。」後之庸將,既不能處其強弱以敗,而又曰:吾兵有老弱雜其間,非舉軍精銳,以故不能勝。不知老弱之兵,兵家固亦不可無。無之,是無以耗敵之強兵,而全吾之銳鋒,敗可俟矣。故智者輕棄吾弱,而使敵輕用其強。忘其小喪而志於大得,夫固要其終而已矣。
【攻守】
古之善攻者,不盡兵以攻堅城,善守者,不盡兵以守敵衝。夫盡兵以守堅城,則鈍兵、費糧,而緩於成功。盡兵以守敵衝,則兵不分,而彼間行襲我無備。故攻敵所不守,守敵所不攻。
攻者有三道焉,守者有三道焉。三道:一曰正,二曰奇,三曰伏。坦坦之路,車轂擊,人肩摩,出亦此,入亦此,我所必攻,彼所必守者,曰正道。大兵攻其南,銳兵出其北,大兵攻其東,銳兵出其西者,曰奇道。大山峻穀,中盤絕徑,潛師其間,不鳴金,不撻鼓,突出乎平川以衝敵人腹心者,曰伏道。故兵出於正道,勝敗未可知也,出於奇道,十出而五勝矣,出於伏道,十出而十勝矣。何則?正道之城,堅城也,正道之兵,精兵也。奇道之城,不必堅也,奇道之兵,不必精也。伏道則無城也,無兵也。攻正道而不知奇道與伏道焉者,其將木偶人是也。守正道而不知奇道與伏道焉者,其將亦木偶人是也。今夫盜之於人,抉門斬關而入者有焉,他戶之不扃鍵而入者有焉,乘壞垣坎牆趾而入者有焉。抉門斬關而主人不之察,幾希矣。他戶之不扃鍵而主人不之察,大半矣。乘壞垣坎牆趾而主人不之察,皆是矣。為主人者宜無曰門之固,而他戶牆隙之不恤焉。夫正道之兵,抉門之盜也,奇道之兵,他戶之盜也,伏道之兵,乘垣之盜也。
所謂正道者,若秦之函谷,吳之長江,蜀之劍閣是也。昔者六國嘗攻函谷矣,而秦將敗之;曹操嘗攻長江矣,而周瑜走之;鍾會嘗攻劍閣矣,而薑維拒之。何則?其為之守備者素也。劉濞反,攻大梁,田祿伯請以五萬人別循江淮,收淮南、長沙、以與濞會武關。岑彭攻公錄述,自江州溯都江,破侯丹兵,徑拔武陽,繞出延岑軍後,疾以精騎赴廣都,距成都不數十里。李攻蔡,蔡悉精卒以抗李光顏而不備,自文成破張柴,疾馳二百里,夜半到蔡,黎明擒元濟。此用奇道也。漢武攻南越,唐蒙請發夜郎兵,浮船牂牁江,道番禺城下,以出越人不意。鄧艾攻蜀,自陰平由景穀攀木緣磴,魚貫而進,至江油而降馬邈,至綿竹而斬諸葛瞻,遂降劉禪。田令孜守潼關,關之左有穀曰禁而不之備,林言、尚讓入之,夾攻關而關兵潰。此用伏道也。
吾觀古之善用兵者,一陣之間,尚猶有正兵、奇兵、伏兵三者以取勝,況守一國、攻一國,而社稷之安危係焉者,其可以不知此三道而欲使之將耶?
【用間】
孫武既言五間,則又有曰:「商之興也,伊摯在夏。周之興也,呂牙在商。故明君賢將能以上智為間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軍所恃而動也。」按《書》:伊尹適夏,醜夏歸亳。《史》:太公嘗事紂,去之歸周。所謂在夏在商誠矣。然以為間,何也?湯、文王固使人間夏、商耶?伊、呂固與人為間耶?桀、紂固待間而後可伐耶?是雖甚庸,亦知不然矣。然則,吾意天下存亡寄於一人。伊尹之在夏也,湯必曰:桀雖暴,一旦用伊尹,則民心復安,吾何病焉。及其歸亳也,湯必曰:桀得伊尹不能用,必亡矣,吾不可以安視民病,遂與天下共亡之。呂牙之在商也,文王必曰:紂雖虐,一旦用呂牙,則天祿必復,吾何憂焉。及其歸周也,文王必曰:紂得呂牙不能用,必亡矣,吾不可以久遏天命。遂命武王與天下共亡之。然則夏、商之存亡,待伊、呂用否而決。今夫問將之賢者,必曰:能逆知敵國之勝敗。問其所以知之之道,必曰:不愛千金,故能使人為之出萬死以間敵國。或曰:能因敵國之使而探其陰計。嗚呼!其亦勞矣。伊、呂一歸而夏、商之國為決亡。使湯、武無用間之名與用間之勞,而得用間之實,此非上智,其誰能之?夫兵雖詭道,而本於正者,終亦必勝。今五間之用,其歸於詐,成則為利,敗則為禍。且與人為詐,人亦將且詐我。故能以間勝者,亦或以間敗。吾間不忠,反為敵用,一敗也;不得敵之實,而得敵之所偽示者以為信,二敗也;受吾財而不能得敵之陰計,懼而以偽告我,三敗也。夫用心於正,一振而群綱舉,用心於詐,百補而千穴敗。智於此,不足恃也。故五間者,非明君賢將之所上。明君賢將之所上者,上智之間也。是以淮陰、曲逆,義不事楚,而高祖擒籍之計定;左車、周叔不用於趙、魏,而淮陰進兵之謀決。嗚呼!是亦間也。
卷三·權書下
编辑【孫武】
求之而不窮者,天下奇才也。天下之士與之言兵,而曰我不能者幾人?求之於言而不窮者幾人?言不窮矣,求之於用而不窮者幾人?嗚呼!至於用而不窮者,吾未之見也。《孫武十三篇》,兵家舉以為師。然以吾評之,其言兵之雄乎!今其書論奇權密機,出入神鬼,自古以兵著書者罕所及。以是而揣其為人,必謂有應敵無窮之才。不知武用兵乃不能必克,與書所言遠甚。吳王闔廬之入郢也,武為將軍。及秦、楚交敗其兵,越王入踐其國,外禍內患,一旦迭發,吳王奔走,自救不暇。武殊無一謀以弭斯亂。若按武之書以責武之失,凡有三焉。《九地》曰:「威加於敵,則交不得合。」而武使秦得聽包胥之言,出兵救楚,無忌吳之心,斯不威之甚。其失一也。《作戰》曰:「久暴師則鈍兵挫銳,屈力殫貨,則諸侯乘其弊而起。」且武以九年冬伐楚,至十年秋始還,可謂久暴矣。越人能無乘間入國乎!其失二也。又曰:「殺敵者,怒也。」今武縱子胥、伯嚭鞭平王屍,復一夫之私忿以激怒敵,此司馬戍、子西、子期所以必死仇吳也。勾踐不頹舊塚而吳服,田單譎燕掘墓而齊奮,知謀與武遠矣。武不達此,其失三也。然始吳能以入郢,乃因胥、嚭、唐、蔡之怒,及乘楚尾之不仁,武之功蓋亦鮮耳。夫以武自為書,尚不能自用以取敗北,況區區祖其故智餘論者而能將乎!且吳起與武,一體之人也,皆著書言兵,世稱之曰「孫吳」。然而吳起之言兵也,輕法制,草略無所統紀,不若武之書詞約而意盡,天下之兵說皆歸其中。然吳起始用於魯,破齊,及入魏,又能製秦兵,入楚,楚復霸。而武之所為反如是,書之不足信也,固矣。今夫外御一隸,內治一妾,是賤丈夫亦能,夫豈必有一人而教之。及夫御三軍之眾,闔營而自固,或且有亂,然則是三軍之眾惑之也。故善將者,視三軍之眾,與視一隸、一妾無加焉,故其心常若有餘。夫以一人之心,當三軍之眾,而其中恢恢然猶有餘地,此韓信之所以「多多而益善」也。故夫用兵,豈有異術哉,能勿視其眾而已矣。
【子貢】
君子之道,智信難。信者,所以正其智也,而智常至於不正。智者,所以通其信也,而信常至於不通。是故君子慎之也。世之儒者曰:徒智可以成也。人見乎徒智之可以成也,則舉而棄乎信。吾則曰:徒智可以成也,而不可以繼也。子貢之以亂齊,滅吳,存魯也,吾悲之。彼子貢者,遊說之士,苟以邀一時之功,而不以可繼為事,故不見其禍。使夫王公大人而計出於此,則吾未見其不旋踵而敗也。吾聞之,王者之兵,計萬世而動,霸者之兵,計子孫而舉,強國之兵,計終身而發,求可繼也。子貢之兵,是明日不可用也。故子貢之出也,吾以為魯可存也,而齊可無亂,吳可無滅。何也?田常之將篡也,憚高、國、鮑、晏,故使移兵伐魯。為賜計者,莫若抵高、國、鮑、晏吊之,彼必愕而問焉,則對曰:田常遣子之兵伐魯,吾竊哀子之將亡也。彼必詰其故,則對曰:齊之有田氏,猶人之養虎也。子之於齊,猶肘股之於身也。田氏之欲肉齊久矣,然未敢逞志者,懼肘股之捍也。今子出伐魯,肘股去矣,田氏孰懼哉?吾見身將磔裂,而肘股隨之,所以吊也。彼必懼而谘計於我。因教之曰:子悉甲趨魯,壓境而止,吾請為子潛約魯侯,以待田氏之變,帥其兵從子入討之。為齊人計之,彼懼田氏之禍,其勢不得不聽。歸以約魯侯,魯侯懼齊伐,其勢亦不得不聽。因使練兵搜乘以俟齊釁,誅亂臣而定新主,齊必德魯,數世之利也。吾觀仲尼以為齊人不與田常者半,故請哀公討之。今誠以魯之眾,從高、國、鮑、晏之師,加齊之半,可以轘田常於都市,其勢甚便,其成功甚大,惜乎賜之不出於此也。齊哀王舉兵誅呂氏,呂氏以灌嬰為將拒之,至滎陽,嬰使使鉤諭齊及諸侯連和以待呂氏變,共誅之。今田氏之勢,何以異此?有魯以為齊,有高、國、鮑、晏以為灌嬰,惜乎賜之不出於此也!
【六國】
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或曰:六國互喪,率賂秦耶?曰:不賂者以賂者喪。蓋失強援,不能獨完,故曰弊在賂秦也。秦以攻取之外,小則獲邑,大則得城。較秦之所得,與戰勝而得者其實百倍。諸侯之所亡,與戰敗而亡者,其實亦百倍。則秦之所大欲,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戰矣。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斬荊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孫視之不甚惜,舉以予人,如棄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則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故不戰而強弱勝負已判矣。至於顛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此言得之。齊人未嘗賂秦,終繼五國遷滅,何哉?與嬴而不助五國也。五國既喪,齊亦不免矣。燕、趙之君,始有遠略,能守其土,義不賂秦。是故燕雖小國而後亡,斯用兵之效也。至丹以荊卿為計,始速禍焉。趙嘗五戰於秦,二敗而三勝。後秦擊趙者再,李牧連卻之,洎牧以讒誅,邯鄲為郡。惜其用武而不終也。且燕、趙處秦革滅殆盡之際,可謂智力孤危,戰敗而亡,誠不得已。向使三國各愛其地,齊人勿附於秦,刺客不行,良將猶在,則勝負之數,存亡之理,當與秦相較,或未易量。嗚呼!以賂秦之地封天下之謀臣,以事秦之心禮天下之奇才,並力西向,則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悲夫,有如此之勢,而為秦人積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趨於亡,為國者無使為積威之所劫哉!夫六國與秦,皆諸侯,其勢弱於秦,而猶有可以不賂而勝之之勢。苟以天下之大,下而從六國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國下矣。
【項籍】
吾嘗論項籍有取天下之才,而無取天下之慮;曹操有取天下之慮,而無取天下之量;玄德有取天下之量,而無取天下之才。故三人者,終其身無成焉。且夫不有所棄,不可以得天下之勢;不有所忍,不可以盡天下之利。是故地有所不取,城有所不攻,勝有所不就,敗有所不避。其來不喜,其去不怒,肆天下之所為而餘制其後,乃克有濟。嗚呼!項籍有百戰百勝之才,而死於垓下,無惑也。吾觀其戰於钜鹿也,見其慮之不長、量之不大,未嘗不怪其死於垓下之晚也。方籍之渡河,沛公始整兵向關,籍於此時若急引軍趨秦,及其鋒而用之,可以據咸陽,製天下。不知出此,而區區與秦將爭一旦之命,既全钜鹿而猶徘徊河南、新安間,至函谷,則沛公入咸陽數月矣。夫秦人既已安沛公而仇籍,則其勢不得強而臣。故籍雖遷沛公漢中,而卒都彭城,使沛公得還定三秦,則天下之勢在漢不在楚。楚雖百戰百勝,尚何益哉!故曰:兆垓下之死者,钜鹿之戰也。或曰:雖然,籍必能入秦乎?曰:項梁死,章邯謂楚不足慮,故移兵伐趙,有輕楚心,而良將勁兵盡於钜鹿。籍誠能以必死之士,擊其輕敵寡弱之師,入之易耳。且亡秦之守關,與沛公之守,善否可知也。沛公之攻關,與籍之攻,善否又可知也。以秦之守而沛公攻入之,沛公之守而籍攻入之,然則亡秦之守,籍不能入哉?或曰:秦可入矣,如救趙何?曰:虎方捕鹿,羆據其穴,搏其子,虎安得不置鹿而返。返則碎於羆明矣。軍志所謂攻其必救也。使籍入關,王離、涉間必釋趙自救。籍據關逆擊其前,趙與諸侯救者十餘壁躡其後,覆之必矣。是籍一舉解趙之圍,而收功於秦也。戰國時,魏伐趙,齊救之。田忌引兵疾走大梁,因存趙而破魏。彼宋義號知兵,殊不達此,屯安陽不進,而曰待秦敝。吾恐秦未敝,而沛公先據關矣。籍與義俱失焉。是故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圖所守。諸葛孔明棄荊州而就西蜀,吾知其無能為也。且彼未嘗見大險也,彼以為劍門者可以不亡也。吾嘗觀蜀之險,其守不可出,其出不可繼,兢兢而自完猶且不給,而何足以製中原哉。若夫秦、漢之故都,沃土千里,洪河大山,真可以控天下,又烏事夫不可以措足如劍門者而後曰險哉!今夫富人必居四通五達之都,使其財布出於天下,然後可以收天下之利。有小丈夫者,得一金,櫝而藏諸家,拒戶而守之,嗚呼!是求不失也,非求富也。大盜至,劫而取之,又焉知其果不失也。
【高祖】
漢高祖挾數用術,以製一時之利害,不如陳平,揣摩天下之勢,舉指搖目以劫製項羽,不如張良。微此二人,則天下不歸漢,而高帝乃木強之人而止耳。然天下已定,後世子孫之計,陳平、張良智之所不及,則高帝常先為之規畫處置,以中後世之所為,曉然如目見其事而為之者。蓋高帝之智,明於大而暗於小,至於此而後見也。帝嘗語呂後曰:「周勃厚重少文,然安劉氏必勃也。可令為太尉。」方是時,劉氏既安矣,勃又將誰安耶?故吾之意曰:高帝之以太尉屬勃也,知有呂氏之禍也。雖然,其不去呂後,何也?勢不可也。昔者武王沒,成王幼,而三監叛。帝意百歲後,將相大臣及諸侯王有武庚祿父者,而無有以製之也。獨計以為家有主母,而豪奴悍婢不敢與弱子抗。呂後佐帝定天下,為大臣素所畏服,獨此可以鎮壓其邪心,以待嗣子之壯。故不去呂氏者,為惠帝計也。呂後既不可去,故削其黨以損其權,使雖有變而天下不搖。是故以樊噲之功,一旦遂欲斬之而無疑。嗚呼!彼豈獨於噲不仁耶!且噲與帝偕起,援城陷陣,功不為少矣,方亞父嗾項莊時,微噲誚讓羽,則漢之為漢,未可知也。一旦人有惡噲欲滅戚氏者,時噲出伐燕,立命平、勃即斬之。夫噲之罪未形也,惡之者誠偽,未必也,且高帝之不以一女子斬天下之功臣,亦明矣。彼其娶於呂氏,呂氏之族若產、祿輩皆庸才不足恤,獨噲豪健,諸將所不能制,後世之患,無大於此矣。夫高帝之視呂後也,猶醫者之視堇也,使其毒可以治病,而無至於殺人而已矣。樊噲死,則呂氏之毒將不至於殺人,高帝以為是足以死而無憂矣。彼平、勃者,遺其憂者也。噲之死於惠之六年也,天也。使其尚在,則呂祿不可紿,太尉不得入北軍矣。或謂噲於帝最親,使之尚在,未必與產、祿叛。夫韓信、黥布、盧綰皆南面稱孤,而綰又最為親幸,然及高祖之未崩也,皆相繼以逆誅。誰謂百歲之後,椎埋屠狗之人,見其親戚乘勢為帝王而不欣然從之邪?吾故曰:彼平、勃者,遺其憂者也。
卷四·衡論上
编辑【衡論引】
事有可以盡告人者,有可告人以其端而不可盡者。盡以告人,其難在告,告人以其端,其難在用。今夫衡之有刻也,於此為銖,於此為石,求之而不得,曰是非善衡焉,可也,曰權罪者,非也。始吾作《權書》,以為其用可以至於無窮,而亦可以至於無用,於是又作《衡論》十篇。嗚呼!從吾說而不見其成,乃今可以罪我焉耳。
【遠慮】
聖人之道,有經,有權,有機,是以有民,有群臣,而又有腹心之臣。曰經者,天下之民舉知之可也,曰權者,民不得而知矣,群臣知之可也,曰機者,雖群臣亦不得而知矣,腹心之臣知之可也。夫使聖人而無權,則無以成天下之務,無機,則無以濟萬世之功。然皆非天下之民所宜知。而機者,又群臣所不得聞,群臣不得聞,誰與議?不議不濟。然則所謂腹心之臣者,不可一日無也。
後世見三代取天下以仁義,而守之以禮樂也,則曰聖人無機。夫取天下與守天下,無機不能。顧三代聖人之機,不若後世之詐,故後世不得見耳。有機也,是以有腹心之臣。禹有益,湯有伊尹,武王有太公望。是三臣者,聞天下之所不聞,知群臣之所不知。禹與湯、武倡其機於上,而三臣共和之於下,以成萬世之功。下而至於桓、文,有管仲、狐偃為之謀主,闔廬有伍員,勾踐有范蠡、大夫種。高祖之起也,大將任韓信、黥布、彭越,裨將任曹參、樊噲、滕公、灌嬰,遊說諸侯任酈生、陸賈、樅公,至於奇機密謀,群臣所不與者,惟留侯、酂侯二人。唐太宗之臣多奇才,而委之深、任之密者,亦不過曰房、杜。
夫君子為善之心與小人為惡之心,一也。君子有機以成其善,小人有機以成其惡。有機也,雖惡亦或濟,無機也,雖善亦不克。是故腹心之臣不可以一日無也。司馬氏,魏之賊也,有賈充之徒為之腹心之臣以濟。陳勝、吳廣,秦民之湯、武也,無腹心之臣以不克。何則?無腹心之臣者,無機也,有機而泄也。夫無機與有機而泄者,譬如虎豹食人而不知設陷井,設陷井而不知以物覆其上者也。
或曰:機者,創業之君所假以濟耳,守成之世,其奚事機而安用夫腹心之臣?嗚呼!守成之世,能遂熙然如太古之世矣乎?未也,吾未見機之可去也。且夫天下之變,常伏於燕安,田文所謂「主少國危,大臣未附」,如此等事,何世無之。當是之時,而無腹心之臣,可為寒心哉。昔者,高祖之末,天下既定矣,而又以周勃遺孝惠、孝文。武帝之末,天下既治矣,而又以霍光遺孝昭、孝宣。蓋天下雖有泰山之勢,而聖人常以累卵為心,故雖守成之世,而腹心之臣不可去也。《傳》曰:「百官總己以聽於塚宰。」彼塚宰者,非腹心之臣,天子安能舉天下之事委之,三年而不置疑於其間耶?又曰:「五載一巡狩。」彼無腹心之臣,五載一出,損千里之畿而誰與守耶?今夫一家之中,必有宗老,一介之士,必有密友,以開心胸,以濟緩急。奈何天子而無腹心之臣乎?
近世之君宴然於上,而使宰相眇然於下。上下不接,而其志不通矣。臣視君如天之遼然而不可親,而君亦如天之視人,泊然無愛之之心也。是以社稷之憂,彼不以為憂,社稷之喜,彼不以為喜。君憂不辱,君辱不死。一人譽之則用之,一人毀之則舍之。宰相避嫌畏譏且不暇,何暇盡心以憂社稷。數遷數易,視相府如傳舍。百官泛泛於下,而天子煢煢於上,一旦有卒然之憂,吾未見其不顛沛而殞越也。聖人之任腹心之臣也,尊之如父師,愛之如兄弟,握手入臥內,同起居寢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百人譽之不加密,百人毀之不加疏,尊其爵,厚其祿,重其權,而後可以議天下之機,慮天下之變。太祖之用趙中令也,得其道矣。近者寇萊公亦誠其人,然與之權輕,故終以見逐,而天下幾有不測之變。然則其必使之可以生人殺人而後可也。
【御將】
人君御臣,相易而將難。將有二:有賢將,有才將。而御才將尤難。御相以禮,御將以術,御賢將之術以信,御才將之術以智。不以禮,不以信,是不為也。不以術,不以智,是不能也。故曰:御將難,而御才將尤難。
六畜,其初皆獸也。彼虎豹能搏、能噬,而馬亦能踶,牛亦能觸。先王知能搏、能噬者不可以人力製,故殺之。殺之不能,驅之而後已。踶者可馭以羈絏,觸者可拘以楅衡,故先王不忍棄其才而廢天下之用。如曰是能踶,是能觸,當與虎豹並殺而同驅,則是天下無騏驥終無以服乘耶?
先王之選才也,自非大奸劇惡如虎豹之不可以變其搏噬者,未有不欲製之以術,而全其才以適於用。況為將者,又不可責以廉隅細謹,顧其才何如耳。漢之衛、霍、趙充國,唐之李靖、李勣,賢將也。漢之韓信、黥布、彭越,唐之薛萬徹、侯君集、盛彥師,才將也。賢將既不多有,得才者而任之可也。苟又曰是難御,則是不肖者而後可也。結以重恩,示以赤心,美田宅,豐飲饌,歌童舞女,以極其口腹耳目之欲,而折之以威,此先王之所以御才將也。近之論者或曰:將之所以畢智竭慮,犯霜露、蹈白刃而不辭者,冀賞耳。為國家者,不如勿先賞以邀其成功。或曰:賞所以使人,不先賞,人不為我用。是皆一隅之說,非通論也。將之才固有小大,傑然於庸將之中者,才小者也,傑然於才將之中者,才大者也。才小志亦小,才大志亦大,人君當觀其才之大小,而為之制御之術以稱其志。一隅之說不可用也。
夫養騏驥者,豐其芻粒,潔其羈絡,居之新閑,浴之清泉,而後責之千里。彼騏驥者,其志常在千里也,夫豈以一飽而廢其志哉。至於養鷹則不然,獲一雉,飼以一雀,獲一兔,飼以一鼠。彼知不盡力於擊搏,則其勢無所得食,故然後為我用。才大者,騏驥也,不先賞之,是養騏驥者饑之而責其千里,不可得也。才小者,鷹也,先賞之,是養鷹者飽之而求其擊搏,亦不可得也。是故先賞之說,可施之才大者,不先賞之說,可施之才小者。兼而用之,可也。昔者,漢高祖一見韓信而授以上將,解衣衣之,推食哺之;一見黥布而以為淮南王,供具飲食如王者;一見彭越而以為相國。當是時,三人者未有功於漢也。厥後追項籍垓下,與信約期而不至,損數千里之地以畀之,如棄敝履。項氏未滅,天下未定,而三人者已極富貴矣。何則?高帝知三人者之志大,不極於富貴,則不為我用。雖極於富貴而不滅項氏,不定天下,則其志不已也。至於樊噲、滕公、灌嬰之徒則不然,拔一城、陷一陣,而後增數級之爵,否則,終歲不遷也。項氏已滅,天下已定,樊噲、滕公、灌嬰之徒,計百戰之功,而後爵之通侯。夫豈高帝至此而嗇哉,知其才小而志小,雖不先賞,不怨,而先賞之,則彼將泰然自滿,而不復以立功為事故也。噫!方韓信之立於齊,蒯通、武涉之說未去也。當此之時而奪之王,漢其殆哉。夫人豈不欲三分天下而自立者?而彼則曰:「漢王不奪我齊也。」故齊不捐,則韓信不懷。韓信不懷,則天下非漢之有。嗚呼!高帝可謂知大計矣。
【任相】
古之善觀人之國者,觀其相何如人而已。議者常曰:將與相均。將特一大有司耳,非相侔也。國有征伐而後將權重。有征伐無征伐,相皆不可一日輕。相賢耶,則群有司皆賢,而將亦賢矣。將賢耶,相雖不賢,將不可易也。故曰:將特一大有司耳,非相侔也。任相之道與任將不同。為將者大概多才而或頑鈍無恥,非皆節廉好禮不可犯者也。故不必優以禮貌,而其有不羈不法之事,則亦不可以常法御。何則?豪縱不趨約束者,亦將之常態也。武帝視大將軍,往往踞廁,而李廣利破大宛,侵殺士卒之罪則寢而不問。此任將之道也。若夫相,必節廉好禮者為也,又非豪縱不趨約束者為也,故接之以禮而重責之。
古者相見於天子,天子為之離席起立,在道,為之下輿,有病,親問,不幸而死,親吊。待之如此其厚,然其有罪亦不私也。天地大變,天下大過,而相以不起聞矣,相不勝任,策書至而布衣出府免矣。相有他失,而棧車牝馬歸以思過矣。夫接之以禮,然後可以重其責而使無怨言。責之重,然後接之以禮而不為過。禮薄而責重,彼將曰:主上遇我以何禮,而重我以此責也,甚矣。責輕而禮重,彼將遂弛然不肯自飭。故禮以維其心,而重責以勉其怠,而後為相者,莫不盡忠於朝廷而不恤其私。
吾觀賈誼書,至所謂「長太息者」,常反復讀不能已。以為誼生文帝時,文帝遇將相大臣不為無禮,獨周勃一下獄,誼遂發此。使誼生於近世,見其所以遇宰相者,則當復何如也?夫湯、武之德,三尺豎子皆知其為聖人,而猶有伊尹、太公者為師友焉。伊尹、太公非賢於湯、武也,而二聖人者,特不顧以師友之,以明有尊也。噫!近世之君姑勿責於此,天子御坐,見宰相而起者有之乎?無矣。在輿而下者有之乎?亦無矣。天子坐殿上,宰相與百官趨走於下,掌儀之官名而呼之,若郡守召胥吏耳。雖臣子為此亦不為過,而尊尊貴貴之道,不若是褻也。
夫既不能接之以禮,則其罪之也,吾法將亦不得用。何者?不果於用禮而果於用刑,則其心不服。故法曰:有某罪則加之以某刑。及其免相也,既曰有某罪,而刑不加焉,不過削之以官而出之大藩鎮。此其弊皆始於不為之禮。賈誼曰:「中罪而自弛,大罪而自裁。」夫人不我誅,而安忍棄其身,此必有大愧於其君。故人君者,必有以愧其臣,故其臣有所不為。武帝嘗以不冠見平津侯,故當天下多事,朝廷憂懼之際,使石慶得容於其間而無怪焉。然則必其待之如禮,而後可以責之如法也。
且吾聞之,待以禮,而彼不自效以報其上;重其責,而彼不自勉以全其身,安其祿位,成其功名者,天下無有也。彼人主傲然於上,不禮宰相以自尊大者,孰若使宰相自效以報其上之為利。宰相利其君之不責而豐其私者,孰若自勉以全其身,安其祿位,成其功名之為福。吾又未見去利而就害、遠福而求禍者也。
【重遠】
武王不泄邇,不忘遠,仁矣乎?非仁也,勢也。天下之勢猶一身。一身之中,手足病於外,則腹心為之深思靜慮於內,而求其所以療之之術;腹心病於內,則手足為之奔掉於外,而求其所以療之之物。腹心手足之相救,非待仁而後然。吾故曰:武王之不泄邇,不忘遠,非仁也,勢也。勢如此其急,而古之君獨武王然者,何也?人皆知一身之勢,而武王知天下之勢也。夫不知一身之勢者,一身危,而不知天下之勢者,天下不危乎哉!秦之保關中,自以為子孫萬世帝王之業,而陳勝、吳廣乃楚人也。由此觀之,天下之勢,遠近如一。
然以吾言之,近之可憂未若遠之可憂之深也。近之官吏賢耶,民譽之,歌之,不賢耶,譏之,謗之。譽歌譏謗者,眾則必傳,傳則必達於朝廷,是官吏之賢否易知也。一夫不獲其所,訴之刺史,刺史不問,裹糧走京師,緩不過旬月,楇鼓叫號,而有司不得不省矣。是民有冤,易訴也。吏之賢否易知,而民之冤易訴,亂何從始耶?遠方之民,雖使盜蹠為之郡守,檮杌饕餮為之縣令,郡縣之民,群嘲而聚罵者雖千百為輩,朝廷不知也。白日執人於市,誣以殺人,雖其兄弟妻子聞之,亦不過訴之刺史。不幸而刺史又抑之,則死且無告矣。彼見郡守、縣令據案執筆,吏卒旁列,棰械滿前,駭然而喪膽矣。則其謂京師天子所居者,當復如何?而又行數千里,費且百萬,富者尚或難之,而貧者又何能乎?故其民常多怨而易動。吾故曰:近之可憂未若遠之可憂之深也。
國家分十八路,河朔、陝右、廣南、川峽實為要區。河朔、陝右,疆域之防,而中國之所恃以安。廣南、川峽,貨財之源,而河朔、陝右之所恃以全。其勢之輕重如何哉?曩者北胡深入,西寇悖叛,河朔、陝右尤所加恤,一郡守、一縣令,未嘗不擇。至於廣南、川峽,則例以為遠官,審官差除,取具臨時,竄謫量移,往往而至。凡朝廷稍所優異者,不復官之廣南、川峽,而其人亦以廣南、川峽之官為失職庸人無所歸,故常聚於此。嗚呼!知河朔、陝右之可重,而不知河朔、陝右之所恃以全之地之不可輕,是欲富其倉而蕪其田,倉不可得而富也。矧其地控製南夷、氐蠻,最為要害。土之所產又極富夥,明珠大貝,紈歸布帛,皆極精好,陸負水載,出境而其利百倍。然而關譏、門征、僦雇之費,非百姓私力所能辦,故貪官專其利,而齊民受其病。不招權、不鬻獄者,世俗遂指以為廉吏矣,而招權鬻獄者又豈盡無?嗚呼!吏不能皆廉,而廉者又止如此,是斯民不得一日安也。方今賦取日重,科斂日煩,罷弊之民不任,官吏復有所規求於其間矣。淳化中,李順竊發於蜀,州郡數十望風奔潰,近者智高亂廣南,乘勝取九城如反掌。國家設城池,養士卒,蓄器械,儲米粟以為戰守備,而凶豎一起,若涉無人之地者,吏不肖也。
今夫以一身任一方之責者,莫若漕刑。廣南、川峽既為天下要區,而其中之郡縣又有為廣南、川峽之要區者。其牧宰之賢否,實一方所以安危,幸而賢則已,其戕民黷貨,的然有罪可誅者,漕刑固亦得以舉劾。若夫庸陋選耎不才而無過者,漕刑雖賢明,其勢不得易置,此猶敝車躄馬而求僕夫之善御也。郡縣有敗事,不以責漕刑則不可,責之,則彼必曰:敗事者某所治某所者某人也。吾將何所歸罪?故莫若使漕刑自舉其人而任之。他日有敗事,則謂之曰:爾謂此人堪此職也,今不堪此職,是爾欺我也。責有所任,罪無所逃。然而擇之不得其人者蓋寡矣。其餘郡縣,雖非一方之所以安危者,亦當詔審官俾勿輕授。賊吏冗流,勿措其間,則民雖在千里外,無異於處甸中矣。
卷五·衡論下
编辑【養才】
夫人之所為,有可勉強者,有不可勉強者。煦煦然而為仁,孑孑然而為義,不食片言以為信,不見小利以為廉,雖古之所謂仁與義、與信、與廉者,不止若是,而天下之人亦不曰是非仁人,是非義人,是非信人,是非廉人,此則無諸已而可勉強以到者也。在朝廷而百官肅,在邊鄙而四夷懼,坐之於繁劇紛擾之中而不亂,投之於羽檄奔走之地而不惑,為吏而吏,為將而將,若是者,非天之所與,性之所有,不可勉強而能也。道與德可勉以進也,才不可強揠以進也。今有二人焉,一人善揖讓,一人善騎射,則人未有不以揖讓賢於騎射矣。然而揖讓者,未必善騎射,而騎射者,舍其弓以揖讓於其間,則未必失容。何哉?才難強而道易勉也。
吾觀世之用人,好以可勉強之道與德,而加之不可勉強之才之上,而曰我貴賢賤能。是以道與德未足以化人,而才有遺焉。然而為此者,亦有由矣。有才者而不能為眾人所勉強者耳。何則?奇傑之士,常好自負,疏雋傲誕,不事繩檢,往往冒法律,觸刑禁,叫號歡呼,以發其一時之樂而不顧其禍,嗜利酗酒,使氣傲物,志氣一發,則倜然遠去,不可羈束以禮法。然及其一旦翻然而悟,折而不為此,以留意於向所謂道與德可勉強者,則何病不至?奈何以樸樕小道加諸其上哉。
夫其不肯規規以事禮法,而必自縱以為此者,乃上之人之過也。古之養奇傑也,任之以權,尊之以爵,厚之以祿,重之以恩,責之以措置天下之務,而易其平居自縱之心,而聲色耳目之欲又已極於外,故不待放肆而後為樂。今則不然,奇傑無尺寸之柄,位一命之爵,食斗升之祿者過半,彼又安得不越法、逾禮而自快耶。我又安可急之以法,使不得泰然自縱耶。今我繩之以法,亦已急矣。急之而不已,而隨之以刑,則彼有北走胡,南走越耳。噫!無事之時既不能養,及其不幸,一旦有邊境之患,繁亂難治之事,而後優詔以召之,豐爵重祿以結之,則彼已憾矣。夫彼固非純忠者也,又安肯默然於窮困無用之地而已耶。周公之時,天下號為至治,四夷已臣服,卿大夫士已稱職。當是時,雖有奇傑無所復用,而其禮法風俗尤復細密,舉朝廷與四海之人無不遵蹈,而其八議之中猶有曰議能者。況當今天下未甚至治,四夷未盡臣服,卿大夫士未皆稱職,禮法風俗又非細密如周之盛時,而奇傑之士復有困於簿書米鹽間者,則反可不議其能而怒之乎?所宜哀其才而貰其過,無使為刀筆吏所困,則庶乎盡其才矣。
或曰:奇傑之士有過得以免,則天下之人孰不自謂奇傑而欲免其過者,是終亦潰法亂教耳。曰:是則然矣,然而奇傑之所為,必挺然出於眾人之上,苟指其已成之功以曉天下,俾得以贖其過,而其未有功者,則委之以難治之事,而責其成績,則天下之人不敢自謂奇傑,而真奇傑者出矣。
【用法】
古之法簡,今之法繁。簡者不便於今,而繁者不便於古,非今之法不若古之法而今之時不若古之時也。先王之作法也,莫不欲服民之心。服民之心,必得其情,情然耶,而罪亦然,則固入吾法矣。而民之情又不皆如其罪之輕重大小,是以先王忿其罪而哀其無辜,故法舉其略,而吏制其詳。殺人者死,傷人者刑,則以著於法,使民知天子之不欲我殺人、傷人耳。若其輕重出入,求其情而服其心者,則以屬吏。任吏而不任法,故其法簡。今則不然,吏奸矣,不若古之良;民俞矣,不若古之淳。吏奸,則以喜怒制其輕重而出入之,或至於誣執。民俞,則吏雖以情出入,而彼得執其罪之大小以為辭。故今之法纖悉委備,不執於一,左右前後,四顧而不可逃。是以輕重其罪,出入其情,皆可以求之法。吏不奉法,輒以舉劾。任法而不任吏,故其法繁。古之法若方書,論其大概,而增損劑量則以屬醫者,使之視人之疾,而參以己意。今之法若鬻履,既為其大者,又為其次者,又為其小者,以求合天下之足。故其繁簡則殊,而求民之情以服其心則一也。
然則今之法不劣於古矣,而用法者尚不能無弊。何則?律令之所禁,畫一明備,雖婦人孺子皆知畏避,而其間有習於犯禁而遂不改者,舉天下皆知之而未嘗怪也。先王欲杜天下之欺也,為之度,以一天下之長短,為之量,以齊天下之多寡,為之權衡,以信天下之輕重。故度、量、權衡,法必資之官,資之官而後天下同。今也,庶民之家刻木比竹、繩絲縋石以為之,富商豪賈內以大,出以小,齊人適楚,不知其孰為斗,孰為斛,持東家之尺而校之西鄰,則若十指然。此舉天下皆知之而未嘗怪者一也。先王惡奇貨之蕩民,且哀夫微物之不能遂其生也,故禁民采珠貝,惡夫物之偽而假真,且重費也,故禁民糜金以為塗飾。今也,采珠貝之民,溢於海濱,糜金之工,肩摩於列肆。此又舉天下皆知之而未嘗怪者二也。先王患賤之淩貴,而下之僭上也,故冠服器皿皆以爵列為等差,長短大小莫不有制。今也,工商之家曳紈錦,服珠玉,一人之身循其首以至足,而犯法者十九。此又舉天下皆知之而未嘗怪者三也。先王懼天下之吏負縣官之勢,以侵劫齊民也,故使市之坐賈,視時百物之貴賤而錄之,旬輒以上。百以百聞,千以千聞,以待官吏之私價。十則損三,三則損一以聞,以備縣官之公糴。今也,吏之私價而從縣官公糴之法,民曰公家之取於民也固如是,是吏與縣官斂怨於下。此又舉天下皆知之而未嘗怪者四也。先王不欲人之擅天下之利也,故仕則不商,商則有罰;不仕而商,商則有征。是民之商不免征,而吏之商又加以罰。今也,吏之商既幸而不罰,又從而不征,資之以縣官公糴之法,負之以縣官之徒,載之以縣官之舟,關防不譏,津梁不嗬。然則,為吏而商誠可樂也,民將安所措手?此又舉天下皆知之而未嘗怪者五也。若此之類,不可悉數,天下之人,耳習目熟以為當然。憲官法吏目擊其事,亦恬而不問。
夫法者,天子之法也。法明禁之,而人明犯之,是不有天子之法也,衰世之事也。而議者皆以為今之弊,不過吏胥骫法以為奸,而吾以為吏胥之奸由此五者始。今有盜白晝持梃入室,而主人不知之禁,則逾垣穿穴之徒,必且相告而恣行於其家。其必先治此五者,而後詰吏胥之奸可也。
【議法】
古者以仁義行法律,後世以法律行仁義。夫三代之聖王,其教化之本出於學校,蔓延於天下,而形見於禮樂。下之民被其風化,循循翼翼,務為仁義以求避法律之所禁。故其法律雖不用,而其所禁亦不為不行於其間。下而至於漢、唐,其教化不足以動民,而一於法律。故其民懼法律之及其身,亦或相勉為仁義。唐之初,大臣房、杜輩為《刑統》,毫厘輕重,明辯別白,附以仁義,無所阿曲,不知周公之刑何以易此?但不能先使民務為仁義,使法律之所禁不用而自行如三代時,然要其終亦能使民勉為仁義。而其所以不若三代者,則有由矣,政之失,非法之罪也。是以宋有天下,因而循之,變其節目而存其大體,比閭小吏奉之以公,則老奸大猾束手請死,不可漏略。然而獄訟常病多,盜賊常病眾,則亦有由矣,法之公而吏之私也。夫舉公法而寄之私吏,猶且若此,而況法律之間又不能無失,其何以為治?
今夫天子之子弟、卿大夫與其子弟,皆天子之所優異者。有罪而使與氓隸並笞而偕戮,則大臣無恥而朝廷輕,故有贖焉,以全其肌膚而厲其節操。故贖金者,朝廷之體也,所以自尊也,非與其有罪也。夫刑者,必痛之而後人畏焉,罰者不能痛之,必困之而後人懲焉。今也,大辟之誅,輸一石之金而免。貴人近戚之家,一石之金不可勝數,是雖使朝殺一人而輸一石之金,暮殺一人而輸一石之金,金不可盡,身不可困,況以其官而除其罪,則一石之金又不皆輸焉,是恣其殺人也。且不笞、不戮,彼已幸矣,而贖之又輕,是啟奸也。夫罪固有疑,今有人或誣以殺人而不能自明者,有誠殺人而官不能折以實者,是皆不可以誠殺人之法坐。由是有減罪之律,當死而流。使彼為不能自明者耶,去死而得流,刑已酷矣。使彼為誠殺人者耶,流而不死,刑已寬矣,是失實也。故有啟奸之釁,則上之人常幸,而下之人雖死而常無告;有失實之弊,則無辜者多怨,而僥幸者易以免。
今欲刑不加重,赦不加多,獨於法律之間變其一端,而能使不啟奸,不失實,其莫若重贖。然則重贖之說何如?曰:士者五刑之尤輕者止於墨,而墨之罰百鍰。逆而數之,極於大辟,而大辟之罰千鍰。此穆王之罰也。周公之時,則又重於此。然千鍰之重,亦已當今三百七十斤有奇矣。方今大辟之贖,不能當其三分之一。古者以之赦疑罪而不及公族,今也貴人近戚皆贖,而疑罪不與。《記》曰:公族有死罪,致刑於甸人。雖君命宥,不聽。今欲貴人近戚之刑舉從於此,則非所以自尊之道,故莫若使得與疑罪皆重贖。且彼雖號為富強,苟數犯法而數重困於贖金之間,則不能不斂手畏法。彼罪疑者,雖或非其辜,而法亦不至殘潰其肌體,若其有罪,則法雖不刑,而彼固亦已困於贖金矣。夫使有罪者不免於困,而無辜者不至陷於笞戮,一舉而兩利,斯智者之為也。
【兵製】
三代之時,舉天下之民皆兵也。兵民之分,自秦、漢始。三代之時,聞有諸侯抗天子之命矣,未聞有卒吏叫呼衡行者也。秦、漢以來,諸侯之患不減於三代,而御卒伍者乃如畜虎豹,圈檻一缺,咆勃四出。其故何也?三代之兵耕而食,蠶而衣,故勞,勞則善心生。秦、漢以來,所謂兵者,皆坐而衣食於縣官,故驕,驕則無所不為。三代之兵皆齊民,老幼相養,疾病相救,出相禮讓,入相慈孝,有憂相吊,有喜相慶,其風俗優柔而和易,故其兵畏法而自重。秦、漢以來號齊民者,比之三代既已薄矣,況其所謂兵者,乃其齊民之中尤為凶悍桀黠者也,故常慢法而自棄。夫民耕而食,蠶而衣,雖不幸而不給,猶不我咎也。今謂之曰:爾毋耕,爾毋蠶,為我兵,吾衣食爾。他日一不充其欲,彼將曰:向謂我毋耕、毋蠶,今而不我給也。然則怨從是起矣。夫以有善心之民,畏法自重而不我咎,欲其為亂,不可得也。既驕矣,又慢法而自棄以怨其上,欲其不為亂,亦不可得也。
且夫天下之地不加於三代,天下之民衣食乎其中者,又不減於三代,平居無事,占軍籍,畜妻子,而仰給於斯民者,則遍天下不知其數,奈何民之不日剝月割,以至於流亡而無告也。其患始於廢井田,開阡陌,一壞而不可復收。故雖有明君賢臣焦思極慮,而求以救其弊,卒不過開屯田,置府兵,使之無事則耕而食耳。嗚呼!屯田、府兵,其利既不足以及天下,而後世之君又不能循而守之,以至於廢。陵夷及於五代,燕師劉守光又從而為之黥麵涅手之制,天下遂以為常法,使之判然不得與齊民齒。故其人益復自棄,視齊民如越人矣。太祖既受命,懲唐季、五代之亂,聚重兵京師,而邊境亦不曰無備;損節度之權,而藩鎮亦不曰無威。周與漢、唐,邦鎮之兵強,秦,郡縣之兵弱。兵強,故末大不掉。兵弱,故天子孤睽。周與漢、唐則過,而秦則不及,得其中者,惟吾宋也。雖然,置帥之方則遠過於前代,而制兵之術,吾猶有疑焉。何者?自漢迄唐,或開屯田,或置府兵,使之無事則耕而食,而民猶且不勝其患。今屯田蓋無幾而府兵亦已廢,欲民之豐阜,勢不可也。國家治平日久,民之趨於農日益眾,而天下無萊田矣。以此觀之,謂斯民宜如生三代之盛時,而乃戚戚嗟嗟無終歲之蓄者,兵食奪之也。
三代井田,雖三尺童子知其不可復。雖然,依彷古制,漸而圖之,則亦庶乎其可也。方今天下之田在官者惟二,職分也,籍沒也。職分之田,募民耕之,斂其租之半而歸諸吏。籍沒則鬻之,否則募民耕之,斂其租之半而歸諸公。職分之田遍於天下,自四京以降至於大藩鎮,多至四十頃,下及一縣亦能千畝。籍沒之田不知其數,今可勿復鬻,然後量給其所募之民,家三百畝以為率。前之斂其半者,今可損之,三分而取其一,以歸諸吏與公。使之家出一夫為兵,其不欲者,聽其歸田而他募,謂之新軍。毋黥其面,毋涅其手,毋拘之營。三時縱之,一時集之,授之器械,教之戰法,而擇其技之精者以為長,在野督其耕,在陣督其戰,則其人皆良農也,皆精兵也。夫籍沒之田既不復鬻,則歲益多。田益多則新軍益眾,而向所謂仰給於斯民者,雖有廢疾死亡,可勿復補。如此數十年,則天下之兵,新軍居十九,而皆力田不事他業,則其人必純固樸厚,無叫呼衡行之憂,而斯民不復知有饋餉供億之勞矣。或曰:昔者斂其半,今三分而取一,其無乃薄於吏與公乎?曰:古者公卿大夫之有田也,以為祿,而其取之亦不過什一。今吏既祿矣,給之田則已甚矣。況三分而取一,則不既優矣乎?民之田不幸而籍沒,非官之所待以為富也。三分而取一,不猶愈於無乎?且不如是,則彼不勝為兵故也。或曰:古者什一而稅,取之薄,故民勝為兵。今三分而取一,可乎?曰:古者一家之中,一人為正卒,其餘為羨卒,田與追胥竭作。今家止一夫為兵,況諸古則為逸,故雖取之差重而無害。此與周制稍甸縣都役少輕,而稅十二無異也。夫民家出一夫而得安坐以食數百畝之田,征繇科斂不及其門,然則彼亦優為之矣。
【田制】
古之稅重乎?今之稅重乎?周公之制,園廛二十而稅一,近郊十一,遠郊二十而三,稍甸縣都皆無過十二,漆林之徵二十而五。蓋周之盛時,其尤重者至四分而取一,其次者乃五而取一,然後以次而輕,始至於十一,而又有輕也。今之稅雖不啻十一,然而使縣官無急徵,無橫斂,則亦未至乎四而取一與五而取一之為多也。是今之稅與周之稅,輕重之相去無幾也。雖然,當周之時,天下之民歌舞以樂其上之盛德,而吾之民反戚戚不樂,常若擢筋剝膚以供億其上。周之稅如此,吾之稅亦如此,而其民之哀樂何如此之相遠也?其所以然者,蓋有由矣。
周之時,用井田,井田廢,田非耕者之所有,而有田者不耕也。耕者之田資於富民,富民之家地大業廣,阡陌連接,募召浮客,分耕其中,鞭笞驅役,視以奴僕,安坐四顧,指麾於其間。而役屬之民,夏為之耨,秋為之獲,無有一人違其節度以嬉。而田之所入,己得其半,耕者得其半。有田者一人而耕者十人,是以田主日累其半以至於富強,耕者日食其半以至於窮餓而無告。夫使耕者至於窮餓,而不耕不獲者坐而食富強之利,猶且不可,而況富強之民輸租於縣官,而不免於怨歎嗟憤。何則?彼以其半而供縣官之稅,不若周之民以其全力而供其上之稅也。周之十一,以其全力而供十一之稅也,使以其半供十一之稅,猶用十二之稅然也。況今之稅,又非特止於十一而已,則宜乎其怨歎嗟憤之不免也。
噫!貧民耕而不免於饑,富民坐而飽以嬉,又不免於怨,其弊皆起於廢井田。井田復,則貧民皆有田以耕,穀食粟米不分於富民,可以無饑。富民不得多占田以錮貧民,其勢不耕則無所得食,以地之全力供縣官之稅,又可以無怨。是以天下之士爭言復井田。既又有言者曰:奪富民之田以與無田之民,則富民不服,此必生亂。如乘大亂之後,土曠而人稀,可以一舉而就。高祖之滅秦,光武之承漢,可為而不為,以是為恨。吾又以為不然,今雖使富民皆奉其田而歸諸公,乞為井田,其勢亦不可得。何則?井田之制,九夫為井,井間有溝,四井為邑,四邑為丘,四丘為甸,甸方八里,旁加一里為一成,成間有洫,其地百井而方十里,四甸為縣,四縣為都,四都方八十里,旁加十里為一同,同間有澮,其地萬井而方百里,百里之間為澮者一,為洫者百,為溝者萬。既為井田,又必兼修溝洫。溝洫之制,夫間有遂,遂上有徑,十夫有溝,溝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塗,千夫有澮,澮上有道,萬夫有川,川上有路,萬夫之地,蓋三十二里有半,而其間為川為路者一,為澮為道者九,為洫為塗者百,為溝為畛者千,為遂為徑者萬。此二者非塞溪壑、平澗穀、夷丘陵、破墳墓、壞廬舍、徙城郭、易疆壟,不可為也。縱使能盡得平原廣野而遂規畫於其中,亦當驅天下之人,竭天下之糧,窮數百年專力於此,不治他事,而後可以望天下之地盡為井田,盡為溝洫。已而又為民作屋廬於其中,以安其居而後可。籲!亦已迂矣。井田成,而民之死其骨已朽矣。古者井田之興,其必始於唐虞之世乎?非唐虞之世,則周之世無以成井田。唐虞啟之,至於夏商,稍稍葺治,至周而大備。周公承之,因遂申定其制度,疏整其疆界,非一日而遽能如此也,其所由來者漸矣。
夫井田雖不可為,而其實便於今。今誠有能為近井田者而用之,則亦可以蘇民矣乎!聞之董生曰:「井田雖難卒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贍不足。」名田之說,蓋出於此。而後世未有行者,非以不便民也,懼民不肯損其田以入吾法,而遂因之以為變也。孔光、何武曰:「吏民名田無過三十頃,期盡三年,而犯者沒入官。」夫三十頃之田,周民三十夫之田也,縱不能盡如周制,一人而兼三十夫之田,亦已過矣。而期之三年,是又迫蹙平民,使自壞其業,非人情,難用。吾欲少為之限,而不禁其田嘗已過吾限者,但使後之人不敢多占田以過吾限耳。要之數世,富者之子孫,或不能保其地以至於貧,而彼嘗已過吾限者,散而入於他人矣。或者子孫出而分之以無幾矣。如此,則富民所占者少而餘地多,餘地多則貧民易取以為業,不為人所役屬,各食其地之全利,利不分於人,而樂輸於官。夫端坐於朝廷,下令於天下,不驚民,不動眾,不用井田之制,而獲井田之利,雖周之井田,何以遠之於此哉!
卷六·六經論
编辑【易論】
聖人之道,得禮而信,得《易》而尊。信之而不可廢,尊之而不敢廢,故聖人之道所以不廢者,禮為之明而《易》為之幽也。生民之初,無貴賤,無尊卑,無長幼,不耕而不沚,不蠶而不寒,故其民逸。民之苦勞而樂逸也,若水之走下。而聖人者,獨為之君臣,而使天下貴役賤;為之父子,而使天下尊役卑;為之兄弟,而使天下長役幼;蠶而後衣,耕而後食,率天下而勞之。一聖人之力固非足以勝天下之民之眾,而其所以能奪其樂而易之以其所苦,而天下之民亦遂肯棄逸而即勞,欣然戴之以為君師,而遵蹈其法制者,禮則使然也。聖人之始作禮也,其說曰:天下無貴賤,無尊卑,無長幼,是人之相殺無已也。不耕而食鳥獸之肉,不蠶而衣鳥獸之皮,是鳥獸與人相食無已也。有貴賤,有尊卑,有長幼,則人不相殺。食吾之所耕,而衣吾之所蠶,則鳥獸與人不相食。人之好生也甚於逸,而惡死也甚於勞,聖人奪其逸死而與之勞生,此雖三尺豎子知所趨避矣。故其道之所以信於天下而不可廢者,禮為之明也。雖然,明則易達,易達則褻,褻則易廢。聖人懼其道之廢,而天下復於亂也,然後作《易》。觀天地之象以為爻,通陰陽之變以為卦,考鬼神之情以為辭。探之茫茫,索之冥冥,童而習之,白首而不得其源。故天下視聖人如神之幽,如天之高,尊其人而其教亦隨而尊。故其道之所以尊於天下而不敢廢者,《易》為之幽也。凡人之所以見信者,其中無所不可測者也。人之所以獲尊者,其中有所不可窺者也。是以禮無所不可測,而《易》有所不可窺,故天下之人信聖人之道而尊之。不然,則《易》者豈聖人務為新奇秘怪以誇後世耶?聖人不因天下之至神,則無所施其教。卜筮者,天下之至神也。而卜者,聽乎天而人不預焉者也,筮者決之天而營之人者也。龜,漫而無理者也,灼荊而鑽之,方功義弓,惟其所為,而人何預焉?聖人曰:是純乎天技耳,技何所施吾教?於是取筮。夫筮之所以或為陽、或為陰者,必自分而為二始;卦一,吾知其為一而卦之也;揲之以四,吾知其為四而揲之也;歸奇於扐,吾知其為一、為二、為三、為四而歸之也,人也。分而為二,吾不知其為幾而分之也,天也。聖人曰:是天人參焉,道也,道有所施吾教矣。於是因而作《易》以神天下之耳目,而其道遂尊而不廢。此聖人用其機權以持天下之心,而濟其道於不窮也。
【禮論】
夫人之情,安於其所常為,無故而變其俗,則其勢必不從。聖人之始作禮也,不因其勢之危亡困辱之者以厭服其心,而徒欲使之輕去其舊,而樂就吾法。不能也,故無故而使之事君,無故而使之事父,無故而使之事兄。彼其初,非如今之人知君父兄之不事則不可也,而遂翻然以從我者,吾以恥厭服其心也。彼為吾君,彼為吾父,彼為吾兄,聖人曰:彼為吾君父兄,何以異於我?於是坐其君與其父以及其兄,而己立於其旁,且俯首屈膝於其前以為禮,而為之拜。率天下之人而使之拜其君父兄。夫無故而使之拜其君,無故而使之拜其父,無故而使之拜其兄,則天下之人將復嗤笑以為迂怪而不從。而君父兄又不可以不得其臣子弟之拜,而徒為其君父兄。於是聖人者又有術焉厭服其心,而使之肯拜其君父兄。然則聖人者果何術也?恥之而已。古之聖人將欲以禮法天下之民,故先自治其身,使天下皆信其言。曰:此人也,其言如是,是必不可不如是也。故聖人曰:天下有不拜其君父兄者,吾不與之齒。而使天下之人亦曰:彼將不與我齒也,於是相率以拜其君父兄,以求齒於聖人。雖然,彼聖人者,必欲天下之拜其君父兄,何也?其微權也。彼為吾君,彼為吾父,彼為吾兄,聖人之拜不用於世,吾與之皆坐於此,皆立於此,比肩而行於此,無以異也。吾一旦而怒,奮手舉挺而搏逐之可也。何則?彼其心常以為吾儕也,何則不見其異於吾也。聖人知人之安於逸而苦於勞,故使貴者逸而賤者勞,且又知坐之為逸,而立且拜者之為勞也,故舉其君父兄坐之於上,而使之立且拜於下。明日彼將有怒作於心者,徐而自思之,必曰:此吾向之所坐而拜之,且立於其下者也。聖人固使之逸而使我勞,是賤於彼也。奮手舉梃以搏逐之,吾心不安焉。刻木而為人,朝夕而拜之,他日析之以為薪,而猶且忌之。彼其始木焉,已拜之猶且不敢以為薪,故聖人以其微權而使天下尊其君父兄。而權者,又不可以告人,故先之以恥。嗚呼!其事如此,然後君父兄得以安其尊而至於今。今之匹夫匹婦,莫不知拜其君父兄。乃曰:拜起坐立,禮之末也。不知聖人其始之教民拜起坐立,如此之勞也。此聖人之所慮,而作《易》以神其教也。
【樂論】
禮之始作也,難而易行,既行也,易而難久。天下未知君之為君,父之為父,兄之為兄,而聖人為之君父兄。天下未有以異其君父兄,而聖人為之拜起坐立。天下未肯靡然以從我拜起坐立,而聖人身先之以恥。嗚呼!其亦難矣。天下惡夫死也久矣,聖人招之曰:來,吾生爾。既而其法果可以生天下之人,天下之人視其向也如此之危,而今也如此之安,則宜何從?故當其時雖難而易行。既行也,天下之人視君父兄,如頭足之不待別白而後識,視拜起坐立如寢食之不待告語而後從事。雖然,百人從之,一人不從,則其勢不得遽至乎死。天下之人,不知其初之無禮而死,而見其今之無禮而不至乎死也,則曰聖人欺我。故當其時雖易而難久。嗚呼!聖人之所恃以勝天下之勞逸者,獨有死生之說耳。死生之說不信於天下,則勞逸之說將出而勝之。勞逸之說勝,則聖人之權去矣。酒有鴆,肉有堇,然後人不敢飲食。藥可以生死,然後人不敢以苦口為諱。去其鴆,徹其堇,則酒肉之權固勝於藥。聖人之始作禮也,其亦逆知其勢之將必如此也,曰:告人以誠,而後人信之。幸今之時吾之所以告人者,其理誠然,而其事亦然,故人以為信。吾知其理,而天下之人知其事,事有不必然者,則吾之理不足以折天下之口,此告語之所不及也。告語之所不及,必有以陰驅而潛率之。於是觀之天地之間,得其至神之機,而竊之以樂。雨,吾見其所以濕萬物也;日,吾見其所以燥萬物也;風,吾見其所以動萬物也;隱隱谹谹而謂之雷者,彼何用也?陰凝而不散,物蹙而不遂,雨之所不能濕,日之所不能燥,風之所不能動,雷一震焉而凝者散,蹙者遂。曰雨者,曰日者,曰風者,以形用;曰雷者,以神用。用莫神於聲,故聖人因聲以為樂。為之君臣、父子、兄弟者,禮也。禮之所不及,而樂及焉。正聲入乎耳,而人皆有事君、事父、事兄之心,則禮者固吾心之所有也,而聖人之說又何從而不信乎?
【詩論】
人之嗜欲,好之有甚於生,而憤憾怨怒,有不顧其死,於是禮之權又窮。禮之法曰:好色不可為也。為人臣,為人子,為人弟,不可使有怨於其君父兄也。使天下之人皆不好色,皆不怨其君父兄,夫豈不善。使人之情皆泊然而無思,和易而優柔,以從事於此,則天下固亦大治。而人之情又不能皆然,好色之心毆諸其中,是非不平之氣攻諸其外,炎炎而生,不顧利害,趨死而後已。噫!禮之權止於死生,天下之事不至乎可以博生者,則人不敢獨死以違吾法。今也,人之好色與人之是非不平之心勃然而發於中,以為可以博生也,而先以死自處其身,則死生之機固已去矣。死生之機去,則禮為無權。區區舉無權之禮以強人之所不能,則亂益甚,而禮益敗。
今吾告人曰:必無好色,必無怨而君父兄。彼將遂從吾言而忘其中心所自有之情耶?將不能也。彼既已不能純用吾法,將遂大棄而不顧吾法。既已大棄而不顧,則人之好色與怨其君父兄之心,將遂蕩然無所隔限,而易內竊妻之變與弑其君父兄之禍,必反公行於天下。聖人憂焉,曰:禁人之好色而至於淫,禁人之怨其君父兄而至於叛,患生於責人太詳。好色之不絕,而怨之不禁,則彼將反不至於亂。故聖人之道,嚴於《禮》而通於《詩》。《禮》曰:必無好色,必無怨而君父兄。《詩》曰:好色而無至於淫,怨而君父兄而無至於叛。嚴以待天下之賢人,通以全天下之中人。吾觀《國風》婉孌柔媚而卒守以正,好色而不至於淫者也;《小雅》悲傷詬讟,而君臣之情卒不忍去,怨而不至於叛者也。故天下觀之曰:聖人固許我以好色,而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也。許我以好色,不淫可也;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則彼雖以虐遇我,我明譏而明怨之,使天下明知之,則吾之怨亦得當焉,不叛可也。夫背聖人之法而自棄於淫叛之地者,非斷不能也。斷之始,生於不勝,人不自勝其忿,然後忍棄其身。故《詩》之教,不使人之情至於不勝也。夫橋之所以為安於舟者,以有橋而言也。水潦大至,橋必解而舟不至於必敗。故舟者,所以濟橋之所不及也。籲!禮之權窮於易達,而有《易》焉;窮於後世之不信,而有樂焉;窮於強人,而有《詩》焉。籲!聖人之慮事也蓋詳。
【書論】
風俗之變,聖人為之也。聖人因風俗之變而用其權。聖人之權用於當世,而風俗之變益甚,以至於不可復反。幸而又有聖人焉,承其後而維之,則天下可以復治;不幸其後無聖人,其變窮而無所復入,則已矣。昔者,吾嘗欲觀古之變而不可得也,於《詩》見商與周焉而不詳。及今觀《書》,然後見堯舜之時與三代之相變,如此之亟也。自堯而至於商,其變也皆得聖人而承之,故無憂。至於周,而天下之變窮矣。忠之變而入於質,質之變而入於文,其勢便也。及夫文之變,而又欲反之於忠也,是猶欲移江河而行之山也。人之喜文而惡質與忠也,猶水之不肯避下而就高也。彼其始未嘗文焉,故忠質而不辭;今吾日食之以太牢,而欲使之復茹其菽哉?嗚呼!其後無聖人,其變窮而無所復入,則已矣。周之後而無王焉,固也。其始之制其風俗也,固不容為其後者計也,而又適不值乎聖人,固也,後之無王者也。當堯之時,舉天下而授之舜。舜得堯之天下,而又授之禹。方堯之未授天下於舜也,天下未嘗聞有如此之事也,度其當時之民,莫不以為大怪也。然而舜與禹也,受而居之,安然若天下固其所有,而其祖宗既已為之數十世者,未嘗與其民道其所以當得天下之故也,又未嘗悅之以利,而開之以丹朱、商均之不肖也。其意以為天下之民以我為當在此位也,則亦不俟乎援天以神之,譽己以固之也。湯之伐桀也,囂囂然數其罪而以告人,如曰彼有罪,我伐之宜也。既又懼天下之民不己悅也,則又囂囂然以言柔之曰:「萬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無以爾萬方。」如曰我如是而為爾之君,爾可以許我焉爾。籲!亦既薄矣。至於武王,而又自言其先祖父皆有顯功,既已受命而死,其大業不克終,今我奉承其志,舉兵而東伐,而東國之士女束帛以迎我,紂之兵倒戈以納我。籲!又甚矣。如曰吾家之當為天子久矣,如此乎民之欲我速入商也。伊尹之在商也,如周公之在周也。伊尹攝位三年而無一言以自解,周公為之紛紛乎急於自疏其非篡也。夫固由風俗之變而後用其權,權用而風俗成,吾安坐而鎮之,夫孰知夫風俗之變而不復反也。
【春秋論】
賞罰者,天下之公也。是非者,一人之私也。位之所在,則聖人以其權為天下之公,而天下以懲以勸。道之所在,則聖人以其位為一人之私,而天下以榮以辱。
周之衰也,位不在夫子,而道在焉。夫子以其權是非天下可也。而《春秋》賞人之功,赦人之罪,去人之族,絕人之國,貶人之爵,諸侯而或書其名,大夫而或書其字,不惟其法,惟其意;不徒曰此是此非,而賞罰加焉。則夫子固曰:我可以賞罰人矣。賞罰人者,天子、諸侯事也。夫子病天下之諸侯、大夫僭天子、諸侯之事而作《春秋》,而己則為之,其何之責天下?位,公也;道,私也。私不勝公,則道不勝位。位之權得以賞罰,而道之權不過於是非。道在我矣,而不得為有位者之事,則天下皆曰:位之不可僭也如此!不然,天下其誰不曰道在我。則是道者,位之賊也。曰:夫子豈誠賞罰之耶,徒曰賞罰之耳,庸何傷。曰:我非君也,非吏也,執塗之人而告之曰:某為善,某為惡,可也。繼之曰:某為善,吾賞之,某為惡,吾誅之,則人有不笑我者乎?夫子之賞罰何以異此。然則,何足以為夫子?何足以為《春秋》?曰:夫子之作《春秋》也,非曰孔氏之書也,又非曰我作之也。賞罰之權不以自與也。曰:此魯之書也,魯作之也。有善而賞之,曰魯賞之也,有惡而罰之,曰魯罰之也。何以知之?曰:夫子係《易》謂之《係辭》,言《孝》謂之《孝經》,皆自名之,則夫子私之也。而《春秋》者,魯之所以名史,而夫子托焉,則夫子公之也。公之以魯史之名,則賞罰之權固在魯矣。《春秋》之賞罰自魯而及於天下,天子之權也。魯之賞罰不出境,而以天子之權與之,何也?曰:天子之權在周,夫子不得已而以與魯也。武王之崩也,天子之位當在成王,而成王幼,周公以為天下不可以無賞罰,故不得已而攝天子之位以賞罰天下,以存周室。周之東遷也,天子之權當在平王,而平王昏,故夫子亦曰:天下不可以無賞罰。而魯,周公之國也,居魯之地者,宜如周公不得已而假天子之權以賞罰天下,以尊周室,故以天子之權與之也。然則,假天子之權宜如何?曰:如齊桓、晉文可也。夫子欲魯如齊桓、晉文,而不遂以天子之權與齊、晉者,何也?齊桓、晉文陽為尊周,而實欲富強其國。故夫子與其事而不與其心。周公心存王室,雖其子孫不能繼,而夫子思周公而許其假天子之權以賞罰天下。其意曰:有周公之心,而後可以行桓、文之事,此其所以不與齊、晉而與魯也。夫子亦知魯君之才不足以行周公之事矣,顧其心以為今之天下無周公,故至此。是故以天子之權與其子孫,所以見思周公之意也。
吾觀《春秋》之法,皆周公之法,而又詳內而略外,此其意欲魯法周公之所為,且先自治而後治人也明矣。夫子歎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而田常弑其君,則沐浴而請討。然則天子之權,夫子固明以與魯也。子貢之徒不達夫子之意,續經而書孔子卒。夫子既告老矣,大夫告老而卒不書,而夫子獨書。夫子作《春秋》以公天下,而豈私一孔子哉!嗚呼!夫子以為魯國之書而子貢之徒以為孔氏之書也歟!遷、固之史,有是非而無賞罰,彼亦史臣之體宜爾也。後之效夫子作《春秋》者,吾惑焉。《春秋》有天子之權。天下有君,則《春秋》不當作;天下無君,則天下之權吾不知其誰與。天下之人,烏有如周公之後之可與者?與之而不得其人則亂,不與人而自與則僭,不與人、不自與而無所與則散。嗚呼!後之《春秋》,亂耶,僭耶,散耶!
卷七·洪範論
编辑【洪範論敘】
《洪範》其不可行歟,何說者之多,而行者之寡也?曰:諸儒使然也。譬諸律令,其始作者非不欲人之難犯而易避矣,及吏胥舞之,則千機百阱。籲!可畏也。夫《洪範》亦猶是耳。吾病其然,因作三論。大抵斥末而歸本,褒經而擊傳,剗磨瑕垢以見聖秘。復列二圖,一以指其謬,一以形吾意。噫!人吾知乎,不吾知,其謂吾求異夫先儒,而以為新奇也。
【洪範論上】
《洪範》之原出於天,而畀之禹。禹傳之箕子,箕子死,後世有孔安國為之《注》,劉向父子為之《傳》,孔穎達為之《疏》。是一聖五賢之心,未始不欲人君審其法,從其道矣。禹與箕子之言,經也。幽微宏深不可以俄而曉者,經之常也。然而所審當得其統,所從當得其端,是故宜責孔、劉輩。今求之於其所謂《注》與《傳》與《疏》者而不獲,故明其統,舉其端,而欲人君審從之易也。夫致至治總乎大法,樹大法本乎五行,理五行資乎五事,正五事賴乎皇極。五行,含羅九疇者也。五事,檢御五行者也。皇極,裁節五事者也。儻綜於身,驗於氣,則終始常道之次靡有不順焉。然則含羅者,其統也,裁節者,其端也。執其端而御其統,古之聖人正如是耳。今夫皇極之建也,貌必恭,恭作肅;言必從,從作乂;視必明,明作哲;聽必聰,聰作謀;思必睿,睿作聖。如此則五行得其性,雨、暘、燠、寒、風皆時,而五福應矣。若夫皇極之不建也,貌不恭,厥咎狂;言不從,厥咎僭;視不明,厥咎豫;聽不聰,厥咎急;思不睿,厥咎蒙。如此,則五行失其性,雨、暘、燠、寒、風皆常,而六極應矣。噫!曰得,曰時,曰福,人君孰不欲趨之;曰失,曰常,曰極,人君孰不欲逃之。然而罕能者,諸儒之過也。夫禹之疇,分之則幾五十矣。諸儒不求所為統與端者,顧為之傳,則向之五十又將百焉。人之心一,固不能兼百,難之而不行也。欲行之,莫若歸之易:百歸之五十,五十歸之九,九歸之三。三,五行也,五事也,皇極也。而又以皇極裁節五事,五事得而五行從,是三卒歸之一也。然則所守不亦約而易乎。所守約而易,則人君孰欲棄得取失,棄時取常,棄福取極哉!以一治三,以三治九,以九治五十,以五十治百,天意也,禹意也,箕子意也。
【洪範論中〈並圖〉】
或曰:古人言《洪範》莫深於歆、向之《傳》,吾嘗學而得之矣。今觀子之論,子其未之學耶,何遽反之也。子之論曰:「皇極裁節五事,其建不建為五事之得失。」《傳》則擬五事而言之,其咎、其罰、其極與五事比,非所以裁節五事也。子又曰:「皇極建則五福應,皇極不建則六極應。」《傳》則條福、極而配之貌、與言、與視、與聽、與思、與皇極,又非皇極兼獲福、極也。然則劉之《傳》,子之論,孰得乎?
曰:爾以箕子之知《洪範》與歆、向之知孰愈?必曰:箕子之知愈也。則吾從之。彼歆、向拂箕子意矣,吾復何取哉。雖然,彼豈不知求從箕子乎?求之過深,而惑之愈甚矣。歆、向之惑,始於福、極分應五事,遂強為之說,故其失浸廣而有五焉。今其《傳》以極之惡、福之攸好德歸諸貌;極之夏、福之康寧歸諸言;極之疾、福之壽歸諸視;極之貧、福之富歸諸聽;極之凶短折、福之考終命歸諸思。所謂福止此而已,所謂極則未盡其弱焉。遂曲引皇極以足之。皇極非五事匹,其不建之咎,止一極之弱哉?其失一也。且逆而極、順而福,《傳》之例也。至皇之不極,則其極既弱矣,吾不識皇之極,則天將以何福應之哉?若曰:五福皆應,則皇之不極,惡、憂、疾、貧、凶短折,曷不偕應哉?此乃自廢其例。其失二也。箕子謂咎曰狂、僭、豫、急、蒙而已,罰曰雨、暘、燠、寒、風而已,今《傳》又增咎以毛,增罰以陰,此其揠聖人之言以就固謬。況毛與蒙無異,而陰可兼之,而別名之,得乎?其失三也。《經》之首五行而次五事者,徒以五行天而五事人,人不可以先天耳。然五行之逆順,必視五事之得失,使吾為《傳》,必以五事先五行。借如《傳》貌之不恭,是謂不肅,厥咎狂,則木不曲直,厥罰常雨。其餘亦如之。察劉之心非不欲爾。蓋五行盡於思,無以周皇極,苟如庶驗增之,則雖蠢亦怪駭矣。故離五行、五事而為解,以蔽其釁。其失四也。《傳》之於木,其說以為貌矣,及火、土、金、水,則思、言、視、聽殊不及焉,自相駁亂。其失五也。夫九疇之於五行可以條而入者惟二,箕子陳之,蓋有深旨矣。五事一也,庶驗二也。驗之肅、乂、哲、謀、聖,一出於五事;事之貌、言、視、聽、思,一出於五行,此理之自然,可不條而入之乎?其他八政、五紀、三德、稽疑、福極,其大歸雖無越於五行、五事,非可條而入之者也。條而入之,非理之自然,故其《傳》必鉤牽扳援,文致而強附之,然後可以僅知此福此極之所以應此事者。立言如此,其亦勞矣。且傳於福、極既爾,則於八政、五紀、三德、稽疑亦當爾。而今又不爾,何也?《經》曰:「五皇極。皇建建其有極。斂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此言皇極建而五福備。使《經》云皇極之不建,則必以六極易五福矣,焉在其條而入之乎?且皇極,九疇之尤貴者,故聖人位之於中,以貫上下。譬若庶驗:然「曰雨、曰暘、曰燠、曰寒、曰風、曰時」,時於雨、暘、燠、寒、風,各冠其上耳,又可列之以為一驗乎?若是則劉之《傳》惑且強明矣。
噫!《傳》之法,二劉唱之,班固志之。後之史志五行者,孰不師而效之?世之讀者久,孰不從而然之?是以膠為一論,莫有考正,吾得無言哉!
○一圖指傳之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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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豬不宿,飲│木不曲直〈貌之│厥咎狂〈厥罰常│〈厥極惡,說曰│
│食不享,出入不│不恭,是謂不肅│明〉│順之,其福攸好│
│節,奪民農時,│。〉││德。〉│
│及有奸謀。〉││││
├───────┼───────┼───────┼───────┤
│〈棄法律,逐功│火不炎上〈言之│厥咎僭〈厥罰常│〈厥極憂,說曰│
│臣,殺太子,以│不從,是謂不乂│暘〉│順之,其福康寧│
│為妻。〉│。〉││。〉│
├───────┼───────┼───────┼───────┤
│〈治宮室,飾台│稼穡不成〈視之│厥咎豫〈厥罰常│〈厥極疾,說曰│
│榭,內淫亂,犯│不明,是謂不哲│燠〉│順之,其福壽。│
│親戚,侮父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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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戰功,輕百│金不從革〈聽之│厥咎急〈厥罰常│〈厥極貧,說曰│
│姓,飾城郭,侵│不聰,是謂不明│寒〉│順之,其福富。│
│邊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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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宗廟,不禱│水不潤下〈思之│厥咎蒙〈厥罰常│〈厥極凶短折,│
│祠,廢祭祀,逆│不睿,是謂不聖│風〉│說曰順之,其福│
│天時。〉│。〉││考終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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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之不極│厥咎毛〈厥│〈厥極弱〉│
│││罰常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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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圖形今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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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貌恭肅│木曲直│時雨││
│皇極│言從乂│金從革│時暘│五福│
│之建│視明哲│火炎上│時燠││
││聽聰謀│水潤下│時寒││
││思睿聖│土稼穡│時風││
├─────┼───────┼─────┼────┼────┤
││貌不恭(狂)│木不曲直│常雨││
│皇極│言不從(僭)│金不從革│常暘│六極│
│不建│視不明(豫)│火不炎上│常燠││
││聽不聰(急)│水不潤下│常寒││
││思不睿(蒙)│土不稼穡│常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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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範論下】
吾既剔去《傳》疵以粹《經》,猶有秘處而先儒不白其意,或解失其旨者非一,今辨正以申之。《經》曰:「鯀陻洪水,汩陳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範》九疇。」夫五行,一疇耳,一汩而九不畀。蓋五行綱九疇,綱壞而目廢也。然則五行之汩,非五事之失乎?五事之失,非皇極之不建乎?蓋箕子微見其統與端矣。《經》之次第五行也以生數,至於五事也,求之五行則相克,何也?從五常,斯與相克合矣。先民之論五行也,水性智而事聽,火性禮而事視,木性仁而事貌,金性義而事言,土性信而事思。及論五常也,以為德莫大於仁,仁或失於弱,故以義斷之。義或失於剛,故以禮節之。禮或失於拘,故以智通之。智或失於詐,故以信正之。此五常次第所以然也。五事從之,所以亦然也。「三,八政,曰食、曰貨、曰祀、曰賓、曰師」,五者不以官名之。鄭康成以食為稷,以貨為司貨賄,以賓為大行人,是三百六十官,箕子於九疇中區區焉錯舉其八耳。孔穎達則曰:司貨賄、大行人皆事主,非復民政。夫事雖非民,亦未害為政,孔之失滋甚焉。吾以為不然。箕子言國家之政無越是八者,周公制禮酌而用之,故建六官以主八政,食與貨則天官,祀與賓則春官,師則夏官,司空則冬官,司徒則地官,司寇則秋官,此得其正矣。「七,稽疑,擇建立卜筮人」,孔安國謂「知卜筮人而立之」。夫知卜筮人,天下不為鮮矣,孜孜然以擇此為事,則委瑣不亦甚乎?吾意,卜筮至神,人所諒而從者。導之善人,必諒而從之,蜀莊是矣。導之惡人,亦諒而從之,丘子明是也。聖人懼後人輕其職,使有如丘子明輩,故曰「擇建立卜筮人」,謂擇賢也。不然,司空、司徒、司寇,其擇之又當甚於此云者,彼天子之卿不若卜筮之官為後世所輕,雖婦人孺子知其不可不擇故也。嗚呼!聖人之言,技分派別,不得其源,紛莫可曉,譬之日月、五星、十二次、二十八宿,使昧者觀之,固憒憒如也,不知晷度躔次的不可紊,差之渺忽,寒暑乘逆。吾故於《洪範》明其統,舉其端,削劉之惑,繩孔之失,使經意炳然如從璣衡中窺天文矣。
【洪範論後序】
吾論《洪範》以五福六極係皇極之建與不建,而且不與二劉之增毛與陰,或者猶以劉向、夏侯勝之說為惑。劉向之言:「皇極之建,總為五福;皇極之不建,不能主五事,下與五事齒而均獲一極,猶平王之詩降而為《國風》。」夏侯勝之言曰:「天久陰不雨,臣下將有謀上者。」已而果然。以劉向之說,則皇極之不建,不可係以六極;以夏侯勝之說,則毛與陰不可廢。是皆不然。夫福、極之於五事,非若庶驗也。陰陽而推之,律曆而求之,人事而揆之。庶驗之通於五事,可指而言也,且聖人之所可知也。今指人而謂之曰:爾為某事,明日必有某福;爾為某事,明日必有某極。是巫覡卜相之事也,而聖人何由知之?故吾以為皇極之建,五事皆得,而五福皆應;不曰應某事者,必某福也。皇極不建,五事皆失,而六極皆應;不曰應某事者,必某極也。五事之間得與失參焉,則亦不曰必某福、必某極應也,亦曰福與極參焉耳。今劉以為皇極建而為五事主,故加之五福。及其不建也,不加之以六極,而以「平王之詩」為說,其意以為不建則不能為五事主,故不加之六極以為貶也。今有人有九命之爵,及有罪而曰削其爵,使至一命以貶之,曰貶可也,此猶「平王之詩降而為《國風》」,曰降可也。若夫有罪人當具五刑,而曰是人也,罪大不當加之以五刑,姑以墨辟論,以重其責。是得為重其責耶?今欲重不建之罪,不曰六極皆應,而曰獨弱之極應,乃引「平王之詩」以為說。「平王之詩」固不然也。且彼聖人者,豈以天下之福與極止於五與六而已哉?蓋亦舉其大概耳。夫天地之間,非人力所為而可以為驗者多矣,聖人取其尤大而可以有所兼者五,而使其餘者可以遂見焉。今也,力分其一端以為二,而必曰陰為陰,雨為雨。且《經》之庶驗有曰暘矣,而豈獨遺陰哉?蓋陰之極盛於雨,而聖人舉其極者言也。吾觀二劉之傳「金不從革」與傳「常雨」也,乃言雷電雨雪皆在;而獨於此別雨與陰,何也?然則夏侯勝之言何以必應?曰:事固有幸而中者。公孫臣以漢為土德而黃龍當見,黃龍則見矣,而漢乃火德也。可以一黃龍而必謂漢為土德耶?必不可也。其所謂毛者蒙矣,胡復多言哉!
卷八·太玄論
编辑【太玄論上】
蘇子曰:言無有善惡也,苟有得乎吾心而言也,則其辭不索而獲。夫子之於《易》吾見其思焉而得之者也,於《春秋》吾見其感焉而得之者也,於《論語》吾見其觸焉而得之者也。思焉而得,故其言深,感焉而得,故其言切,觸焉而得,故其言易。聖人之言得之天,而不以人參焉。故夫後之學者可以天遇,而不可以人得也。方其為書也,猶其為言也,方其為言也,猶其為心也。書有以加乎其言,言有以加乎其心,聖人以為自欺。後之不得乎其心而為言,不得乎其言而為書,吾於揚雄見之矣。
疑而問,問而辯,問辯之道也。揚雄之《法言》,辯乎其不足問也,問乎其不足疑也,求聞於後世而不待其有得,君子無取焉耳。《太玄》者,雄之所以自附於夫子而無得於心者也。使雄有得於心,吾知《太玄》之不作。何則?瘍醫之不為疾醫,樂其有得於瘍也;疾醫之不能為,而喪其所以為瘍,此瘍醫之所懼也。若夫妄人礪針磨砭,乃欲為俞跗、扁鵲之事,彼誠無得於心而侈於外也。使雄有孟軻之書而肯以為《太玄》耶?惟其所得之不足樂,故大為之名以僥幸於聖人而已。且夫《易》之所為作者,雄不知也。以為為數耶,以為為道耶,惟其為道也,故六十卦而無加,六十四卦而無損。及其以為數,而後有六日七分之說生焉。聖人之意曰:六十四卦者,《易》也。六日七分者,吾以為曆也。在曆以數勝,在《易》以道勝。然則《易》之所為作,其亦可知矣。蓋自漢以來,《六經》始有異論。夫聖人之言無所不通,而其用意固有所在也。惟其求而不可得,於是乃始雜取天下奇怪可喜之說而納諸其中,而天下之工乎曲學小數者,亦欲自附於《六經》以求信於天下,然而君子不取也。《太玄》者,雄所以擬《易》也。觀其始於一而終於八十一,是四乘之極而不可加也。從三方之算而九之,並夜於晝,為二百四十有三日,三分其方而一,以為三州;三分其州而一,以為三部;二分其部而一,以為三家。此猶六十之不可加,而六十四之不可損也。雄以為未也,從而加之曰《踦》,又曰《贏》,曰:吾以求合乎三百六十有五與夫四分之一者也。曰《踦》也,曰《贏》也,是何為者?或曰以象四分之一。四分之一在《贏》而不在《踦》。《踦》者,斗之二十六也。或曰以象閏。閏之積也,起於《難》之七,而於此加焉,是強為之辭也。且其言曰:譬諸人,增則贅,而割則虧。今也,重不足於曆,而輕以其書加焉,是不為《太玄》也,為《太初曆》也。聖人之所略,揚雄之所詳;聖人之所重,揚雄之所忽,是其為道不足取也。道之不足取也,吾乃今求其數。求合首三百六十有五與夫四分之一者,固雄意也,讚之七百三十有一,是日之三百六十有五與夫四分之一也。後之學者曰:吾不知夫二十八宿之次,與夫日行之度也,而於《太玄》焉求之。則吾懼夫積日之無以處也。曆者,天下之至微,要之千載而可行者也。四分而加一,是四歲而加一日也,率四歲而加之,千載之後,吾恐大冬之為大夏也。且夫四分其日而讚得二焉,故讚者可以為偶,而不可以為奇,其勢然也。雄之所欲加者四分之三,而所加者四,是其為數不足考也。
君子之為書,猶工人之作器也,見其形以知其用。有鼎而加柄焉,是無問其工之材不材,與其金之良苦,而其不可以為鼎者,固已明矣。況乎加《踦》與《贏》而不合乎二十八宿之度;是柄而不任操,吾無取也巳。
【太玄論中】
四分日之一,或曰一百分日之二十五,在四以為一,在百以為二十五,唯其所在而加之,豈有常數哉?六日七分者,以八十言者也。苟有以適於用,吾斯從而加之矣。《坎》、《離》、《震》、《兌》各守其方,而六十卦之爻分散於三百六十日。聖人不以五日四分日之一者害其為《易》,而以七分者加焉,此非有所法乎?日月星辰之度,天地五行之數也,以其上之不可以八,而下之不可以六,故以七分者加之,使夫《易》者亦不為無用於曆而已矣。夫八十分與夫七分者,皆非其所以為《易》也。上、下而為卦,九、六而為爻,此其所以為《易》也。聖人不於其所以為《易》者加之,故加焉而不害其為《易》。若夫四位而為首,九行而為讚,此正其所以為《太玄》者也。而雄於此加焉,故吾不知其為《太玄》也。始於《中》之一,而訖於《養》之九,闕焉而未見者,四分日之三而已矣。以一百八分而為日,以一分而加之,一首之外盡八十一首,而四分日之三者可以見矣。觀《周》之一,知晝夜之不在乎奇偶,而在其所承;觀《中》之九,知休咎之不在乎晝夜,而在其所處。故積其分至於《養》之九,而可以無患。蓋《易》之本六日以為卦,《太玄》之初四日有半以為首,而皆以四百八十七分,求合乎二十八宿之度,加分而其數定,去《踦》、《贏》而其道勝,吾無憾焉耳。
【太玄論下】
《太玄》之策三十有六,虛三而三十有三用焉。曰其說出於《易》。《易》曰:「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是雄之所以為虛三之說也。夫大衍之數,是數之宗,而萬物之所取用也。今夫蓍,亦用者之一而已矣。或用其千萬,或用其一二,唯其所用而蓍也,用其四十有九焉。五者生之終也,十者成之極也。生之終,成之極,則天下又何以過之?故曰五十。五十者,五十有五云也,非四十有九而益一云也。天下之數於是宗焉,則《玄》無乃亦將取之。且夫四十有九者,豈有他哉?極其所當用之數而取之於大衍者,衍其所當用之策數,而舉其大略焉耳。吾將以老陽之九而明之,則夫七八六者,可以從而見焉。今夫一爻而三變,一變而掛一,是三用也。四四揲之,歸奇於扐,是十用也。既扐而數其餘,是三十有六用也。三與十、與三十六,而四十九之數成焉。增之則贏,損之則虧。四十有九足以成爻,而未始有虛一之道,吾不知先儒何從而得之也。聖人之所為,當然而然耳。區區於天地五行之數而牽合於其間者,亦見其勞而無取矣。聖人觀乎三才之體而取諸其象,故八卦皆以三畫,及其欲推之於六十四也,則從而六之,吾又不知先儒之何以配乎六也。聖人之意,直曰非六無以變。非六無以變是非四十九無以揲也。《太玄》之算極於三,以三而計之,掛其一,再扐其五,而數其餘之二十七,是亦三十三之數,不可以有加也。今其說曰三六,又曰二九,又曰倍天之數,又曰地虛三以扮天三,皆求《易》之過矣。夫卜筮者,聖人所以探吉凶之自然,故為是不可逆知之數,而寓諸其無心之物,故雖折草毀瓦,而皆有以前禍福之兆。聖人懼無以自神其心,而交於冥莫恍惚之間也,故擇時日,登龜取蓍而廟藏焉。聖人之視蓍龜也,若或依之以自神其心,而非蓍龜之能靈也。況乎區區牽合於天地五行之數,其說固已迂矣。卜筮者,為不可逆知者也。旦筮用三經皆奇,夕筮用三緯,日中夜中用二經一緯,皆奇偶雜。則是吉凶之純駁不在其逢,而在其時。使夫旦筮者不為大休,則為大咎,而日中夜中與夫夕筮者,大休大咎終不可得而遇也。《中》之九曰顛,靈氣形反,當晝而凶,蓋有之矣。占從其詞,不從其數,其誰曰不可?吾欲去其《踦》與其《贏》,加其首之一分,損其蓍之三策,不從其數之可以逆知,而從其詞之不可以前定,庶乎其無罪也。
【太玄總例引】
吾既作《太玄論》,或者讀揚子之書未知其詳,而以意詰吾說,病辭之不給也,為作此例。凡雄之法與夫先儒之論,其可取者皆在。有未盡傳之己意,曰姑觀是焉。蓋雄者好奇而務深,故辭多誇大,而可觀者鮮。始之以十八策,中之以三十六,終之以七十二,積之以二萬六千二百四十四,張而不已,誰不能然。蓋總例之外無觀焉。
○四位
《玄》首之數,在乎方、州、部、家。〈推《玄》算備矣。〉初揲而得之為家,逆而次之極於方。凡所以謂之方、州、部、家者,義不在乎其數也,取天下有別之名而加之耳。夫天下之大,所以略別之者謂之方,方之中分之稍詳者謂之州,舉一類而為之所者謂之部,舉一人而為之別者謂之家。蓋方者別之大,而家者其小別者也。故《玄》,家一一而轉,而有八十一家;部三三而轉,而有二十七部;州九九而轉,而有九州;方二十七而轉,而有三方。四者旋相為配,而無所不遇,故有八十一首。
○九讚
方、州、部、家之於《玄》,一首而加一算,故四位皆及於三,而其算止於八十一,率一算而九讚係之。讚者,所以為首之日;而算者,所以為首之次也,故二者並行,而其用各異。非如《易》之六畫有以應乎六爻之辭也。《玄》之大體以二讚而當一日,讚之奇偶或以為晝,或以為夜。奇首之晝在乎讚之奇,偶首之晝在乎讚之偶,率十有八讚而後九日備。一首而九讚,其勢然也。故於九讚之間,三三相附以當天之始、中、終,地之下、中、上,與人之思、禍、福,三者自相變,而皆可以當其一首之讚。故《玄》之所以有九行者,亦以其讚言也。五行之次,水始於一、六,土終五、十,而《玄》數不及十。說者以為,土,君象也。水、火、木、金四者,是當先後於土者也。至於八十一首之間,則亦以九九相從,以當天、地、人三者之變,與夫九行之數,故舉其首之當水,與天之始始,地之下下,人之思內者以為九天。〈謂《中》《羨》《從》《更》《晬》《廓》《減》《沉》《成》也。〉
○八十一首
一首而九讚,二讚為一日,率一首而四日有半,奇首之次九,為偶首初一日之晝,故自奇之一至於偶之一,而後得為五日。觀範望之注而考之其星度,則奇首之九讚為五日,而偶首止於四。〈範注:周之初一日入牛六度,礥之初一日入女二度。〉《玄棿》曰「九日平分」,範說非也。蓋一首之數定,而八十一首之數,從可知矣。日之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玄》之八十一首而未增《踦》《贏》也,當其三百六十四度有半,於天度為不及,故《踦》與《贏》者,又加其一度焉。〈《玄》論備矣。〉夫方、州、部、家之算,雖無與乎讚之日,然及夫推而求其日也,皆舉算而以九乘焉。故夫算者,亦可以通之於日也。四位皆及於三,而周天之日亦可以概見於其中矣。三方之算,五十有四九之半之為二百四十三日,三州之算,十有八九之半之為八十一日;三部之算,六九之半之為二十七日;三家之算,三九之半之為十三日有半,而《踦》、《贏》不與焉。故列方、州、部、家之極數,而以所得之日,係之其下而為圖。〈《玄》以《太初曆》作,故節候星度皆據焉。〉
○揲法
三十有六而策視焉。天以三分,終於六成,故十八策;〈一二三之別數是為三分,三分之積數是為六成,三六之相乘是為十八策。〉天不施,地不成,因而倍之。地則虛三以扮天。故蓍之數三十有六,而揲用三十三。別一以掛於左手之小指,中分其餘以三數之,並餘於扐之後而三數其餘,七為一,八為二,九為三。八扐而四位成。雄之說曰:「一扐之後,而數其餘。」夫一掛一扐之多不過乎六,既六,而其餘二十七者可以為九,而不可以為八九,況夫不至於六九。《太玄》,雄作,其揲法宜不謬,意者傳之失也。王涯之說,一扐之後而三三數之,三七之餘而一一數之,及八以為二,及九以為三,不及八,不及九,從三三之數而以三七為一,是苟以牽合乎一扐之言,而不知夫八者須掛一扐三而後成,而扐終不可以三也。《易》之三揲也,每分輒掛而列乎三指之間。《玄》之再扐也,再扐不掛,而歸於初扐之指。吾於其掛而後分也見焉。《易》分而後掛,故每分輒掛,掛必異處,故列乎三指之間,《玄》掛而後分,故再扐不掛;再扐不掛,故歸於初扐之指。指者,視其掛者也。然則不再扐,而知雄之不先掛也。
○占法
占有四:曰星,曰時,曰數,曰辭。星者,二十八宿與五行之從違也。〈如《中》水、牛、北方宿,則是星從,否則違。〉時者,所筮之時,與所遇之首之從違也。如冬至以後筮,而反遇應以下之首,則是時違,否則從。〉數者,首讚奇偶之從違也。〈一、三、五、七、九,陽家之晝,陰家之夜。二、四、六、八,陽家之夜,陰家之晝。晝詞多休,夜詞多咎。《太玄》因經緯以分三表。南北為經,東西為緯,一、六水在北,二、七火在南,五土在中,故一、二、五、六、七為經。三、八木在東,四、九金在西,故三、四、八、九為緯。取三經以為旦筮之一表,一、五、七是也。取三緯以為夕筮之一表,三、四、八是也。取二經一緯以為日中、夜中,筮之一表,二、六、九是也。今夫旦筮而遇奇首,曰一從、二從、三從,是謂大休。遇偶首則曰一違、二違、三違,是謂大咎。日中夜中筮而遇偶首曰一從、二從、三違,始、中休,終咎。遇奇首,則曰一違、二違、三從,始、中咎,終休。夕筮而遇奇首,曰一從、二違、三違、始休,中、終咎。遇偶首則曰一違、二從、三從、始咎,中、終休。大率如此。〉辭者,辭之從違也。〈各觀其表之辭,觀始終決從違。〉
○推玄算
家一置一,二置二,三置三。部一勿增,二增三,三增六。州一勿增,二增九,三增十八。方一勿增,二增二十七,三增五十四。四位之積算,則是其首去《中》之策數也。
○求表之讚
置首去《中》策數,〈惟其所遇之首而置之,如《應》去《中》四十一,則置四十一。〉減一而九之,〈如《應》置四十一,則減一為四十。以九乘四十得三百六十。〉增讚,〈惟其所求之讚而增之,一則增一,二則增二。〉半之則得讚去冬至日數矣。〈如《應》首九之得三百六十。若求《應》一讚,則增一為三百六十一,半得百八十有半,則是《應》之一去冬至百八十日有半也。〉偶為所得日之夜,奇為所明日之晝。〈此非一首之間一為奇而二為偶者也,半之而奇謂之奇,半之而偶謂之偶。若不增一,為百八十日,則是《法》首日之夜;增一則奇,乃是明日《應》首之晝。〉九之者,為讚也。〈一首九讚。〉減一者,為增讚也。〈容有不盡求其九讚,故減而後增。〉半之者,為日也。〈二讚為一日。〉求星從牽牛始,除算盡,則是其日也。〈如《應》之一,去冬至百八十日有半,以二十八宿之度,自牛以下除之盡,百八十算有半,即是《應》之一日在井二十九度半也。〉除算盡,則是其日也者,星之度、日之日也。〈日一日而行一度。〉斗振天而進日,違天而退。〈日行與斗建異,日自北而西,西而南,南而東,東而復於北;斗自北而東,東而南,南而西,西而復於北。〉《玄》日書斗書,〈如求星之法逆而求之可也。〉而月不書。
○曆法
十九歲為一章,二十七章、五百一十三歲為一會,三會、八十一章、千五百三十九歲為一統,三統、九會、二百四十三章、四千六百一十七歲為一元。一章閏分盡,一會月蝕盡,一統朔分盡,一元六甲盡。「自子至辰,自辰至申,自申至子。是為三元。冠之以甲,而章、會、統、元與月蝕俱沒。」此雄之自述云爾。夫盡者,生於不齊者也。不齊之積而至於齊,是以有盡也。斗與天而東,日違天而西,終日而成度,盡度而成期,故不齊者,非出於斗與日,出於月也。日舒而月速,於是有晦朔、弦望、進退之不齊;惟其不齊,故要之於四千六百一十七歲,而後四者皆盡;又從而三之,萬有三千八百五十一歲,冬至朔旦復得甲子,而十二辰盡也。此五盡者,曆之所以有法也。今《玄》告曰:「《玄》日書斗書,而月不書。」夫七百三十一讚,二讚而為一日,固其勢不得書月也。苟月而不書,則夫曆法之可見於《玄》者,止於一期。而此五盡者,雄之所強存而已。日故別其一期之法於前,而存其五盡之數於後,蓋不詳云。
卷九·史論
编辑【史論序】
史之難其人久矣。魏、晉、宋、齊、梁、隋間,觀其文則亦固當然也。所可怪者,唐三百年,文章非三代兩漢當無敵,史之才宜有如丘明、遷,固輩,而卒無一人可與范曄、陳壽比肩。巢子之書,世稱其詳且博,然多俚辭俳狀,使之紀事,當復甚乎其嘗所譏誚者。唯子餗《例》為差愈。籲!其難而然哉。夫知其難,故思之深,思之深,故有得,因作《史論》三篇。
【史論上】
史何為而作乎,其有憂也。何憂乎,憂小人也。何由知之,以其名知之。楚之史曰《檮杌》。檮杌,四凶之一也。君子不待褒而勸,不待貶而懲;然則史之所懲勸者獨小人耳。仲尼之志大,故其憂愈大,憂愈大,故其作愈大。是以因史修經,卒之論其效者,必曰亂臣賊子懼。由是知史與經皆憂小人而作,其義一也。
其義一,其體二,故曰史焉,曰經焉。大凡文之用四:事以實之,詞以章之,道以通之,法以檢之。此經、史所兼而有之者也。雖然,經以道、法勝,史以事、詞勝;經不得史無以證其褒貶,史不得經無以酌其輕重;經非一代之實錄,史非萬世之常法,體不相沿,而用實相資焉。夫《易》、《禮》、《樂》、《詩》、《書》,言聖人之道與法詳矣,然弗驗之行事。仲尼懼後世以是為聖人之私言,故因赴告策書以修《春秋》,旌善而懲惡,此經之道也。猶懼後世以為己之臆斷,故本《周禮》以為凡,此經之法也。至於事則舉其略,詞則務於簡。吾故曰:經以道、法勝。史則不然,事既曲詳,詞亦誇耀,所謂褒貶,論讚之外無幾。吾故曰:史以事、詞勝。使後人不知史而觀經,則所褒莫見其善狀,所貶弗聞其惡實。吾故曰:經不得史,無以證其褒貶。使後人不通經而專史,則稱讚不知所法,懲勸不知所祖。吾故曰:史不得經,無以酌其輕重。經或從偽赴而書,或隱諱而不書,若此者眾,皆適於教而已。吾故曰:經非一代之實錄。史之一紀、一世家、一傳,其間美惡得失固不可以一二數。則其論讚數十百言之中,安能事為之褒貶,使天下之人動有所法如《春秋》哉?吾故曰:史非萬世之常法。夫規矩準繩所以製器,器所待而正者也。然而不得器則規無所效其圓,矩無所用其方,準無所施其平,繩無所措其直。史待經而正,不得史則經晦。吾故曰:體不相沿,而用實相資焉。噫!一規,一矩,一準,一繩,足以製萬器。後之人其務希遷、固實錄可也,慎無若王通、陸長源輩,囂囂然冗且僭,則善矣。
【史論中】
遷、固史雖以事、辭勝,然亦兼道與法而有之,故時得仲尼遺意焉。吾今擇其書有不可以文曉而可以意達者四,悉顯白之。其一曰隱而章,其二曰直而寬,其三曰簡而明,其四曰微而切。遷之傳廉頗也,議救閼與之失不載焉,見之《趙奢傳》;傳酈食其也,謀撓楚權之繆不載焉,見之《留侯傳》。固之傳周勃也,汗出洽背之恥不載焉,見之《王陵傳》;傳董仲舒也,議和親之疏不載焉,見之《匈奴傳》。夫頗、食其、勃、仲舒,皆功十而過一者也。苟列一以疵十,後之庸人必曰:智如廉頗,辯如酈食其,忠如周勃,賢如董仲舒,而十功不能贖一過,則將苦其難而怠矣。是故本傳晦之,而他傳發之。則其與善也,不亦隱而章乎?遷論蘇秦,稱其智過人,不使獨蒙惡聲;論北宮伯子,多其家人長者。固讚張湯,與其推賢揚善。讚酷吏,人有所褒,不獨暴其惡。夫秦、伯子、湯、酷吏,皆過十而功一者也。苟舉十以廢一,後之凶人必曰:蘇秦、北宮伯子、張湯、酷吏,雖有善不錄矣,吾復何望哉?是窒其自新之路,而堅其肆惡之志也。故於傳詳之,於論於讚復明之。則其懲惡也,不亦直而寬乎!遷表十二諸侯,首魯訖吳,實十三國,而越不與焉。夫以十二名篇,而載國十三,何也?不數吳也。皆諸侯耳,獨不數吳,何也?用夷禮也。不數而載之者,何也?周裔而霸盟上國也。《春秋》書哀七年,公會吳於鄫,書十二年,公會吳於橐皋,書十三年,公會晉侯及吳子於黃池,此其所以雖不數而猶獲載也。若越區區於南夷豺狼狐狸之與居,不與中國會盟以觀華風,而用夷狄之名以赴,故君子即其自稱以罪之。《春秋》書定五年,於越入吳,書十四年,於越敗吳於槜李,書哀十三年,於越入吳,此《春秋》所以夷狄畜之也。苟遷舉而措之諸侯之未,則山戎、獫狁亦或庶乎其間。是以絕而棄之,將使後之人君觀之曰:不知中國禮樂,雖勾踐之賢,猶不免乎絕與棄。則其尊中國也,不亦簡而明乎!固之表八而王侯六,書其人也,必曰某土某王若侯某。或功臣外戚,則加其姓,而首目之曰號諡姓名。此異姓列侯之例也。諸侯王其目止號諡,豈以其尊故不曰名之邪?不曰名之,而實名之,豈以不名則不著邪?此同姓諸侯王之例也。王子侯其目為二,上則曰號諡名名之,而曰名之殺一等矣。此同姓列侯之例也。及其下則曰號諡姓名。夫以同姓列侯而加之異姓之例,何哉?察其故,蓋元始之間,王莽偽褒宗室而封之者也,非天子親親而封之者也。宗室,天子不能封,而使王莽封之,故從異姓例,亦示天子不能有其同姓也。將使後之人君觀之曰:權歸於臣,雖同姓不能有名器,誠不可假人矣。則其防僭也,不亦微而切乎?噫!隱而章,則後人樂得為善之利;直而寬,則後人知有悔過之漸;簡而明,則人君知中國禮樂之為貴;微而切,則人君知強臣專製之為患。用力寡而成功博,其能為《春秋》繼,而使後之史無及焉者,以是夫。
【史論下】
或問:子之論史,鉤抉仲尼、遷、固潛法隱義,善矣。仲尼則非吾所可評,吾意遷、固非聖人,其能如仲尼無一可指之失乎?曰:遷喜雜說,不顧道所可否;固貴諛偽,賤死義。大者此既陳議矣,又欲寸量銖稱以摘其失,則煩不可舉,今姑告爾其尤大彰明者焉。遷之辭淳健簡直,足稱一家。而乃裂取六經、傳、記,雜於其間,以破碎汩亂其體。《五帝》、《三代紀》多《尚書》之文,齊、魯、晉、楚、宋、衛、陳、鄭、吳、越《世家》,多《左傳》、《國語》之文,《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傳》多《論語》之文。夫《尚書》、《左傳》、《國語》、《論語》之文非不善也,雜之則不善也。今夫繡繪錦縠,衣服之窮美者也,尺寸而割之,錯而紉之以為服,則綈繒之不若。遷之書無乃類是乎。其《自敘》曰:「談為太史公。」又曰:「太史公遭李陵之禍」。是與父無異稱也。先儒反謂固沒彪之名,不若遷讓美於談。吾不知遷於紀、於表、於書、於世家、於列傳所謂太史公者,果其父耶抑其身耶?此遷之失也。固讚漢自創業至麟趾之間,襲蹈遷論以足其書者過半。且褒賢貶不肖,誠己意也。盡己意而已。今又剽他人之言以足之,彼既言矣,申言之何益。及其傳遷、揚雄,皆取其《自敘》,屑屑然曲記其世係。固於他載,豈若是之備哉?彼遷、雄自敘可也,己因之,非也。此固之失也。
或曰:遷、固之失既爾,遷、固之後為史者多矣,范曄、陳壽實巨擘焉,然亦有失乎?曰:烏免哉!曄之史之傳,若《酷吏》、《宦者》、《列女》、《獨行》,多失其人。間尤甚者,董宣以忠毅概之《酷吏》,鄭眾、呂強以廉明直諒概之《宦者》,蔡琰以忍恥失身,概之《列女》,李善、王忳以深仁厚義,概之《獨行》;與夫前書張湯不載於《酷吏》,《史記》姚、杜、仇、趙之徒不載於《遊俠》遠矣。又其是非頗與聖人異。論竇武、何進,則戒以宋襄之違天,論西域則惜張騫、班勇之遺佛書,是欲相將苟免以為順天乎?中國叛聖人以奉佛法乎?此曄之失也。壽之志三國也,紀魏而傳吳、蜀。夫三國鼎立稱帝,魏之不能有吳、蜀,猶吳、蜀之不能有魏也。壽獨以帝當魏而以臣視吳、蜀,吳、蜀於魏何有而然哉?此壽之失也。噫!固譏遷失,而固亦未為得。曄譏固失,而曄益甚,至壽復爾。史之才誠難矣!後之史宜以是為鑒,無徒譏之也。
【諫論上】
古今論諫,常與諷而少直。其說蓋出於仲尼。吾以為諷、直一也,顧用之之術何如耳。伍舉進隱語,楚王淫益甚;茅焦解衣危論,秦帝立悟。諷固不可盡與,直亦未易少之。吾故曰:顧用之之術何如耳。然則仲尼之說非乎?曰:仲尼之說,純乎經者也。吾之說,參乎權而歸乎經者也。如得其術,則人君有少不為桀、紂者,吾百諫而百聽矣,況虛己者乎?不得其術,則人君有少不若堯舜者,吾百諫而百不聽矣,況逆忠者乎?然則奚術而可?曰:機智勇辯如古遊說之士而已。夫遊說之士,以機智勇辯濟其詐,吾欲諫者,以機智勇辯濟其忠。請備論其效。周衰,遊說熾於列國,自是世有其人。吾獨怪夫諫而從者百一,說而從者十九,諫而死者皆是,說而死者未嘗聞。然而抵觸忌諱,說或甚於諫。由是知不必乎諷,而必乎術也。說之術可為諫法者五,理諭之,勢禁之,利誘之,激怒之,隱諷之之謂也。觸龍以趙後愛女賢於愛子,未旋踵而長安君出質;甘羅以杜郵之死詰張唐,而相燕之行有日;趙卒以兩賢王之意語燕,而立歸武臣,此理而諭之也。子貢以內憂教田常,而齊不得伐魯;武公以麋鹿脅頃襄,而楚不敢圖周;魯連以烹醢懼垣衍,而魏不果帝秦,此勢而禁之也。田生以萬戶侯啟張卿,而劉澤封;朱建以富貴餌閎孺,而辟陽赦;鄒陽以愛幸悅長君,而樂王釋,此利而誘之也。蘇秦以牛後羞韓,而惠王按劍太息;范睢以無王恥秦,而昭王長跪請教;酈生以助秦淩漢,而沛公輟洗聽計,此激而怒之也。蘇代以土偶笑田文,楚人以弓繳感襄王,蒯通以娶婦悟齊相,此隱而諷之也。五者,相傾險詖之論,雖然,施之忠臣足以成功。何則?理而諭之,主雖昏必悟;勢而禁之,主雖驕必懼;利而誘之,主雖怠必奮;激而怒之,主雖懦必立;隱而諷之,主雖暴必容。悟則明,懼則恭,奮則勤,立則勇,容則寬,致君之道盡於此矣。吾觀昔之臣言必從,理必濟,莫如唐魏鄭公,其初實學縱橫之說,此所謂得其術者歟?噫!龍逢、比干不獲稱良臣,無蘇秦、張儀之術也;蘇秦、張儀不免為遊說,無龍逢、比干之心也。是以龍逢、比干吾取其心,不取其術;蘇秦、張儀吾取其術,不取其心,以為諫法。
【諫論下】
夫臣能諫,不能使君必納諫,非真能諫之臣。君能納諫,不能使臣必諫,非真能納諫之君。欲君必納乎,向之論備矣。欲臣必諫乎,吾其言之。夫君之大,天也,其尊,神也,其威,雷霆也。人之不能抗天、觸神、忤雷霆,亦明矣。聖人知其然,故立賞以勸之。《傳》曰「興王賞諫臣」是也。猶懼其選耎阿諛,使一日不得聞其過,故制刑以威之。《書》曰「臣下不正,其刑墨」是也。人之情非病風喪心,未有避賞而就刑者,何苦而不諫哉。賞與刑不設,則人之情又何苦而抗天、觸神、忤雷霆哉。自非性忠義、不悅賞、不畏罪,誰欲以言博死者。人君又安能盡得性忠義者而任之。今有三人焉,一人勇,一人勇怯半,一人怯。有與之臨乎淵穀者,且告之曰:能跳而越,此謂之勇,不然為怯。彼勇者恥怯,必跳而越焉,其勇怯半者與怯者則不能也。又告之曰:跳而越者予千金,不然則否。彼怯半者奔利,必跳而越焉,其怯者猶未能也。須臾,顧見猛虎暴然向逼,則怯者不待告,跳而越之如康莊矣。然則人豈有勇怯哉,要在以勢驅之耳。君之難犯,猶淵穀之難越也。所謂性忠義、不悅賞、不畏罪者,勇者也,故無不諫焉。悅賞者,勇怯半者也,故賞而後諫焉。畏罪者,怯者也,故刑而後諫焉。先王知勇者不可常得,故以賞為千金,以刑為猛虎,使其前有所趨,後有所避,其勢不得不極言規失,此三代所以興也。末世不然,遷其賞於不諫,遷其刑於諫,宜乎臣之噤口卷舌,而亂亡隨之也。間或賢君欲聞其過,亦不過賞之而已。嗚呼!不有猛虎,彼怯者肯越淵穀乎?此無他,墨刑之廢耳。三代之後,如霍光誅昌邑不諫之臣者,不亦鮮哉!今之諫賞,時或有之,不諫之刑,缺然無矣。苟增其所有,有其所無,則諛者直,佞者忠,況忠直者乎!誠如是,欲聞儻言而不獲,吾不信也。
【制敵】
兵何難?曰:難乎製敵。曷難乎製敵?曰:古者六師之中,士不能皆銳,馬不能皆良,器械不能皆利,故其兵必有上、中、下輩。力扼虎,射命中,捕敵敢前,攻壘敢先乘,上兵也。習行陣,曉擊刺,進而進,退而退,中兵也。奔則蹶,負則喘,迎刃而殪,望敵而走,下兵也。凡上兵一支中兵十,中兵十支下兵百。此非獨吾有,敵亦不無也。為將者不以計用之,而曰敵以上兵來,吾無上兵乎?以中兵來,吾無中兵乎?以下兵來,吾無下兵乎?然則勝負何時而決也。夫勝負久而不決,不能無老師費財。吾故曰難乎製敵也。若其善兵者則不然。堂然而陣,填然而鼓,視敵之兵有挺刃大呼而爭奮者,此其上兵也,以吾下兵委之。吾進亦進,吾退亦退者,此其中兵也,以吾上兵乘之。滿鏃而向之,其色動,介馬而馳之,其轍亂者,此其下兵也,以吾中兵襲之。夫如此,敵之上兵樂吾下兵之易攻也,必盡銳不顧而擊之,吾得以上兵臨其中,中兵臨其下,此皆以一克十,以十克百之兵也,焉往而不勝哉!是則敵三克吾一,而吾三克敵二。況其上兵雖勝,而中兵、下兵即既為吾克,其勢不能獨完,亦終為吾所並耳。噫!一失而三得,與三失而一得,為將者宜何取耶?昔田忌與齊諸公子逐射,孫臏見其馬有上、中、下,因教之曰:「以君下駟與彼上駟,取君上駟與彼中駟,取君中駟與彼下駟。」忌從之,一不勝而再勝,卒獲千金。夫臏之說乃吾向之說也。徒施之射,是以知其能獲千金而止耳,苟取而施之兵,雖穰苴、吳起,何以易此哉!
【嚳妃論】
《史記》載帝嚳元妃曰「薑原」,次妃曰「簡狄」。簡狄行浴,見燕墮其卵,取吞之,因生契,為商始祖。薑原出野,見巨人跡,忻然踐之,因生稷,為周始祖。其祖商、周信矣,其妃之所以生者,神奇妖濫,不亦甚乎!商、周有天下七八百年,是其享天之祿以能久有社稷,而其祖宗何如此之不祥也。使聖人而有異於眾庶也,吾以為天地必將構陰陽之和,積元氣之英以生之,又焉用此二不祥之物哉。燕墮卵於前,取而吞之,簡狄其喪心乎!巨人之跡隱然在地,走而避之且不暇,忻然踐之,何薑原之不自愛也。又謂行浴出野而遇之,是以簡狄、薑原為淫佚無法度之甚者。帝嚳之妃,稷、契之母,不如是也。雖然,史遷之意,必以《詩》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厥初生民,時維薑原。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後稷」而言之。籲!此又遷求《詩》之過也。毛公之傳《詩》也,以鳦鳥降為祀郊禖之候,履帝武為從高辛之行。及鄭之《箋》而後有吞踐之事。當毛之時,未始有遷《史》也。遷之說出於疑《詩》,而鄭之說又出於信遷矣。故天下皆曰:聖人非人,人不可及也。甚矣,遷之以不祥誣聖人也。夏之衰,二龍戲於庭,藏其漦,至周而發之,化為龜,以生褒姒,以滅周。使簡狄而吞卵,薑原而踐跡,則其生子當如褒姒以妖惑天下,奈何其有稷、契也。或曰:然則稷何以棄?曰:稷之生也,無菑無害,或者薑原疑而棄之乎?鄭莊公寤生,驚薑氏,薑氏惡之。事固有然者也。吾非惡夫異也,惡夫遷之以不祥誣聖人也。棄之而牛羊避,遷之而飛鳥覆,吾豈惡之哉?楚子文之生也,虎乳之,吾固不惡夫異也。
【管仲論】
管仲相桓公,霸諸侯,攘戎狄,終其身齊國富強,諸侯不叛。管仲死,豎刁、易牙、開方用,桓公薨於亂,五公子爭立,其禍蔓延,訖簡公齊無寧歲。夫功之成,非成於成之日,蓋必有所由起。禍之作,不作於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則齊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鮑叔,及其亂也,吾不曰豎刁、易牙、開方,而曰管仲。何則?豎刁、易牙、開方三子,彼固亂人國者,顧其用之者,桓公也。夫有舜而後知放四凶,有仲尼而後知去少正卯。彼桓公何人也?顧其使桓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仲之疾也,公問之相。當是時也,吾以仲且舉天下之賢者以對,而其言乃不過曰豎刁、易牙、開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嗚呼!仲以為桓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與桓公處幾年矣,亦知桓公之為人矣乎,桓公聲不絕乎耳,色不絕乎目,而非三子者則無以遂其欲。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一日無仲,則三子者可以彈冠相慶矣。仲以為將死之言,可以縶桓公之手足耶?夫齊國不患有三子,而患無仲。有仲則三子者,三匹夫耳。不然,天下豈少三子之徒?雖桓公幸而聽仲,誅此三人,而其餘者,仲能悉數而去之邪?嗚呼!仲可謂不知本者矣。因桓公之問,舉天下之賢者以自代,則仲雖死,而齊國未為無仲也,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五霸莫盛於桓、文。文公之才不過桓公,其臣又皆不及仲,靈公之虐不如孝公之寬厚,文公死,諸侯不敢叛晉,晉襲文公之餘威,得為諸侯之盟主者百有餘年。何者?其君雖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桓公之薨也,一亂塗地。無惑也,彼獨恃一管仲,而仲則死矣。夫天下未嘗無賢者,蓋有有臣而無君者矣。桓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復有管仲者,吾不信也。仲之書有記其將死,論鮑叔、賓須無之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為是數子者皆不足以托國,而又逆知其將死,則其書誕謾不足信也。吾觀史鰍以不能進蘧伯玉而退彌子瑕,故有身後之諫;蕭何且死,舉曹參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夫國以一人興,以一人亡,賢者不悲其身之死,而憂其國之衰,故必復有賢者而後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明論】
天下有大知,有小知。人之智慮有所及,有所不及。聖人以其大知而兼其小知之功,賢人以其所及而濟其所不及,愚者不知大知,而以其所不及喪其所及。故聖人之治天下也以常,而賢人之治天下也以時。既不能常,又不能時,悲夫殆哉!夫惟大知,而後可以常,以其所及濟其所不及,而後可以時。常也者,無治而不治者也。時也者,無亂而不治者也。日月經乎中天,大可以被四海,而小或不能入一室之下,彼固無用此區區小明也。故天下視日月之光,儼然其若君父之威。故自有天地而有日月,以至於今而未嘗可以一日無焉。天下嘗有言曰:叛父母,褻神明,則雷霆下擊之。雷霆固不能為天下盡擊此等輩也,而天下之所以兢兢然不敢犯者,有時而不測也。使雷霆日轟轟繞天下以求夫叛父母、褻神明之人而擊之,則其人未必能盡,而雷霆之威無乃褻乎!故夫知日月雷霆之分者,可以用其明矣。聖人之明,吾不得而知也。吾獨愛夫賢者之用其心約而成功博也,吾獨怪夫愚者之用其心勞而功不成也。是無他也,專於其所及而及之,則其及必精,兼於其所不及而及之,則其及必粗。及之而精,人將曰是惟無及,及則精矣。不然,吾恐奸雄之竊笑也。齊威王即位,大亂三載,威王一奮而諸侯震懼二十年。是何修何營邪?夫齊國之賢者,非獨一即墨大夫,明矣。亂齊國者,非獨一阿大夫,與左右譽阿而毀即墨者幾人,亦明矣。一即墨大夫易知也,一阿大夫易知也,左右譽阿而毀即墨者幾人易知也,從其易知而精之,故用心甚約而成功博也。天下之事,譬如有物十焉,吾舉其一,而人不知吾之不知其九也。曆數之至於九,而不知其一,不如舉一之不可測也,而況乎不至於九也。
【辨奸論】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月暈而風,疏潤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因,其疏闊而難知,變化而不可測者,孰與天地陰陽之事,而賢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惡亂其中而利害奪其外也。昔者羊叔子見王衍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陽見盧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孫無遺類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見者。以吾觀之,王衍之為人,容貌言語固有以欺世而盜名者,然不忮不求,與物浮沉,使晉無惠帝,僅得中主,雖衍百千,何從而亂天下乎?盧杞之奸,固足以敗國,然而不學無文,容貌不足以動人,言語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從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軻復出,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是王衍、盧杞合而為一人也,其禍豈可勝言哉。夫麵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巨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麵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豎刁、易牙、開方是也。以蓋世之名而濟其未形之患,雖有願治之主、好賢之相,猶將舉而用之,則其為天下患必然而無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孫子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則吾言為過,而斯人有不遇之歎,孰知禍之至於此哉?不然,天下將被其禍,而吾獲知言之名,悲夫!
【三子知聖人汙論】
孟子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汙。」吾為之說曰:汙,下也。宰我、子貢、有若三子者,其智不足以及聖人高深幽絕之境,而徒得其下者焉耳。宰我曰:「以予觀於夫子,賢於堯舜遠矣。」子貢曰:「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有若曰:「出乎其類,拔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之盛也。」是知夫子之大矣,而未知夫子之所以大也,宜乎謂其知足以知聖人汙而已也。聖人之道一也,大者見其大,小者見其小,高者見其高,下者見其下,而聖人不知也。苟有形乎吾前者,吾以為無不見也,而離婁子必將有見吾之所不見焉,是非物罪也。太山之高百里,有卻走而不見者矣,有見而不至其趾者矣,有至其趾而不至其上者矣。而太山未始有變也,有高而已耳,有大而已耳。見之不逃,不見不求見,至之不拒,不至不求至。而三子者,至其趾也。顏淵從夫子遊,出而告人曰:吾有得於夫子矣。宰我、子貢、有若從夫子遊,出而告人曰:吾有得於夫子矣。夫子之道一也,而顏淵得之以為顏淵,宰我、子貢、有若得之以為宰我、子貢、有若,夫子不知也。夫子之道,有高而又有下,猶太山之有趾也。高則難知,下則易從。難知,故夫子之道尊;易從,故夫子之道行。非夫子下之而求行也,道固有下者也。太山非能有趾,而不能無趾也。子貢謂夫子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盍少貶焉!」夫子不悅。夫有其大,而後能安其大;有其小焉,則亦不狹乎其小。夫子有其大,而子貢有其小。然則無惑乎子貢之不能安夫夫子之大也。
【利者義之和論】
義者,所以宜天下,而亦所以拂天下之心。苟宜也,宜乎其拂天下之心也。求宜乎小人邪,求宜乎君子邪。求宜乎君子也,吾未見其不以至正而能也。抗至正而行,宜乎其拂天下之心也。然則義者,聖人戕天下之器也。伯夷、叔齊殉大義以餓於首陽之山,天下之人安視其死而不悲也。天下而果好義也,伯夷、叔齊其不以餓死矣。雖然,非義之罪也,徒義之罪也。武王以天命誅獨夫紂,揭大義而行,夫何恤天下之人?而其發粟散財,何如此之汲汲也?意者雖武王亦不能以徒義加天下也。《乾·文言》曰:「利者,義之和。」又曰:「利物足以和義。」嗚呼!盡之矣。君子之恥言利,亦恥言夫徒利而已。聖人聚天下之剛以為義,其支派分裂而四出者為直、為斷、為勇、為怒,於五行為金,於五聲為商。凡天下之言剛者,皆義屬也。是其為道決裂慘殺而難行者也。雖然,無之則天下將流蕩忘反,而無以節制之也。故君子欲行之,必即於利。即於利,則其為力也易,戾於利,則其為力也艱。利在則義存,利亡則義喪。故君子樂以趨徒義,而小人悅懌以奔利義。必也天下無小人,而後吾之徒義始行矣。嗚呼難哉!聖人滅人國,殺人父,刑人子,而天下喜樂之,有利義也。與人以千乘之富而人不奢,爵人以九命之貴而人不驕,有義利也。義利、利義相為用,而天下運諸掌矣。五色必有丹而色和,五味必有甘而味和,義必有利而義和。《文言》之所云,雖以論天德,而《易》之道本因天以言人事。說《易》者不求之人,故吾猶有言也。
卷十·書一首
编辑【上皇帝十事書】
嘉祐三年十二月一日,眉州布衣臣蘇洵,謹頓首再拜冒萬死上書皇帝闕下。臣前月五日蒙本州錄到中書劄子,連牒臣:以兩製議上翰林學士歐陽修奏臣所著《權書》、《衡論》、《幾策》二十二篇,乞賜甄錄。陛下過聽,召臣試策論舍人院,仍令本州發遣臣赴闕。臣本田野匹夫,名姓不登於州閭,今一旦卒然被召,實不知其所以自通於朝廷,承命悸恐,不知所為。以陛下躬至聖之資,又有群公卿之賢與天下士大夫之眾,如臣等輩,固宜不少,有臣無臣,不加損益。臣不幸有負薪之疾,不能奔走道路,以副陛下搜揚之心。憂惶負罪,無所容處。臣本凡才,無路自進,當少年時,亦嘗欲僥幸於陛下之科舉,有司以為不肖,輒以擯落,蓋退而處者十有餘年矣。今雖欲勉強扶病戮力,亦自知其疏拙,終不能合有司之意,恐重得罪,以辱明詔。且陛下所為千里召臣者,其意以臣為能有所發明,以庶幾有補於聖政之萬一。而臣之所以自結髮讀書至於今茲,犬馬之齒幾已五十,而猶未敢廢者,其意亦欲效尺寸於當時,以快平生之志耳。今雖未能奔伏闕下,以累有司,而猶不忍默默卒無一言而已也。天下之事,其深遠切至者,臣自惟疏賤,未敢遽言,而其近而易行,淺而易見者,謹條為十通,以塞明詔。
其一曰:臣聞利之所在,天下趨之。是故千金之子欲有所為,則百家之市無寧居者。古之聖人執其大利之權,以奔走天下,意有所向,則天下爭先為之。今陛下有奔走天下之權而不能用,何則?古者賞一人而天下勸,今陛下增秩拜官動以千計,其人皆以為己所自致,而不知戮力以報上之恩。至於臨事,誰當效用。此由陛下輕用其爵祿,使天下之士積日持久而得之。譬如傭力之人,計工而受直,雖與之千萬,豈知德其主哉。是以雖有能者,亦無所施,以為謹守繩墨,足以自取高位。官吏繁多,溢於局外,使陛下皇皇汲汲求以處之,而不暇擇其賢不肖,以病陛下之民,而耗竭大司農之錢穀。此議者所欲去而未得也。臣竊思之,蓋今制,天下之吏,自州縣令錄幕職而改京官者,皆未得其術,是以若此紛紛也。今雖多其舉官而遠其考,重其舉官之罪,此適足以隔賢者而容不肖。且天下無事,雖庸人皆足以無過,一旦改官,無所不為。彼其舉者曰:此廉吏,此能吏。朝廷不知其所以為廉與能也。幸而未有敗事,則長為廉與能矣。雖重其罪未見有益。上下相蒙,請托公行。蒞官六七考,求舉主五六人,此誰不能者?臣愚以為,舉人者當使明著其跡曰:某人廉吏也,嘗有某事以知其廉;某人能吏也,嘗有某事以知其能。雖不必有非常之功,而皆有可紀之狀。其特曰廉能而已者不聽。如此,則夫庸人雖無罪而不足稱者,不得入其間,老於州縣,不足甚惜。而天下之吏必皆務為可稱之功,與民興利除害,惟恐不出諸己。此古之聖人所以驅天下之人,而使爭為善也。有功而賞,有罪而罰,其實一也。今降官罷任者,必奏曰某人有某罪,其罪當然,然後朝廷舉而行之。今若不著其所犯之由,而特曰此不才貪吏也,則朝廷安肯以空言而加之罪,今又何獨至於改官而聽其空言哉。是不思之甚也。或以為,如此則天下之吏,務為可稱,用意過當,生事以為己功,漸不可長。臣以為不然。蓋聖人必觀天下之勢而為之法。方天下初定,民厭勞役,則聖人務為因循之政,與之休息。及其久安而無變,則必有不振之禍。是以聖人破其苟且之心,而作其怠惰之氣。漢之元、成,惟不知此,以至於亂。今天下少惰矣,宜有以激發其心,使踴躍於功名,以變其俗。況乎冗官紛紜如此,不知所以節之,而又何疑於此乎?且陛下與天下之士相期於功名而毋苟得,此待之至深也。若其宏才大略,不樂於小官而無聞焉者,使兩製得以非常舉之,此天下亦不過幾人而已。吏之有過而不得遷者,亦使得以功贖,如此亦以示陛下之有所推恩,而不惟艱之也。
其二曰:臣聞古者之制爵祿,必皆孝弟忠信,修潔博習,聞於鄉黨,而達於朝廷以得之。及其後世不然,曲藝小數皆可以進。然其得之也,猶有以取之,其弊不若今之甚也。今之用人最無謂者,其所謂任子乎。因其父兄之資以得大官,而又任其子弟,子將復任其孫,孫又任其子,是不學而得者常無窮也。夫得之也易,則其失之也不甚惜。以不學之人,而居不甚惜之官,其視民如草芥也固宜。朝廷自近年始有意於裁節,然皆知損之而未得其所損,此所謂制其末而不窮其源,見其粗而未識其精。僥幸之風少衰而猶在也。夫聖人之舉事,不唯曰利而已,必將有以大服天下之心。今欲有所去也,必使天下知其所以去之之說,故雖盡去而無疑。何者,恃其說明也。夫所謂任子者,亦猶曰信其父兄而用其子弟云爾。彼其父兄固學而得之也,學者任人,不學者任於人,此易曉也。今之制,苟幸而其官至於可任者,舉使任之,不問其始之何從而得之也。且彼任於人不暇,又安能任人。此猶借資之人,而欲從之觼貸,不已難乎。臣愚以為父兄之所任而得官者,雖至正郎,宜皆不聽任子弟。唯其能自修飾,而越錄躐次,以至於清顯者,乃聽。如此,則天下之冗官必大衰少,而公卿之後皆奮志為學,不待父兄之資。其任而得官者,知後不得復任其子弟,亦當勉強,不肯終老自棄於庸人,此其為益豈特一二而已?
其三曰:臣聞自設官以來,皆有考績之法。周室既亡,其法廢絕。自京房建考課之議,其後終不能行。夫有官必有課,有課必有賞罰。有官而無課,是無官也。有課而無賞罰,是無課也。無官無課,而欲求天下之大治,臣不識也。然更曆千載而終莫之行,行之則益以紛亂,而終不可考,其故何也?天下之吏不可以勝考,今欲人人而課之,必使入於九等之中,此宜其顛倒錯謬而不若無之為便也。臣觀自昔考課者,皆不得其術。蓋天下之官皆有所屬之長,有功有罪,其長皆得以舉刺。如必人人而課之於朝廷,則其長為將安用。惟其大吏無所屬,而莫為之長也,則課之所宜加。何者,其位尊,故課一人而其下皆可以整齊;其數少,故可以盡其能否而不謬。今天下所以不大治者,守令丞尉賢不肖混淆,而莫之辨也。夫守令丞尉賢不肖之不辨,其咎在職司之不明。職司之不明,其咎在無所屬而莫為之長。陛下以無所屬之官,而寄之以一路,其賢不肖,當使誰察之。古之考績者,皆從司會,而至於天子。古之司會,即今之尚書。尚書既廢,唯御史可以總察中外之官。臣愚以為可使朝臣議定職司考課之法,而於御史臺別立考課之司。中丞舉其大綱,而屬官之中,選強明者一人,以專治其事。以舉刺多者為上,以舉刺少者為中,以無所舉刺者為下。因其罷歸而奏其治,要使朝廷有以為之賞罰。其非常之功,不可掩之罪,又當特有以償之,使職司知有所懲勸。則其下守令丞尉不容復有所依違,而其所課者又不過數十人,足以求得其實。此所謂用力少而成功多,法無便於此者矣。今天下號為太平,其實遠方之民窮困已甚,其咎皆在職司。臣不敢盡言,陛下試加采訪,乃知臣言之不妄。
其四曰:臣聞古有諸侯,臣妾其境內,而卿大夫之家亦各有臣。陪臣之事其君,如其君之事天子。此無他,其一境之內,所以生殺予奪、富貴貧賤者,皆自我製之,此固有以臣妾之也。其後諸侯雖廢,而自漢至唐,猶有相君之勢。何者,其署置辟舉之權,猶足以臣之也。是故太守、刺史坐於堂上,州縣之吏拜於堂下,雖奔走頓伏,其誰曰不然。自太祖受命,收天下之尊歸之京師,一命以上皆上所自署,而大司農衣食之。自宰相至於州縣吏,雖貴賤相去甚遠,而其實皆所與比肩而事主耳。是以百餘年間,天下不知有權臣之威,而太守、刺史猶用漢、唐之制,使州縣之吏事之如事君之禮。皆受天子之爵,皆食天子之祿,不知其何以臣之也。小吏之於大官,不憂其有所不從,唯恐其從之過耳。今天下以貴相高,以賤相諂,奈何使州縣之吏,趨走於太守之庭,不啻若僕妾,唯唯不給。故大吏常恣行不忌其下,而小吏不能正,以至於曲隨諂事,助以為虐。其能中立而不撓者,固已難矣。此不足怪,其勢固使然也。夫州縣之吏,位卑而祿薄,去於民最近,而易以為奸。朝廷所恃以製之者,特以厲其廉隅,全其節概,而養其氣,使知有所恥也。且必有異材焉,後將以為公卿,而安可薄哉?其尤不可者,今以縣令從州縣之禮。夫縣令官雖卑,其所負一縣之責,與京朝官知縣等耳。其吏胥人民,習知其官長之拜伏於太守之庭,如是之不威也,故輕之。輕之,故易為奸。此縣令之所以為難也。臣愚以為州縣之吏事太守,可恭遜卑抑,不敢抗而已,不至於通名讚拜,趨走其下風。所以全士大夫之節,且以儆大吏之不法者。
其五曰:臣聞為天下者,必有所不可窺。是以天下有急,不求其素所不用之人,使天下不能幸其倉卒,而取其祿位。唯聖人為能然。何則,其素所用者,緩急足以使也。臨事而取者,亦不足用矣。《傳》曰:「寬則寵名譽之人,急則用介胄之士。」今者所用非所養,所養非所用。國家用兵之時,購方略,設武舉,使天下屠沽健兒,皆能徒手攫取陛下之官;而兵休之日,雖有超世之才,而惜斗升之祿,臣恐天下有以窺朝廷也。今之任為將帥,卒有急難而可使者,誰也?陛下之老將,曩之所謂戰勝而善守者,今亡矣。臣愚以為可復武舉,而為之新製,以革其舊弊。昔之所謂武舉者蓋疏矣,其以弓馬得者,不過挽強引重,市井之粗材;以策試中者,亦皆記錄章句,區區無用之學。又其取人太多,天下之知兵者不宜如此之眾;而待之又甚輕,其第下者不免於隸役。故其所得皆貪汙無行之徒,豪傑之士恥不忍就。宜因貢士之歲,使兩製各得舉其所聞,有司試其可者,而陛下親策之。權略之外,便於弓馬,可以出入險阻,勇而有謀者,不過取一二人,待以不次之位,試以守邊之任。文有制科,武有武舉,陛下欲得將相,於此乎取之,十人之中,豈無一二?斯亦足以濟矣。
其六曰:臣聞法不足以製天下,以法而製天下,法之所不及,天下斯欺之矣。且法必有所不及也。先王知其有所不及,是故存其大略,而濟之以至誠,使天下之所以不吾欺者,未必皆吾法之所能禁,亦其中有所不忍而已。人君御其大臣,不可以用法,如其左右大臣而必待法而後能御也,則其疏遠小吏當復何以哉?以天下之大而無可信之人,則國不足以為國矣。臣觀今兩製以上,非無賢俊之士,然皆奉法供職無過而已,莫肯於繩墨之外,為陛下深思遠慮,有所建明。何者,陛下待之於繩墨之內也。臣請得舉其一二以言之。夫兩府與兩制,宜使日夜交於門,以講論當世之務,且以習知其為人,臨事授任,以不失其才。今法不可以相往來,意將以杜其告謁之私也。君臣之道不同,人臣惟自防,人君惟無防之,是以歡欣相接而無間。以兩府、兩制為可信邪,當無所請屬;以為不可信邪,彼何患無所致其私意,安在其相往來邪。今兩製知舉,不免用封彌騰錄,既奏而下御史,親往蒞之,凜凜如鞫大獄,使不知誰人之辭,又何其甚也。臣愚以為如此之類,一切撤去,彼稍有知,宜不忍負。若其猶有所欺也,則亦天下之不才無恥者矣。陛下赫然震威,誅一二人,可以使天下奸吏重足而立,想聞朝廷之風,亦必有倜儻非常之才,為陛下用也。
其七曰:臣聞為天下者可以名器授人,而不可以名器許人。人之不可以一日而知也久矣。國家以科舉取人,四方之來者如市,一旦使有司第之,此固非真知其才之高下大小也,特以為姑收之而已。將試之為政,而觀其悠久,則必有大異不然者。今進士三人之中,釋褐之日,天下望為卿相,不及十年,未有不為兩製者。且彼以其一日之長,而擅終身之富貴,舉而歸之,如有所負。如此則雖天下之美才,亦或怠而不修;其率意恣行者,人亦望風畏之,不敢按。此何為者也,且又有甚不便者。先王制其天下,尊尊相高,貴貴相承,使天下仰視朝廷之尊,如太山喬嶽,非扳援所能及。苟非有大功與出群之才,則不可以輕得其高位。是故天下知有所忌,而不敢覬覦。今五尺童子,斐然皆有意於公卿,得之則不知愧,不得則怨。何則,彼習知其一旦之可以僥幸而無難也。如此,則匹夫輕朝廷。臣愚以為三人之中,苟優與一官,足以報其一日之長。館閣台省,非舉不入。彼果不才者也,其安以從入為?彼果才者也,其何患無所舉。此非獨以愛惜名器,將以重朝廷耳。
其八曰:臣聞古者敵國相觀,不觀於其山川之險,士馬之眾,相觀於人而已。高山大江,必有猛獸怪物,時見其威,故人不敢褻。夫不必戰勝而後服也。使之常有所忌,而不敢發;使吾常有所恃,而無所怯耳。今以中國之大,使夷狄視之不甚畏,敢有煩言以瀆亂吾聽。此其心不有所窺,其安能如此之無畏也。敵國有事,相待以將,無事,相觀以使。今之所謂使者亦輕矣。曰此人也,為此官也,則以為此使也。今歲以某,來歲當以某,又來歲當以某,如縣令署役,必均而已矣。人之才固有所短,而不可強,其專對、捷給、勇敢,又非可以學致也。今必使強之,彼有倉惶失次,為夷狄笑而已。古者,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國家、利社稷,則專之。今法令太密,使小吏執簡記其旁,一搖足,輒隨而書之。雖有奇才辯士,亦安所效用。彼夷狄觀之,以為樽俎談燕之間,尚不能辦,軍旅之際,固宜其無人也。如此將何以破其奸謀而折其驕氣哉!臣愚以為奉使宜有常人,唯其可者,而不必均。彼其不能者,陛下責之以文學政事,不必強之於言語之間,以敗吾事。而亦稍寬其法,使得有所施。且今世之患,以奉使為艱危,故必均而後可。陛下平世使人,而皆得以辭免;後有緩急,使之出入死地,將皆逃邪。此臣又非獨為出使而言也。
其九曰:臣聞刑之有赦,其來遠矣。周制八議,有可赦之人而無可赦之時。自三代之衰,始聞有肆赦之令,然皆因天下有非常之事,凶荒流離之後,盜賊垢汙之餘,於是有以沛然洗濯於天下,而猶不若今之因郊而赦,使天下之凶民,可以逆知而僥幸也。平時小民畏法,不敢<走谘>趄,當郊之歲,盜賊公行,罪人滿獄,為天下者將何利於此?而又糜散帑廩,以賞無用冗雜之兵,一經大禮,費以萬億。賦斂之不輕,民之不聊生,皆此之故也。以陛下節用愛民,非不欲去此矣。顧以為所從來久遠,恐一旦去之,天下必以為少恩,而凶豪無賴之兵,或因以為詞而生亂。此其所以重改也。蓋事有不可改而遂不改者,其憂必深,改之,則其禍必速。惟其不失推恩,而有以救天下之弊者,臣愚以為先郊之歲,可因事為詞,特發大號,如郊之赦與軍士之賜,且告之曰:吾於天下非有惜乎推恩也,惟是凶殘之民,知吾當赦,輒以犯法,以賊害吾良民,今而後赦不於郊之歲,以為常制。天下之人喜乎非郊之歲而得郊之賞也,何暇慮其後。其後四五年而行之。七八年而行之,又從而盡去之,天下晏然不知,而日以遠矣。且此出於五代之後兵荒之間,所以姑息天下而安反側耳。後之人相承而不能去,以至於今法令明具,四方無虞,何畏而不改?今不為之計,使奸人猾吏,養為盜賊,而後取租賦以啖驕兵,乘之以饑饉,鮮不及亂矣。當此之時,欲為之計,其猶有及乎!
其十曰:臣聞古者所以采庶人之議,為其疏賤而無嫌也。不知爵祿之可愛,故其言公,不知君威之可畏,故其言直。今臣幸而未立於陛下之朝,無所愛惜顧念於其心者。是以天下之事,陛下之諸臣所不敢盡言者,臣請得以僭言之。陛下擢用俊賢,思致太平,今幾年矣。事垂立而輒廢,功未成而旋去,陛下知其所由乎?陛下知其所由,則今之在位者,皆足以有立;若猶未也,雖得賢臣千萬,天下終不可為。何者?小人之根未去也。陛下遇士大夫有禮,凡在位者不敢用褻狎戲嫚以求親媚於陛下。而讒言邪謀之所由至於朝廷者,天下之人皆以為陛下不疏遠宦官之過。陛下特以為耳目玩弄之臣,而不知其陰賊險詐,為害最大。天下之小人,無由至於陛下之前,故皆通於宦官,珠玉錦繡所以為賂者絡繹於道,以間關齟齬賢人之謀。陛下縱不聽用,而大臣常有所顧忌,以不得盡其心。臣故曰小人之根未去也。竊聞之道路,陛下將有意乎去而疏之也。若如所言,則天下之福。然臣方以為憂,而未敢賀也。古之小人,有為君子之所抑,而反激為天下之禍者,臣每痛傷之。蓋東漢之衰,宦官用事,陽球為司隸校尉,發憤誅王甫等數人,磔其屍道中,常侍曹節過而見之,遂奏誅陽球,而宦官之用事,過於王甫之未誅。其後竇武、何進又欲去之,而反以遇害。故漢之衰至於掃地而不可救。夫君子之去小人,惟能盡去乃無後患。惟陛下思宗廟社稷之重,與天下之可畏,既去之,又去之,既疏之,又疏之。刀鋸之餘必無忠良,縱有區區之小節,不過闈闥掃灑之勤,無益於事。惟能務絕其根,使朝廷清明,而忠言嘉謨易以入,則天下無事矣。惟陛下無使為臣之所料,而後世以臣為知言,不勝大願。
曩臣所著二十二篇,略言當世之要。陛下雖以此召臣,然臣觀朝廷之意,特以其文采詞致稍有可嘉,而未必其言之可用也。天下無事,臣每每狂言,以迂闊為世笑,然臣以為必將有時而不迂闊也。賈誼之策不用於孝文之時,而使主父偃之徒得其餘論,而施之於孝武之世。夫施之於孝武之世,固不如用之於孝文之時之易也。臣雖不及古人,惟陛下不以一布衣之言而忽之。不勝越次憂國之心,效其所見。且非陛下召臣,臣言無以至於朝廷。今老矣,恐後無由復言,故云云之多至於此也,惟陛下寬之。臣洵誠惶誠懼頓首頓首,謹書。
卷十一·書五首
编辑【上韓樞密書】
太尉執事:洵著書無他長,及言兵事,論古今形勢,至自比賈誼。所獻《權書》,雖古人已往成敗之跡,苟深曉其義,施之於今,無所不可。昨因請見,求進末議,太尉許諾,謹撰其說。言語樸直,非有驚世絕俗之談、甚高難行之論,太尉取其大綱,而無責其纖悉。
蓋古者非用兵決勝之為難,而養兵不用之可畏。今夫水激之山,放之海,決之為溝塍,壅之為沼沚,是天下之人能之。委江湖,注淮泗,彙為洪波,瀦為大湖,萬世而不溢者,自禹之後未之見也。夫兵者,聚天下不義之徒,授之以不仁之器,而教之以殺人之事。夫惟天下之未安,盜賊之未殄,然後有以施其不義之心,用其不仁之器,而試其殺人之事。當是之時,勇者無餘力,智者無餘謀,巧者無餘技。故其不義之心變而為忠,不仁之器加之於不仁,而殺人之事施之於當殺。及夫天下既平,盜賊既殄,不義之徒聚而不散,勇者有餘力則思以為亂,智者有餘謀則思以為奸,巧者有餘技則思以為詐,於是天下之患雜然出矣。蓋虎豹終日而不殺,則跳踉大叫,以發其怒,蝮蠍終日而不螫,則噬齧草木以致其毒,其理固然,無足怪者。昔者劉、項奮臂於草莽之間,秦、楚無賴子弟千百為輩,爭起而應者不可勝數。轉鬥五六年,天下厭兵,項籍死,而高祖亦已老矣。方是時,分王諸將,改定律令,與天下休息。而韓信、黥布之徒相繼而起者七國,高祖死於介胄之間而莫能止也。連延及於呂氏之禍,訖孝文而後定。是何起之易而收之難也。劉、項之勢,初若決河,順流而下,誠有可喜。及其崩潰四出,放乎數百里之間,拱手而莫能救也。嗚呼!不有聖人,何以善其後。太祖、太宗,躬擐甲胄,跋履險阻,以斬刈四方之蓬蒿。用兵數十年,謀臣猛將滿天下,一旦卷甲而休之,傳四世而天下無變。此何術也。荊楚九江之地,不分於諸將,而韓信、黥布之徒無以啟其心也。雖然,天下無變而兵久不用,則其不義之心蓄而無所發,飽食優遊,求逞於良民。觀其平居無事,出怨言以邀其上。一日有急,是非人得千金,不可使也。往年詔天下繕完城池,西川之事,洵實親見。凡郡縣之富民,舉而籍其名,得錢數百萬,以為酒食饋餉之費。杵聲未絕,城輒隨壞,如此者數年而後定。卒事,官吏相賀,卒徒相矜,若戰勝凱旋而待賞者。比來京師,遊阡陌間,其曹往往偶語,無所諱忌。聞之土人,方春時,尤不忍聞。蓋時五六月矣。會京師憂大水,鋤耰畚築,列於兩河之壖,縣官日費千萬,傳呼勞問之聲不絕者數十里,猶且肙々狼顧,莫肯效用。且夫內之如京師之所聞,外之如西川之所親見,天下之勢今何如也。御將者,天子之事也。御兵者,將之職也。天子者,養尊而處優,樹恩而收名,與天下為喜樂者也,故其道不可以御兵。人臣執法而不求情,盡心而不求名,出死力以捍社稷,使天下之心係於一人,而己不與焉。故御兵者,人臣之事,不可以累天子也。今之所患,大臣好名而懼謗。好名則多樹私恩,懼謗則執法不堅。是以天下之兵豪縱至此,而莫之或製也。頃者狄公在樞府,號為寬厚愛人,狎昵士卒,得其歡心,而太尉適承其後。彼狄公者,知御外之術,而不知治內之道。此邊將材也。古者兵在外,愛將軍而忘天子;在內,愛天子而忘將軍。愛將軍所以戰,愛天子所以守。狄公以其御外之心,而施諸其內,太尉不反其道,而何以為治?或者以為兵久驕不治,一旦繩以法,恐因以生亂。昔者郭子儀去河南,李光弼實代之,將至之日,張用濟斬於轅門,三軍股栗。夫以臨淮之悍,而代汾陽之長者,三軍之士,竦然如赤子之脫慈母之懷,而立乎嚴師之側,何亂之敢生?且夫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將相者,天下之師也。師雖嚴,赤子不以怨其父母,將相雖厲,天下不以咎其君,其勢然也。天子者,可以生人、殺人,故天下望其生,及其殺之也,天下曰:是天子殺之。故天子不可以多殺。人臣奉天子之法,雖多殺,天下無以歸怨,此先王所以威懷天下之術也。
伏惟太尉思天下所以長久之道,而無幸一時之名,盡至公之心,而無恤三軍之多言。夫天子推深仁以結其心,太尉厲威武以振其墮。彼其思天子之深仁,則畏而不至於怨,思太尉之威武,則愛而不至於驕。君臣之體順,而畏愛之道立,非太尉吾誰望邪?不宣。洵再拜。
【上富丞相書】
相公閣下:往年天子震怒,出逐宰相,選用舊臣堪付屬以天下者,使在相府,與天下更始,而閣下之位實在第三。方是之時,天下咸喜相慶,以為閣下惟不為宰相也,故默默在此。方今困而後起,而復為宰相,而又值乎此時也,不為而何為?且吾君之意,待之如此其厚也,不為而何以副吾望?故咸曰:後有下令而異於他日者,必吾富公也。朝夕而待之,跂首而望之,望望然而不獲見也,戚戚然而疑。嗚呼!其弗獲聞也,必其遠也,進而及於京師,亦無聞焉。不敢以疑,猶曰天下之人如此其眾也,數十年之間如此其變也,皆曰賢人焉。或曰:彼其中則有說也,而天下之人則未始見也,然而不能無憂。
蓋古之君子,愛其人也則憂其無成。且嘗聞之,古之君子,相是君也,與是人也,皆立於朝,則使吾皆知其為人皆善者也,而後無憂。且一人之身而欲擅天下之事,雖見信於當世,而同列之人一言而疑之,則事不可以成。今夫政出於他人而不懼,事不出於己而不忌,是二者,惟善人為能,然猶欲得其心焉。若夫眾人,政出於他人而懼其害己,事不出於己而忌其成功,是以有不平之心生。夫或居於吾前,或立於吾後,而皆有不平之心焉,則身危。故君子之處於其間也,不使之不平於我也。周公立於明堂以聽天下,而召公惑。何者,天下固惑乎大者也,召公猶未能信乎吾之此心也。周公定天下,誅管、蔡,告召公以其志,以安其身,以及於成王。故凡安其身者,以安乎周也。召公之於周公,管、蔡之於周公,是二者亦皆有不平之心焉,以為周之天下,公將遂取之也。周公誅其不平而不可告語者,告其可以告語者而和其不平之心。然則,非其必不可以告語者,則君子未始不欲和其心。天下之人從士而至於卿大夫,宰相集處其上,相之所為,何慮而不成?不能忍其區區之小忿,以成其不平之釁,則害其大事。是以君子忍其小忿以容其小過,而杜其不平之心,然後當大事而聽命焉。且吾之小忿,不足以易吾之大事也,故寧小容焉,使無芥蒂於其間。古之君子與賢者並居而同樂,故其責之也詳,不幸而與不肖者偶,不圖其大而治其細,則闊遠於事情而無益於當世。故天下無事而後可與爭此,不然則否。昔者諸呂用事,陳平憂懼,計無所出。陸賈入見說之,使交歡周勃。陳平用其策,卒得絳侯北軍之助以滅諸呂。夫絳侯,木強之人也,非陳平致之而誰也。故賢人者致其不賢者,非夫不賢者之能致賢者也。
曩者,陛下即位之初,寇萊公為相,惟其側有小人不能誅,又不能與之無忿,故終以斥去。及范文正公在相府,又欲以歲月盡治天下事,失於急與不忍小忿,故群小人亦急逐之,一去遂不復用,以歿其身。伏惟閣下以不世出之才,立於天子之下,百官之上,此其深謀遠慮必有所處,而天下之人猶未獲見。洵,西蜀之人也,竊有志於今世,願一見於堂上。伏惟閣下深思之,無忽。
【上文丞相書】
昭文相公執事:天下之事,製之在始;始不可製,製之在末。是以君子慎始而無後憂,救之於其末,而其始不為無謀。謀諸其始而邀諸其終,而天下無遺事。是故古者之制其始也,有百年之前而為之者也。蓋周公營乎東周,數百年而待乎平王之東遷也。然及其收天下之士,而責其賢不肖之分,則未嘗於其始焉而制其極。蓋嘗舉之於諸侯,考之於太學,引之於射宮,而試之以弓矢,如此其備矣。然而管叔、蔡叔,文王之子,而武王、周公之弟也,生而與之居處,習知其性之所好惡,與夫居之於太學,而習之於射宮者,宜愈詳矣。然其不肖之實,卒不見於此時。及其出為諸侯監國,臨大事而不克自定,然後敗露,以見其不肖之才。且夫張弓而射之,一不失容,此不肖者或能焉,而聖人豈以為此足以盡人之才,蓋將為此名以收天下之士,而後觀其臨事,而黜其不肖。故曰始不可製,製之在末於此。有人求金於沙,斂而揚之,惟其揚之也精,是以責金於揚,而斂則無擇焉。不然,金與沙礫不錄而已矣。故欲求盡天下之賢俊,莫若略其始,欲求責實於天下之官,莫若精其終。
今者天下之官,自相府而至於一縣之丞尉,其為數實不可勝計。然而大數已定,餘吏濫於官籍。大臣建議滅任子,削進士,以求便天下。竊觀古者之制,略於始而精於終。使賢者易進,而不肖者易犯。夫易犯故易退,易進故賢者眾,眾賢進而不肖者易退,夫何患官冗。今也艱之於其始,竊恐夫賢者之難進,與夫不肖者之無以異也。方今進退天下士大夫之權,內則御史,外則轉運,而士大夫之間潔然而無過,可任以為吏者,其實無幾。且相公何不以意推之,往年吳中復在犍為,一月而發二吏。中復去職,而吏之以罪免者,曠歲無有也。雖然,此特洵之所見耳,天下之大則又可知矣。國家法令甚嚴,洵從蜀來,見凡吏商者皆不征,非追胥調發皆得役天子之夫,是以知天下之吏犯法者甚眾。從其犯而黜之,十年之後將分職之不給,此其權在御史、轉運,而御史、轉運之權實在相公,顧甚易為也。今四方之士會於京師,口語藉藉,莫不為此。然皆莫肯一言於其上,誠以為近於私我也。洵,西蜀之人,方不見用於當世,幸又不復以科舉為意,是以肆言於其間而可以無嫌。
伏惟相公慨然有憂天下之心,征伐四國以安天下,毅然立朝以威製天下,名著功遂,文武並濟,此其享功業之重而居富貴之極,於其平生之所望無復慊然者。惟其獲天下之多士而與之皆樂乎此,可以復動其志。故遂以此告其左右。惟相公亮之。
【上田樞密書】
天之所以與我者,夫豈偶然哉。堯不得以與丹朱,舜不得以與商均,而瞽叟不得奪諸舜。發於其心,出於其言,見於其事,確乎其不可易也。聖人不得以與人,父不得奪諸其子,於此見天之所以與我者不偶然也。夫其所以與我者,必有以用我也。我知之不得行之,不以告人,天固用之,我實置之,其名曰棄天;自卑以求幸其言,自小以求用其道,天之所以與我者何如,而我如此也,其名曰褻天。棄天,我之罪也;褻天,亦我之罪也;不棄不褻,而人不我用,不我用之罪也,其名曰逆天。然則棄天、褻天者其責在我,逆天者其責在人。在我者,吾將盡吾力之所能為者,以塞夫天之所以與我之意,而求免乎天下後世之譏。在人者,吾何知焉。吾求免夫一身之責之不暇,而為人憂乎哉?孔子、孟軻之不遇,老於道途而不倦不慍、不怍不沮者,夫固知夫責之所在也。衛靈、魯哀、齊宣、梁惠之徒之不足相與以有為也,我亦知之矣,抑將盡吾心焉耳。吾心之不盡,吾恐天下後世無以責夫衛靈、魯哀、齊宣、梁惠之徒,而彼亦將有以辭其責也,然則孔子、孟軻之目將不暝於地下矣。夫聖人、賢人之用心也固如此。如此而生,如此而死,如此而貧賤,如此而富貴,升而為天,沉而為淵,流而為川,止而為山,彼不預吾事,吾事畢矣。竊怪夫後之賢者之不能自處其身也,饑寒窮困之不勝而號於人。嗚呼!使其誠死於饑寒窮困邪,則天下後世之責將必有在,彼其身之責不自任以為憂,而我取而加之吾身,不已過乎。今洵之不肖,何敢以自列於聖賢,然其心亦有所不甚自輕者。何則,天下之學者,孰不欲一蹴而造聖人之域,然及其不成也,求一言之幾乎道而不可得也。千金之子,可以貧人,可以富人,非天之所與,雖以貧人富人之權,求一言之幾乎道,不可得也。天子之宰相,可以生人,可以殺人。非天之所與,雖以生人殺人之權,求一言之幾乎道,不可得也。今洵用力於聖人、賢人之術亦久矣。其言語、其文章,雖不識其果可以有用於今而傳於後與否,獨怪其得之之不勞。方其致思於心也,若或起之;得之心而書之紙也,若或相之。夫豈無一言之幾乎道?千金之子,天子之宰相,求而不得者,一旦在己,故其心得以自負,或者天其亦有以與我也。曩者見執事於益州,當時之文,淺狹可笑,饑寒窮困亂其心,而聲律記問又從而破壞其體,不足觀也已。數年來退居山野,自分永棄,與世俗日疏闊,得以大肆其力於文章。詩人之優柔,騷人之精深,孟、韓之溫淳,遷、固之雄剛,孫、吳之簡切,投之所向,無不如意。常以為董生得聖人之經,其失也流而為迂;晁錯得聖人之權,其失也流而為詐;有二子之才而不流者,其惟賈生乎!惜乎今之世,愚未見其人也。作策二道,曰《審勢》、《審敵》,作書十篇,曰《權書》。洵有山田一頃,非凶歲可以無饑,力耕而節用,亦足以自老。不肖之身不足惜,而天之所與者不忍棄,且不敢褻也。執事之名滿天下,天下之士用與不用在執事。故敢以所謂《策》二道、《權書》十篇者為獻。平生之文,遠不可多致,有《洪範論》、《史論》七篇,近以獻內翰歐陽公。度執事與之朝夕相從而議天下之事,則斯文也其亦庶乎得陳於前矣。若夫其言之可用與其身之可貴與否者,執事事也,執事責也,於洵何有哉!
【上余青州書】
洵聞之,楚人高令尹子文之行,曰:「三以為令尹而不喜,三奪其令尹而不怒。」其為令尹也,楚人為之喜,而其去令尹也,楚人為之怒,己不期為令尹,而令尹自至。夫令尹子文豈獨惡夫富貴哉,知其不可以求得,而安其自得,是以喜怒不及其心,而人為之囂囂。嗟夫!豈亦不足以見己大而人小邪?脫然為棄於人,而不知棄之為悲;紛然為取於人,而不知取之為樂;人自為棄我、取我,而吾之所以為我者如一,則亦不足以高視天下而竊笑矣哉!
昔者,明公之初自奪於南海之濱,而為天下之名卿。當其盛時,激昂慷慨,論得失,定可否,左摩西羌,右揣契丹,奉使千里,彈壓強悍不屈之人,其辯如決河流而東注諸海,名聲四溢於中原而滂薄於遐遠之國,可謂至盛矣。及至中廢而為海濱之匹夫,蓋其間十有餘年,明公無求於人,而人亦無求於明公者。其後,適會南蠻縱橫放肆,充斥萬里,而莫之或救,明公乃起於民伍之中,折尺棰而笞之,不旋踵而南方乂安。夫明公豈有求而為之哉!適會事變以成大功,功成而爵祿至。明公之於進退之事,蓋亦綽綽乎有餘裕矣。悲夫!世俗之人紛紛於富貴之間而不知自止,達者安於逸樂而習為高岸之節,顧視四海,饑寒窮困之士,莫不顰蹙嘔噦而不樂;窮者藜藿不飽,布褐不暖,習為貧賤之所摧折,仰望貴人之輝光,則為之顛倒而失措。此二人者,皆不可與語於輕富貴而安貧賤。何者?彼不知貧富貴賤之正味也。夫惟天下之習於富貴之榮,而忸於貧賤之辱者,而後可與語此。今夫天下之所以奔走於富貴者,我知之矣,而不敢以告人也。富貴之極,止於天子之相。而天子之相,果誰為之名邪?豈天為之名邪?其無乃亦人之自名邪?夫天下之官,上自三公,至於卿、大夫,而下至於士,此四人者,皆人之所自為也,而人亦自貴之。天下以為此四者絕群離類,特立於天下而不可幾近,則不亦大惑矣哉。蓋亦反其本而思之。夫此四名者,其初蓋出於天下之人出其私意以自相號呼者而已矣。夫此四名者,果出於人之私意所以自相號呼也,則夫世之所謂賢人君子者,亦何以異此。有才者為賢人,而有德者為君子,此二名者夫豈輕也哉。而今世之士,得為君子者,一為世之所棄,則以為不若一命士之貴,而況以與三公爭哉。且夫明公昔者之伏於南海,與夫今者之為東諸侯也,君子豈有間於其間,而明公亦豈有以自輕而自重哉?洵以為明公之習於富貴之榮,而狃於貧賤之辱,其嘗之也蓋已多矣,是以極言至此而無所迂曲。
洵,西蜀之匹夫,嘗有志於當世,因循不遇,遂至於老。然其嘗所欲見者,天下之士蓋有五六人。五六人者已略見矣,而獨明公之未嘗見,每以為恨。今明公來朝,而洵適在此,是以不得不見。伏惟加察,幸甚!
卷十二·書九首
编辑【上歐陽內翰第一書】
內翰執事:洵布衣窮居,嘗竊有歎。以為天下之人,不能皆賢,不能皆不肖。故賢人君子之處於世,合必離,離必合。往者天子方有意於治,而范公在相府,富公為樞密副使,執事與余公、蔡公為諫官,尹公馳騁上下,用力於兵革之地。方是之時,天下之人,毛髮絲粟之才,紛紛然而起,合而為一。而洵也,自度其愚魯無用之身,不足以自奮於其間,退而養其心,幸其道之將成,而可以復見於當世之賢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富公北,執事與余公、蔡公分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勢,奔走於小官。洵時在京師,親見其事,忽忽仰天歎息,以為斯人之去,而道雖成,不復足以為榮也。既復自思,念往者眾君子之進於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間之。今之世無復有善人也,則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憂焉。姑養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傷?退而處十年,雖未敢自謂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與曩者異。而余公適亦有成功於南方,執事與蔡公復相繼登於朝,富公復自外入為宰相,其勢將復合為一。喜且自賀,以為道既已粗成,而果將有以發之也。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愛悅之而不得見之者,蓋有六人。今將往見之矣,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則又為之潸然出涕以悲。嗚呼,二人者不可復見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猶有四人也,則又以自解。思其止於四人也,則又汲汲欲一識其面,以發其心之所欲言。而富公又為天子之宰相,遠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於其前,余公、蔡公遠者又在萬里外,獨執事在朝廷間,而其位差不甚貴,可以叫呼扳援而聞之以言。而饑寒衰老之病,又痼而留之,使不克自至於執事之庭。夫以慕望愛悅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見,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則四人之中,非其勢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執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竊自以為洵之知之特深,愈於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語約而意盡,不為巉刻斬絕之言,而其鋒不可犯。韓子之文,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魚黿蛟龍,萬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自見其淵然之光,蒼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視。執事之文,紆餘委備,往復百折,而條達疏暢,無所間斷。氣盡語極,急言竭論,而容與閑易,無艱難勞苦之態。此三者,皆斷然自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其味黯然而長,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讓,有執事之態。陸贄之文,遺言措意,切近的當,有執事之實。而執事之才,又自有過人者。蓋執事之文,非孟子、韓子之文,而歐陽子之文也。夫樂道人之善而不為諂者,以其人誠足以當之也。彼不知者,則以為譽人以求其悅己也。夫譽人以求其悅己,洵亦不為也,而其所以道執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執事之知其知我也。雖然,執事之名滿於天下,雖不見其文,而固已知有歐陽子矣。而洵也,不幸墮在草野泥塗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而欲徒手奉咫尺之書,自托於執事,將使執事何從而知之,何從而信之哉。洵少年不學,生二十五年,始知讀書,從士君子遊。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厲行,以古人自期。而視與己同列者,皆不勝己,則遂以為可矣。其後困益甚,然每取古人之文而讀之,始覺其出言用意,與己大別。時復內顧,自思其才則又似夫不遂止於是而已者。由是盡燒曩時所為文數百篇,取《論語》、《孟子》、《韓子》及其他聖人、賢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終日以讀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觀於其外,而駭然以驚。及其久也,讀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當然者,然猶未敢自出其言也。時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製,試出而書之,已而再三讀之,渾渾乎覺其來之易矣。然猶未敢以為是也。近所為《洪範論》、《史論》凡七篇,執事觀其如何?嘻,區區而自言,不知者又將以為自譽以求人之知己也。惟執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
【上歐陽內翰第二書】
內翰諫議執事:士之能以其姓名聞乎天下後世者,夫豈偶然哉!以今觀之,乃可以見。生而同鄉,學而同道,以某問某,蓋有曰吾不聞者焉。而況乎天下之廣,後世之遠,雖欲仿佛,豈易得哉!古之以一能稱,一善書者,愚未嘗敢忽也。今夫群群焉而生,逐逐焉而死者,更千萬人不稱不書也。彼之以一能稱,以一善書者,皆有以過乎千萬人者也。自孔子沒,百有餘年而孟子生。孟子之後,數十年而至荀卿子。荀卿子後乃稍闊遠,二百餘年而揚雄稱於世。揚雄之死,不得其繼千有餘年,而後屬之韓愈氏。韓愈氏沒三百年矣,不知天下之將誰與也?且以一能稱,以一善書者,皆不可忽,則其多稱而屢書者,其為人宜尤可貴重。奈何數千年之間,四人而無加,此其人宜何如也?天下病無斯人,天下而有斯人也,宜何以待之?洵一窮布衣,於今世最為無用,思以一能稱、以一善書而不可得者也。況夫四子者之文章,誠不敢冀其萬一。頃者張益州見其文,以為似司馬子長。洵不悅,辭焉。夫以布衣,而王公大人稱其文似司馬遷,不悅而辭,無乃為不近人情。誠恐天下之人不信,且懼張公之不能副其言,重為世俗笑耳。若執事,天下所就而折衷者也。不知其不肖,稱之曰:「子之《六經論》,荀卿子之文也。」平生為文,求於千萬人中使其姓名仿佛於後世而不可得。今也,一旦而得齒於四人者之中,天下烏有是哉?意者其失於斯言也。執事於文稱師魯,於詩稱子美、聖俞,未聞其有此言也,意者其戲也。惟其愚而不顧,日書其所為文,惟執事之求而致之。既而屢請而屢辭焉,曰:「吾未暇讀也。」退而處,不敢復見,甚慚於朋友,曰:「信矣,其戲也!」雖然,天下不知其為戲,將有以議執事,洵亦且得罪。執事憐其平生之心,苟以為可教,亦足以慰其衰老,唯無曰荀卿云者,幸甚!
【上歐陽內翰第三書】
洵啟:昨出京倉惶,遂不得一別。去後數日,始知悔恨。蓋一時間變出不意,遂擾亂如此,怏悵怏悵。不審日來尊履何似?二子軾、轍竟不免丁憂。今已到家月餘,幸且存活。洵道途奔波,老病侵陵,成一翁矣。自思平生羈蹇不遇,年近五十,始識閣下。傾蓋晤語,便若平生。非徒欲援之於貧賤之中,乃與切磨議論,共為不朽之計。而事未及成,輒聞此變。孟軻有云:「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豈信然邪?洵離家時,無壯子弟守舍,歸來屋廬倒壞,籬落破漏,如逃亡人家。今且謝絕過從,杜門不出,亦稍稍取舊書讀之。時有所懷,輒欲就閣下評議。忽驚相去已四千里,思欲跂首望見君子之門庭不可得也。所示范公碑文,議及申公事節,最為深厚。近試以語人,果無有曉者。每念及此,鬱鬱不樂。閣下雖賢俊滿門,足以嘯歌俯仰,終日不悶,然至於不言而心相諭者,閣下於誰取之?自蜀至秦,山行一月,自秦至京師,又沙行數千里。非有名利之所驅與凡事之不得已者,孰為來哉?洵老矣,恐不能復東。閣下當時賜音問,以慰孤耿。病中無聊,深愧疏略,惟千萬珍重。
【上歐陽內翰第四書】
洵啟:夏熱,伏惟提舉內翰尊候萬福。向為京兆尹,天下謂公當由此得政。其後聞有此授,或以為拂世戾俗,過在於不肯鹵莽。然此豈足為公損益哉。洵久不奉書,非敢有懈,以為用公之奏而得召,恐有私謝之嫌。今者洵既不行,而朝廷又欲必致之。恐聽者不察,以為匹夫而要君命,苟以為高而求名,亦且得罪於門下,是故略陳其一二,以曉左右。聞之孟軻曰:「仕不為貧,而有時乎為貧。」洵之所為欲仕者,為貧乎?實未至於饑寒而不擇。以為行道乎?道固不在我。且朝廷將何以待之?今人之所謂富貴高顯而近於君可以行道者,莫若兩製。然猶以為不得為宰相,有所牽制於其上,而不得行其志。為宰相者,又以為時不可為,而我將有所待。若洵又可以行道責之邪?始公進其文,自丙申之秋至戊戌之冬,凡七百餘日而得召。朝廷之事,其節目期限,如此之繁且久也。使洵今日治行,數月而至京師,旅食於都市以待命,而數月間得試於所謂舍人院者,然後使諸公專考其文,亦一二年。幸而以為不謬,可以及等而奏之,從中下相府,相與擬議,又須年載間,而後可以庶幾有望於一官。如此,洵固以老而不能為矣。人皆曰求仕將以行道,若此者,果足以行道乎?既不足以行道,而又不至於為貧,是二者皆無名焉。是故其來遲遲,而未甚樂也。王命且再下,洵若固辭,必將以為沽名而有所希望。今歲之秋,軾、轍已服闋,亦不可不與之俱東。恐內翰怪其久而不來,是以略陳其意。拜見尚遠,唯千萬為國自重。
【上歐陽內翰第五書】
內翰侍郎執事:洵以無用之才,久為天下之棄民,行年五十,未嘗見役於世。執事獨以為可收,而論之於天子,再召之試,而洵亦再辭。獨執事之意,叮寧而不肯已。朝廷雖知其不肖,不足以辱士大夫之列,而重違執事之意,譬之巫醫卜祝,特捐一官以乞之。自顧無分毫之功有益於世,而王命至門,不知辭讓,不畏簡書,朋友之譏,而苟以為榮。此所以深愧於執事,久而不至於門也。然君子之相從,本非以求利,蓋亦樂乎天下之不知其心,而或者之深知之也。執事之於洵,未識其面也,見其文而知其心。既見也,聞其言而信其平生。洵不以身之進退出處之間有謁於執事,而執事亦不以稱譽薦拔之故有德於洵。再召而辭也,執事不以為矯,而知其恥於自求。一命而受也,執事不以為貪,而知其不欲為異。其去不追,而其來不拒,其大不榮,而其小不辱。此洵之所以自信於心者,而執事舉之。故凡區區而至門者,為是謝也。《禮》曰:「仕而未有祿者,君有饋焉曰獻;使焉曰寡君,違而君薨,弗為服也。」古之君子重以其身臣人者,蓋為是也哉!子思、孟軻之徒,至於是國,國君使人饋之,其詞曰:「寡君使某有獻於從者。」布衣之尊而至於此,惟不食其祿也。今洵已有名於吏部,執事其將以道取之邪,則洵也猶得以賓客見。不然,其將與奔走之吏同趨於下風,此洵所以深自憐也。唯所裁擇。
【上王長安書】
判府左丞閣下:天下無事,天子甚尊,公卿甚貴,士甚賤。從士而逆數之,至於天子,其積也甚厚,其為變也甚難。是故天子之尊至於不可指,而士之卑至於可殺。嗚呼!見其安而不見其危,如此而已矣。衛懿公之死,非其無人也,以鶴辭而不與戰也。方其未敗也,天下之士望為其鶴而不可得也。及其敗也,思以千乘之國與匹夫共之而不可得也。人知其卒之至於如此,則天子之尊可以栗栗於上,而士之卑可以肆志於下,又焉敢以勢言哉!故夫士之貴賤,其勢在天子。天子之存亡,其權在士。世衰道喪,天下之士學之不明,持之不堅,於是始以天子存亡之權,下而就一匹夫貴賤之勢。甚矣夫,天下之惑也。持千金之璧以易一瓦缶,幾何其不舉而棄諸溝也。古之君子,其道相為徒,其徒相為用。故一夫不用乎此,則天下之士相率而去之。使夫上之人有失天下士之憂,而後有失一士之懼。今之君子,幸其徒之不用,以苟容其身。故其始也輕用之,而其終也亦輕去之。嗚呼!其亦何便於此也?當今之世,非有賢公卿不能振其前,非有賢士不能奮其後。洵從蜀來,明日將至長安見明公而東。伏惟讀其書而察其心,以輕重其禮。幸甚幸甚!
【上張侍郎第一書】
侍郎執事:明公之知洵,洵知之,明公知之,他人亦知之。洵之所以獲知於明公,明公之所以知洵者,雖暴之天下,皆可以無愧。今也,將有所私告於執事。今將以屑屑之私,壞敗其至公之節,欲忍而不言而不能,欲言而不果,勃然交於胸中,心不寧而顏忸怩者累月而後決。竊見古之君子,知其人也憂其人,以至於其父母、昆弟、妻子,以至於其親族、朋友,憂之固其責也。雖然,自我求之,則君子譏焉。知之而不憂,不憂而求人憂,則君子交譏之。洵之意以為寧在我,而無寧在明公,故用此決其意而發其言,以私告於下執事。明公試一聽之。洵有二子軾、轍,齠齔授經,不知他習,進趨拜跪,儀狀甚野,而獨於文字中有可觀者。始學聲律,既成,以為不足盡力於其間,讀孟、韓文,一見以為可作。引筆書紙,日數千言,坌然溢出,若有所相。年少狂勇,未嘗更變,以為天子之爵祿可以攫取。聞京師多賢士大夫,欲往從之遊,因以舉進士。洵今年幾五十,以懶鈍廢於世,誓將絕進取之意。惟此二子,不忍使之復為湮淪棄置之人。今年三月,將與之如京師。一門之中,行者三人,而居者尚十數口。為行者計,則害居者;為居者計,則不能行。恓恓焉無所告訴。夫以負販之夫,左提妻,右挈子,奮身而往,尚不可御。有明公以為主,公焉往而不濟?今也望數千里之外,茫然如梯天而航海,蓄縮而不進,洵亦羞見朋友。明公居齊桓、晉文之位,惟其不知洵,惟其知而不憂,則又何說;不然,何求而不克?輕之於鴻毛,重之於泰山,高之於九天,遠之於萬里,明公一言,天下誰議?將使軾、轍求進於下風,明公引而察之。有一不如所言,願賜誅絕,以懲欺罔之罪。
【上張侍郎第二書】
省主侍郎執事:洵始至京師時,平生親舊,往往在此,不見者蓋十年矣,惜其老而無成。問所以來者,既而皆曰:「子欲有求,無事他人,須張益州來乃濟。」且云:「公不惜數千里走表為子求官,苟歸,立便殿上,與天子相唯諾,顧不肯邪?」退自思公之所與我者,蓋不為淺,所不可知者,唯其力不足而勢不便。不然,公與我無愛也。聞之古人:「日中必熭,操刀必割。」當此時也,天子虛席而待公,其言宜無不聽用。洵也與公有如此之舊,適在京師,且未甚老,而猶足以有為也。此時而無成,亦足以見他人之無足求,而他日之無及也已。昨聞車馬至此有日,西出百餘里迎見。雪後苦風,晨至鄭州,唇黑面烈,僮僕無人色。從逆旅主人得束薪縕火。良久,乃能以見。出鄭州十里許,有導騎從東來,驚愕下馬立道周,云宋端明且至,從者數百人,足聲如雷,已過,乃敢上馬徐去。私自傷至此,伏惟明公所謂潔廉而有文,可以比漢之司馬子長者,蓋窮困如此,豈不為之動心而待其多言邪!
【上韓舍人書】
舍人執事:方今天下雖號無事,而政化未清,獄訟末衰息,賦斂日重,府庫空竭,而大者又有二敵之不臣,天子震怒,大臣憂恐。自兩製以上宜皆苦心焦思,日夜思念,求所以解吾君之憂者。洵自惟閑人,於國家無絲毫之責,得以優遊終歲,詠歌先王之道以自樂,時或作為文章,亦不求人知。以為天下方事事,而王公大人豈暇見我哉?是以逾年在京師,而其平生所願見如君侯者,未嘗一至其門。有來告洵以所欲見之之意,洵不敢不見。然不知君侯見之而何也?天子求治如此之急,君侯為兩製大臣,豈欲見一閑布衣,與之論閑事邪?此洵所以不敢遽見也。自閑居十年,人事荒廢,漸不喜承迎將逢,拜伏拳跽。王公大人苟能無以此求之,使得從容坐隅,時出其所學,或亦有足觀者。今君侯辱先求之,此其必有所異乎世俗者矣。《孟子》曰:「段幹木逾垣而避之,泄柳閉門而不納,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見矣。」嗚呼!吾豈斯人之徒歟!欲見我而見之,不欲見而徐去之何傷?況如君侯,平生所願見者,又何辭焉?不宣。洵再拜。
卷十三·書八首
编辑【上韓丞相書】
洵年老無聊,家產破壞,欲從相公乞一官職。非敢望如朝廷所以待賢俊,使之志得道行者,但差勝於今,粗可以養生遺老者耳。去歲蒙朝廷授洵試校書郎,亦非敢少之也。使朝廷過聽,而洵僥幸,不過得一京官,終不能如漢、唐之際所以待處士者。則京官之與試銜,又何足分多少於其間,而必為彼不為此邪。然其所以區區無厭,復有求於相公者,實以家貧無貲,得六七千錢,誠不足以贍養,又況忍窮耐老,望而未可得邪。凡人為官,稍可以紓意快志者,至京朝官始有其仿佛耳。自此以下者,皆勞筋苦骨,摧折精神,為人所役使,去僕隸無幾也。然天下之士,所以求之如不及,得之而喜者,彼誠少年,將有所忍於此,以待至於紓意快志者也。若洵者,計其年豈足以有待邪?今且守選數年,然後得窺尚書省門。又待闕歲餘而到任,幸而得免於負犯廢放,又守選,又待闕,如此十四五年,謹守以滿七八考,又幸而有舉主五六人,然後敢望於改官。當此之時,洵蓋七十矣。譬如豫章橘柚,非老人所種也。洵久為布衣,無官長拘轄,自覺筋骨疏強,不堪為州縣趨走拜伏小吏。相公若別除一官,而幸與之,願得盡力。就使無補,亦必不至於恣睢漫漶,以傷害王民也。今朝廷糊名以取人,保任以得官,苟應格者,雖屠沽不得不與。何者?雖欲愛惜而無由也。今洵幸為諸公所知似不甚淺,而相公尤為有意。至於一官,則反覆遲疑不決者累歲。嗟夫!豈天下之官以洵故冗邪?洵少時自處不甚卑,以為遇時得位,當不鹵莽。及長,知取士之難,遂絕意於功名,而自托於學術,實亦有得而足恃。自去歲以來,始復讀《易》,作《易傳》百餘篇。此書若成,則自有《易》以來,未始有也。今也亦不甚戀戀於一官,如必無可推致之理,亦幸明告之,無使其首鼠不決,欲去而遲遲也。世人施恩則望報,苟有以相博,則叩之也易。今洵已潦倒,有二子又皆抗拙如洵,相公豈能施此不報之恩邪?相公往時為洵言,欲為歐陽公言子者數矣,而見輒忘之以為怪。洵誠懼其或有意欲收之也,而復忘之,故忍恥而一言。不宣,洵再拜。
【上韓昭文論山陵書】
四月二十三日,將仕郎、守霸州文安縣主簿、禮院編纂蘇洵,惶恐再拜上書昭文相公執事:洵本布衣書生,才無所長,相公不察而辱收之,使與百執事之末,平居思所以仰報盛德而不獲其所。今者先帝新棄萬國,天子始親政事,當海內傾耳側目之秋,而相公實為社稷柱石莫先之臣,有百世不磨之功,伏惟相公將何以處之?古者天子即位,天下之政必有所不及安席而先行之者。蓋漢昭即位,休息百役,與天下更始。故其為天子曾未逾月,而恩澤下布於海內。竊惟當今之事,天下之所謂最急,而天子之所宜先行者,輒敢以告於左右。竊見先帝以儉德臨天下,在位四十餘年,而宮室遊觀無所增加,幃簿器皿弊陋而不易,天下稱頌,以為文、景之所不若。今一旦奄棄臣下,而有司乃欲以末世葬送無益之費,侵削先帝休息長養之民,掇取厚葬之名而遺之,以累其盛明。故洵以為當今之議,莫若薄葬。竊聞頃者癸酉赦書既出,郡縣無以賞兵,例皆貸錢於民,民之有錢者,皆莫肯自輸,於是有威之以刀劍,驅之以笞棰,為國結怨,僅而得之者。小民無知,不知與國同憂,方且狼顧而不寧。而山陵一切配率之科又以復下,計今不過秋冬之間,海內必將騷然,有不自聊賴之人。竊惟先帝平昔之所以愛惜百姓者如此其深,而其所以檢身節儉者如此其至也,推其平生之心而計其既沒之意,則其不欲以山陵重困天下,亦已明矣。而臣下乃獨為此過當逾禮之費,以拂戾其平生之意,竊所不取也。且使今府庫之中,財用有餘,一物不取於民,盡公力而為之,以稱遂臣子不忍之心,猶且獲譏於聖人。況夫空虛無有,一金以上非取於民則不獲,而冒行不顧以徇近世失中之禮,亦已惑矣。然議者必將以為,古者「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以天下之大,而不足於先帝之葬,於人情有所不順。洵亦以為不然。使今儉葬而用墨子之說,則是過也。不廢先王之禮,而去近世無益之費,是不過矣。子思曰:「三日而殯,凡附於身者必誠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三月而葬,凡附於棺者必誠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古之人所由以盡其誠信者,不敢有略也,而外是者則略之。昔者華元厚葬其君,君子以為不臣。漢文葬於霸陵,木不改列,藏無金玉,天下以為聖明,而後世安於太山。故曰:莫若建薄葬之議,上以遂先帝恭儉之誠,下以紓百姓目前之患,內以解華元不臣之譏,而萬世之後以固山陵不拔之安。洵竊觀古者厚葬之由,未有非其時君之不達,欲以金玉厚其親於地下,而其臣下不能禁止,僶俛而從之者。未有如今日之事,太后至明,天子至聖,而有司信近世之禮,而遂為之者,是可深惜也。且夫相公既已立不世之功矣,而何愛一時之勞而無所建明?洵恐世之清議,將有任其責者。如曰詔敕已行,制度已定,雖知不便,而不可復改。則此又過矣。蓋唐太宗之葬高祖也,欲為九丈之墳,而用漢氏長陵之制,百事務從豐厚,及群臣建議以為不可,於是改從光武之陵,高不過六丈,而每事儉約。夫君子之為政,與其坐視百姓之艱難而重改令之非,孰若改令以救百姓之急?不勝區區之心,敢輒以告。惟恕其狂易之誅,幸甚幸甚!不宣,洵惶恐再拜。
【與梅聖俞書】
聖俞足下:暌間忽復歲晚,昨九月中嘗發書,計已達左右。洵閑居經歲,益知無事之樂,舊病漸復散去,獨恨淪廢山林,不得聖俞、永叔相與談笑,深以嗟惋。自離京師,行已二年,不意朝廷尚未見遺,以其不肖之文猶有可采者,前月承本州發遣赴闕就試。聖俞自思,僕豈欲試者。惟其平生不能區區附合有司之尺度,是以至此窮困。今乃以五十衰病之身,奔走萬里以就試,不亦為山林之士所輕笑哉。自思少年嘗舉茂才,中夜起坐,裹飯攜餅,待曉東華門外,逐隊而入,屈膝就席,俯首據案。其後每思至此,即為寒心。今齒日益老,尚安能使達官貴人復弄其文墨,以窮其所不知邪?且以永叔之言與夫三書之所云,皆世之所見。今千里召僕而試之,蓋其心尚有所未信,此尤不可苟進以求其榮利也。昨適有病,遂以此辭。然恐無以答朝廷之恩,因為《上皇帝書》一通以進,蓋以自解其不至之罪而已。不知聖俞當見之否?冬寒,千萬加愛。
【答雷太簡書】
太簡足下:前月辱書,承諭朝廷將有召命,且教以東行應詔。旋屬郡有符,亦以此見遣。承命自笑,恐不足以當,遂以病辭,不果行。計太簡亦已知之。僕已老矣,固非求仕者,亦非固求不仕者。自以閑居田野之中,魚稻蔬筍之資,足以養生自樂,俯仰世俗之間,竊觀當世之太平。其文章議論,亦可以自足於一世。何苦乃以衰病之身,委曲以就有司之權衡,以自取輕笑哉!然此可為太簡道,不可與流俗人言也。向者《權書》、《衡論》、《幾策》,皆僕閑居之所為。其間雖多言今世之事,亦不自求出之於世,乃歐陽永叔以為可進而進之。苟朝廷以為其言之可信,則何所事試,苟不信其平居之所云,而其一日倉卒之言,又何足信邪。恐復不信,只以為笑。久居閑處,終歲幸無事。昨為州郡所發遣,徒益不樂爾。楊旻至今未歸,未得所惠書。歲晚,京師寒甚,惟多愛。
【與楊節推書】
洵白:節推足下,往者見托以先丈之埋銘,示之以程生之《行狀》。洵於子之先君,耳目未嘗相接,未嘗輒交談笑之歡。夫古之人所為誌夫其人者,知其平生,而閔其不幸以死,悲其後世之無聞,此銘之所為作也。然而不幸而不知其為人,而有人焉告之以其可銘之實,則亦不得不銘。此則銘亦可以信《行狀》而作者也。今余不幸而不獲知子之先君,所恃以作銘者,正在其《行狀》耳。而《狀》又不可信,嗟夫難哉!然余傷夫人子之惜其先君無聞於後,以請於我。我既已許之,而又拒之,則無以恤乎其心。是以不敢遂已,而卒銘其墓。凡子之所欲使子之先君不朽者,茲亦足以不負子矣,謹錄以進如左。然又恐子不信《行狀》之不可用也,故又具列於後。凡《行狀》之所云皆虛浮不實之事,是以不備論,論其可指之跡。《行狀》曰:「公有子美琳,公之死由哭美琳而慟以卒。」夫子夏哭子,止於喪明,而曾子譏之。而況以殺其身,此何可言哉。余不愛夫吾言,恐其傷子先君之風。《行狀》曰:「公戒諸子,無如鄉人父母在而出分。」夫子之鄉人,誰非子之兄與子之舅甥者,而余何忍言之。而況不至於皆然,則余又何敢言之。此銘之所以不取於《行狀》者有以也,子其無以為怪。洵白。
【與吳殿院書】
洵啟:京師會遇,殊未及從容,屬家有變故,倉遽西走,遂不得奉別,怏悵不可勝言也。向每見君侯,談論輒盡歡。而在京師逾年,相見至少,誠恐憲官職重,是以不敢數數自通,然亦老懶不出之故。及今相去數千里,求復一見不可得也。曩曾議及故友史沆骨肉淪落荊楚間,慨然太息,有收恤之心。沆有兄經臣者,雖臥病而志氣卓然,以豪傑稱鄉里,使得攝尺寸之柄,當不鹵莽。常以為沆死而有經臣者在,或萬一能有所雪,今不幸亦已死矣。追思沆平生孤直不遇,而經臣亦以剛見廢,又皆以無後死。當其生時,舉世莫不仇疾,惟君侯一人獨為哀閔,而數年間兄弟相繼淪喪,使仁人之心不克少施。嗚呼!豈其命之窮薄至於此邪!經臣死,家無一人,後事所囑辦於朋友。今其家遺孤骨肉存者,獨沆有弱女在襄州耳,君侯尚可以庇之,使無失所否?阻遠未能一一,伏惟裁悉。不宣。洵白。
【謝趙司諫書】
洵啟:向家居眉陽,以病懶不獲問從者,常以為閣下之所在,聲之所振,德之所加,士以千里為近,而洵獨不能走二百里一至於門。縱不獲罪,固以為君子之棄人矣。今年秋始見太守竇君京師,乃知閣下過聽,猥以鄙陋上塞明詔。不知閣下何取於洵也。洵固無取,然私獨喜,以為可辭於世者,其不以馳騖得明矣。洵不識閣下,然仰聞君子之風,常以私告於朋友。特恨其身之不肖,不得交於當世,以遍致閣下之美。所告者皆饑寒自謀不暇之人,雖告而無益。然猶以素不相識之故,得免於希勢苟附之嫌,是其不識賢於識也。今世之所尚,相見則以數至門為勤,不相見則以數至書為忠。夫數至門者,虛禮無用,數至書者,虛詞無觀。得其無用與其無觀而加喜,不得而怒,此與嬰兒之好惡無異。今閣下舉人而取於不相識之中,則其去世俗遠矣。寓居雍丘,無故不至京師。詹望君子,日以復日。頃者朝廷猥以試校書郎見授,洵不能以老身復為州縣之吏,然所以受者,嫌若有所過望耳。以閣下知我,故言及此,無怪。
【與孫叔靜】
久承借示新文及累為訪臨,甚荷勤眷。文字已細觀,甚善。必欲求所未至,如《中正論》引舜為證,此是時文之病。凡論但意立而理明,不必覓事應付。誠未思之。專此,不宣。洵白。
卷十四·譜
编辑【譜例】
古者,諸侯世國,卿大夫世家,死者有廟,生者有宗,以相次也,是以百世而不相忘。此非獨賢士大夫尊祖而貴宗,蓋其昭穆存乎其廟,遷毀之主存乎其太祖之室,其族人相與為服,死喪嫁娶相告而不絕,則其勢自至於不忘也。自秦、漢以來,仕者不世,然其賢人君子猶能識其先人,或至百世而不絕,無廟無宗而祖宗不忘,宗族不散,其勢宜亡而獨存,則由有譜之力也。蓋自唐衰,譜牒廢絕,士大夫不講,而世人不載。於是乎由賤而貴者,恥言其先;由貧而富者,不錄其祖,而譜遂大廢。昔者,洵嘗自先子之言而谘考焉,由今而上得五世,由五世而上得一世,一世之上失其世次,而其本出於趙郡蘇氏,以為《蘇氏族譜》。它日歐陽公見而歎曰:「吾嘗為之矣。」出而觀之,有異法焉。曰:「是不可使獨吾二人為之,將天下舉不可無也。」洵於是又為《大宗譜法》以盡譜之變,而並載歐陽氏之《譜》以為譜例,附以歐陽公題《劉氏碑後》之文以告當世之君子,蓋將有從焉者。〈《歐陽氏譜》及永叔題《劉氏碑後》不具於此。〉
【蘇氏族譜】
蘇氏之《譜》,譜蘇氏之族也。蘇氏出自高陽,而蔓延於天下。唐神龍初,長史味道刺眉州,卒於官,一子留於眉。眉之有蘇氏自是始。而譜不及焉者,親盡也。親盡則曷為不及?譜為親作也。凡子得書而孫不得書,何也?以著代也。自吾之父以至吾之高祖,仕不仕,娶某氏,享年幾,某日卒,皆書,而他不書,何也?詳吾之所自出也。自吾之父以至吾之高祖,皆曰諱某,而他則遂名之,何也?尊吾之所自出也。《譜》為蘇氏作,而獨吾之所自出得詳與尊,何也?《譜》,吾作也。嗚呼!觀吾之《譜》者,孝弟之心可以油然而生矣。情見乎親,親見於服,服始於衰,而至於緦麻,而至於無服。無服則親盡,親盡則情盡,情盡則喜不慶,憂不吊。喜不慶,憂不吊,則途人也。吾之所以相視如途人者,其初兄弟也。兄弟,其初一人之身也。悲夫!一人之身分而至於途人,此吾譜之所以作也。其意曰:分而至於途人者,勢也。勢,吾無如之何也已。幸其未至於途人也,使之無至於忽忘焉可也。嗚呼!觀吾之《譜》者,孝弟之心可以油然而生矣。係之以詩曰:
吾父之子,今為吾兄。吾疾在身,兄呻不寧。數世之後,不知何人。彼死而生,不為戚欣。兄弟之親,如足如手,其能幾何?彼不相能,彼獨何心!
【族譜後錄上篇】
蘇氏之先出於高陽,高陽之子曰稱,稱之子曰老童,老童生重黎及吳回。重黎為帝嚳火正,曰祝融,以罪誅。其後為司馬氏。而其弟吳回復為火正。吳回生陸終,陸終生子六人:長曰樊,為昆吾;次曰惠連,為參胡;次曰篯,為彭祖;次曰來言,為會人;次曰安,為曹姓;季曰季連,為羋姓。六人者皆有後,其後各分為數姓。昆吾始姓己氏,其後為蘇、顧、溫、董。當夏之時,昆吾為諸侯伯,曆商而昆吾之後無聞。至周有忿生,為司寇,能平刑以教百姓,周公稱之,蓋《書》所謂司寇蘇公者也。司寇蘇公與檀伯達皆封於河,世世仕周,家於其封,故河南、河內皆有蘇氏。六國之際,秦及代、厲,其苗裔也。至漢興而蘇氏始徙入秦。或曰:高祖徙天下豪傑以實關中,而蘇氏遷焉。其後曰建,家於長安杜陵。武帝時為將,以擊匈奴有功,封平陵侯,其後世遂家於其封。建生三子:長曰嘉,次曰武,次曰賢。嘉為奉車都尉。其六世孫純為南陽太守。生子曰章,當順帝時為冀州刺史,又遷為并州,有功於其人,其子孫遂家於趙郡。其後至唐武后之世,有味道、味玄。味道,聖曆初為鳳閣侍郎,以貶為眉州刺史,遷為益州長史,未行而卒。有子一人不能歸,遂家焉。自是眉始有蘇氏。故眉之蘇,皆宗益州長史味道。趙郡之蘇,皆宗并州刺史章。扶風之蘇,皆宗平陵侯建。河南、河內之蘇,皆宗司寇忿生。而凡蘇氏皆宗昆吾樊。昆吾樊宗祝融、吳回。蓋自昆吾樊至司寇忿生,自司寇忿生至平陵侯建,自平陵侯建至并州刺史章,自并州刺史章至益州長史味道,自益州長史味道至吾之高祖,其間世次皆不可紀。而洵始為《族譜》以紀其族屬,《譜》之所記,上至於吾之高祖,下至於吾之昆弟,昆弟死而及昆弟之子。曰:嗚呼!高祖之上不可詳矣。自吾之前,而吾莫之知焉,已矣;自吾之後,而莫之知焉,則從吾《譜》而益廣之,可以至於無窮。蓋高祖之子孫,家授一《譜》而藏之。其法曰:凡嫡子而後得為譜,為譜者皆存其高祖,而遷其高祖之父,世世存其先人之譜,無廢也。而其不及高祖者,自其得為譜者之父始,而存其所宗之譜,皆以吾譜冠焉。其說曰:此古之小宗也。古者有大宗,有小宗,《傳》曰:「別子為祖,繼別為宗,繼禰者為小宗。有百世不遷之宗,有五世則遷之宗。百世不遷者,別子之後也。宗其繼別子之所自出者,百世不遷者也。宗其繼高祖者,五世則遷者也。」別子者,公子及士之始為大夫者也。別子不得禰其父,而自使其嫡子後之,則為大宗,故曰:「繼別為宗。」族人宗之,雖百世,而大宗死,則為之齊衰三月,其母妻亡亦然;死而無子,則支子以其昭穆後之,此所謂「百世不遷之宗」也。別子之庶子又不得禰別子,而自使其嫡子為後,則為小宗。故曰「繼禰者為小宗」。小宗五世之外,則易宗。其繼禰者,親兄弟宗之;其繼祖者,從兄弟宗之;其繼曾祖者,再從兄弟宗之;其繼高祖者,三從兄弟宗之;死而無子,則支子亦以其昭穆後之,此所謂「五世則遷之宗也」。凡今天下之人,惟天子之子與始為大夫者,而後可以為大宗,其餘則否。獨小宗之法,猶可施於天下。故為族譜,其法皆從小宗。凡吾之宗,其繼高祖者,高祖之嫡子祈。祈死無子,天下之宗法不立,族人莫克以其子為之後,是以繼高祖之宗亡而虛存焉。其繼曾祖者曾祖之嫡子宗善,宗善之嫡子昭圖,昭圖之嫡子惟益,惟益之嫡子允元。其繼祖者,祖之嫡子諱序,序之嫡子澹,澹之嫡子位。其繼禰者,禰之嫡子澹,澹之嫡子位。曰:嗚呼!始可以詳之矣。百世之後,凡吾高祖之子孫,得其家之譜而觀之,則為小宗。得吾高祖之子孫之譜而合之,而以吾《譜》考焉,則至於無窮而不可亂也。是為《譜》之志云爾。
【族譜後錄下篇】
蘇氏之先自昆吾以來,其最顯者司寇忿生,三代之事,其聞於今不詳,周公作《立政》而特稱之,以教太史。其後周室衰,司寇之子孫亦曰蘇公,遭讒作詩以刺暴公,名曰《彼何人斯》。惟此二人,見於《詩》、《書》,是以其傳至今。自蘇氏入秦而平陵侯建、典屬國武始顯。遷於趙,而并州刺史章、益州長史味道始有聞於世。遷於眉,而至於今無聞。夫是惟譜不立也,自昆吾至《書》之蘇公五百有餘年,自《書》之蘇公至《詩》之蘇公二百有餘年,自《詩》之蘇公至平陵侯建、典屬國武,七百有餘年,自平陵侯建、典屬國武,至并州刺史章二百有餘年,自并州刺史章,至益州長史味道五百有餘年,自益州長史味道,至吾之高祖二百有餘年,以三十年而一易世,則七十有餘世也。七十有餘世,亦容有賢不賢焉。不賢者隨世磨滅,不可得而聞;而賢者獨有七人。七十有餘世,其賢者亦容不止於七人矣,而其餘不傳,則譜不立之過也。故洵既為族譜,又從而記其所聞先人之行。昔吾先子嘗有言曰:「吾年少而亡吾先人,先世之行,吾不及有聞焉。蓋嘗聞其略曰:蘇氏自遷於眉而家於眉山,自高祖涇則已不詳。自曾祖釿而後稍可記。曾祖娶黃氏,以俠氣聞於鄉閭。生子五人,而吾祖祜最少最賢,以才幹精敏見稱,生於唐哀帝之天祐二年,而歿於周世宗之顯德五年,蓋與五代相終始。歿之一年,而吾太祖始受命。是時王氏、孟氏相繼據蜀,蜀之高才大人皆不肯出仕,曰:不足輔。仕於蜀者皆其年少輕銳之士,故蜀以再亡。至太祖受命,而吾祖不及見也。吾祖娶於李氏。李氏,唐之苗裔,太宗之子曹王明之後世曰瑜,為遂州長江尉,失官,家於眉之丹棱。祖母嚴毅,居家肅然,多才略,猶有竇太后、柴氏主之遺烈。生子五人,其才皆不同,宗善、宗晏、宗,循循無所毀譽;少子宗晁,輕俠難製;而吾父杲最好善,事父母極於孝,與兄弟篤於愛,與朋友篤於信,鄉閭之人,無親疏皆敬愛之。娶宋氏夫人,事上甚孝謹,而御下甚嚴。生子九人,而吾獨存。善治生,有餘財。時蜀新破,其達官爭棄其田宅以入覲,吾父獨不肯取,曰:『吾恐累吾子。』終其身田不滿二頃,屋弊陋不葺也。好施與,曰:『多財而不施,吾恐他人謀我,然施而使人知之,人將以我為好名。』是以施而尤惡使人知之。族叔父玩嘗有重獄,將就逮,曰:『入獄而死,妻子以累兄。請為我詗獄之輕重,輕也以肉饋我,重也以菜饋我。饋我以菜,吾將不食而死。』既而得釋,玩曰:『吾非無他兄弟,可以寄死生者,惟子。』及將歿,太夫人猶執吾手曰:『盍以是屬子之兄弟。』笑曰:『而子賢,雖非吾兄弟,亦將與之;不賢,雖吾兄弟,亦將棄之。屬之何益?善教之而已。』遂卒。卒之歲,蓋淳化五年。推其生之年,則晉少帝之開運元年也。」此洵嘗得之先子云爾。先子諱序,字仲先,生於開寶六年,而歿於慶曆七年。娶史氏夫人,生子三人,長曰澹,次曰渙,季則洵也。先子少孤,喜為善而不好讀書。晚乃為詩,能白道,敏捷立成,凡數十年得數千篇,上自朝廷郡邑之事,下至鄉閭子孫畋漁治生之意,皆見於詩。觀其詩雖不工,然有以知其表裏洞達,豁然偉人也。性簡易,無威儀,薄於為己而厚於為人,與人交,無貴賤皆得其歡心。見士大夫曲躬盡敬,人以為諂,及其見田父野老亦然,然後人不以為怪。外貌雖無所不與,然其中心所以輕重人者甚嚴。居鄉閭,出入不乘馬,曰:「有甚老於我而行者,吾乘馬,無以見之。」敝衣惡食處之不恥,務欲以身處眾之所惡,蓋不學《老子》而與之合。居家不治家事,以家事屬諸子。至族人有事就之謀者,常為盡其心,反復而不厭。凶年嘗鬻其田以濟饑者。既豐,人將償之,曰:「吾自有以鬻之,非爾故也。」卒不肯受。力為藏退之行,以求不聞於世。然行之既久,則鄉人亦多知之,以為古之隱君子莫及也。以渙登朝,授大理評事。史氏夫人,眉之大家,慈仁寬厚。宋氏姑甚嚴,夫人常能得其歡,以和族人。先公十五年而卒,追封蓬萊縣太君。洵聞之,自唐之衰,其賢人皆隱於山澤之間,以避五代之亂。及其後,僭偽之國相繼亡滅,聖人出而四海平一,然其子孫猶不忍去其父祖之故以出仕於天下。是以雖有美才而莫顯於世,及其教化洋溢,風俗變改,然後深山窮穀之中,向日之子孫,乃始振迅相與從宦於朝。然其才氣,則既已不若其先人質直敦厚,可以重任而無疑也。而其先之行,乃獨隱晦而不聞,洵竊深懼焉。於是記其萬一而藏之家,以示子孫。至和二年九月一日。
【大宗譜法】
《蘇氏族譜》,小宗之法也。凡天下之人,皆得而用之,而未及大宗也。大宗之法,冠以別子,由別子而列之,至於百世而無窮,皆世自為處,別其父子,而合其兄弟。父子者,無窮者也。兄弟者,有窮者也。無窮者相與處則害於無窮,其勢不得不別。然而某之子某,某之子某,則是猶不別也,是為大宗之法云爾。故為大宗之法三世,自三世而推之,無不及也;人設二子而廣之,無不載也。蓋立法以為譜,學者之事也。由譜而知其先以及其旁子弟,以傳於後世,是古君子之所重,而士大夫之所當知也。以學者之事不立,而古君子之所重,與士大夫之所當知者隨廢,是學者之罪也。於是存之《蘇氏族譜》之末,以俟後世君子有采焉。
別子一世別子之嫡子甲庶子乙二世甲之嫡子丙
庶子丁乙之嫡子戊庶子己三世丙之嫡子庚
庶子辛丁之嫡子壬庶子癸戊之嫡子子
庶子醜己之嫡子寅庶子卯【蘇氏族譜亭記】
匹夫而化鄉人者,吾聞其語矣。國有君,邑有大夫,而爭訟者訴於其門;鄉有庠,裏有學,而學道者赴於其家。鄉人有為不善於室者,父兄輒相與恐曰:「吾夫子無乃聞之!」嗚呼!彼獨何修而得此哉?意者其積之有本末,而施之有次第邪。今吾族人猶有服者不過百人,而歲時蠟社,不能相與盡其歡欣愛洽,稍遠者至不相往來,是無以示吾鄉黨鄰裏也。乃作《蘇氏族譜》立亭於高祖墓塋之西南而刻石焉。既而告之曰:「凡在此者,死必赴,冠、娶妻必告,少而孤則老者字之,貧而無歸則富者收之。而不然者,族人之所共誚讓也。」歲正月,相與拜奠於墓下,既奠,列坐於亭。其老者顧少者而歎曰:「是不及見吾鄉鄰風俗之美矣。自吾少時,見有為不義者,則眾相與疾之,如見怪物焉,栗焉而不寧。其後少衰也,猶相與笑之。今也,則相與安之耳。是起於某人也。夫某人者,是鄉之望人也,而大亂吾俗焉。是故其誘人也速,其為害也深。自斯人之逐其兄之遺孤子而不恤也,而骨肉之恩薄;自斯人之多取其先人之貲田而欺其諸孤子也,而孝弟之行缺;自斯人之為其諸孤子之所訟也,而禮義之節廢;自斯人之以妾加其妻也,而嫡庶之別混;自斯人之篤於聲色,而父子雜處,歡嘩不嚴也,而閨門之政亂;自斯人之瀆財無厭,惟富者之為賢也,而廉恥之路塞。此六行者,吾往時所謂大慚而不容者也。今無知之人皆曰:『某人何人也,猶且為之。』其輿馬赫奕、婢妾靚麗,足以蕩惑裏巷之小人;其官爵貨力,足以搖動府縣;其矯詐修飾言語,足以欺罔君子,是州裏之大盜也。吾不敢以告鄉人,而私以戒族人焉:仿佛於斯人之一節者,願無過吾門也。」予聞之,懼而請書焉。老人曰:「書其事而闕其姓名,使他人觀之,則不知其為誰,而夫人之觀之,則麵熱內慚,汗出而食不下也。且無彰之,庶其有悔乎?」予曰:「然。」乃記之。
卷十五·雜文二十一首
编辑【張益州畫像記】
至和元年秋,蜀人傳言有寇至,邊軍夜呼,野無居人,妖言流聞,京師震驚。方命擇帥,天子曰:「毋養亂,毋助變。眾言朋興,朕志自定。外亂不作,變且中起。不可以文令,又不可以武競,惟朕一二大吏,孰為能處茲文武之間,其命往撫朕師?」乃推曰:「張公方平其人。」天子曰:「然。」公以親辭,不可,遂行。冬十一月至蜀。至之日,歸屯軍,撤守備,使謂郡縣:「寇來在吾,無爾勞苦。」明年正月朔旦,蜀人相慶如他日,遂以無事。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於淨眾寺,公不能禁。眉陽蘇洵言於眾曰:「未亂,易治也。既亂,易治也。有亂之萌,無亂之形,是謂將亂。將亂難治,不可以有亂急,亦不可以無亂弛。是惟元年之秋,如器之欹,未墜於地。惟爾張公,安坐於其旁,顏色不變,徐起而正之。既正,油然而退,無矜容,為天子牧小民不倦。惟爾張公,爾繄以生,惟爾父母。且公嘗為我言:『民無常性,惟上所待。人皆曰蜀人多變,於是待之以待盜賊之意,而繩之以繩盜賊之法,重足屏息之民,而以碪斧令。於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賴之身,而棄之於盜賊,故每每大亂。夫約之以禮,驅之以法,惟蜀人為易。至於急之而生變,雖齊、魯亦然。吾以齊、魯待蜀人,而蜀人亦自以齊、魯之人待其身。若夫肆意於法律之外,以威劫齊民,吾不忍為也。』嗚呼!愛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吾未始見也。」皆再拜稽首曰:「然。」蘇洵又曰:「公之恩在爾心,爾死在爾子孫,其功業在史官,無以像為也。且公意不欲,如何?」皆曰:「公則何事於斯?雖然,於我心有不釋焉。今夫平居聞一善,必問其人之姓名與鄉里之所在,以至於其長短大小美惡之狀,甚者或詰其平生所嗜好,以想見其為人,而史官亦書之於其傳。意使天下之人,思之於心,則存之於目。存之於目,故其思之於心也固。由此觀之,像亦不為無助。」蘇洵無以詰,遂為之記。公,南京人,為人慷慨有大節,以度量容天下。天下有大事,公可屬。係之以詩曰:
天子在祚,歲在甲午。西人傳言,有寇在垣。庭有武臣,謀夫如雲。天子曰嘻,命我張公。公來自東,旗纛舒舒。西人聚觀,於巷於途。謂公暨暨,公來於於。公謂西人:安爾室家,無敢或訛。訛言不祥,往即爾常。春爾條桑,秋爾滌場。西人稽首,公我父兄。公在西囿,草木駢駢。公宴其僚,伐鼓淵淵。西人來觀,祝公萬年。有女娟娟,閨闥閑閑。有童哇哇,亦既能言。昔公未來,期汝棄捐。禾麻芃芃,倉庾崇崇。嗟我婦子,樂此歲豐。公在朝廷,天子股肱。天子曰歸,公敢不承?作堂嚴嚴,有廡有庭。公像在中,朝服冠纓。西人相告,無敢逸荒。公歸京師,公像在堂。
【彭州圓覺禪院記】
人之居乎此也,其必有樂乎此也。居斯樂,不樂不居也。居而不樂,不樂而不去,為自欺且為欺天。蓋君子恥食其食而無其功,恥服其服而不知其事,故居而不樂,吾有吐食、脫服以逃天下之譏而已耳。天之畀我以形,而使我以心馭也。今日欲適秦,明日欲適越,天下誰我御?故居而不樂,不樂而不去,是其心且不能馭其形,而況能以馭他人哉?自唐以來,天下士大夫爭以排釋老為言,故其徒之欲求知於吾士大夫之間者,往往自叛其師以求其容於吾。而吾士大夫亦喜其來而接之以禮。靈師、文暢之徒,飲酒食肉以自絕於其教。嗚呼!歸爾父子,復爾室家,而後吾許爾以叛爾師。父子之不歸,室家之不復,而師之叛,是不可以一日立於天下。《傳》曰:「人臣無外交。」故季布之忠於楚也,雖不如蕭、韓之先覺,而比丁公之貳則為愈。予在京師,彭州僧保聰來求識予甚勤。及至蜀,聞其自京師歸,布衣蔬食以為其徒先,凡若干年,而所居圓覺院大治。一日為予道其先師平潤事,與其院之所以得名者,請予為記。予佳聰之不以叛其師悅予也,故為之記曰:彭州龍興寺僧平潤講《圓覺經》有奇,因以名院。院始弊不葺,潤之來,始得隙地以作堂宇。凡更二僧,而至於保聰,聰又合其鄰之僧屋若干於其院以成。是為記。
【極樂院造六菩薩記】
始予少年時,父母俱存,兄弟妻子備具,終日嬉遊,不知有死生之悲。自長女之夭,不四五年而丁母夫人之憂,蓋年二十有四矣。其後五年而喪兄希白,又一年而長子死,又四年而幼姊亡,又五年而次女卒。至於丁亥之歲,先君去世,又六年而失其幼女,服未既,而有長姊之喪。悲憂慘愴之氣,鬱積而未散,蓋年四十有九而喪妻焉。嗟夫,三十年之間,而骨肉之親零落無幾。逝將南去,由荊、楚走大梁,然後訪吳、越,適燕、趙,徜徉於四方以忘其老。將去,慨然顧墳墓,追念死者,恐其魂神精爽滯於幽陰冥漠之間,而不獲曠然遊乎逍遙之鄉,於是造六菩薩並龕座二所。蓋釋氏所謂觀音、勢至、天藏、地藏、解冤結、引路王者,置於極樂院阿彌如來之堂。庶幾死者有知,或生於天,或生於人,四方上下,所適如意,亦若余之遊於四方而無繫云爾。
【木假山記】
木之生,或蘖而殤,或拱而夭。幸而至於任為棟樑則伐,不幸而為風之所拔,水之所漂,或破折,或腐。幸而得不破折,不腐,則為人之所材,而有斧斤之患。其最幸者,漂沉汩沒於湍沙之間,不知其幾百年,而其激射齧食之餘,或仿佛於山者,則為好事者取去,強之以為山,然後可以脫泥沙而遠斧斤。而荒江之濆,如此者幾何!不為好事者所見,而為樵夫野人所薪者,何可勝數!則其最幸者之中,又有不幸者焉。予家有三峰,予每思之,則疑其有數存乎其間。且其蘖而不殤,拱而不夭,任為棟樑而不伐,風拔水漂而不破折,不腐;不破折,不腐,而不為人所材,以及於斧斤;出於湍沙之間,而不為樵夫野人之所薪,而後得至乎此,則其理似不偶然也。然予之愛之,則非徒愛其似山,而又有所感焉,非徒愛之,而又有所敬焉。予見中峰魁岸踞肆,意氣端重,若有以服其旁之二峰。二峰者莊栗刻峭,凜乎不可犯,雖其勢服於中峰,而岌然決無阿附意。吁!其可敬也夫!其可以有所感也夫!
【老翁井銘】
丁酉歲,余卜葬亡妻,得武陽安鎮之山。山之所從來甚高大壯偉,其末分而為兩股,回轉環抱,有泉坌然出於兩山之間,而北附右股之下,畜為大井,可以日飲百餘家。卜者曰吉,是在葬書為神之居。蓋水之行常與山俱,山止而泉冽,則山之精氣勢力自遠而至者,皆畜於此而不去,是以可葬無害。他日乃問泉旁之民,皆曰是為老翁井。問其所以為名之由,曰:往歲十年,山空月明,天地開霽,則常有老人蒼顏白髮,偃息於泉上,就之則隱而入於泉,莫可見。蓋其相傳以為如此者久矣。因為作亭於其上,又甃石以禦水潦之暴,而往往優遊其間,酌泉而飲之,以庶幾得見所謂老翁者,以知其信否。然余又閔其老於荒榛岩石之間,千歲而莫知也,今乃始遇我而後得傳於無窮。遂為銘曰:
山起東北,翼為南西。涓涓斯泉,坌溢以彌。斂以為井,可飲萬夫。汲者告吾,有叟於斯。裏無斯人,將此謂誰。山空寂寥,或嘯而嬉。更千萬年,自潔自好。誰其知之,乃訖遇我。惟我與爾,將遂不泯。無溢無竭,以永千祀。
【王荊州畫像贊】
太山崇崇,東海滔滔,蟠為山東。公惟齊人,齊方千里,而吾獨見公。公在荊州,或象其儀,白髮紅顏。謂公方壯,公生辛丑,天子之老。誰謂公老,其威桓桓,鎮天子之南邦。
【吳道子畫五星贊】
世稱善畫,曹興張繇。牆破紙爛,兵火所燒。至於有唐,道子姓吳。獨稱一時,蔑張與曹。曆歲數百,其有幾何?或镵於碑,以獲不磨。吾世貧窶,非有富豪。堂堂五行,道子所摹。歲星居前,不武不挑。求之古人,其有帝堯。盛服佩劍,其容昭昭。熒惑惟南,左弓右刀。赫烈奮怒,木石焚焦。震怛下土,莫敢有驕。崔崔土星,瘦而長腰。四方遠遊,去如飛飆。倏忽萬里,遠莫可招。太白惟將,宜其壯夫。今惟婦人,長裾飄飄。抱撫四弦,如聲嘈嘈。辰星北方,不麗不妖。執筆與紙,凝然不囂。妝非今人,唇傅黑膏。唯是五星。筆勢莫高。昔始得之,爛其生綃。及今百年,墨昏而消。愈後愈遠,知其若何?吾苟不言,是亦不遭。
【仲兄字文甫說】
洵讀《易》至《渙》之六四曰:「渙其群,元吉。」曰:嗟夫,群者,聖人所欲渙以混一天下者也。蓋余仲兄名渙,而字公群,則是以聖人之所欲解散滌蕩者以自命也,而可乎?他日以告,兄曰:「子可無為我易之?」洵曰:「唯。」既而曰:請以文甫易之,如何?且兄嘗見夫水之與風乎?油然而行,淵然而留,渟洄汪洋,滿而上浮者,是水也,而風實起之。蓬蓬然而發乎大空,不終日而行乎四方,蕩乎其無形,飄乎其遠來,既往而不知其跡之所存者,是風也,而水實形之。今夫風水之相遭乎大澤之陂也,紆餘委虵,蜿蜒淪漣,安而相推,怒而相淩,舒而如雲,蹙而如鱗,疾而如馳,徐而如徊,揖讓旋辟,相顧而不前,其繁如縠,其亂如霧,紛紜鬱擾,百里若一,汩乎順流,至乎滄海之濱,滂薄洶湧,號怒相軋,交橫綢繆,放乎空虛,掉乎無垠,橫流逆折,濆旋傾側,宛轉膠戾,回者如輪,縈者如帶,直者如燧,奔者如焰,跳者如鷺,投者如鯉,殊狀異態,而風水之極觀備矣!故曰:「風行水上渙。」此亦天下之至文也。然而此二物者豈有求乎文哉?無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是其為文也,非水之文也,非風之文也,二物者非能為文,而不能不為文也。物之相使而文出於其間也,故曰:此天下之至文也。今夫玉非不溫然美矣,而不得以為文;刻鏤組繡,非不文矣,而不可以論乎自然。故夫天下之無營而文生之者,唯水與風而已。昔者君子之處於世,不求有功,不得已而功成,則天下以為賢;不求有言,不得已而言出,則天下以為口實。嗚呼,此不可與他人道之,唯吾兄可也。
【名二子說】
輪輻蓋軫,皆有職乎車,而軾獨若無所為者。雖然,去軾則吾未見其為完車也。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天下之車莫不由轍,而言車之功者,轍不與焉。雖然,車仆馬斃而患亦不及轍。是轍者,善處乎禍福之間也。轍乎,吾知免矣。
【題張仙畫像】
洵嘗於天聖庚午重九日至玉局觀無礙子卦肆中見一畫像,筆法清奇,乃云:「張仙也。有感必應。」因解玉環易之。洵尚無子嗣,每旦必露香以告,逮數年,既得軾,又得轍,性皆嗜書。乃知真人急於接物,而無礙子之言不妄矣。故識其本末,使異時祈嗣者於此加敬云。
【送吳侯職方赴闕序】
因天地萬物有可以如此之勢,而寓之於事,則其始不強而易成,其成也窮萬物而不可變。聖人見天地之間以物加物,而不能皆長,不能皆短,於是有度;見一人之手不能盛江湖之沙礫,而太山之穀納一石而不加淺,於是有量;見物橫於空中,首重而末舉,於是有權衡。長短之相形,大小之相盛,輕重之相抑昂,皆物之所自有,而度量權衡者因焉。故度量權衡家有之而不可闕。至於後世有作者出,以為因物之自然以成物,不足以見吾智,於是作器使之不擊而自嗚,不觸而自轉,虛而欹,水實其中,而覆半,而端如常器。嗚呼!殆矣,吾見其朝作而暮廢也。夫不忍而謂之仁,忍而謂之義。見蹈水者不忍而拯其手,而仁存焉;見井中之人,度不能出,忍而不從,而義存焉。無傷其身而活一人,人心有之。不肯殺其身以濟必不能生之人,人心有之。有人焉,以為人心之所自有,而不足以驚人也,乃曰:「殺吾身雖不能生人,吾為之。」此人心之所自有邪?強之也。強不能以及遠。使人之心不忍殺人,而亦不能無故殺其身,是亦足以為仁矣乎?嗚呼!有餘矣。誰能不忍視人之死,而亦不肯妄殺其身者,然則異世驚眾之行,亦無有以加之也。吳侯職方有名於當時,其胸中泊然無崖岸限隔,又無翹然躍然務出奇怪之操以震撼世俗之志。是誠使刻厲險薄之人見之,將不識其所以與常人異者。然使之退而思其平生大方,則淳淳渾渾不可遽測。此所謂能充其心之所自有,而天下之君子也。吳侯有名於世三十年,而猶於此為遠官。今其東歸,其不碌碌為此官矣哉!
【送石昌言使北引】
昌言舉進士時,吾始數歲,未學也。憶與群兒戲先府君側,昌言從旁取棗栗啖我,家居相近,又以親戚,故甚狎。昌言舉進士,日有名。吾後漸長,亦稍知讀書,學句讀、屬對、聲律,未成而廢。昌言聞吾廢學,雖不言,察其意甚恨。後十餘年,昌言及第第四人,守官四方,不相聞。吾以壯大,乃能感悔,摧折復學。又數年,遊京師,見昌言長安,相與勞苦如平生歡,出文十數首,昌言甚喜稱善。吾晚學無師,雖日為文,中甚自慚,及聞昌言說,乃頗自喜。今十餘年,又來京師,而昌言官兩製,乃為天子出使萬里外強悍不屈之邊庭,建大旆,從騎數百,送車千乘,出都門意氣慨然。自思為兒時,見昌言先府君旁,安知其至此!富貴不足怪,吾於昌言獨有感也。丈夫生不為將,得為使折衝口舌之間足矣。往年彭任從富公使還,為我言,既出境,宿驛亭,聞介馬數萬騎馳過,劍槊相摩,終夜有聲,從者怛然失色。及明,視道上馬跡,尚心掉不自禁。凡彼所以誇耀中國者多此類。中國之人不測也,故或至於震懼而失辭,以為遠方笑。嗚呼,何其不思之甚也。昔者奉春君使冒頓,壯士、健馬皆匿不見,是以有平城之役。今之匈奴,吾知其無能為也。《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請以為贈。
【丹棱楊君墓誌銘】
楊君諱某,字某,世家眉之丹棱。曾大父諱某,大父某,父某,皆不仕。君娶某氏女,生子四人:長曰美琪,次曰美琳,次曰美珣,其幼美球。美球嘗從事安靖軍。余遊巴東,因以識余。嘉祐二年某月某日,君卒,享年若干。四年十一月某日,葬於某鄉某裏。將葬,從事來請余銘,以求不泯於後,余不忍逆。蓋美琳先君之喪一月而卒,美琪、美珣皆志於學,而美球既仕於朝。銘曰:
歲在己亥月在子,培高穴深托后土。夫子骨肉歸安此,生有四息三哭位。後昆如雲不勝記,其後豈不富且貴。囑余作銘賴其季,更千萬年豈不偉。
【祭史彥輔文】
嗚呼彥輔,胡為而然,胡負於天?誰不壽考,而於彥輔,獨嗇其年?誰不當貴,使終賤寒。誰無子孫,詵詵戢戢,滿眼蚔蝝?於天何傷,獨愛一孺,使殞其傳?詹々其帷,其下惟誰,有童未冠。彥輔從子,帶絰而哭,稽顙來前。天高茫茫,慟哭不聞,誰知此冤?輟哭長思,念初結交,康定寶元。子以氣豪,縱橫放肆,隼擊鵬騫。奇文怪論,卓若無敵,悚怛旁觀。憶子大醉,中夜過我,狂歌叫歡。予不喜酒,正襟危坐,終夕無言。他人竊驚,宜若不合,胡為甚歡?嗟人何知,吾與彥輔,契心忘顏。飛騰雲霄,無有遠邇,我後子先。擠排澗穀,無有險易,我溺子援。破窗孤燈,冷灰凍席,與子無眠。旅遊王城,飲食寤寐,相恃以安。慶曆丁亥,詔策告罷,予將西轅。慨然有懷,吾親老矣,甘旨未完。往從南公,奔走乞假,遂至於虔。子時亦來,止於臨江,係馬解鞍。愛弟子凝,倉卒就獄,舉家驚喧。及秋八月,予將北歸,亦既具船。有書晨至,開視驚叫,遂丁大艱。故鄉萬里,泣血行役,敢期生還?中途逢子,握手相慰,曰無自殘。旅宿魂驚,中夜起行,長江大山。前呼後應,告我無恐,相從入關。歸來幾何,子以病廢,手足若攣。我嘉子心,壯若鐵石,益固而堅。瞋目大呼,屋瓦為落,聞者竦肩。子凝之喪,大臨嘔血,傷心破肝。我遊京師,強起來餞,相顧留連。我還自東,二子喪母,歸懷辛酸。子病告革,奔走往問,醫云已難。問以後事,口不能語,悲來塞咽。遺文墜稿,為子收拾,以葺以編。我知不朽,千載之後,子名長存。嗚呼彥輔,天實喪之,予哭寢門。白髮班班,疾病來加,臥不能奔。哭書此文,命軾往奠,以慰斯魂。尚饗。
【祭任氏姊文】
昔我曾祖,子孫滿門。姊之先人,實惟其孫。不幸而亡,又不有嗣。後世饗祀,其托在姊。祭於女家,聞者欷歔。姊不永存,後益以疏。姊之未亡,洵作《族譜》。昆弟諸子,可以指數。念姊之先,其後為誰?周旋反覆,不見而悲。悲其早喪,宜姊壽考。春秋薦獻,終姊之老。今姊永歸,遂及良人。皆葬於原,送哭酸辛。姊之子孫,恭願良謹。當有達者,以塞此恨。跪讀此文,告以無憾。鬼神有知,尚克來鑒。尚饗。
【祭亡妻程氏文】
嗚呼!與子相好,相期百年。不知中道,棄我而先。我徂京師,不遠當還。嗟子之去,曾不須臾。子去不返,我懷永哀。反復求思,意子復回。人亦有言,死生短長。苟皆不欲,爾避誰當?我獨悲子,生逢百殃。有子六人,今誰在堂?唯軾與轍,僅存不亡。咻呴撫摩,既冠既昏。教以學問,畏其無聞。晝夜孜孜,孰知子勤?提攜東去,出門遲遲。今往不捷,後何以歸?二子告我:母氏勞苦。今不汲汲,奈後將悔。大寒酷熱,崎嶇在外。亦既薦名,試於南宮。文字煒煒,歎驚群公。二子喜躍,我知母心。非官實好,要以文稱。我今西歸,有以藉口。故鄉千里,期母壽考。歸來空堂,哭不見人。傷心故物,感涕殷勤。嗟予老矣,四海一身。自子之逝,內失良朋。孤居終日,有過誰箴?昔予少年,遊蕩不學,子雖不言,耿耿不樂。我知子心,憂我泯沒。感歎折節,以至今日。嗚呼死矣,不可再得!安鎮之鄉,裏名可龍,隸武陽縣,在州北東。有蟠其丘,惟子之墳。鑿為二室,期與子同。骨肉歸土,魂無不之。我歸舊廬,無不改移。魂兮未泯,不日來歸。
【祭侄位文】
嘉祐五年六月十四日,叔洵以家饌酒果祭於亡侄之靈。昔汝之生,後余五年。余雖汝叔父,而幼與汝同戲如兄弟然。其後,余日以長,汝亦以壯大。余適四方,而汝留故園。余既歸止,汝乃隨汝仲叔旅居東都,十有三歲而不還。今余來東,汝遂溘然至死而不救。此豈非天耶?嗟夫!數十年之間,與汝出處參差不齊,曾不如其幼之時。方將與汝皆旅於此,汝又一旦而歿。人事之變,何其反復而與人相違?嗟余伯兄,其後之存者,今日以往獨汝季弟與汝之二孺,此所以使余增悲也。汝歿之五日,汝家將殯汝於京城之西郊,魂如有知,於此永別。尚饗。
【祭史親家祖母文】
嗟人之生,其久幾何?百年之間,逝者如麻。反顧而思,可泣以悲。夫人之孫,歸於子轍。自初許嫁,以及今日。旻天不吊,禍難薦結。始自丁亥,天崩地坼,先君歿世。次及近歲,子婦之母,亦以奄棄。顧惟荼毒,謂亦止此。誰知於今,乃或有甚。室家不祥,死而莫救。及於夫人,亦罹此咎。子喪其妣,婦喪祖母。誰謂人生,而至於是。歎嗟傷心,悲不能止。
【議修禮書狀】
右洵先奉敕編禮書,後聞臣寮上言,以為祖宗所行不能無過差。不經之事,欲盡芟去,無使存錄。洵竊見議者之說,與敕意大異。何者?前所授敕,其意曰纂集故事而使後世無忘之耳,非曰制為典禮而使後世遵而行之也。然則洵等所編者,是史書之類也。遇事而記之,不擇善惡,詳其曲折,而使後世得知而善惡自著者,是史之體也。若夫存其善者,而去其不善,則是製作之事,而非職之所及也。而議者以責洵等,不已過乎?且又有所不可者,今朝廷之禮雖為詳備,然大抵往往亦有不安之處,非特一二事而已。而欲有所去焉,不識其所去者果何事也?既欲去之,則其勢不得不盡去,盡去則禮缺而不備。苟獨去其一,而不去其二,則適足以為抵牾齟齬而不可齊一。且議者之意,不過欲以掩惡諱過,以全臣子之義,如是而已矣。昔孔子作《春秋》,惟其惻怛而不忍言者而後有隱諱。蓋桓公薨,子般卒,沒而不書,其實以為是不可書也。至於成宋亂,及齊狩,躋僖公,作丘甲,用田賦,丹桓宮楹,刻桓宮桷,若此之類,皆書而不諱。其意以為雖不善而尚可書也。今先世之所行,雖小有不善者,猶與《春秋》之所書者甚遠,而悉使洵等隱諱而不書,如此,將使後世不知其淺深,徒見當時之臣子至於隱諱而不言,以為有所大不可言者,則無乃欲益而反損歟?《公羊》之說滅紀滅項,皆所以為賢者諱,然其所謂諱者,非不書也,書而迂曲其文耳。然則其實猶不沒也。其實猶不沒者,非以彰其過也,以見其過之止於此也。今無故乃取先世之事而沒之,後世將不知而大疑之,此大不便者也。班固作《漢志》,凡漢之事,悉載而無所擇。今欲如之,則先世之小有過差者,不足以害其大明。而可以使後世無疑之之意,且使洵等為得其所職,而不至於侵官者。謹具狀申提舉參政侍郎,欲乞備錄聞奏。
【賀歐陽樞密啟】
伏審光奉帝詔,入持國樞,士民歡嘩,朝野響動。恭惟國家所以設樞密之任,乃是天下未能忘威武之防。雖號百歲之承平,未嘗一日而無事。兵不可去,職為最難,任文教則損國威,專武事則害民政。伏自近歲,屢更大臣,皆由省府而來,以答勳勞之舊。一曆二府,遂超百官。既無跂足之求,僅若息肩之所。自聞此命,欣賀實深。蓋因物議之所歸,以慰民心之大望。伏惟某官一時之傑,舉代所推。經世之文,服膺已久;致君之略,至老不衰。顧惟平昔起於小官,曷嘗須臾忘於當世。以為天下之未大治,蓋自賢者之在下風。自今而言,夫復何難。願因千載之遇,一新四海之瞻。洵受恩至深,為喜宜倍。嘗謂未死之際,無由知王道之大行,不意臨老之年,猶及見君子之得位。阻以在外,闕於至門,仰祈高明,俯賜亮察。
【謝相府啟】
朝廷之士,進而不知休;山林之士,退而不知反。二者交譏於世,學者莫獲其中。洵幼而讀書,固有意於從宦,壯而不仕,豈為異以矯人?上之,則有制策誘之於前,下之,則有進士驅之於後。常以措意,晚而自慚。蓋人未之知,而自炫以求用;世未之信,而有望於效官;仰而就之,良亦難矣。以為欲求於無辱,莫若退聽之自然。有田一廛,足以為養,行年五十,將復何為?不意貧賤之姓名,偶自徹聞於朝野,向承再命以就試,固以大異其本心。且召試而審觀其才,則上之人猶未信其可用。未信而有求於上,則洵之意以為近於強人。遂以再辭,亦既獲命。以匹夫之賤,而必行其私意,豈王命之寵,而敢望其曲加。昨承詔恩,被以休寵,退而自顧,愧其無勞。此蓋昭文相公,左右元君,舒慘百辟,德澤所暢,刑威所加,不暘而熙,不寒而栗,顧惟無似,或謂可收。不忍棄之於庶人,亦使與列於一命,上以慰夫天下賢俊之望,下以解其終身饑寒之憂。仰惟此恩,孰可為報。昔者孟子不願召見,而孔子不辭小官,夫欲正其所由得之之名,是以謹其所以取之之故。蓋孟子不為矯,孔子不為卑。苟窮其心,則各有說。雖自知其不肖,常願附其下風。區區之心,惟所裁擇!
卷十六·雜詩二十七首
编辑【雲興于山】
雲興于山,霿霿為霧。匪山不仁,天實不顧。山川我享,為我百訴。豈不畏天,哀此下土。班班鳲鳩,穀穀晨號。天乎未雨,余不告勞。誰為山川,不如羽毛。
【有驥在野】
有驥在野,百過不呻。子不我良,豈無他人。縶我於廄,乃不我駕。遇我不終,不如在野。禿毛於霜,寄肉於狼。寧彼我傷,人不我顧?無子我忘。
【有觸者犢】
有觸者犢,再箠不卻。為子已觸,安所置角?天實畀我,子欲已我。惡我所為,盍奪我有?子欲不觸,盍索之笠?
【朝日載升】
朝日載升,薨薨伊氓。於室有績,於野有耕。於途有商,於邊有征。天生斯民,相養以寧。嗟我何為?踽踽無營。初孰與我,今孰主我?我將往問,安所處我?
【我客至止】
我客至止,我迎於門。來升我堂,來飲我尊。羞鱉不時,詈我不勤。求我何多,請辭不能。客謂主人:唯子我然。求子之多,責子之深,期子於賢。
【顏書四十韻】
任君北方來,手出《邠州碑》。為是魯公寫,遺我我不辭。魯公實豪傑,慷慨忠義姿。憶在天寶末,變起漁陽師。猛士不敢當,儒生橫義旗。感激數十郡,連衡鬬羌夷。新造勢尚弱,胡馬力未衰。用兵竟不勝,歎息真數奇。杲兄死常山,烈士淚滿頤。魯公不死敵,天下皆熙熙。奈何不愛死,再使踏鯨鰭?公固不畏死,吾實悲當時。緬邈念高誼,惜哉我生遲。近日見異說,不知作者誰。云公本不死,此事亦已奇。〈或云公屍解。雖見殺,而實不死。〉大抵天下心,人人屬公思。加以不死狀,慰此苦歎悲。我欲哭公墓,莽莽不可知。愛其平生跡,往往或孑遺。此字出公手,一見減歎谘。使公不善書,筆墨紛訛癡。思其平生事,豈忍棄路岐?況此字頗怪,堂堂偉形儀。駿極有深穩,骨老成支離。點畫乃應和,關連不相違。有如一人身,鼻口耳目眉。彼此異狀貌,各自相結維。離離天上星,分如不相持。左右自綴會,或作斗與箕。骨嚴體端重,安置無欹危。篆鼎兀大腹,高屋無弱楣。古器合尺度,法物應矩規。想其始下筆,莊重不自卑。虞柳豈不好,結束煩{馬中}羈。筆法未離俗,庸手尚敢窺。自我見此字,得紙無所施。一車會百木,斤斧所易為。團團彼明月,欲畫形終非。誰知忠義心,餘力尚及斯。因此數幅紙,使我重歎嘻。
【歐陽永叔白兔】
飛鷹搏平原,禽獸亂衰草。蒼茫就擒執,顛倒莫能保。白兔不忍殺,歎息愛其老。獨生遂長拘,野性始驚矯。貴人識筠籠,馴擾漸可抱。誰知山林寬,穴處頗自好。高飆動槁葉,群竄跡如掃。異質不自藏,照野明暠暠。獵夫指之笑,自匿苦不早。何當騎蟾蜍,靈杵手自搗。
【答二任五言二十韻】
魯人賤夫子,呼丘指東家。當時雖未遇,弟子已如麻。奈何鄉閭人,曾不為歎嗟。區區吳越間,問骨不憚遐。習見反不怪,海人等龍蝦。嗟我何足道,窮居出無車。昨者入京洛,文章被人誇。故舊未肯信,聞之笑呀呀。獨有兩任子,知我有足嘉。遠遊苦相念,長篇寄芬葩。我道亦未爾,子得無增加?貧窮已衰老,短發垂髿々。重祿無意取,思治山中畬。往歲栽苦竹,細密如蒹葭。庭前三小山,本為水中楂。當前鑒方池,寒泉照谽岈。玩此可竟日,胡為踏朝衙?何當子來會,酒食相邀遮?願為久相敬,終始無疵瑕。閑居呼無事,數來飲流霞。
【丙申歲余在京師鄉人陳景回自南來棄其官得太子中允景回舊有地在蔡今將治園囿於其間以自老余嘗有意於嵩山之下洛水之上買地築室以為休息之館而未果今景回欲余詩遂道此意景回志余言異日可以知余之非戲云爾】
岷山之陽土如腴,江水清滑多鯉魚。古人居之富者眾,我獨厭倦思移居。平川如手山水蹙,恐我後世鄙且愚。經行天下愛嵩嶽,遂欲買地居妻孥。晴原漫漫望不盡,山色照野光如濡。民生舒緩無夭紥,衣冠堂堂偉丈夫。吾今隱居未有所,更後十載不可無。聞君厭蜀樂上蔡,占地百頃無邊隅。草深野闊足狐兔,水種陸取身不劬。誰知李斯顧秦寵,不獲牽犬追黃狐。今君南去已足老,行看嵩少當吾廬。
【憶山送人五言七十八韻】
少年喜奇跡,落拓鞍馬間。縱目視天下,愛此宇宙寬。山川看不厭,浩然遂忘還。岷峨最先見,睛光厭西川。遠望未及上,但愛青若鬟。大雪冬沒脛,夏秋多蛇蚖。乘春乃敢去,葡匐攀孱顏。有路不容足,左右號鹿猿。陰崖雪如石,迫暖成高瀾。經日到絕頂,目眩手足顛。自恐不得下,撫膺忽長歎。坐定聊四顧,風色非人寰。仰面囁雲霞,垂手撫百山。臨風弄襟袖,飄若風中仙。來遊荊渚,談笑登峽船。峽山無平岡,峽水多悍湍。長風送輕帆,瞥過難詳觀。其間最可愛,巫廟十數巔。聳聳青玉榦,折首不見端。其餘亦詭怪,土老崖石頑。長江渾渾流,觸齧不可攔。苟非峽山壯,浩浩無隅邊。恐是造物意,特使險且堅。江山兩相值,後世無水患。水行月餘日,泊舟事征鞍。爛漫走塵土,耳囂目眵昏。中路逢漢水,亂流愛清淵。道逢塵土客,洗濯無瑕痕。振鞭入京師,累歲不得官。悠悠故鄉念,中夜成慘然。《五噫》不復留,馳車走鐶轅。自是識嵩嶽,蕩蕩容貌尊。不入眾山列,體如鎮中原。幾日至華下,秀色碧照天。上下數十里,映睫青巑巑。迤邐見終南,魁岸蟠長安。一月看三嶽,懷抱斗以騫。漸漸大道盡,倚山棧夤緣。下瞰不測溪,石齒交戈鋋。虛閣怖馬足,險崖摩吾肩。左山右絕澗,中如一繩慳。傲睨駐鞍轡,不忍驅以鞭。累累斬絕峰,兀不相屬聯。背出或逾峻,遠騖如爭先。或時度岡嶺,下馬步險艱。怪事看愈好,勤劬變清歡。行行上劍閣,勉強踵不前。矯首望故國,漫漫但青煙。及下鹿頭阪,始見平沙田。歸來顧妻子,壯抱難留連。遂使十餘載,此路常周旋。又聞吳越中,山明水澄鮮。百金買駿馬,往意不自存。投身入廬嶽,首挹瀑布源。飛下二千尺,強烈不可干。餘潤散為雨,遍作山中寒。次入二林寺,遂獲高僧言。問以絕勝境,導我同躋攀。逾月不倦厭,岩穀行欲殫。下山復南邁,不知已南虔。五嶺望可見,欲往苦不難。便擬去登玩,因得窺群蠻。此意竟不償,歸抱愁煎煎。到家不再出,一頓俄十年。昨聞廬山郡,太守雷君賢。往求與識麵,復見山鬱蟠。絕壁橫三方,有類大破鐶。包裹五六州,倚之為長垣。大抵蜀山峭,巉刻氣不溫。不類嵩華背,氣象多濃繁。吳君潁川秀,六載為蜀官。簿書苦為累,天鶴囚籠樊。岷山青城縣,峨眉亦南犍。黎雅又可到,不見宜悒然。有如烹脂牛,過眼不得餐。始謂泛峽去,此約今又愆。只有東北山,依然送歸軒。他山已不見,此可著意看。
【上田待制】
日落長安道,大野渺荒荒。籲嗟秦皇帝,安得不富強。山大地脈厚,小民十尺長。耕田破萬頃,一稔粟柱梁。少年事遊俠,皆可荷弩槍。勇力不自驕,頗能啖乾糧。天意此有謂,故使連西羌。古人遭邊患,累累鬬兩剛。方今正似此,猛士強如狼。跨馬負弓矢,走不擇澗岡。脫甲森不顧,袒裼搏敵場。嗟彼誰治此,踧踧不敢當。當之負重責,無成不朝王。田侯本儒生,武略今洸洸。右手握麈尾,指揮據胡床。郡國遠浩浩,邊鄙有積倉。秦境古何在,秦人多戰傷。此事久不報,此時將何償。得此報天子,為侯歌之章。
【途次長安上都漕傅諫議】
丈夫正多念,老大不自安。居家不能樂,忽忽思中原。慨然棄鄉廬,劫劫道路間。窮山多虎狼,行路非不難。昔者倦奔走,閉門事耕田。蠶穀聊自給,如此已十年。緬懷當今人,草草無復閑。堅臥固不起,芒背實在肩。布衣與肉食,幸可交口言。默默不以告,未可遽罪愆。驅車入京洛,藩鎮皆達官。長安逢傅侯,願得說肺肝。貧賤吾老矣,不復苦自歎。富貴不足愛,浮雲過長天。中懷邈有念,惝怳難自論。世俗不見信,排斥僅得存。昨者東入秦,大麥黃滿田。秦民可無饑,為君喜不眠。禁軍幾千萬,仰此填其咽。西蕃久不反,老賊非常然。士飽可以戰,吾寧為之先。傅侯君在西,天子憂東藩。烽火尚未滅,何策安西邊。傅侯君謂何,明日將東轅。
【答陳公美四首】
少壯事已遠,舊交良可懷。百年能幾何,十載不得偕。念昔居鄉里,遊處了無猜。飲食不相舍,談笑久所陪。拜君以為兄,分密誰能開。齒發俱未老,未至衰與頹。我子在繈褓,君猶無嬰孩。君後獨舍去,為吏天一涯。我又厭奔走,遠引不復來。歲月杳難恃,區區老吾儕。況從與君別,多事歲若排。心力不能救,衰病侵筋骸。二子皆已冠,如吾苦無才。君亦已有嗣,眉目秀且佳。人事知幾變,會合終不諧。昨者本不出,豪傑苦見咍。鬱鬱自不樂,誰為子悲哀。翻然感其說,東走陵巔崖。不意君在此,得奉笑與詼。君顏蔚如故,大噱飛塵灰。我老應可怪,白髭生兩腮。新句辱先贈,古詩許見推。賢俊非獨步,故舊每所乖。作詩報嘉貺,亦聊以相催。
仲尼魯司寇,官職亦已優。從祭肉不及,戴冕奔諸侯。當時不之知,為肉誠可羞。君子意有在,眾人但愆尤。置之待後世,皎皎無足憂。
仲尼為群婢,一走十四年。荀卿老不出,五十幹諸田。顧彼二夫子,豈其陷狂顛。出處固無定,不失稱聖賢。彼亦誠自信,誰能恤多言。
公孫昔放逐,牧羊滄海濱。勉強聽鄉里,垂老西遊秦。自顧未為壯,徒為久辛勤。君子豈必隱,孔孟皆旅人。
【送李才元學士知邛州】
貧賤羞妻子,富貴樂鄉關。不見李夫子,得意今西還。白馬渡滻水,紅旗照蜀山。歸來未解帶,故舊已滿門。平生浪遊處,何者哀王孫。壯士勿齷齪,千金報一餐。
【送陸權叔提舉茶稅】
君家本江湖,南行即鄰裏。稅茶雖冗繁,漸喜官資美。嗟君本篤學,寤寐好文字。往年在巴蜀,憶見《春秋》始。名家亂如發,棼錯費尋理。今來未五歲,新《傳》動盈幾。又言欲治《易》,雜說書萬紙。君心不可測,日夜湧如水。何年重相逢,秪益使余畏。但恐茶事多,亂子《易》中意。茶《易》兩無妨,知君足才思。
【送王吏部知徐州】
東徐三齊之南鄰,夫子豈是三齊人。辭囂乞靜得此守,走兔入藪魚投津。徐州勝絕不須問,請問項籍何去秦?江山雄豪不相下,衣錦遊戲欲及晨。霸王事業今已矣,但有太守朱兩輪。還鄉據勢與古並,豈有漢戟窺城。論安較利乃公勝,行矣正及汴水勻。
【藤樽】
枯藤生幽谷,蹙縮似無材。不意猶為累,刳中作酒杯。君知我好異,贈我酌村醅。衰意方多感,為君當數開。藤樽結如螺,村酒綠如水。開樽自獻酬,竟日成野醉。青莎可為席,白石可為幾。何當酌清泉,永以思君子。
【送任師中任清江】
吾老尚喜事,羨君方少年。有如伏櫪馬,看彼始及鞍。奔騰過吾目,蕭條正思邊。誰知脫吾羈,傲睨登太山。君今始得縣,翱翔大江幹。大江多風波,渺然天欲翻。浩蕩吞九野,開闔壯士肝。人生患不出,局束守一廛。未嘗見大物,不識天地寬。今君吾鄉秀,固已見西川。去年作邊吏,出入烽火間。儒冠雜武弁,屢與氈裘言。又當適南土,大浪泛目前。胸中芥蒂心,吹盡為平田。陳湯喜形勝,所至常縱觀。吾想君至彼,胸膽當豁然。
【送吳待制中復知潭州二首】
十年曾作犍為令,四脈嘗聞湣俗詩。共歎才高堪御史,果能忠諫致戎麾。會稽特欲榮翁子,馮翊猶將試望之。船係河堤無幾日,南公應已怪來遲。
台省留身凡幾歲,江湖得郡喜今行。臥聽曉鼓朝眠穩,行入淮流鄉味生。細雨滿村蓴菜長,高風吹旆彩船獰。到家應有壺觴勞,倚賴比鄰不畏卿。
【從叔母楊氏挽詞】
老人凋喪悲宗黨,寒月淒涼葬舊林。白髮已知鄰裏暮,傷懷難盡子孫心。幾年贈命涵幽壤,當有銘文記德音。千里緘詞托哀恨,嗚嗚引者涕中吟。
【次韻和縉叔遊仲容西園二首】
春入禁城懷舊隱,偶來芳圃似還家。番番翠蔓纏松上,粲粲朱梅入竹花。客慢空勞嚴置兕,酒多無用早成蛇。相公猶有遺書在,欲問郎君借五車。
栽松成徑百餘尺,隔徑開堂似兩家。厭事共邀終日飲,渴春先賞未開花。客來庭樹鳴寒鵲,酒入肌膚憶冷蛇。衰病不勝杯酒困,醉歸傾倒欲乘車。
【香】
搗麝篩檀入範模,潤分薇露合雞蘇。一絲吐出青煙細,半炷燒成玉筋粗。道士每占經次第,佳人惟驗繡工夫。軒窗几席隨宜用,不待高擎鵲尾爐。
補遺
编辑◎文九篇【審敵】
中國內也,四夷外也。憂在內者,本也;憂在外者,末也。夫天下無內憂,必有外懼。本既固矣,盍釋其末以息肩乎?曰未也。古者夷狄憂在外,今者夷狄憂在內。釋其末可也,而愚不識方今夷狄之憂為末也。古者,夷狄之勢,大弱則臣,小弱則遁,大盛則侵,小盛則掠。吾兵良而食足,將賢而士勇,則患不及中原,如是而曰外憂可也。今之蠻夷,姑無望其臣與遁,求其志止於侵掠而不可得也。北胡驕恣為日久矣,歲邀金繒以數十萬計。曩者,幸吾有西羌之變,出不遜語以撼中國,天子不忍使邊民重困於鋒鏑,是以虜日益驕,而賄日益增,迨今凡數十百萬而猶慊然未滿其欲,視中國如外府。然則,其勢又將不止數十百萬也。夫賄益多,則賦斂不得不重;賦斂重,則民不得不殘。故雖名為息民,而其實愛其死而殘其生也。名為外憂,而其實憂在內也。外憂之不去,聖人猶且恥之;內憂而不為之計,愚不知天下之所以久安而無變也。
古者,匈奴之強,不過冒頓。當暴秦刻剝,劉、項戰奪之後,中國溘然矣。以今度之,彼宜遂入踐中原,如決大河,潰蟻壤,然卒不能越其疆以有吾尺寸之地,何則?中原之強,固百倍於匈奴,雖積衰新造,而猶足以製之也。五代之際,中原無君,石晉苟一時之利,以子行事匈奴,割幽、燕之地以資其強大。孺子繼立,大臣外叛,匈奴掃境來寇,兵不血刃而京師不守,天下被其禍。匈奴自是始有輕中原之心,以為可得而取矣。及吾宋景德中大舉來寇,章聖皇帝一戰而卻之,遂與之盟以和。夫人之情勝則狃,狃則敗,敗則懲,懲則勝。匈奴狃石晉之勝,而有景德之敗;懲景德之敗,而愚未知其所勝,甚可懼也。
雖然,數十年之間,能以無大變者,何也?匈奴之謀必曰:我百戰而勝人,人雖屈而我亦勞。馳一介入中國,以形淩之,以勢邀之,歲得金錢數十百萬。如此數十歲,我益數百千萬,而中國損數百千萬;吾日以富,中國日以貧,然後足以有為也。天生北狄,謂之犬戎,投骨於地狺然而爭者,犬之常也。今則不然,邊境之上,豈無可乘之釁?使之來寇,大足以奪一郡,小亦足以殺掠數千人,而彼不以動其心者,此其志非小也。將以蓄其銳而伺吾隙,以伸其所大欲,故不忍以小利而敗其遠謀。古人有言曰:「為虺弗摧,為虵奈何?」匈奴之勢,日長炎炎。今也柔而養之,以冀其卒無大變,其亦惑矣。且今中國之所以竭生民之力,以奉其所欲,而猶恐恐焉懼一物之不稱其意者,非謂中國之力不足以支其怒也。然以愚度之,當今中國雖萬萬無有如石晉可乘之勢者,匈奴之力雖足以犯邊,然今十數年間,吾可以必無犯邊之憂。何也?非畏吾也,其志不止犯邊也。其志不止犯邊,而力又未足以成其所欲為,則其心惟恐吾之一旦絕其好,以失吾之厚賂也。然而驕傲不肯少屈者,何也?其意曰邀之而後固也。鷙鳥將擊,必匿其形。昔者冒頓欲攻漢,漢使至,輒匿其壯士健馬。故《兵法》曰:「詞卑者進也,詞強者退也。」今匈奴之君臣,莫不張形勢以誇我,此其志不欲戰明矣。闔廬之入楚也因唐、蔡,勾踐之入吳也因齊、晉。匈奴誠欲與吾戰耶,曩者陝西有元昊之叛,河朔有王則之變,嶺南有智高之亂,此亦可乘之勢矣,然終以不動,則其志之不欲戰又明矣。吁!彼不欲戰,而我遂不與戰,則彼既得其志矣。《兵法》曰:「用其所欲,行其所能,廢其所不能。於敵反是。」今無乃與此異乎。且匈奴之力,既未足以伸其所大欲,而奪一郡,殺掠數千人之利,彼又不以動其心,則我勿賂而已。勿賂,而彼以為辭,則對曰:爾何功於吾?歲欲吾賂,吾有戰而已,賂不可得也。雖然,天下之人必曰:「此愚人之計也。天下孰不知賂之為害而無賂之為利,顧勢不可耳。」愚以為不然。當今夷狄之勢,如漢七國之勢。昔者高祖急於滅項籍,故舉數千里之地以王諸將,項籍死,天下定,而諸將之地因遂不可削。當是時,非劉氏而王者八國,高祖懼其且為變,故大封吳、楚、齊、趙同姓之國以製之。既而信、越、布、綰皆誅死,而吳、楚、齊、趙之強反無以製。當是時,諸侯王雖名為臣,而其實莫不有帝制之心,膠東、膠西、濟南又從而和之,於是擅爵人,赦死罪,戴黃屋,刺客公行,匕首交於京師。罪至章也,勢至逼也。然當時之人,猶且徜徉容與,若不足慮,月不圖歲,朝不計夕,循循而摩之,煦煦而吹之,幸而無大變。以及於孝景之世,有謀臣曰晁錯,始議削諸侯地以損其權。天下皆曰:諸侯必且反。錯曰:「固也。削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則反疾而禍小,不削則反遲而禍大。吾懼其不及今反也。」天下皆曰晁錯愚。籲!七國之禍,期於不免。與其發於遠而禍大,不若發於近而禍小。以小禍易大禍,雖三尺童子皆知其當然。而其所以不與錯者,彼皆不知其勢將有遠禍;與知其勢將有遠禍,而度己不及見,謂可以寄之後人,以苟免吾身者也。然則錯為一身謀則愚,而為天下謀則智。人君又安可舍天下之謀,而用一身之謀哉!今日匈奴之強不減於七國,而天下之人又用當時之議,因循維持以至於今,方且以為無事。而愚以為天下之大計不如勿賂。勿賂則變疾而禍小,賂之則變遲而禍大。畏其疾也,不若畏其大;樂其遲也,不若樂其小。天下之勢,如坐弊船之中,駸駸乎將入於深淵,不及其尚淺也舍之,而求所以自生之道,而以濡足為解者,是固夫覆溺之道也。聖人除患於未萌,然後能轉而為福。今也不幸養之以至此,而近憂小患又憚而不決,則是遠憂大患終不可去也。赤壁之戰,惟周瑜、呂蒙知其勝;伐吳之役,惟羊祜、張華以為是。然則宏遠深切之謀,固不能合庸人之意,此晁錯所以為愚也。
雖然,錯之謀猶有遺憾。何者?錯知七國必反,而不為備反之計,山東變起,而關內騷動。今者匈奴之禍,又不若七國之難製。七國反,中原半為敵國;匈奴叛,中國以全制其後。此又易為謀也。然則謀之奈何?曰:匈奴之計不過三:一曰聲,二曰形,三曰實。匈奴謂中國怯久矣,以吾為終不敢與之抗,且其心常欲固前好而得厚賂以養其力。今也遽絕之,彼必曰戰而勝,不如坐而得賂之為利也。華人怯,吾可以先聲脅之,彼將復賂我。於是宣言於遠近,我將以某日圖某所,以某日攻某所。如此謂之聲。命邊郡休士卒、偃旗鼓,寂然若不聞其聲。聲既不能動,則彼之計將出於形。除道翦棘,多為疑兵以臨吾城,如此謂之形。深溝固壘,清野以待,寂然若不見其形。形又不能動,則技止此矣,將遂練兵秣馬以出於實。實而與之戰,破之易爾。彼之計必先出於聲與形,而後出於實者:出於聲與形,期我懼而以重賂請和也;出於實,不得已而與我戰,以幸一時之勝也。夫勇者可以施之於怯,不可以施之於智。今夫叫呼跳踉以氣先者,世之所謂善鬥者也。雖然,蓄全力以待之,則未始不勝。彼叫呼者,聲也;跳踉者,形也。無以待之,則聲與形者亦足以乘人於卒;不然,徒自弊其力於無用之地,是以不能勝也。韓許公節度宣武軍,李師古忌公嚴整,使來告曰:「吾將假道伐滑。」公曰:「爾能越吾界為盜邪?有以相待,無為虛言!」滑帥告急,公使謂曰:「吾在此,公安無恐。」或告除道翦棘,兵且至矣。公曰:「兵來不除道也。」師古詐窮,遷延以遁。愚故曰:彼計出於聲與形而不能動,則技止此矣。與之戰,破之易耳。方今匈奴之君有內難,新立,意其必易與。鄰國之難,霸王之資也。且天與不取,將受其弊。賈誼曰:「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數年之後,大抵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以病而賜罷。當是之時而欲為安,雖堯舜不能。」嗚呼!是七國之勢也。
【廣士】
古之取士,取於盜賊,取於夷狄;古之人非以盜賊、夷狄之事可為也,以賢之所在而已矣。夫賢之所在,貴而貴取焉,賤而賤取焉。是以盜賊下人,夷狄異類,雖奴隸之所恥,而往往登之朝廷,坐之郡國,而不以為怍。而繩趨尺步,華言華服者,往往反擯棄不用。何則?天下之能繩趨而尺步,華言而華服者眾也,朝廷之政,郡國之事,非特如此而可治也。彼雖不能繩趨而尺步,華言而華服,然而其才果可用於此,則居此位可也。古者,天下之國大而多士大夫者,不過曰齊與秦也。而管夷吾相齊,賢也,而舉二盜焉;穆公霸秦,賢也,而舉由餘焉。是其能果於是非而不牽於眾人之議也,未聞有以用盜賊、夷狄而鄙之者也。今有人非盜賊、非夷狄,而猶不獲用,吾不知其何故也。
夫古之用人,無擇於勢,布衣寒士而賢則用之,公卿之子弟而賢則用之,武夫健卒而賢則用之,巫醫方技而賢則用之,胥史賤吏而賢則用之。今也,布衣寒士持方尺之紙,書聲病剽竊之文,而至享萬鍾之祿;卿大夫之子弟飽食於家,一出而驅高車,駕大馬,以為民上;武夫健卒有灑掃之力,奔走之舊,久乃領藩郡,執兵柄;巫醫方技一言之中,大臣且舉以為吏。若此者,皆非賢也,皆非功也,是今之所以進之之途多於古也。而胥史賤吏,獨棄而不錄,使老死於敲榜趨走,而賢與功者不獲一施,吾甚惑也。不知胥吏之賢,優而養之,則儒生武士或所不若。
昔者漢有天下,平津侯、樂安侯輩皆號為儒宗,而卒不能為漢立不世大功。而其卓絕雋偉震耀四海者,乃其賢人之出於吏胥中者耳。夫趙廣漢,河間之郡吏也;尹翁歸,河東之獄吏也;張敞,太守之卒史也;王尊,涿郡之書佐也。是皆雄雋明博,出之可以為將,而內之可以為相者也,而皆出於吏胥中者,有以也。夫吏胥之人,少而習法律,長而習獄訟,老奸大豪畏憚懾伏,吏之情狀、變化、出入無不諳究,因而官之,則豪民猾吏之弊,表裏毫末畢見於外,無所逃遁。而又上之人擇之以才,遇之以禮,而其志復自知得自奮於公卿,故終不肯自棄於惡以賈罪戾,而敗其終身之利。故當此時,士君子皆優為之,而其間自縱於大惡者,大約亦不過幾人,而其尤賢者,乃至成功如是。今之吏胥則不然,始而入之不擇也,終而遇之以犬彘也。長吏一怒,不問罪否,袒而笞之;喜而接之,乃反與交手為市。其人常曰:長吏待我以犬彘,我何望而不為犬彘哉?是以平民不能自棄為犬彘之行,不肯為吏矣,況士君子而肯俯首為之乎!然欲使之謹飾可用如兩漢,亦不過擇之以才,待之以禮,恕其小過,而棄絕其大惡之不可貰忍者,而後察其賢有功而爵之、祿之、貴之,勿棄之於冗流之間。則彼有冀於功名,自尊其身,不敢匄奪,而奇才絕智出矣。
夫人固有才智奇絕而不能為章句名數聲律之學者,又有不幸而不為者。苟一之以進士、製策,是使奇才絕智有時而窮也。使吏胥之人,得出為長吏,是使一介之才無所逃也。進士、製策網之於上,此又網之於下,而曰天下有遺才者,吾不信也。
【與雷太簡納拜書】
趙郡蘇某袖書再拜知郡殿丞之前:夫禮隆於疏,殺於親。以兄之親,而酌則先秦人,蓋此見其情焉。某與執事道則師友,情則兄弟,傴僂跪拜,抗拜於兩楹之間,而何以為親?願與執事結師友之歡,隆兄弟之好。謹再拜廡下,執事其聽之勿辭。不宣。(《東萊標注老泉先生文集》卷十一)
【雷太簡墓銘】
嗚呼太簡,不顯祖考。不有不承,隱居南山。德積聲施,為取於人。不獻不求,既獲不用。有功不多,孔銘孔悲。(趙德麟《侯鯖錄》卷一)
【上張益州書】
古之君子,期擅天下之功名,期為天下之儒人,而一旦不幸,陷於不義之徒者有矣。柳子厚、劉夢得、呂化光,皆才過人者,一為二王所汙,終身不能洗其恥。雖欲刻骨刺心,求悔其過而不可得,而天下之人且指以為黨人矣。洵每讀其文章,則愛其才;至見其陷於黨人,則悲其不幸。故雖自知其不肖,不足以晞望古之君子,而嘗自潔清以避恥遠辱。王公貴人,可以富貴人者,肩相摩於上;始進之士,其求富貴之者,踵相接於下。而洵未嘗一動其心焉,不敢不自愛其身故也。貧之不如富,賤之不如貴,在野之不如在朝,食菜之不如食肉,洵亦知之矣。里中大夫皆謂洵曰:「張公,我知其為人。今其來必將有所舉,宜莫若子。將求其所以為依,宜莫如公。」洵笑曰:「我則願出張公之門矣,張公許我出其門下哉?」居數月,或告洵曰:「張公舉子。」聞之愀然自賀曰:「吾知免矣。」吾嘗怪柳子厚、劉夢得、呂化光數子,以彼之才遊天下,何容其身辱如此!恐焉懼其操履之不固,以躡數子之蹤。今張公舉我,吾知免矣。孟子曰:「觀遠臣以其所主。」韓子曰:「知其主可以信其客。」張公作事固信於天下,得為張公客者,雖非賢人,而天下亦不敢謂之庸人矣。昨有得天下不得謂之庸人者幾人?而我則當。知我者可以吊劉夢得、呂化光、柳子厚數子之不幸,而賀我之幸也。數百里一拜於前,以為謝者,正為此耳。(黃燦、黃煒《重編嘉祐集》卷十五)
【孔子論】
蘇子曰:此孔子之所以聖矣。蓋田氏、六卿不服,則齊、晉無不亡之道;三桓不臣,則魯無可治之理。孔子之用於世,其政無急於此者矣。彼晏嬰者亦知之,曰田氏之僭,惟禮可以已之。在禮,家施不及國,大夫不收公利。齊景公曰:「善哉,吾今而後知禮之可以為國也。」嬰能知之,而莫能為之,嬰非不賢也,其浩然之氣以直養而無害塞乎天地之間者,不及孔孟也。孔子以羈旅之臣,得政期月,而能舉治世之禮,以律亡國之臣,墮名都,出藏甲,而三桓不疑其害己,此必有不言而信、不怒而威者矣。孔子之聖見於行事,至此為無疑也。嬰之用於齊也,久於孔子;景公之信其臣也,愈於定公,而田氏之禍不少衰。吾是以知孔子之難也。孔子以哀公十六年卒,十四年陳恒弑其君,孔子沐浴而朝,告於哀公,請討之。吾是以知孔子之欲治列國之君臣,使如《春秋》之法者,至於老且死而不忘也。或曰:孔子知哀公與三子之必不從,而以禮告也歟?曰:否,孔子實欲伐齊。孔子既告公,公曰:「魯為齊弱久矣,子之伐之,將若之何?」對曰:「陳恒弑其君,民之不予者半。以魯之眾,加齊之半,可克也。」此豈禮告而已哉?哀公患三桓之逼,常欲以越伐魯而去之。夫以強鄰伐國,民不予也,皋如出公之事,斷可見矣,豈若從孔子而伐齊乎?若從孔子而伐齊,則凡所以勝齊之道,孔子任之有餘矣。既克田氏,則魯之公室自張,三桓不治而自服也。此孔子之志也。(《古今圖書集成》學行典卷一四六。)
【上六家諡法議】
謹按世之以諡著書而可以名家者,止於六家。其王彥威之徒,皆祖述舊文,無所增損。六家之中,其名《周公》者,最無條貫,同諡異條,或分見數處,紛紜擾亂,難以省覽。其餘《春秋》、《廣諡》、沈約、賀琛、扈蒙,其綱目俱存,而脫謬已甚,或當時之妄誤,或傳寫之訛失,有司行用,實難依據。臣等今已講求別本,證之史傳,別其同異,去其重復,勘謬補闕,務令完正。其有訛謬已久,世俗承用不復疑,如以「壯」為「莊」,以「僭」為「替」,如是者亦不敢輒改。皆隨件注,凡注數十百條,號曰《六家諡法》。(《宋蜀文輯存》卷四)
【諡法總論】
嘉祐六年七月,詔修禮書。十月,詔古諡法有不可用者,以屬修書之吏,臣洵實典其事。按治論諡者起於今文《周書·諡法》之篇。今文既以鄙野不傳,其《諡法》之上篇獨存,又簡略不備。諸儒所傳只有《周公》、《春秋》、《廣諡》、沈約、賀琛、扈蒙六家之書。《周公》、《春秋》為名尤古,然條貫尤為雜亂而不精,《廣諡》又疏略而不盡。獨沈約、賀琛紀綱粗備,然琛好加以己意,務為多而無窮。扈蒙最後出,酌取諸家,簡而不精。六書之中,稍近古而可據者,莫如沈約。然亦非古之《諡法》,約言之詳矣。其最舊者見於《世本》、《大戴禮》,而約之時已不見於其書。約徒得劉熙《乘奧》之所增廣,〈今隋唐《志》作《帝王本紀》,《隋書》又作《乘奧》,未知孰是。〉與《廣諡》以為據依,不聞有所謂《周公》、《春秋》者也。琛又因約,而加之以其意。今《周公》、《春秋》之法,往往反取琛之新法而載之其書。至王彥威、蘇冕之書,因前人之法,附世人之諡,非有他也。賈山有言:「古者聖王作諡,不過三四十字。」而蔡邕《獨斷》所載,亦不過四十有六。臣受詔之三年二月,而《諡法》乃定,凡一百六十有八。〈沈約為《諡例》,記周以來帝王公卿之諡,至宋而止。王彥威繼之,至唐而止。〉賀琛之法有君諡、臣諡、婦人諡,離而為三,今取而合之。婦人有諡自周景王之穆後始,匹夫有諡自東漢之隱者始,宦者有諡自東漢之孫程始,蠻夷有諡自東漢之莎車始。自《周公》以來,籍而記之,為三十五卷。善者可以勸,惡者可以懼,善惡之失當者可以長歎息也。(《玉海》卷五四)
【論諸家諡法】
《周公》之書,文尤繁雜不經。《春秋》次之,比《周公》甚簡,而微為不亂。《廣諡》最簡,比二書差為齊一,沈約所取以成書。約采諸家,其書最詳。賀琛因而增之,尤詳備。而皆病於無所去取。扈蒙新書,其意妄偽,反為五家之所非笑。(同上)
◎詩二十四首【遊嘉州龍岩】
繫舟長堤下,日夕事南征。往意紛何速,空岩幽自明。使君憐遠客,高會有餘情。酌酒何能飲,去鄉懷獨驚。山川隨望闊,氣候帶霜清。佳境日已去,何時休遠行。(殘宋本《類編增廣老蘇先生大全集》)
【初發嘉州】
家托舟航千里速,心期京國十年還。烏牛山下水如箭,忽失峨眉枕席間。(同上)
【襄陽懷古】
我行襄陽野,山色向人明。何以洗懷抱,悠哉漢水清。遼遼峴山道,千載幾人行?踏盡山上土,山腰為之平。道逢墮淚碣,不覺涕亦零。借問羊叔子,何異葛孔明?今人固已遠,誰識前輩情?來萬山下,潭水轉相縈。水深不見底,中有杜預銘。潭水竟未涸,後世自知名。成功本無敵,好譽真儒生。自從三子亡,草中無豪英。聊登峴山首,淚與漢流傾。(同上)
【寄楊緯】
家居對山木,謂是忘言伴。去鄉不能致,回顧頗自短。誰知有楊子,磊落收百段。揀贈最奇峰,慰我苦長歎。連城盡如削,邃洞幽可款。回合抱空虛,天地聳其半。舟行因樂載,陸挈敢辭懶?飄飄乎千里,有客來就看。自言此地無,愛惜苦欲換。低頭笑不答,解纜風帆滿。京洛有幽居,吾將隱而玩。(同上)
【和楊節推見贈】
與君多乖睽,邂逅同泛峽。宋子雖世舊,談笑傾不接。二君皆宦遊,疇昔共科甲。唯我老且閑,獨得離圈柙。少年實強銳,議論令我怯。有如乘風箭,勇發豈顧帖?置酒來相邀,殷勤為留楫。楊君舊痛飲,淺水安足涉?嗟我素不任,一酌已赧頰。去生別懷愴,有子旅意愜。舍棹治陸行,歲晚筋力乏。予懶本不出,實為人事劫。相將犯苦寒,大雪滿馬鬛。(同上)
【答張子立見寄】
舟行道里日夜殊,佳士恨不久與俱。峽山行盡見平楚,舍船登岸身無虞。念君治所自有處,不復放縱如吾徒。憶昨相見巴子國,謁我江上顏何娛!求文得卷讀不已,有似駿馬行且且。自言好學老未厭,方冊幾許魯作魚。古書今文遍天下,架上未有耿不愉。示我近所集,漫如遊通衢。通衢眾所入,癃殘詭怪雜遝不辨可歎籲!文人大約可數者,不過皆在眾所譽。此外何所愛,刓破無四喁。況余固魯鈍,老蒼處群雛。入趙抱五弦,客齊不吹竽。山林自竄久不出,回視眾俊驚錕鋙。豈意誤見取,騏驥參羸駑。將觀馳騁鬥雄健,無乃獨不堪長途。淒風臘月客荊楚,千里適魏勞奔趨。將行紛亂苦無思,強說鄙意慚區區。(同上)
【送蜀僧去塵】
十年讀《易》費膏火,盡日吟詩愁肺肝。不解丹青追世好,欲將芹芷薦君盤。誰為善相寧嫌瘦,後有知音可廢彈?拄杖掛經須倍道,故鄉春蕨已闌干。(同上)
【九日和韓公】
晚歲登門最不才,蕭蕭華發映金罍。不堪丞相延東閣,閑伴諸儒老曲台。佳節久從愁裏過,壯心偶傍醉中來。暮歸衝雨寒無睡,自把新詩百遍開。(同上)
【題仙都觀】
飄蕭古仙子,寂寞蒼山上。觀世眇無言,無人獨惆悵。深岩聳喬木,古觀靄遺像。超超不可揖,真意誰復亮?蜿蜒乘長龍,倏忽變萬狀。朝食白雲英,暮飲石髓鬯。心肝化瓊玉,千歲已無恙。世人安能知,服藥本虛妄。嗟哉世無人,江水空蕩漾。(同上)
【遊陵雲寺】
長江觸山山欲推,古佛咒水山之隈。千航萬舸睞前過,仰望絕頂皆徘徊。足踏重浪怒洶湧,背負喬嶽高崔嵬。予昔過此下荊渚,斑斑滿麵生蒼苔。今來重遊非舊觀,金翠晃蕩祥光開。縈回一徑上險絕,卻立下視驚心骸。蜀江迤邐漸不見,沫水騰掉震百雷。山川變化禹力盡,獨有道者嘗閔哀。<豕>山決水通萬里,奔走荊蜀如長街。世人至今不敢嫚,坐上蛻骨冷不埋。今餘劫劫何所在,愧爾前人空自咍。(同上)
【過木櫪觀〈並引〉】
許精陽得道之所,舟人不以相告。即過武寧縣,乃得其事。縣人云,許精陽棺槨猶在山上。
聞道精陽令,當時此學仙。煉形初似鶴,蛻質竟如蟬。蘚上榰棺石,雲生晝影筵。舟中望山上,唯見柏森然。(同上)
【神女廟】
巫陽仙子雲為裾,高情杳渺與世疏。微有薄酒安足獻,願采山下霜中蔬。仙壇古洞何清虛,中有瓊樓白玉除。江山洗蕩誰來過,聞道琴高駕鯉魚。(同上)
【題白帝廟】
誰開三峽才容練,長使群雄苦力爭。熊氏凋零餘舊族,成家寂寞閉空城。永安就死悲玄德,八陣勞神歎孔明。白帝有靈應自笑,諸公皆敗豈由兵? (同上)
【萬山】
萬山臨漢江,傑立與峴偶。杜公破三吳,磊落叔子後。當年愛山意,無乃求自附。自比誠不慚,山水亦奇秀。羊公苟有知,當為頷其首。(同上)
【荊門惠泉】
古郡帶荒山,寒泉出西郭。嘈嘈幽響遠,袞袞清光活。當年我少年,係馬弄潺湲。愛此泉旁鷺,高姿不可攀。今逾二十載,我老泉依舊。臨流照衰顏,始覺老且瘦。當時同遊子,半作泉下塵。流水去不返,遊人歲歲新。(同上)
【昆陽城】
昆陽城外土非土,戰骨多年化牆壖。當時尋邑驅市人,未必三軍皆反虜。江河填滿道流血,始信《武成》真不誤。殺人應更多長平,薄賦寬征已無補。英雄爭鬥豈得已,盜賊縱橫亦何數。禦之失道誰使然,長使哀魂啼夜雨。(同上)
【題三遊洞石壁】
洞門蒼石流成乳,山下長溪冷欲冰。天寒二子苦求去,吾欲居之亦不能。(同上)
【與可許惠所畫舒景以詩督之】
枯松怪石霜竹枝,中有可愛知者誰。我能知之不能說,欲說常恐天真非。羨君筆端有新意,倏忽萬狀成一揮。使我忘言惟獨笑,意所欲說輒見之。問胡為然笑不答,無乃君亦難為辭。晝行書空夜畫被,方其得意猶若癡。紛紜落紙不自惜,坐客爭奪相漫欺。貴家滿前謝不與,獨許見贈憐我衰。我當枕簟臥其下,暮續膏火朝忘炊。門前剝啄不須應,老病人誰稱我為。(同上)
【題仙都山鹿〈並序〉】
至酆都縣,將遊仙都觀。見知縣李長官云:「固知君之將至也。此山有鹿甚老,而猛獸獵人終莫能害。將有客來遊,鹿輒放鳴。故常以此候之,而未嘗失。」予聞而異之,乃為作詩。
客來未到何從見,昨夜數聲高出雲。應是先君老僮僕,當時掌客意猶勤。(同上)
【自尤〈並敘〉】
予生而與物無害。幼居鄉閭,長適四方,萬里所至,與其君子而遠其不義。是以年五十有一,而未始有尤於人,而人亦無以我尤者。蓋壬辰之歲而喪幼女,始將以尤其夫家,而卒以自尤也。女幼而好學,慷慨有過人之節,為文亦往往有可喜。既適其母之兄程浚之子之才,年十有八而死。而浚本儒者,然內行有所不謹,而其妻子尤好為無法。吾女介乎其間,因為其家之所不悅。適會其病,其夫與其舅姑遂不之視而急棄之,使至於死。始其死時,余怨之,雖尤吾之人亦不直浚。獨余友發聞而深悲之,曰:「夫彼何足尤者!子自知其賢,而不擇以予人,咎則在子,而尚誰怨?」予聞其言而深悲之。其後八年,而予乃作自尤詩。
五月之日茲何辰?有女強死無由伸。嗟余為父亦不武,使汝孤塚埋冤魂。生死壽夭固無定,我豈以此輒尤人?當時此事最驚眾,行道聞者皆酸辛。余家世世本好儒,生女不獨治組紃。讀書未省事華飾,下筆亹能屬文。家貧不敢嫁豪貴,恐彼非偶難為親。汝母之兄汝叔舅,求以厥子來結姻。鄉人皆嫁重母族,雖我不肯將安云?生年十六亦已嫁,日負憂責無歡欣。歸寧見我拜且泣,告我家事不可陳。舅姑叔妹不知道,棄禮自快紛如紜。人多我寡勢不勝,只欲強學非天真。昨朝告以此太甚,捩耳不聽生怒嗔。余言如此非爾事,為婦何不善一身?嗟哉爾夫任此責,可奈狂狼如癡麏。忠臣汝不見泄冶,諫死世不非陳君。誰知余言果不妄,明年會汝初生孫。一朝有疾莫肯視,此意豈尚求爾存?憂怛百計惟汝母,復有汝父驚且奔。此時汝舅擁愛妾,呼盧握槊如隔鄰。狂言發病若有怪,裏有老婦能降神。呼來問訊豈得已,汝舅責我學不純。急難造次不可動,堅坐有類天王尊。導其女妻使為孽,就病索汝襦與裙。衣之出看又汝告,謬為與汝增殷勤。多多擾亂莫勝記,咎汝不肯同其塵。經旬乳藥漸有喜,移病余舍未絕根。喉中喘息氣才屬,日使勉強餐肥珍。舅姑不許再生活,巧計竊發何不仁!嬰兒盈尺未能語,忽然奪取詞紛紛。傳言姑怒不歸覲,急抱疾走何暇詢。病中憂恐莫能測,起坐無語涕滿巾。須臾病作狀如故,三日不救誰緣因?此惟汝甥汝兒婦,何用負汝漫無恩?嗟予生女苟不義,雖汝手刃我何言?儼然正直好禮讓,才敏明辨超無倫。正應以此獲尤譴,汝可以手心自捫。此雖法律所無奈,尚可仰首披蒼旻。天高鬼神不可信,後世有耳尤或聞。只今聞者已不服,恨我無勇不復冤。惟余故人不責汝,問我此事久歎呻。慘然謂我子無恨,此罪在子何尤人?虎咆牛觸不足怪,當自為計免見吞。深居高堂閉重鍵,牛虎豈能逾牆垣?登山入澤不自愛,安可僥幸遭麒麟?明珠美玉本無價,棄置溝上多緇磷。置之失地自當爾,既爾何咎荊與榛?嗟哉此事余有罪,當使天下重結婚!(同上)
【水官詩】
水官騎蒼龍,龍行欲上天。手攀時且住,浩若乘風船。不知幾何長,足尾猶在淵。下有二從臣,左右乘魚黿。矍鑠相顧視,風舉衣袂翻。女子侍君側,白頰垂雙鬟。手執雉尾扇,容如未開蓮。從者八九人,非鬼亦非蠻。出水未成列,先登揚旗旃。長刀擁旁牌,白羽注強弮。雖服甲與裳,狀貌猶鯨鱣。水獸不得從,仰麵以手扳。空虛走雷霆,雨雹晦九川。風師黑虎囊,面目昏塵煙。翼從三神人,萬里朝天關。我從大覺師,得此鬼怪編。畫者古閻子,於今三百年。見者誰不愛,予者誠以難。在我猶在子,此理寧非禪?報之以好詞,何必畫在前。(查注蘇詩《次韻水官詩》附錄)
【老翁井】
井中老翁誤年華,白沙翠石公之家。公來無蹤去無跡,井面團團水生花。公今與世兩何預,無事紛紛驚牧豎。改顏易服與世同,毋使世人知有翁。(《東坡續集》卷一)
【菊花】
騷人足奇思,香草比君子。況此霜下傑,清芬絕蘭茝。氣稟金行秀,德備黃中美。古來鶴髮翁,餐英飲其水。但恐蓬藋傷,課仆加料理。(元《群書通要》庚集卷三)
【涵虛閣】〈在南昌東湖,國子博士李寅建。〉
幽居少塵事,瀟灑似江村。苔蘚深三徑,衣冠盛一門。嶺雲時聚散,湖水自清渾。世德書芳史,傳家有令孫。(乾隆《南昌府志》卷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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