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故論衡/明解故上

校莫審於《商頌》,故莫先於《太誓》,傳莫備於《周易》,解莫辯於管、老。

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於周太師,以《那》為首(《魯語》)。考父為人,三命茲益恭,故托始於《那》,其輯之亂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溫恭朝夕,執事有恪。”先聖王之傳恭,猶不敢專,稱曰“自古”,古曰“在昔”,昔曰“先民”。恭人以是訓國子,見刪定之意。孔子錄《詩》有四始,雅頌各得其所;刪《尚書》為百篇而首《堯典》,亦善校者已。

其次比核文字者興。子夏讀三豕渡河,以為己亥。劉向父子總治《七略》,入者出之。出者入之,窮其原始,極其短長。此即與正考父、孔子何異?辨次眾本,定異書,理訛亂,至於殺青可寫,複與子夏同流。故校讎之業廣矣。其後官府皆有圖書,亦時編次,獨王儉近劉氏。在野有阮孝緒,頗複出入。自隋以降,書府失其守,校讎之事,職諸世儒。其間若顏師古定五經,宋祁、曾鞏理書籍,足以審定疑文,令民不惑,斯所謂上選者。然於目錄徒能部次甲乙,略記梗概,其去二劉之風遠矣!

近世集《四庫》,雖對治文字猶弗能,定文之材,遏而在野。一以故書正新書,依準宋刊,不敢軼其上。其一時據舊籍,以正唐宋木石之書。相提而論,據舊籍者宜為甲。及其末流淫濫,憙依《治要》《書鈔》《禦覽》諸書以定異字。《治要》以下,其書亦在木,非無訛亂,據以為質。此一蔽也。前世引書,或以傳注異讀改正文。經典古今文既異,今文有齊魯之學,古文有南北之師,不得悉依一讀,淩雜用之。此二蔽也。段玉裁、臧庸恨之,時出匈臆,謂世所見者,悉流俗本,獨己所正為是。其是者誠諸師所不能駁,而亦頗有錯忤。然此諸家,比於在官之守、文人之錄,可謂精博矣。若乃總略群書之用,猶不能企。章學誠感概欲法劉歆,弗能卒業。後生利其疏通,以多識目錄為賢。故有略識品目,粗記次第,聞作者姓氏,知雕鏤年月,不窺其篇而自以為周覽者,則摦落之為害也。

單襄公論孫周曰:吾聞之《太誓故》曰,“朕夢協朕卜,襲於休祥,戎商必克”(《周語》)。說曰:故,故事也(韋解)。往者宋之役薛,陳之受賜,其書皆在故府。楚申公得隨兕之占於故記,故記者,藏在平府。漢亦有掌故官,其以說《詩》有故訓。然則先民言故,總舉之矣,有故事者,有故訓者。《毛詩》以外,三家亦有《魯故》《韓故》《齊後氏故》《齊孫氏故》,斯故訓之流也。《書》《春秋》者,記事之籍,是以有故事。《太誓》有故,猶《春秋》有傳。馬季長以《書傳》引《太誓》者,今悉無有,誠知所引在故,則可與理惑也。諸故事亦通言傳。太史公曰:孔子“序《書傳》”。又曰:“《書傳》《禮記》自孔氏。”(《孔子世家》)明孔子序《尚書》,兼錄其傳,故棘下生得通其文。墨翟說武王“將事泰山隧”,此蓋《書》之經也,次引傳曰:“泰山有道曾孫周王有事,大事既獲,仁人尚作,以祗商夏蠻夷詀貉,雖有周親,不若仁人,萬方有罪,維予一人。”此則《書》之傳也(所引見《兼愛》中篇)。其引《甘誓》為《禹誓》,文亦增多(見《明鬼》下篇),明其在傳中。孟子對湯放桀、武王伐紂之問,即曰“於傳有之”。皆《書傳》也。婁敬引《太誓》,猶有伏生所不著者。敬猶習《書傳》,得征其故。要之,《書傳》素多族類,自孔子時已有數種,孔安國所以無記錄者,以其故傳具在,遭巫蠱未施行。非獨《逸書》二十四篇亡佚,雖《書傳》亦朽沒。伏生既異師,馬鄭亦不見禮堂舊傳,雖愈伏生,故訓則矣,言故事乃人人異端。世人徒守學官條教,作傳者必欲廢故事(如以左氏為不傳《春秋》者,不知傳固有載故事者也)。此一蔽也。或以專說故事,不煩起例,此二蔽也(如直書其事善惡自見之說)。

《易》之十翼,為傳尚矣。《文言》《彖》《象》《係辭》《說卦》《序卦》《雜卦》之倫,體各有異。是故有通論,有駙經,有序錄,有略例,《周易》則然。序錄與列傳又往往相出入。淮南為《離騷傳》,其實序也。太史依之,以傳屈原。劉向為《別錄》,世或稱以別傳。其班次群籍,作者或見太史公書,則曰有列傳,明己不煩為錄也。通論之書,《禮記》則備。略例之書,《左氏》則備。駙經之書,則當句為釋者。古之為傳,異於章句。章句不離經而空發,傳則有異。左氏事多離經,公羊、穀梁二傳,亦空記“孔子生”。夫章句始西京,以傳比廁經下,萌芽於鄭王二師。自是為法,便於習讀,非古之成則。世人以是疑周人舊傳。此一蔽也。

《管子》諸解,蓋晚周人為之,稍有記錄。韓非為《解老》,其義閎遠。凡順說前人書者,皆解之類。漢世說經,務以典禮斷事,視空談誠有間。拘文者或曰,卒哭舍故而諱新,父不名子。孔子曰:“鯉也死,有棺而無槨。”其實未死也。循是以推,門人既厚葬顏回,孔子猶言“回也視予猶父”,則是顏回死複蘇也。魯定公名宋,孔子對哀公言“長居宋”,則是定公不薨也。其蔽一矣。或以經記散言,謂之典常,征天子駕六者,傅之時乘六龍。循是以推,“載鬼一車”,則可以傅既葬反虞之禮。軍行載社及遷廟主,亦自《易》著之也。其蔽二矣。或以古今名號不同而疑《爾雅》。太史公曰“張騫窮河原”,惡睹所謂昆侖乎?循是以推,異國人聞有漢,亦將曰惡睹所謂虞夏商周也。其蔽三矣。

察漢世所為蔽者,今或無有。所起新例,式古訓,合句度,多騰掉漢師上。亦往往有不周。發詞例者,謂儷語則詞性同,其可以去詰詘不調者矣。汰甚則以高文典冊,下擬唐宋文牒之流。案《書·呂刑》曰:“何擇非人,何敬非刑,何度非及?”《墨子》說之曰:“能擇人而敬刑,堯舜禹湯文武之道可及也。”(《尚賢》下篇。三非字皆作不。何擇非人,又作何擇否人。以否為不,今誤為言字。)此豈詞例之常耶?嚐試議乎其將。《曲禮》曰:“坐如屍,立如齊。”一言實,一言業,性不得均。《素問》曰:“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登天。”(《上古天真論》)三語皆一往如律。獨能言登天,均調有異。斯固言之變也。言雖同,事有不得比者。《鶡冠子》曰:“天道先貴覆者,地道先貴載者,人道先貴事者,酒保先貴食者。”(《天則篇》)是言酒保,寧與三才之道等夷乎?《莊子》曰:“聖人不謀惡用知?不斫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三語皆質,斫雲膠雲,則取譬以相成。是皆詞例所不能均。滯於言者,睹《小雅》言“維矣”,必耦之曰:螽維魚矣。滯於事者,睹《秦風》言“有條”、“有梅”,必耦之曰有杞有棠。此一蔽也。

明虛數者,若九天九死之輩,知其文飾無實事(此汪中《釋三九》之說。汪氏亦本於《論衡》。《論衡·儒增篇》雲:孔子至不能十國,言七十國增之也;孟嘗:信陵、平原、春申好士,不過各千餘人,言其三千,增之也),亦信善矣。汰甚則以百姓萬國亦虛數。《楚語》曰:“百姓千品萬官億詀。”《內傳》曰:“執玉帛者萬國。”今存者無數十,皆指尺名數以相推校,宜何說焉?蓋成數者,與虛數異方。較略之名,倜說大齊,是成數也。假設之言,不可參驗,是虛數也。漢世先師不知有成數,謂不可增減一介(如說萬國者,必分畫萬區。說冠者童子之數,以五六相乘六七相乘為七十二人。是其類)。今揉其枉,謂成數亦馮虛命之。此二蔽也。

不增字解經者,以舊文皆自口出,增之則本語失其律度,其法不可壞矣。獨《詩》以四字成文,辭或割意,不可直以文曲相明。“抑若揚兮”,傳者必曰美色廣揚。“式微式微”,訓者必曰微乎微。非無增字,意則因以條達,過省則文害辭。此三蔽也。

用直訓者曰: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其術亦至察矣。直以自解則善,汰甚則欲改易秦漢舊傳。舊傳存者,莫美於《毛詩》。毛公為訓,有曲而中,有肆而隱,不專以徑易為故。古者實句德句業句(實句即今所謂名詞,德句即今所謂形容詞,業句即今所謂動詞),或展轉貤易,動變無方。古詩辭氣,亦有少異於今言者。失此三事,不足明毛公微意。《小雅》“錫爾純嘏”,傳曰:“嘏,大也。”嘏為屍授主人以福,世所悉知。《大雅》“來嫁於周,曰嬪於京”,傳曰:“京,大也。”京為京師,亦世所悉知。今以大為訓者,推其得名之本。《商頌》“受小球大球”,傳曰:“球,玉;共,法也。”今人以《廣雅》拱捄訓法改傳。問拱捄何故為法?則不能悉。夫球者玉磬,共者句股之通借字(共與句股,東侯對轉)。磬折句股,皆工匠製器法式。律度量衡,秉之人君,受之者,合瑞而觀其同也。毛公以球直訓法,令學者暗昧。推其本於玉磬,然後為法明矣。《魯頌》“三壽作朋”,傳曰:“壽,考也。”箋以三壽為三卿。壽不訓卿,而古以三卿為三壽,故推其本於考。壽、考、老,一實也。以音相變,天子三公曰老,諸侯三卿曰老,大夫家臣曰室老。老者塚臣之號。以壽為考,然後為卿明矣。此所謂曲而中、肆而隱。《小雅》“其祁孔有”,傳曰:“祁,大也。”箋以祁為麎。“有壬有林”,傳曰:“壬,大;林,君。”箋以壬為任,指卿大夫。世多右箋。按大與大者無異。《詩》言“小大稽首”,“無小無大”,“從公於邁”。皆謂小者大者。然則大“孔有”者,謂其大者孔有也。君亦訓大,大者亦為君。然則“有壬有林”,即參言有君,無所致惑。《商頌》“幅隕既長”,傳曰:“幅,廣也;隕,均也。”今人或改為福雲既長,自以為調達。按幅隕猶言廣員。《西山經》“廣員百里”,《越語》“廣運百里”。均者,《說文》雲:平遍也。平遍則廣,舉其實曰幅隕,舉其德曰廣員廣均。此皆名義相扶,所謂展轉貤易,動變無方者也。《小雅》“鄂不韡韡”,傳曰:“鄂猶鄂鄂然。”言外發也。箋以“承華曰鄂”為說。世多右箋。按《高唐賦》曰:“肅何千千。”此與“鄂不韡韡”同辭。古詩《雞鳴高樹顛》曰:“熲熲何煌煌。”此與“鄂鄂不韡韡”同辭。何紛更之為也?《大雅》“履帝武敏”,傳曰:“敏,疾也,將事齊敏。”《釋訓》曰:“敏,拇也。”世多右《釋訓》。按《聘禮》記曰:“賓入門皇。”《論語》曰:“入公門,鞠躬如也。”借曰入公門皇,即與履帝武疾同辭。記傳散語猶可,況歌詠曲折之文邪?此所謂古詩辭氣少異於今。不達《詩傳》之體,視以晚世兼義釋文之流,奮筆以改舊貫。此四蔽也。

不避重語者,曰傳有惑蠱君、覆露子,兩言則同義。其說誠審。汰甚乃以微言為家人語,或且噂遝。《老子》曰:“穀神不死。”舊以中央空穀擬無有,近是。今說者曰:穀宜為穀,穀者,生也。生神不死,何其贅也?《莊子》曰:“天之穿之,日夜無降,人則顧塞其竇。”(《外物篇》)降者以類通假為函(如函穀亦作降穀,是其例)。函者,孔也(《食貨誌》曰:錢圓函方)。此言天穿不可得其朕,人則反自塞之。今說者曰:降宜為癃,癃者閉也。穿則不閉,宜無待鄭重言。然則務為平易,而更違其微旨。此五蔽也。

屏是諸蔽,則可以揚姬孔末命,理董前修之業矣。

若夫援讖緯以明經製,隨億必以改雅訓,單文節適,膚受以求通,辭詘則挾素王,事繆則營三統。此不足與四者數。楊子曰:“靈場之威。宜夜矣乎?”言正晝則鬼物不能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