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故論衡/辨性下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惟上智與下愚不移。此亦計阿羅耶中受熏之種也。熏之者意識,其本即在意根。人心者,如大海,兩白虹嬰之,我見我癡是也;兩白蛟嬰之,我愛我慢是也。彼四德者,悉依隱意根。由我見,人有好真之性。(亦以我愛為增上緣。惟我見則無情好。真略分五:一曰實,二曰如,三曰成,四曰常,五曰明了。主觀之念,適當客觀,客觀之境,適當主觀,謂之如。好奇好巧,皆好如也。懷舊之念,由好如及好適中好同和合所成,喜舊想復現者,由好和好明了和合而成。)由我愛,人有好適之性。(適分為四:一曰生。二曰安,安復分八,一亭隱,二飽,三潤,四暖,五清涼,六動,七逸,八通利,好速之念,由好動好通利孳乳,三曰美,美復分七,一淨,二麗,三韻,四旨,五芳,六柔,七法處所攝美。四曰同,此即合群之念所起,好善之念,亦由此孳乳。)由我慢,人有好勝之性。(好名之念,由好勝及好適中法處所攝美和合所成。如上三事,攝人生所好盡。昔希臘學者,分真善美三事,為人情所同好。此實短拙,故今分別如此。其詳別見。此諸位者或互為助伴,亦互相折伏。由此人情好尚,種種不定。)責善惡者於愛慢,責智愚者於見癡。我見者與我癡俱生。何謂我癡?根本無明則是。以無明不自識如來藏,執阿羅耶以為我執。此謂之見,不識彼謂之癡,二者一根,若修廣同體而異其相。意識用之,由見即為智,由癡即為愚。智與愚者,非晝夜之校,而巨燭煴火之校。癡與見不相離,故愚與智亦不相離。上智無癡,必無我見也,非生而具之。下愚者,世所無有。諸有生者,未有冥頑如瓦礫者矣。(浮屠言一闡提者,亦謂其性最惡,非謂其性最愚。)

嘗試以都最計之。世方謂文教之國其人智,蠕生之島其人愚。彼則習也,非性。就計所習,文教國固多智,以其智起愚,又愚於蠕生之人。何者?世之恒言,知相知名者為智,獨知相者謂之愚。蠕生之人,五識於五塵猶是也,以不具名,故意識鮮通於法。然諸有文教者,則執名以起愚,彼蠕生者猶舍是。

一曰征神教。蠕生者事牛耿黽,以虺易為靈蛇,而文教者或事上帝。由慢計之,事上帝則優,事牛虺耿黽則劣。自見計之,上帝不可驗,而牛虺耿黽可驗。其言有神靈,皆過也。一事可驗,一事不可驗,則蠕生者猶少智。何以明之?今有二人,一謂牛角能言,一謂馬角能言,其過則等。牛角雖不能言,固有牛角,其過一;馬角者,非直不能言,又無馬角,其過二。故以馬角為能言者,視以牛角為能言者,其愚以倍。

二曰征學術。蠕生者之察萬物,得其相,無由得其體,雖得之,不橫以無體為體。有文教者得其體矣,太上有唯識論,其次有唯物論。識者以自證而知,物者以觸受而知,皆有現量,故可就成也。(凡非自證及直覺感覺所得者,皆是意識織妄所成。故不能真知唯識者,寧持唯物。唯物亦有高下二種。高者如吼模,但許感覺所得,不許論其因果,此即唯識家之現量也。其次雖許因果,尚少織妄。而世人不了唯識,有謂任意妄稱,雖無亦可謂之有者。近日本有妄人筧克彥,以此成其法理之學,重紕貤繆,不知其將何底也。)計唯物者,雖不知圓成實性,猶據依他起性。最下有唯理論師,以無體之名為實,獨據遍計所執性,以為固然。無體之名,浮屠謂之不相應行(非心非物,故曰不相應行。《成唯識》有不相應行二十四種。康德所說十二範疇,亦皆不相應行也)。意識用之以貫萬物,猶依空以置器,而空不實有。海羯爾以有無成為萬物本,笛佉爾以數名為實體,此皆無體之名。莊周曰:名者實之賓。(《消搖遊》)尹文曰:有形者必有名,有名者未必有形。(《大道上》)今以有名無形者為實,此蠕生者所不執也。(浮屠言真如者,《成唯識論》雲,真如即是唯識實性,以識之實性不可言狀,故強名之曰如。若執識外別有真如者,即與計有無為實物者同過。又此土學者,或立道,或立太極,或立天理,要之非指物即指心,或為綜計心物之代語,故亦無害。若謂心物外別有道及太極天理者,即是妄說。)

三曰征法論。蠕生者獨以酋長為神,國皆酋長產也。雖粗有文教者,猶以君為國家。文教益盛,謂君長人民土地皆非國,而國有其本體。由愛計之,獨主君則民病,以國為主而民少紓。夫論物者宜棄捐善惡利害之見,和精端容,實事以效是。然則病民與否,非其所宜計也。由見計之,君猶實有,而國家非實有。即鉤校其誠者,國固無係君,顧一國人之總業耳。凡事有總業者,有別業者。別業者,以一人之力就之,農耕裨販是也。總業者,集數人之力就之,家乎市乎鄉曲乎,最大則為國。是故農賈非實有也,實之謂人,業之謂農賈。不了此義,故名家有殺盜非殺人之說,是以業為實也。)家市鄉曲亦然,有土有器有法,土者人所依,器與法者人所製,故主之者曰人。今曰國家有自體,非君長人民土地,若則曰市非錢布化居人民廛舍也,而自有市之體,其可乎?(近世法家妄立財團法人、社團法人之名。此皆妄為增語。雖然,名之曰法人,則本非實人也。此與果實名人何以異?)家市鄉曲之與國,或以字養,或以貿遷,或以保任,或以布政用師,其業不同,校其實即同。所以殊名者,以業起,不以實起。不辨實業之分,以業為體,猶舍心與形軀,而言人有熒魂。或曰:國者有作用,故謂之有。是不然。以君長假國為號然後作,非國自能作,若巫師假鬼以為號,然後有祠堂禜禳,而巫師亦得糈,彼鬼者能自作乎?以國家有作用,而鬼亦有作用,因是以國家為實有,是鬼亦實有耶?或曰:凡人默自證,知我為是國人也,以自證故謂國有。是不然。知為是國人者,非自證也。人自證有識者,不待告教。自知為是國人者,待告教然後辨。以其習聞之,遂有勝解(勝解謂決定不可轉移之念),而想滑易,則若自證。譬若人之有姓者,亦默自知之也,然不告教則不知。以國為實有者,彼姓亦實有耶?此又蠕生者所不執也。

四曰征位號。蠕生者無君臣吏民之號,有之亦亡重輕。有文教者,其位號滋多。今人言名者,或以名有虛實異,聲譽之謂虛名,官位之謂實名。夫名則盡虛也,顧以為有實者,得官位足以飽暖,且役使人;得聲譽不足以飽暖役使人。此其業之異矣,於實則奚異?名且言實,則是以影為形也。今之法家,皆曰君位實有也,某甲南面者則表章之。即如是,弑某甲則不為大逆,與殺凡民均,是何也?則不能弑其君位也。然法律又異等,言法之理,與定法之條相反,豈不悖哉!且位者萬物盡有之,亡獨人君。以位為實,即以肥寧食客,是充犧位也。犧位實有,而寧表彰之,不知客所欲啖者,其寧耶?妄其欲啖犧位耶?從是以觀,以甲饗乙,甲非主,乙非客,主位客位皆實有,而甲乙表彰之,凡夫婦奴主皆準是。從是以推無生諸行,水之在壑,則渠位實有,而清水濁水表彰之;火之在灶,則爨位實有,而桑柘之火、棗杏之火表彰之。然則名實交紐,為戲謔之論矣。此又蠕生者所不執也。

五曰征禮俗。蠕生者祭則就墓,無主祏之儀;覲則謁君,無畫像之容;戰則相識,無徽識之辨;皆就其體。頗有文教,立之主、設之像矣,又有旌旗矣。主像者所以係心,不以君親竟在是也。旌旗者所以分部曲,不以軍府竟在是也。其轉執者,或置其君之畫像於橫舍,莫夜火發,其師既跣足出,返復翼奉其君之像,若救其君之身者,竟以燔死。有兩國相爭者,狀貌素異,雖拔其旗,弗能假以掩襲,然同伍死則不相救,軍旗失則踐積屍冒彈丸以救之,若救其軍府。此又蠕生者所不執也。

六曰征書契。蠕生者或無文字,有之曰足以記姓名簿籍而已。有文教者,以文字足以識語言,故曰名者聖人之符(《群書治要》引《申子》)。其轉執者,或諱其君親之名,或刻楮印布以為金幣。夫以名為君親之實,則是書君親之名裂之,即支解君親也。刻符可以為幣,則是斷並閭以為輪,揭巴蕉以為旗,杖白茅以為劍,亦可以為軍實也。今是擲五木者,有盧有雉,盧不可獎以執留,雉不可烹以實鼎,即有用之者,人且以為大戇。今獨以諱君親、用紙幣為恒事,則何也?夫國有成俗,語言不可移,故文字不可移。然而文字不以為實,以文為實。此又蠕生者所不執也。

由是言之,見與癡固相依。其見愈長,故其癡亦愈長,而自以為智者,誠終身不靈哉!

問者曰:人若無見,即如灰土矣。今見愈長而癡從以長,是終無正見之期也?

應之曰:人之見自我見始,以見我故謂生物皆有我,亦謂無生者有我(我即自體)。由是求真,故問學思慮應之起。其以為有我者,斥其實,不斥其德業。故有一石焉,拊之即得堅,視之即得白。堅與白其德也,而終不曰堅白,必與之石之名者,其念局於有實也。故諸有相可取者,取相不足,必務求其體,從是有學術。而其智日益馳騁,從是不知止,又不知返,其愚亦益馳騁。何者?名起於想,所想有貞偽,以想如自證觸受之量為貞,以想不如自證觸受之量為偽。名之如量者,有若堅白。其不如量者有若石。又遠曰此石彼石,又遠曰石聚,又遠則從其聚以為之號。明和合之為偽,假以通利慮憲,即無害。(所以必假偽名以助思慮者,以既在迷中不由故道,則不得返。)嘗聞聲論師波膩尼之言矣,諸名言自體為什匏吒A51。什匏吒應於青為青,應於赤為赤,應於然為然,應於否為否。彼特以自心相分為主,而不執所呼者有體,斯可也。

然則名言之部,分實德業使不相越,以實德業為眾同分。(眾同分者,謂人所同然。實德業三,凡人思慧皆能別之,故曰眾同分。)約定俗成,故不可陵亂。假以實德業論萬物,而實不可為德業,德業亦不可為實。譬如建旗,假設朱雀、螣蛇、北斗、招搖之象,而不可以相貿。知其假設而隨順之,為正見。不知其假設而堅持之,謂之倒見。誠斯析之,以至無論,堅白可成,石猶不可成。何者?實不自表,待名以為表。德者無假於名,故視之而得白,拊之而得堅,雖瘖者猶得其相。至於石非名不起也,執有體故有石之名,且假以省繁辭。是何故?以有堅白者不唯石,如是堅,如是白,其分齊不與佗堅白等。道其分齊,則百言不可盡,故命以石之名者,亦以止辭費。知之,雖言石,固無害。不知者執以為體。自心以外,萬物固無真,騖以求真,必與其癡相應,故求真亦彌以獲妄。

雖然,唯物之論於世俗最無妄矣,執增語以為實而妄益踴。是故老聃有言曰:始製有名。名之既有,夫亦將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