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十一

卷第十 嘉祐集 卷第十一
宋 蘇洵 撰 景無錫孫氏小綠天藏景宋鈔本
卷第十二

嘉祐集卷第十一

            趙郡⿱⺾⿰𩵋禾 -- 蘇 洵

  上歐陽内翰書五首    上王長安書

  上張侍郎書二首     上韓舎人書

   上歐陽内翰第一書

内翰執事洵布衣窮居甞竊有歎以爲天下之人不能皆賢不能

皆不肖故賢人君子之處於丗合必離離必合徃者天子方有意

於治而范公在相府冨公爲樞密副使執事與余公蔡公爲諌官

尹公馳騁上下用力於兵華之地方是之時天下之人毛髮絲粟

之才紛紛然而起合而爲一而洵也自度其愚魯無用之身不足

以自奮於其間退而養其心幸其道之將成而可以復見於當丗

之賢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冨公 執事與余公蔡公分

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勢奔走於小官洵時在京師親見其事忽忽

仰天歎息以爲斯人之去而道雖成不復足以爲榮也旣復自思

念徃者衆君子之進於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樓之今也亦必有

小人焉推之今之丗無復有善人也則巳矣如其不然也吾何憂

焉姑養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傷退而處十年雖未敢自

謂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胷中若與曩者異而余公適亦有成

功於南方執事與蔡公復相繼登於朝冨公復自外入爲宰相喜

且自賀以爲道旣巳粗成而果將有以發之也旣又反而思其嚮

之所慕望愛恱之而不得見之者蓋有六人今將徃見之矣而六

人者巳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則又爲之澘然出涕以悲嗚呼二

人者不可復見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猶有四人也則又以自解

思其止於四人也則又汲汲欲一識其面以發其心之所欲言而

冨公又爲天子之宰相逺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於其前余公蔡

公逺者又在萬里外獨執事在朝廷間而其位差不甚貴可以呌

呼板援而聞之以言而飢寒衰老之病又痼而留之使不克自至

於執事之庭夫以慕望愛恱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見而其人巳

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則四人者之中非具勢不可遽以言通者

何可以不能自徃而遽巳也執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

竊自以爲洵之知之特深愈於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語約而

意盡不爲巉刻斬絶之言而其鋒不可犯韓子之文如長江太河渾

浩流轉魚黿蛟龍萬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見其淵

然之光蒼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視執事之文紆餘委備徃復

百折而條逹踈暢無所間斷氣盡語極急言竭論而容與間易無

艱難勞苦之態此三者皆斷然自爲一家之文也惟李翶之文其

味黯然而長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讓有執事之態陸䞇之文遣

言措意切近的當有執事之實而執事之才又自有過人者蓋執

事之文非孟子韓子之文而歐陽子之文也夫樂道人之善而不

爲諂者以其人誠足以當之也彼不知者則以爲譽人以求其恱

巳也夫譽人以求其恱已洵亦不爲也而其所以道執事光明盛

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執事之知其知我也雖然執事之名

滿於天下雖不見其文而固巳知有歐陽子矣而洵也不幸墮在

草野泥塗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而欲徒手奉咫尺之

書自託於執事將使執事何從而知之何從而信之哉洵少年不

學生二十五歳始知讀書從士君子遊年旣巳晚而又不遂刻意

厲行以古人自期而視與已同列者皆不勝已則遂以爲可矣其

後困益甚然後取古人之文而讀之始𮗜其出言用意與已大異

時復内顧自思其才則又似夫不遂止於是而巳者由是盡燒曩

時所爲文數百篇取論語孟子韓子及其他聖人賢人之文而兀

然端坐終日以讀之者七八年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愽觀於

其外而駭然以驚及其乆也讀之益精而其胷中豁然以明(⿱艹石)

之言固當然者然猶未敢自出其言也時旣乆胷中之言日益多

不能自制試出而書之巳而再三讀之渾渾乎覺其來之易矣然

猶未敢以爲是也近所爲洪範論史論凡七篇執事觀其如何嘻

區區而自言不知者又將以爲自譽以求人之知已也惟執事思

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

   上歐陽内翰第二書

内翰諌議執事士之能以其姓名聞乎天下後丗者夫豈偶然哉

以今觀之乃可以見生而同郷學而同道以某問某蓋有曰吾不

間者焉而況乎天下之廣後丗之逺雖欲求其髣髴豈易得哉古

之以一能稱以一善書者愚未甞敢忽也今夫群群焉而生逐逐

焉而死者更千萬人不稱不書也彼之以一能稱以一善書者皆

有以過乎千萬人者也自孔子没百有餘年而孟子生孟子之後

數十年而至荀卿子荀卿子後乃稍闊逺二百餘年而楊雄稱於

丗楊雄之死不得其繼千有餘年而後屬之韓愈氏韓愈氏没三

百年矣不知天下之將誰與也且夫以一能稱以一善書者皆不

可忽則其多稱而屢書者具爲人宜尤可貴重柰何數千年之間

四人而無加此其人宜何如也天下病無斯人天下而有斯人也

冝何以待之洵一窮布衣於今丗最爲無用思以一能稱以一善

書而不可得者也況夫四子者之文章誠不敢冀其萬一頃者張

益州見其文以爲似司馬子長洵不恱辭焉夫以布衣而王公大

人稱其文似司馬遷不恱而辭無乃爲不近人情誠恐天下之人

不信且懼張公之不能副其言重爲丗俗𥬇耳若執事天下所就

而折𠂻者也不知其不肖稱之曰子之六經論荀卿子之文也平

生爲文求於千萬人中使其姓名髣髴於後丗而不可得今也一

旦而得齒於四人者之中天下烏有是哉意者其失於斯言也執

事於文稱師魯於詩稱子美聖俞未聞其有此言也意者其戲也

惟其愚而不顧日書其所爲文惟執事之求而致之旣而屢請而

屢辭焉曰吾未暇讀也退而處不敢復見甚慙於朋友曰信矣其

戲也雖然天下不知其爲戲將有以議執事洵亦且得罪執事憐

其平生之心茍以爲可敎亦足以慰其衰老唯無曰荀卿云者幸甚

   與歐陽内翰第三書

洵啓昨岀京倉惶遂不得一别去後數日始知悔恨蓋一時間變

岀不意遂擾亂如此怏悵怏悵不審日來尊履何似二子軾轍竟

不免丁憂今巳到家月餘幸且存活洵道塗奔波老病侵陵成一

翁矣自思平生羈蹇不遇年近五十始識閤下傾蓋晤語便若平

生非徒欲援之於貧賤之中乃與切磨論議共爲不朽之計而事

未及成輒聞此變孟軻有云行或使之止或柅之豈信然邪洵離

家時無壯子弟守舎歸來屋廬倒壞籬落破漏如逃亡人家今且

謝絶過從杜門不出亦稍稍取舊書讀之時有所懷輒欲就閤下

評議忽驚相去巳四千里思欲⿰𧾷攴首望見君子之門庭不可得也

所示范公碑文議及申公事節最爲深厚近試以語人果無有曉

者毎念及此鬱鬱不樂閣下雖賢俊滿門足以嘯歌俯仰終日不

悶然至於不言而心相諭者閤下於誰取之自蜀至秦山行一月

自秦至京師又沙行數千里非有名利之所驅與凡事之不得巳

者孰爲來哉洵老矣恐不能復東閤下當時賜音問以慰孤耿病

中無聊深愧踈略惟千萬珍重

   上歐陽内翰第四書

洵啓夏熱伏惟提舉内翰尊𠋫萬福嚮爲京兆尹天下謂公當由

此得政其後聞有此授或以爲拂丗戾俗過在於不肯鹵莽然此

豈足爲公損益哉洵乆不奉書非敢有懈以爲用公之奏而得召

恐有私謝之嫌今者洵旣不行而朝廷又欲必致之恐聽者不察

以爲匹夫而要君命茍以爲髙而求名亦且得罪於門下是故略

陳其一二以暁左右聞之孟軻曰仕不爲貧而有時乎爲貧洵之

所爲欲仕者爲貧乎實未至於飢寒而不擇以爲爲行道乎道固

不在我且朝廷將何以待之今人之所謂富貴髙顯而近於君可

以行道者莫(⿱艹石)兩制然猶以爲不得爲宰相有所牽制於其上而

不得行其志爲宰相者又以爲時不可爲而我將有所待若洵又

可以行道責之邪始公進其文自丙申之秋至戊戍之冬凡七百

餘日而得召朝廷之事其節目期限如此之繁且乆也使洵今日

治行數月而至京師旅食於都市以待命而數年間得試於所謂

舎人院者然後使諸公傳考其文亦一二年幸而以爲不謬可以

及等而奏之從中下相府相與擬議又湏年載間而後可以庶幾

有望於一官如此洵固巳老而不能爲矣人皆曰求仕將以行道

若此者果足以行道乎旣不足以行道而又不至於爲貧是二者

皆無名焉是故其來遲遲而未甚樂也王命且再下洵(⿱艹石)固辭必

將以爲沽名而有所希望今歳之秋軾轍巳服闋亦不可不與之

俱東恐内翰怪其乆而不來是以略陳其意拜見尚逺唯千萬爲

國自重

   上歐陽内翰第五書

内翰侍郎執事洵以無用之才乆爲天下之弃民行年五十未甞

見役於丗執事獨以爲可收而論之於天子再召之試而洵亦再

辭獨執事之意丁寧而不肯巳朝廷雖知其不肖不足以辱士大

夫之列而重違執事之意譬之巫醫卜祝特捐󠄂一官以乞之自顧

無分毫之功有益於丗而王命至門不知辭讓不畏簡書朋友之

譏而苟以爲榮此所以深愧於執事乆而不至於門也然君子之

相從夲非以求利蓋亦樂乎天下之不知其心而或者之深知之

也執事之於洵未識其面也見其文而知其心旣見也聞其言而

信其平生洵不以身之進退出處之間有謁於執事而執事亦不

稱譽薦援之故有德於洵再召而詞也執事不以爲矯而知其

耻於自求一命而受也執事不以爲貪而知其不欲爲異其去不

追而具來不拒其大不榮而其小不辱此洵之所以自信於心者

而執事舉知之故凡區區而至門者爲是謝也禮曰仕而未有禄

者君有餽焉曰獻使焉曰寡君違而君薨弗爲服也古之君子重

以其身臣人者蓋爲是也哉子思孟軻之徒至於是國國君使人

餽之其詞曰寡君使某有獻於從者布衣之尊而至於此惟不食

其禄也今洵巳有名於吏部執事其將以道取之邪則洵也猶得

以賔客見不然其將與奔走之吏同趨於下風此洵所以深自憐

也惟所裁擇

   上王長安書

判府左丞閤下天下無事天子甚尊公卿甚貴士甚賤從士而逆

數之至於天子其積也甚厚其爲變也甚難是故天子之尊至於

不可指而士之卑至於可殺嗚呼見其安而不見其危知此而巳

矣衞懿公之死非其無人也以鶴辭而不與戰也方其未敗也天

下之士望爲其鶴而不可得也及其敗也思以千乘之國與匹夫

共之而不可得也人知其卒之至於如此則天子之尊可以慄慄

于上而士之卑可以肆志於下又焉敢以勢言哉故夫士之貴賤

其勢在天子天子之存亡其權在士丗衰道喪天下之士學之不

明持之不堅於是始以天子存亡之權下而就一匹夫貴賤之勢

甚矣夫天下之惑也持千金之璧以易一瓦缶幾何其不舉而弃

諸溝也古之君子其道相爲徒其徒相爲用故一夫不用乎此則

天下之士相率而去之使夫上之人有失天下士之憂而後有失

一士之懼今之君子幸其徒之不用以茍容其身故其始也輕用

之而其終也亦輕去之嗚呼其亦何便於此也當今之丗非有賢

公卿不能振其前非有賢士不能奮其後洵從蜀來明日將至長

安見明公而東伏惟讀其書而察其心以輕重其禮幸甚幸甚

   上張侍郎第一書

侍郎執事明公之知洵洵知之明公知之他人亦知之洵之所以

獲知於明公明公之所以知洵者雖𭧂之天下皆可以無愧今也

將有所私告於執事念將以屑屑之私壞敗其至公之節欲忍而

不言而不能欲言而不果勃然交於胷中心不寧而顔忸怩者累

月而後決竊見古之君子知其人也憂其人以至於其父母昆弟

妻子以至於其親族朋友憂之固其責也雖然自我求之則君子

譏焉知之而不憂不憂而求人憂則君子交譏之洵之意以爲寧

在我而無寧在明公故用此決其意而發其言以私告於下執事

明公試一聽之洵有二子軾轍齠齓授經不知他習進趨拜跪儀

狀甚野而獨於文字中有可觀者始學聲律旣成以爲不足盡力

於其間讀孟韓文一見以爲可作引筆書紙日數千言坌然溢出

若有所相年少狂勇未甞更變以爲天子之爵禄可以攫取聞京

師多賢士大夫欲徃從之游因以舉進士洵今年幾五十以嬾鈍

廢於丗誓將絶進取之意惟此二子不忍使之復爲湮淪弃置之

人今年三月將與之如京師一門之中行者三人而居者尚十數

口爲行者計則害居者爲居者計則不能行恓恓焉無所告訴夫

負販之夫左提妻右挈子奮身而徃尚不可禦有明公以爲主

公焉徃而不濟今也望數千里之外茫然如梯天而航海蓄縮而

不進洵亦羞見朋友明公居齊桓晉文之位惟其不知洵惟其知

而不憂則又何說不然何求而不克輕之於鴻毛重之於太山髙

之於九天逺之於萬里明公一言天下誰議將使軾轍求進於下

風明公引而察之有一不如所言願賜誅絶以懲欺罔之罪

   上張侍郎第二書

省主侍郎執事洵始至京師時平生親舊徃徃在此不見者蓋十

年矣惜其老而無成問所以來者旣而皆曰子欲有求無事他人

須張益州來乃濟且云公不惜數千里走表爲子求官茍歸立便

殿上與天子相唯諾顧不肯邪退自思公之所與我者蓋不爲淺

所不可知者唯其力不足而勢不便不然公於我無愛也聞之古

人日中必𤑒操刀必割當此時也天子虚席而待公其言冝無不

聽用洵也與公有如此之舊適在京師且未甚老而猶足以有爲

也此時而無成亦足以見他人之無足求而他日之無及也矣昨

聞車馬至此有日西出百餘里迎見雪後苦風晨至鄭州脣黒面

裂憧僕無人色從逆旅主人得束薪緼火良乆乃能以見出鄭州

十里許有導𮪍從東來驚愕下馬立道周云宋端明且至從者數

百人足聲如雷巳過乃敢上馬徐去私自傷至此伏惟明公所謂

絜廉而有文可以比漢之司馬子長者蓋窮困如此豈不爲之動

心而待其多言邪

   上韓舎人書

舎人執事方今天下雖號無事而政化未清獄訟未衰息賦斂日

重府庫空竭而大者又有二虜之不臣天子震恕大臣憂恐自兩

制以上冝皆苦心焦思日夜思念求所以解吾君之憂者洵自惟

閑人於國家無絲毫之責得以優游終歳咏歌先王之道以自樂

時或作爲文章亦不求人知以爲天下方事事而王公大人豈暇

見我哉是以踰年在京師而其平生所願見如君侯者未甞一至

其門有來告洵以所欲見之之意洵不敢不見然不知君侯見之

而何也天子求治如此之急君侯爲兩制大臣豈欲見一閑布衣

與之論閑事邪此洵所以不敢遽見也自閑居十年人事荒廢漸

不喜承迎將逢拜伏拳跽王公大人茍能無以此求之使得從容

坐隅時出其所學或亦有足觀者今君侯辱先求之此其必有所

異乎丗俗者矣孟子曰叚千木踰垣而避之泄柳閉門而不納是

皆巳甚迫斯可以見矣嗚呼吾豈斯人之徒歟欲見我而見之不

欲見而徐去之何傷況如君侯平生所願見者又何辭焉不宣洵

再拜


嘉祐集卷第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