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故論衡/原道中

老聃不尚賢,墨家以尚賢為極,何其言之反也?循名異,審分同矣。

老之言賢者,謂名譽談說才氣也。墨之言賢者,謂材力技能功伐也。不尚名譽,故無朋黨。不尊談說,故無遊士。不貴才氣,故無驟官。然則材力技能功伐舉矣。墨者曰:以德就列,以官服事,以勞殿賞。(《尚賢》上篇)世之言賢,侈大而不可斠試。朝市之地,菆井之間,揚徽題褚,以衒其名氏,選者尚曰任眾。眾之所與,不繇質情,徒一二人眩之也。會在戰國,奸人又因緣外交,自暴其聲,以輿馬瑞節之間而得淫名者眾。既不校練,功楛未可知。就有楨材,其能又不與官適。

夫茹黃之駿而不可以負重,橐佗之強而不可以從獵。不檢其材,猥以賢遍授之官,違分職之道,則管仲、樂毅交困。是故古之能官人者,不由令名,問其師學,試之以其事。事就則有勞,不就則無勞,舉措之分以此。故韓非曰:視鍛錫而察青黃,區冶不能以必劍;水擊鵠雁,陸斷駒馬,則臧獲不疑鈍利。發齒吻形容,伯樂不能以必馬;授車就駕而觀其末塗,則臧獲不疑駑良。觀容服,聽辭言,仲尼不能以必士;試之官職,課其功伐,則庸人不疑於愚智。(《顯學篇》)此夫所謂不尚賢者也。

尚賢者,非舍功實而用人。不尚賢者,非投鉤而用人。其所謂賢不同,故其名異。不征其所謂而征其名,猶以鼠為璞矣。慎子蔽於勢,故曰夫塊不失遺,無用賢聖。(《莊子·天下篇》)汲黯蔽於世卿,故憤用人如積薪,使後來者居上。誠若二子言,則是名宗大族世為政也。夫老聃曰:「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挻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今處中者已無能矣,其左右又益罷,是重尫也。重尫者,安賴有君吏?明其所以任使者,皆股肱畢強,技術輻湊,明刑辟而治官職者也。則此言不尚賢者,非慎、汲之所守也。

君之不能,勢所掞矣。何者?辯自己成、藝自己出、器自己造之謂能,待群而成者非能。往古黔首僻陋侗愚,小慧之士得前民造作,是故庖犧作結繩,神農嘗百藥,黃帝制衣裳,少康為秫酒,皆以其能登用為長。後世官器既備,凡學道立方者,必有微妙之辯、巧竘之技,非絕人事苦心焦形以就則不至。人君者,在黃屋羽葆之中,有料民聽事之勞矣,心不兩役,欲與疇人百工比巧,猶不得,況其至展察者?君之能,盡乎南面之術矣!其道簡易,不名一器,下不比於瓦缶,上又不足當玉卮。又其成事皆待眾人。故雖斥地萬里,破敵巨億,分之即一人斬一級矣;大施鉤梯,鑿山通道,分之即一人治一坺矣。其事至微淺,而籌策者猶在將吏。故夫處大官載神器者,佻人之功,則剽劫之類也。己無半技,則奄尹之倫也。然不竟廢黜者,非謂天命所屬與其祖宗之功足以垂遠也。老子固曰「無之以為用」。君人者既不覺悟,以是自庶侈,謂名實皆在己,為民主者又彌自喜。是故《齊物》之論作而達尊之位成。

一國之中,有力不辯官府,而俗以之功,民以之慧,國以之華者,其行高世,其學巨子,其藝大匠,其辭瑰稱。有其一者,權藉雖薄也,其尊當擬人主而已矣。凡學術分科至博,而治官者多出於習政令。漢嘗黜九流,獨任吏,次即賢良文學。賢良文學既褊陋,而吏識王度、通故事,又有八體之技,能窺古始,自優於賢良文學也。

今即習政令最易,其他皆刳心。習易者擅其威,習難者承流以仰欬唾,不平。是故名家有去尊(見《原名篇》),凡在官者名曰仆役。仆役則服囚徒之服,當其在官,不與齊民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