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色天香/卷十
時生入泮宮,不兩月間,生父捐館。生哀毀逾禮,水漿不入口者三日。既葬,躬自負土,不受人助。事喪之後,終日哭泣而已,不復視事。時有白鶴雙竹之祥,人以為孝感所致。自是家道日益凌替,而瑜娘之父始有悔親之心,遂不復相往來。而生以守制不暇理事,故相聞者二載。
然而,瑜娘慕生之心曷嘗少置?風景之接於目,人事之感於心累累形諸詩詞,多不盡錄,姑記一二以語知音者:
《鵲橋仙》
征鴻無信,游鯉無信,更相望斷春潮無信。玉郎何處不歸來,怎禁許多愁悶。
青山有盡,綠水有盡,惟有相思無盡。眼中珠淚幾時乾,腸一寸截成千雨。
《瑞鷓鴣》
芭蕉葉上雨難留,松柏梢頭風未收。萬悶千愁無著處,並歸心上與眉頭。
腸如襪線條條斷,淚似源頭混混流;倚遍欄杆人不見,滿天風雨下西樓。
《長相思》
春望歸,秋望歸,目斷江山幾落暉?啼痕點點垂。
朝相思,暮相思,終日何時是盡期,腹心寄與誰。
《一剪梅》
雨打梨花深閉門,辜負青春,虛負青春。傷心樂事共誰論?花下消魂,月下銷魂。
愁聚眉峰盡日顰,千點啼痕,萬點啼痕。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滿庭芳》
愁鎖春山,淚潺秋水,時時獨向西樓。望窮千里,山水兩悠悠。惆悵故人獨在,離別後,日月難留,腸斷處,愁愁悶悶,風雨五更頭。相思何日了?無腸可斷,有淚空流。湘江潮信斷。楚峽雲收。只恐尋春來晚,東君去,花謝鶯愁。蘭房下,何時與你,交頸綢繆。
時有同郡富室符氏者,素聞瑜娘才色,聞生久不至,遂散財賂,冀必得瑜娘為婚而後已焉。故有與瑜娘父言者,非譽符家道之華腴,必稱符才貌之出眾;非言生家道之簫條,必毀生行止之落魄。瑜父遂欲解盟,然猶慮構成詞訟,猶豫未決。又有為其畫策者,曰:「內外兄弟姊妹,不可為婚,法律所禁。倘或興訟,以此推之,何畏之有?」遂決意許符氏,然猶未敢輕動。或勸其家納符氏聘禮者,瑜父從之。
後瑜娘緝知,悲不自勝,以死自誓,終不他適。黎聞之怒。瑜乃以白巾自縊,賴眾知覺救解,得免,黎方覺悔。
然瑜之心雖不肯從,而符之盟終不可解。正憂悶間,忽值其姑適王氏者歸宅,黎命之解慰瑜心。乃從容勸瑜百端,瑜應之曰:「結親即結義,是以寸絲既定,千金莫移。兒非不愛榮盛而惡貧賤,但以棄舊憐新、厭貧就富,天理有所不容,人心有所未安。」姑以瑜言告黎。黎曰:「瑜言誠有理,奈彼符氏何!」凡瑜所親愛者,皆令勸之。
一日,碧桃乘間諫瑜曰:「娘子懿德嬌顏為諸姊妹中之巨擘,然諸娘子俱適名門宦族,或田連阡陽,或金玉盈箱,娘子獨許塞酸,妾輩甚不愜意。近見大人別締良姻,甚喜,甚喜。娘子何故短歎長吁,減卻飲食,損壞形容,而為傷感之甚耶?」瑜曰:「汝知其一,不知其二。古人有言:『今日之富貴,安知異日不貧賤乎?今日之貧賤,安知異日不富貴乎?』彼符氏雖富,而子弟之品不過一庸夫而已,縱有金玉盈箱,田連阡陌,生為無名人,死亦作無名之鬼,何足道哉!且辜生雖貧,丰姿冠世,學問優長,他日折丹桂如採薪,取青衿如拾芥,何患不至富貴乎?未受他人盟約,尚當求擇其人,況先受其人之聘而負之,可乎?有死而已,誓無他志!」
一日,絳桃復諫曰:「自從定親於辜生之後,一別三年,諒必他娶矣。娘子何故勞心苦志以思之?」瑜曰:「汝勿言,吾意已決矣,縱蘇張更生,不能搖動。且辜生久不至者何哉?蓋生之為人,孝心純篤,乃翁捐館,方泣血而不暇,況有心相憶乎!」又曰:「夫願相守而厭相離者,淫婦之道也;托終身而期遠大者,賢女之所慮也。爾何以淫婦期我,而不以賢女期我也?」絳桃拜謝而去。
未幾,生家蒼頭忽持書至,密以一箋付瑜。瑜泣讀之,乃疊韻詩一首。詩曰:
一自往年邊扁便,無奈鱗鴻專轉傳;
勸君莫把海山盟,移向他人擅閃善。
自是生即禫之後,夜就枕間,忽夢往黎室。至相見,托延至於春暉堂後新創亭上,坐,顧其額曰「剪燈書窗」。壁間所掛吹彈歌舞四面,上題有詩,附錄於此:
誰家有女顏如玉,手持幾竿崑崙竹。鏤玉編雲一片形,含商弄羽千般曲。一聲遲,曉起丹山彩鳳啼,一聲疾,半夜孤舟嫠婦泣。一聲喜,秦樓仙侶同飛起。一聲悲,異時忠臣乞食歸。十分妙趣真無比,良工寫入霜縑裡。時人莫道是無聲,仙聲不入凡人耳。〈(右調《佳人呂玉簫》)〉
中虛外實木一片,吟向佳人懷裡見。玎玎 幾點聲,細細粗粗四條線。一聲清,半夜天空萬籟鳴。一聲濁,八月秋風群木落。一聲苦,昭君馬上啼紅雨。一聲歡,妃子宮中洗祿山。風流畫史龍眠老,筆端寫出心機巧。勸君莫道是無聲,仙聲不入凡人耳。〈(右調《美人弄琵琶》)〉
及生至黎室,正想間,忽見瑜至,相見之際,再拜再悲。遂相攜手入於蘭房之內,二人席地而坐,歷道其夢想之苦,解盟之由,相對泣下。己而,瑜收淚言曰:「今日相逢,將以為可喜,則又可悲;將以為可悲,則又可喜。悲耶?喜耶?吾不得而知之。」生曰:「苦盡甘來,一定之理。前日之別固為可悲,今日之逢則又可喜。可悲者既已過矣,可喜者當以與卿共之。」瑜遂命絳桃取酒,與生共飲;復命仙桃以侑觴。仙桃請歌東坡《水調歌頭》。生曰:「時勢不同,情懷各異,彼調雖妙,非吾事也。」乃止。綴《念奴嬌》一曲,命仙桃歌之。絳桃和之。
「牽情不了,歎人生、無奈別離多少。一自慇懃相送後,天際歸舟杳。倩女魂消,崔微夢斷,瘦得肌膚小。寒閨深閉,腸斷幾番昏曉。----悵望鳳鳥不至,妖禽怪鳥,恣狂呼亂叫。悄悄憂心何處告,且喜故人重到。滿酌流霞,浩歌明月,與爾開懷抱。等閒信筆,寫出《念奴嬌》調。」
曲盡,二人相顧,淚灑數行。已而,復相謂曰:「今夜相逢,何啻夢中,可無述以記之乎?」生請其題。女曰:「以『夢寐』為題,不亦宜乎?」生遂援筆書於紙屏之上:
久別喜相會,春從何處來?四眼頻相顧,雙睛何快哉!對此一盞燈,如醉又如癡。大旱見雲霓,和羹得鹽梅。憂心冰似泮,笑臉天如開。乎童且奉酒,與君開此懷。
寫畢,忽聽角起樵樓,鐘鳴梵宇,推枕欠伸,乃是南柯一夢。
而且憶其詩詞,因起而錄之。始欲治裝竟尋舊約,奈何秋闈在邇,正吾人當發憤之際也,更兼有司催逼赴試甚急,生無奈何,只得起服回學肄業。故特命蒼頭北行,以申前好。豈知瑜父不以生為念,終無一言以及親事,但厚賂以饋生耳。蒼頭臨行之際,瑜乃以箋付之,令持以獻生。
一日,蒼頭抵家復命,具言以結盟符氏,生心大恚。復聞瑜有書奉寄,生大喜,拆而視之,乃情札一紙,並詩十韻。生讀之,歎曰:「清才麗句,雖李易安、朱淑真不過是也。」書曰:
「妾瑜,蓋嘗因親致親,雖有慚於聖訓,以愛結愛,豈有負於初心?敬陳悃 之誠,上達高明之聽。伏念妾瑜三才末品、一介女流,愧無傾國傾城之姿,且有至愚至陋之累。叨蒙不棄,肯結契緣;復感納聘,重申結好。感恩有日,報德無由。豈期凶變於門,山崩水竭,遂使魚沉湘水,雁杳衡陽。一別悠然,三年在邇。寸心千里,眼窮雲海之微芒;一日三秋,腸斷光陰之轉遞。前言難踐,後會何時?風風雨雨不曾停,悶悶愁愁何日了!罄南山之竹簡,寫意無窮;決東海之洪波,流情不已。愁如雲而常聚,淚若水以難乾。春苑花開,悵滿豔陽之景;夏涼燕乳,情嗟長養之天秋觀明月倍傷神,冬玩香梅增感慨。警於心,觸於目,無非惆悵之時;俯乎人,仰乎天,盡是相思之處。一心怏怏,兩淚汪汪。一日十二時,時時悵望;五更三四點,點點生愁。坐如屍,立如齋,形同枯木;瞻在前,忽在後,目若紫芝。簪折瓶沉,月下已幸向日約;香消玉減,鏡中無復舊時容。密約成虛,怕過舊時游處;歡娛陳跡,難斯後會何時。深懷千言萬語,與誰說浼;決盡一心一意,惟子是從。願若果乖,雖生無益;情如不遂,便死何妨!凱拋彩鳳文鸞,去遂山雞野鷺?父縱許盟於異姓,妾肯委質於他人?誓於此生,靡敢失節,皇天后土,實所鑒臨!碧落黃泉,要同一處。天作比翼鳥,地成連理枝,允副王郎之願;生為同室親,死為同穴鬼,毋為居易之言。趙璧重完,尚希躬往;樂鏡再合,早致良圖姑共挽桓君之車,庶免抱淑真之恨。償足死生之債,莫負錙銖;未終龜鶴之齡,長堅金石。誠能如此,妾雖垂首九原之下,亦且甘心矣。惟兄是圖之,毋使落他人之手也。臨書腸斷,不知所云。更有平日所作鄙句,並用奉呈:
朝朝暮暮憶崔徽,鬢霧蓬鬆淚兩垂。蠶繭絲何日了,鷺鷥骨瘦幾時肥!西廂待月人何?在北裡鏘鸞事已違。腸斷畫梁雙紫燕,飛來飛去又飛歸。
相思相望淚頻傾,欲化雲娘恨未能。簾外厭聞無喜鵲,窗前愁伴有心燈。千般嬌媚何在?一種風流病又增。可惜佳斯成阻隔,愁愁悶悶幾層層。
紅顏薄命古今同,不怨蒼天只怨儂。松柏歲寒終不改,鴛鴦頸白也相從。要知趙客終完璧,莫學陳王只賦龍。今日西廂門下過,汪汪雨淚灑西風。
鸞風分群失一友,朝思暮憶倍淒涼。當時何啻魚游水,今日方成參與商。流淚淚流流盡淚,斷腸腸斷斷無腸。風流有債難償子,獨對西風歎幾場。
平生志願未能酬,百歲姻緣一旦休。兩股釵分誠有日,一根簪折整無由。愁攢眉上鉛難盡,淚落牀頭枕欲浮。倘若情緣中道絕,微軀此外復何求。
寂寂深閨盡日閒,傷情無語倚欄杆。恨從別後生千種,愁擁心頭結一團。藕斷也知絲不斷,燭乾信是淚難乾。他時若落庸夫手,璧碎珠沉也不難。
雨打梨花倍寂寥,幾迴腸斷淚珠拋。睽違一載更三載,情緒千條有萬條。好句每從愁裡得,離魂多自夢中消。香羅重解知何日,辜負巫山幾暮朝。
兩地相思各一天,可憐辜負月團圓。每盟金石堅孤節,生怕紅塵隨俗緣。鸞鳥柔腸雖斷盡,鮫綃鮮血尚依然。花開月白人何處,無奈千愁萬恨牽。
濁紙鮮鮮染淚紅,遙傳長恨寄匆匆。須知身在情終在,務要生同死亦同。蘇雁影沉傳去後,秦簫聲斷月明中。雲收雨散知何處,目斷巫山十二峰。
如此鍾情世所稀,這般心事有誰知?丁香到死香猶在,竹節經霜節不移。有意有心常悵望,無言無語但呆癡,碧梧翠竹無由見,一日思君十二時。」
生得書後,遂整飭再尋舊約,奈何秋闈在邇,有司催逼赴試急,生不得已,即時回學溫習舊業。與友人數輩,雖朝夕同學共榻,然而思慕瑜娘之心無時不然。他不暇及,集古人詩句十首,以思瑜焉:
「豈是丹台歸路遙,月魂潛斷不勝招。何因得薦陽台夢,幾度難尋織女橋。慘慘淒淒仍滴滴,霏霏沸沸又迢迢;砌成此恨無量處,縱得春風亦不消。
丈夫身上淚沾襟,書盡誰憐得苦吟。紫府有緣同羽化,瑤台無路可追尋。能消造化許多力,不受塵埃半點侵。惟有當時端正月,只應常照兩人心。
花有清香月有陰,斷腸魂夢兩沉沉。才開暖律先偷眼、莫為游蜂便吐心。薄霧浮雲愁永晝,落花流水怨離琴。相思一夜梅花發,夕夢時時到竹林。
魚在深淵月在天,魂歸冥漠魄歸泉。相思相見知何日,多病多愁損少年。獨坐獨行還獨立,相憐相愛莫相捐。兩情宛轉如心素,願作鴛鴦不羨仙。
擘破雲鬟金鳳凰,離人別處倍堪傷。雙雙瓦雀行書案,兩兩時禽噪夕陽。誰愛風流高格調,我憐真白重寒芳。而今往事誰重省,說與流鶯也斷腸。
路隔星河去往難,羅裳不暖午風寒。朱經玉樹三山禱,共待天池一水乾。閬苑有書難附鶴,碧桃何處共驂鸞。山長水闊人還遠,春色不由得再看。
臨高萬丈日斜西,相望長吟有所思。白雪為肌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鴛鴦被合拋何處,紅葉蛾黃化為遲。獨倚欄杆意難寫,援毫一詠斷腸詩。
雲想衣裳花想容,美人千里思無窮。春從流水三分盡,心有靈犀一點通。長樂夢回春寂寂,館娃愁重雨氵蒙。不堪吟罷重回首,更隔巫山幾萬重。
寄語麻姑借大鵬,瓊台重密許飛瓊。常疑好事皆虛事,誰識鸞聲似鳳聲。霧鬢雲鬟差玉頸,雲裾月風想娉婷。此時為汝腸肝斷,一片傷心畫不成。
月窟孀娥不惜栽,天花冉冉下瑤台。獨教羅鄴能呤畢,曾是劉郎再看來。滿眼春愁無處著,半生懷抱向誰開?此時愁望情多少,一寸相思一寸灰。」
詩即成,乃命僕持書報黎,稱「將赴試」,密付前詩,以寄瑜娘。
瑜見之,不覺失聲長歎,亦集古詩十首以復生曰:
「故園東望路漫漫,泣血悲風翠黛殘;去日漸多未日少,別時容易見時難。春蠶到死絲方盡,滄海揚塵淚始乾。無可奈何花落盡,五更風雨五更寒。
玉容寂寞倚欄杆,抱得秦箏不忍看。桂樹參天煙漠漠,月娥霜宿夜漫漫。春花秋月何時了,慕雨朝雲去不還。正是消魂時候也,金爐香燼漏聲殘。
殘妝漏眼淚欄杆,睹物傷情死一般。三逕冷香迷曉月,十分消瘦怯春寒。黃花冷落不成豔,青鳥慇懃為探著。天若有情天亦老,可憐辜負月團圓。
黃菊枝頭破曉霜,此花不與俗人看。車輪生角心猶轉,蠟炬成灰淚始乾。雲鬢懶梳愁折鳳,曉妝羞對怕臨鸞。故人信斷風箏線,相望長吟淚一團。
暑往寒來春復秋,故人別後阻山舟。世間美事難雙得,自古英雄不到頭。荳蔻難消心上恨,丁香空結雨中愁。欲知此後相思處,海色西風十二樓。
百歲中來不自由,同君身上屬誰憂。金丹擬注千年貌,仙鶴空成萬古愁。豈有蛟龍曾失水,敢教鸞鳳下妝樓。兩身願托三生夢,幾度高吟寄水流。
枯木寒鴉幾夕陽,自從別後減容光。遙看地色連空色,人道無方定有方。披扇當年歎溫嶠,此生何處問劉郎。愁來欲唱相思曲,只恐猿聞也斷腸。
天上人間兩渺茫,天涯一望斷人腸。多情不似無情好,塵夢哪如鶴夢長。滄海客歸珠送淚,墜樓人去骨猶香。人生自古誰無死,烈烈轟轟做一場。
天涯海角有窮時,此恨綿綿無絕期。明月清風如有待,冷猿秋雁不勝悲。曾聽弄玉人間曲,只許高人個裡知。寂寞日長誰問我,每因風景寄君詩。
真成命薄久尋思,獨立滄浪自詠詩。粉面怕遭塵土浼,此心惟有老天知。詩成夜月人何在,花落深宮雁亦悲。今日春風亭上過,寒猿晴鳥逐時啼。」
寫畢,令僕持報以復。
生見瑜詩,歎賞不已,思慕倍常,功名之心如霧之散,眷戀之意若川之流。不覺成疾,勿能言動。旁求良醫,拱手默然,莫知所以。有一後至者,歎曰:「此必害相思之病也,雖盧扁更生,亦莫能施其術誠能遂其懷,不治而自愈矣。」初,生之遇瑜,人莫知之也,至是,聞醫者之言,舉家失措,莫知其由。乃詢諸僕,咸曰:「不知。」詢之 哥,姑以實告。即時命僕亟至臨邑,別以他事詣瑜父,而密以實告祖姑。祖姑得之,竊以言瑜。瑜即解玉戒指一枚並魚箋一幅,以投僕,曰:「食欠之即愈。」僕回抵家,遂以玉戒指磨水,與生飲之,頓覺輕減,稍稍能言。僕乃以瑜娘所與之箋呈上。生拆視之,乃詩一首云:
妾即君兮君即妾,君令有恙妾何安。
鳳凰倒了連雲翼,松柏須宜保歲寒。
當日造端良不易,從今燃尾諒猶難。
天應憐憫人辛苦,破月應知自有圓。
生覽詩數次,忽覺身健,漸漸病癒。時槐黃在邇,生以病故,天不克赴試,始有重訪舊游之意。
又月餘,仍催裝復抵黎室。既至,表叔以生久別,眷待甚厚,廷於宣撫外堂之西廡。生見頗有外之之意,意甚不快,又以瑜娘平昔敬重於生,疑其必有交通,每使瑜弟黎銘伴在。生自念負疾遠來,思欲與瑜一致款曲,留連半月,竟莫能得,悒怏殊深。
忽值瑜母壽旦,夜間設席慶壽,生入伴齋,至三更後,遂輕步入瑜房中。瑜正優間,見生前至,相與唏噓,歎息久之。已而,細訴衷湯,論其間阻解盟之事、致病之由,不勝悽慘。言猶未盡,忽聞門外呼喚之聲,生遂含淚而別。臨行之際。瑜謂生曰:「兄姑留此,不數日父親將有遠行。」生曰:「諾。」
後數日,黎與子果去。生大喜。即日黃昏,外門未閉,生直至女室,相攜玉手,同至剪燭西窗。生顧窗中詩畫,宛如夢中,無有或異於始謀私奔之約,生深然之。既而,參橫斗落,遂不復寢,乃相送而出。東方漸白,門猶未啟,二人相返於剪燭軒下,此軒遠僻,人跡罕聞,乃制《南宮一枝花》一曲,按琵琶歌贈生。夫瑜平昔善歌恐聞於外,昔時生每強之不得,今請自歌之。生心欣聽,響遏行雲,聲振林木,駭然驚服。詞名《一枝花》,帶過《小梁州》:
「春愁豔色中,夏景繁華裡,秋悲霜降後,冬恨雪零時。觸目攢眉,許多情意,心事有誰知?三年裡幾不通,一日間百憂並集。
《小梁州》
望碧天,茫茫不盡;念青鸞,杳杳無期。可憐辜負深盟誓。玉人何處?招之不至樂昌鏡破,鳳釵雙離。蕭郎簫斷,蔡琰笳悲。怪累朝鳥雀頻啼,喜今宵玉手同攜。《小梁州》,漫把曲兒歌,大都來細把離情訴,聲聲短歎長吁。鍾情到此,悲歡離合都經歷。悵殺我無雙翼,安得雙雙花並蒂、對對鳳于飛?古人言:『在天願作比翼鳥,入地願成連理枝。』這言兒也、君須記。死生隨你。問我何歸,相思而已。」
歌畢,天明,生乃出。瑜遂書前曲,命婢持示生。
生制《耍孩兒》一曲,暮春同游,命瑜歌之,生拂弦以和之,並附於此:
《耍孩兒》
老天生我非容易,把俺置入花天月地。歡娛正值少年時,況兩人貌美才奇。我便是瓊瑤藏中無雙寶,你便是紫陽場中第一枝。往古誰堪比?冠世才、風流曹子建,傾城色、窈窕太真妃。
《五煞》
雖二人、只一身,十分佳、一樣齊,根如連理花同蒂。琪花瑤草相暉映,玉蕊金英付護持。誰知得、真情意。博山下深深密約,洞房中悄悄幽期。
《四熬》
情乍深漸妮親,頭妒交又解攜,回頭間別三年矣。爾思予兩行紅粉淚,予思爾幾句斷腸詩。鱗鴻絕、書難寄。百樣相思端緒,萬般離況情思。
《三煞》
可勝歎嗟!椿樹倒、痛在心,那堪岸泮嚴束繫。欲重來,奈多修阻不克諧。我的心情,秋冬春夏四時裡,恨怨悲傷四字兒。此無聊不在心,便在眉。令那割人腸的花開月白,那更苦人心的燕語鶯啼。
《二煞》
我只道破鏡不圓,誰承望去璧重歸。訴艱辛、一一從頭起耳才聞處腸先斷,口未言時淚早垂。相對幾聲長吁氣:哀哀怨怨,噫噫唏唏。
《煞尾》
此意兒重若山,此情兒融似泥。兩人莫負平生志。情黏骨髓刀難割,病入膏肓藥怎醫?任先生死死,要一處相依。
《尾聲》
如此如此,永由伊。由伊肯嫁情人,殞身做一個風流鬼。休獨使崔張、卓司馬專美。
自是之後,多會於漱玉亭上。
次夜,生復至,且約以是月中秋,相與踐東門之約。瑜允之。
次日,生將辭歸,適黎亦回,乃設席以待生。酒至半酣,黎起,舉杯謂生曰:「往日時誤結絲蘿,有乖國法,今思改正。且瑜娘,老夫所鍾愛者,不欲外適,恐致相見之難,將求佳婿以贅之。況且子既絆於文林,必歷乎仕路,但與瑜娘相呼為兄妹,不亦宜乎?」生聽其言,唯唯從命。復以紅羅一匹以與生,曰:「勞子遠來,無以為饋,聊以表吾違約之過。子其納之。」生亦受之不辭。宴罷,日暮,生回室,思欲與瑜一會,重申舊約,奈何無間可乘,轉輾反覆,莫能成寢。既曉,瑜乃命碧桃以囉鱗趾一片並近體一首以別生云:
間別三年始得逢,才逢數日卻匆匆;
一身歸去輕如葉,萬恨生來重似蓬。
莫把仙桃輕漏泄,好教雲翼早相從;
向來言約君須記,只在中秋一月中。
生歸家數日,復往舊約。及至,不復露身,但寓於佃夫之家,陰使老嫗為通情焉。至中秋夜,賞月罷散,俱已醉寢,瑜乃竊開後門走出時生正佇立俟候,忽見瑜至,相與同到寓所。命佃夫抬轎,至海濱。時舟在岸,生乃抱瑜登舟,渡海而東。半月間,始得登岸。其程中所作《八景》,附此:
《蘭房寂寞》
素娥今夜到蟾宮,鶴怨猿悲惆悵中;
香冷博山人不見,秋風秋雨泣寒蛩。
《花檻蕭條》
繞欄濃豔四時開,都是區區手自栽;
此生鶯花誰自主,故園猿鶴不勝哀。
《仙門夜月》
慘淡中秋半夜天,相期私出小門前;
回首見月顏何厚,步未移時淚已漣。
《古道秋風》
野草寒煙望眼荒,秋風颯颯樹蒼蒼;
不知此地是何處,怕聽猿聲恐斷腸。
《博浦開船》
平生不省出門前,今日飄零到海邊;
同駕木蘭從此去,鶴歸華表是何年?
《扁舟駕浪》
一葉輕舟鼓浪行,搖搖擺擺幾層層;
也知平日優游好,爭奈安從險處成。
《孤掉搖風》
苦愛風流不肯休,西風吹起浪波流;
人言舟裡黃泉近,終日昏昏怕舉頭。
《列樓登岸》
沙白茅黃海氣腥,人言此地是豐盈;
岸頭舉目非吾土,兩淚汪汪別二親。
登岸之際,忽見僕夫在彼俟候,迎瑜歸家。
即至,擇日設花燭之會,行合巹之禮。二人交歡之時,不啻若仙降也。乃於枕上共成一詞,以識喜云。詞名《一剪梅》:
「金菊花開玉簟秋,鸞下妝樓,鳳下妝樓。新人原是舊交遊,魚水相投,情意相投。舉案齊眉到白頭,千歲綢繆,百歲綢繆。頂香待月舊風流,從此休休,自此休休。」
自是之後,符氏緝知,具狀詞告於郡。
時倅郡者由進士出身,博學好事,亦重風情案,聞生之才名、瑜之佳譽,勒生與瑜供狀詞。輅供曰:
「伏以不告而娶,固知獲罪於聖門;竊負而逃,未免有乖於國法。雖然有咎,未必無因。謹具狀由,備陳始末。緣念我祖之妹、我父之姑,早適臨高之縣,厥姓曰符,厥官曰土,世居臨邑之鄉。所有孫女,正及可笄之歲;念予小子,先成結誼之盟。自是冰人親斷千金一諾,復兼月老更交禮於雙壁。玉鏡之台,吾已下矣;芙蓉之褥,余得隱焉。詎念人心不測,天地無常,俄焉時候,倏爾云亡。彼海翁遽然易慮,慕彼千金之值,欺予六尺之孤,棄舊好而結新歡,見小利而忘大義。父心母意雖欲更張,女願男情黏滯不了,是以犯在色之戒,通知好之私。日盛月新,膠堅漆固,兩情難捨,百計無由。萬慮千思,惟恐破樂昌之鏡;三更半夜,遂竊效桌氏之逃。自博浦而下船,至烈樓而登岸。艱於山,險於水,始克到家;寄諸東,轉諸西,未遑寧處。冤家有頭債有主,已被告明;官司無黨亦無偏,從公勘審。今蒙喚問,所供是實,得罪惟甘。尚冀審緣由,果孰先而孰後;曲成斯美,俾有始而有終。望大人寬宏法之仁,小子遂宜家之樂。生則仰天而祈禱,死則結草以報恩。不在多言,伏乞台鑒。」
瑜娘供狀:
「妾瑜告則不得娶,所以悖理而私奔;觀過斯知仁,尚望容情而恕罪。荷申悃 、上瀆高明。伏念瑜父生母育,忝處中閨,師順婉閒,謹訓內則。先時結誼,以締好於辜生;近日解盟,復許親於符氏。欲從乎先進,則不順乎親;欲適乎後人,則有於信是以猶豫而莫決,未知定向以適從,三思於心,兩端互執。出乎此則入乎彼,理勢必然;舍乎利而取乎義,心情方慊。況且符氏粗粗魯魯,孰若辜子 昂昂,涇渭判然,薰蕕別矣;難離難合,不得不然。所以月下花前,預許偷香之約;更闌人靜,竟為懷璧之逃。駕一葦之仙舟,凌千層之碧浪;渡蓬萊之仙境,抵瓊館之名區。誰想洞房之樂方深,而符氏誣詞已下;枕席之歡未已,而府中胥吏來拘。自作自歡,事已發矣;吐情吐實,伏乞鑒焉。尚冀秦台之鏡照臨,孟母之刀剖析。庶俾一段良緣,始終美滿;免喪三分微命,翕剡雲亡。夫如是,則妾再生之辰也。謹具厥由,詳情乎理。」
郡捽覽畢,以硃筆判曰:
「蓋聞《易》備三才,貴陰陽之正義;《詩》稱四始,開男女之及時。《春秋》著謹始之友,經書重大婚之禮。茲乃彝倫之大,實為風化之原。著於理逕昭昭者也;傳諸後世,郁郁乎哉!矧今聖化,人物衣冠之盛,不異中州,尚期媲美於魯鄒,豈意猶存於鄭衛。切照書生辜輅,初知文墨,略涉詩書,況能懷席上之珍,何患無書中之玉?處子瑜娘,生長富華,性質婉娩,何不韞匱藏之寶,待夫善價之沽?處子瑜娘,生長富華,性質婉娩,何不韞匱藏之寶,待夫善價之沽!卻乃逞己私情,污吾淳俗,非獨有違於國法,抑且有叛於聖經。揆諸理而罪固難逃,原其心而情實可恕。再照土官黎稠,蠢小黎蠻,野哉羯者,不能修理幃幕,安能制服黎民?矧令背約欺孤,損貧就富,事由其始,罪所當先。原告符氏,猴頭曾尾,狼子野心,不能揣己自量,卻又奪人匹配。且復捏虛詞誣告,欺誑官司,理既有虧,法當坐罪。牽連之人數,各科斷於本條。嗚呼!一理所存,兩端互執。欲斷地之符氏,恐開爭占之方;欲斷之辜生,慮起淫奔之路。是故度以中正之道,宜歸父母之家。風流案自此打開,陷入坑從今填滿。曠夫怒女,永無間言;債主冤家,大家解結。一惟聖朝之律,深懲蕩俗之非。凡諸後生,當鑒前轍。判語已畢,合屬施行。」
於是命黎父領之回。
先是,二人淹滯囹圄,極情悽慘。乃至判斷明白,將使瑜父領瑜
前回,二人相語別曰:「妾與君歷盡危險,備經辛苦,猶不得遂其美滿之情,今日繫於囹圄之門,此人之意惡者也。非緣兄,亦不出此。我父又將領妾遠回,今夜與君於此,不知明日又在何處也。死則已矣,倘若不死,庶毋相忘於患難之中。」二人抱頭大慟,絕而復甦者數次既而,拭淚立會數次,極其綢繆,不覺樵閣日上三竿。女遂自摘其髮繫生之臂,生亦摘髮以繫瑜臂。已而,仰天歎曰:「縱今生不得為同室人,亦當死為同穴鬼;縱有死生之殊,永無違背之異。皇天后土,其證之焉!」瑜乃口《沁園春》一闋,歌以別生。每歌一句,長歎一聲。滿獄聞之,莫不掩泣。歌曰:
「夫為妻去,妻為夫死,死又何難?念狼虎叢中,曾經險阻,鑊湯獄裡,受盡辛酸。有口難言,含冤莫訴,碎了心腸爛了肝,愁殺處,見君尤縲泄,我獨生還。
恩情萬鍾千般,誓死死生生永不單。這三世冤家無解結,一條性命惜摧殘!生不同衾,死當同穴,付與符氏冷眼看。須記取,綿綿長恨,天上人間。」
女別時,生之婢女以酒送瑜。瑜出一簡以付之,使其與生。乃《醉春風》詞一曲:
「玉貌減容色,柳腰無氣力。可憐好事到頭非。啾啾唧唧,彩鳳分飛。寶瓶墜井,魂招不得。-------回頭長歎息,血點蓋胸臆。乾坤有盡意無窮,惜惜愁愁,嗟嗟歎歎,相思罔極。」
瑜娘既出,生亦疏放,而溺於所愛,恩愈厚而情愈深,終日不食,終夜不寐,癡癡呆呆,如醉如夢,動靜語默,皆思瑜之心形也。其至精神耗損,容有變色,所為之事,旋踵而忘,不知其與荀情崔魄,孰果先而孰後來。嘗作《玉蝴蝶》令一闋云:
「憔悴玉人去也,深盟已負,幽怨難招。終日昏昏,無賴無聊。恨如山,重峰疊嶂;悉若線,萬緒千條。想嬌娘,眼波波深恨,旆搖搖難招-------遊魂飛散,金釵脫股,玉帶寬腰。被冷香殘,蘭房寂寂,長夜迢迢。僧金迦,倩誰解結?風流案,何日能消?可憐俏玉人何在,風雨瀟蕭。」
又詩曰:
「臨風長歎息,好事到頭非。一點心難朽,千年願已違。離鸞終日怨,塞雁幾時回?寂寂寒窗下,無言但淚垂。誰想鳳和凰,翻成參與商。燈殘心尚在,燭冷淚還長。當日同司馬,如今似樂昌。相思成痼疾,自覺斷中腸。」
瑜娘自歸之後,黎幽之冷室,使之自盡。瑜終日獨自悲吟,欲殞命,然以未得與生決別,尚不能忍,乃作哀詞八首以弔云:
「暗室兮寥寥,長夜兮迢迢。欣歡兮今何在,天涯兮亦何遙。愁頻結兮不能消,魂已飛兮不能招。風流債兮償未了,鴛鴦頸兮何時交。
妾心兮悲又悲,皇天兮知不知?想思兮此際,相見兮何時?雁兒東去,燕兒西歸,鏡已分兮釵已離。心盟有在兮君應不違,靈神作證兮吾將誰依?在天願作兮比翼鳥,在地願為兮連理枝。天地兮無窮盡,此情兮無絕期。
日在兮青天,魚在兮深淵。天與淵兮懸何切,我與君兮合無緣!不怨父兮不怨母,不怨人兮不怨天。但怨紅顏多薄命,倚門長歎淚漣漣。
幽室無人兮與鬼交親,微喘苟存兮與鬼為鄰。愁眉兮終日顰,幽恨兮幾時伸。誓此生兮不惜身,即與子兮合其真。生當為兮同室人,死當為兮同穴塵。
春風桃李兮今何在,秋雨梧桐兮增感慨。填不平兮美滿坑,償未了兮風流債。香羅重解兮何時,佳期已失兮難再。
百年伉儷兮一旦分張,覆水難收兮拳拳盼望。倘若不遂所懷兮死也何妨,正好烈烈轟轟兮便做一場。莫教專美兮待月西廂,何心偃仰兮苦戀時光。
樹欲靜兮風不休,梗欲停兮波不流。海縱柘兮心尚在,石雖爛兮情猶存。於今堪歎亦堪悲,無緣佳期不到頭。甘向牡丹花下死,便為情鬼也風流。
只為君情兮苦牽纏,遂使今日兮受斯愆。竊負而逃兮真可慊,縲紲而拘兮猶可憐。父兮母兮不相見,只兮弟兮不相捐。與其苟生於人世,孰若飲恨於黃泉!」
詞成,黎以公幹之縣,祖姑乃竊開縱瑜潛而出。
時生家僕來探訪消息,瑜乃出一簡付之,命遺與生。生拆視之,不覺放聲大哭。其書曰:
「妾與君自交會以來,殆始四載於斯矣。吾兄使妾眷戀之心始終弗替,綢繆之意生死弗改。瑜月下之盟,口血猶未乾也;燈前之語,德音尚在耳也。妾拳拳是念,切切惟思,未嘗一日而去懷,惟冀與子偕老而已。曩者中秋之行,始得遂志,自謂可以馴至百年而不負,燈前月下之心遂矣。奈何無知惡小切齒,在州構成官訟,遂至釵分鏡破,簪折瓶沉。父母惡之,鄉人賤之,臭穢彰聞,閨門駢笑,良可悲夫!妾今幽居別室,風月不通。正欲自盡也,則恐自經溝瀆,人莫知之;正欲苟存也,則將何面目去見父母?是以猶豫未決,思欲與子一訣而後捐身也。嗚呼!百年伉儷,一旦分張;千載佳期,時難再得。想迎風待月之時,握雨攜雲之會,其可得乎?吁!不可得也。此妾之所以長歎深悲者也,所以飲恨長逝者也。妾所以作哀詞錄之以奉呈焉,以表生死不忘之志。瑜泣血謹書。」
生覽畢,忽焉如有所失,乃作《嗟嗟鳳侶》六章以自廣云:
「嗟嗟鳳侶,在天一方。思之不見,我心孔傷。
嗟嗟鳳侶,在天一涯。思之不見,我心孔悲。
嗟嗟鳳侶,非梧不棲。胡為乎哉,一東一西。
嗟嗟鳳侶,非竹不食。胡為乎哉,一南一北。
嗟嗟鳳侶,遭幽囚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嗟嗟鳳侶,落樊籠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使我心忡忡兮。」
生即日促裝兼道而行,直抵黎之左右潛居焉。使人以密告祖姑。祖姑密以告瑜。瑜聞生至,思得一見而無由,乃作《首尾吟》二律以饋生云:
「生不從兮死亦從,天長地久恨無窮----玉繩未上瓶先墜,全軫初調曲已終----烈女有心終化石,鮫人何術更乘風?拳拳致祝無他意,生不相從死亦從。
生不相從死亦從,吁嗟好事轉頭空。睽違已似河邊柳,偶得全憑塞上翁。幽香未消幽恨結,此身雖異此心同。拳拳致祝無他意,生不相從死亦從。」
辜生是日又得此詩,越加憂慘。知瑜以死相許也,乃溺恨燥腸作賦,名曰《鍾情》,密以饋女云:
「予自與卿交合之後,悲歡離合,莫不備經。然後知吾二人鍾情之至,亙古至今,天上人間所未有者也。自前寓此,倉卒並日,埋身晦跡,一月餘矣。思與子一會,以敘往昔之好,以成往昔之盟,以諧往日之願,以踐往日之言,不可復得,可勝歎哉!近得子所作《首尾吟》二律,感傷悲慼,怨恨悽慘,且以見吾子之無二志矣。讀之再三,感之不已。嗚呼!不知何時復得相見也。茲不揆愚魯,強寫情懷,作成鄙賦一篇,名曰《鍾情》。夫情所鍾者,皆吾與子經歷之所履也,不待贅言已可知矣,然未有不因言而見心者也。吁!韓子所謂『物不得其平則鳴』,豈虛語哉!今因人便,敬述謬作以寄吾子,希吾子其彩子。雖然,文華雖工,無補於事,要在踐言耳。同生死人辜輅拜獻賦曰:
心動為情,與生俱生。蘊之而為至中之德,發之而為至和之聲。至微至妙,惟純惟精。因乎萬物之感,故有二者之名。歎夫人之所稟雖同,我之所鍾獨異。非憂懼之切心,匪愛惡之介意。杳杳焉莫究其由,茫茫焉莫窺其際。但見感乎物,應乎中,觸於目,著於躬。乾旋坤轉,吾情之無窮也;日往用來,吾情之交通也;春風和氣,吾情之衝融也;驟雨濃去,吾情之朦朧也;淚之灑然,氣之噓然,吾情之所以如山如峰也。然一身之有限,而萬狀之無涯。既而樂之,樂忽變而哀,情之所鍾,為何如哉!察其所由,源源而來。想其月明風清,寂無人聲;蘭啟矣。情人止矣。爾乃一氣潛消,兩情不已;貫兩玉而一串,洽兩身而一體。歲羽歲羽 焉焉猗猗焉,不啻乎鳳之和鳴、枝之連理也。雖文蕭之絆彩鸞、三郎之幸妃子,天下鍾情之樂,又豈加於此哉!至若子規聲若秋閨夜雨,人既歸兮,臂既解兮,爾乃恨結於心,愁塞於眉、嗟赤繩之緣薄,歎鱗雁之音稀,肅肅焉,切切焉,奚啻乎雁之失群鸞之分飛也。雖溺愛之荀情、多情之崔魄,天下鍾情之苦,又豈有加於此哉!鳴呼!噫嘻!吾之與之,交情之至,此於此矣! 粉牆,游洞房,待月明,竊仙香,趕雲雨之幽會,期天地而長久,此情之鍾於樂之一也。及其辭閬苑,歸瓊館,赴月之流邁,傷春景之不返,此情之鍾而為若之一也及至久別而相逢,久窒而復通,攜琴以遂相如,舉案以待梁鴻,此又情之鍾而為若之一也。詎意事發入於公門,身居於囹圄,埋尤劍於獄中,分明鏡於江滸,此又情之所鍾而為苦之一也,情兮情兮,鍾情立此當何如!樂極衰生,言既不虛;苦盡甘來,方豈我誣?悼往者之不可救,念來者之猶可圖。望趙卿之返璧期合浦之珠還哲此心兮,生死不殊;誓此情兮,生死不逾;身雖異處,情非二途。卿其我乎?我其卿乎?鍾情這賦,止於如斯,復何言之可言 仍從而歌之曰:乾坤易盡兮,情不可極。雲霧可消兮,情難釋江海可量兮,情難測。情之起,先天地無地無始。情之穹後天地無終。微此人兮,吾誰與同?微此情兮,吾何以堪。」
瑜覽賦畢,不覺失聲大哭。既而,援筆修書一覽以答生云:
「同生死人妾瑜試淚含涕,謹布心聲,特令便人代為申達微意,以瀆情人辜兄:妾惟悲歡相繼,雖事勢之必然,生死同途,人情之至原。皇上后土,鑒一生無二之心;霜竹雪梅,乘萬古不移之節。春情如海,永不枯乾;盟誓若山,何由轉動。但惹---短短,特在人亡,空垂首於九原,枉分身於兩處,為此悲耳,豈不哀哉!妾今在幽房,何殊地獄。吞聲哽咽,絕如泣血之子規,顧影悲吟,恰似失群之孤雁。欲苟延性會,親卻不後;將殞滅生身區兄又不至。傷心積恨,豈止一端:殘喘微軀,惟欠一死,感兄不棄,幸輕百里而來詢:嗟妾無緣,不得一朝而朝見室邇人遐懷恨焉;月缺花殘,實可傷也。近得情書飛墜,華翰傅來,別亮新奇,淒涼慘切,備盡悲歡離合之狀,極夫風流慷慨之言。蹙額開緘,含淚披讀,泄胸中之苦趣,開筆下之陳言。奈何紙短情長,未免言窮意並,伏乞採之,實為幸也。」
黎歸,聞其母縱瑜,大怒,愈加禁錮,節其飲食。生潛往月餘,不通其消息,愈加憂快。然賴祖姑時加問,且命生姑留於此,因便竊 發。
又月餘,值黎岳父之誕辰,黎偕其妻俱往之外氏。是夜,祖姑乃穴牆縱瑜而出,命佃人舁之,隨生東歸。
數日至家,再設花燭之宴,重誓山海之盟。生乃命婢把酒,與瑜共飲。歡甚,生口占一絕以侑女云:
經霜松柏愈森森,足見平生鐵石心;
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斟。
瑜接卮,亦吟一絕以答生云:
經霜松柏愈蒼蒼,足見平生鐵石腸;
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嘗。
瑜復酌酒,再酬生云:
經霜松柏愈班班,足見平生鐵石肝;
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談。
瑜接卮,亦吟以復云:
經霜松柏愈青青,足見平生鐵石盟;
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傾。
瑜歸之後,祖姑乘間勸黎,因許瑜歸寧。祖姑密使人報生如,夫妻遂備禮起行。既至,俯伏請罪。居月餘方歸。
瑜娘孝敬其姑,恭順其夫,待姊妹以和友為先,遇僕婢以恩惠為本。一家內外,無不敬之。機杼之精,剪制之巧,為一時之冠,時譽翕然稱之。暇日,則與生吟詠。厥後生掇巍科,偕老百年,永終天命。
玉峰主人與生交契甚篤,一旦以所經事跡、舊作詩詞備錄付予,今為之作傳焉。既成,乃為之贊曰:
「偉哉辜生!卓冠群英,玉質金聲。懿哉瑜娘!秀出群芳,國色天香。日秀日芳。今古無雙。可羨可嘉,千載奇逢。意密情濃,成始成終。洋洋美譽,流播鄉閭,莫不曰善。斯色斯才,生我瓊台,猗歟休哉。玉峰主人,筆力通神,相像寫真,作此傳讓,傳之天涯。」
玉峰主人慶生詩:
幾回離合幾悲歡,如此鍾情世所難;
雪凍不催松落落,飛蛾難掩月團團。
豐城龍劍分終會,合浦明珠去又還;
從此玄霜俱用盡,好將詩句詠關關。
俟軒陳隱公詩:
好將詩句詠關關,青鳥何妨再探看;
無可奈何風大急,似曾相識月團團。
畫蛇笑彼安蛇足,失馬知君得馬還;
好把風流收拾起,早攜書劍上長安。
玉峰主人結:
早攜書劍上長安,莫戀人家歲月長;
金榜題名千古舊,布衣換卻錦衣還。
宋朝淮西和州涇陽縣,有一秀才,姓張,名孝祥,字安谷,號于湖。腹中背記五車書,胸內包藏千古史。因戀新婚,不赴科第。其父作詩以誡之,云:
西風颯颯逼槐黃,文士紛紛赴選場;
休戀鳳衾鴛被暖,桂花香似麝蘭香。
于湖見詩,遂上京應舉。幸喜高登,除授江西臨江縣尹。在任一清如水,四民咸仰。一日餘閒,往臨江亭觀玩。但見山青水秀,景物鮮明。見正面屏風畫著瀟湘八景,左壁「范蠡歸湖」,右壁「子房歸山」。攸攸之樂,猛然觸心,遂於壁上題詩一首云:
洞庭潮送客,景物晚煙籠;
雨過山嵐靜,潮回港艤通。
北去搜千疊,南來轉萬蓬;
不欲趨潮去,江邊學釣翁。
題畢,歸衙。
後不覺日月如梭,三年任滿,越升州通判。未任一年,改升金陵建康府尹。帶領伴僕王安,僱船前去。
來到揚子江,過金山寺,見十數人駕快船一隻,問云:「來船莫不是建康府尹張爺爺的麼?」于湖叫王安答道:「只說不是。」王安依言回答。那接官公人去了。王安問曰:「相公因何不要公人跟隨入城?」于湖曰:「他們跟著,不得閒行遊玩。且同你入城尋親訪友,茶坊酒肆,勾欄寺觀,俱以遊玩,方可理任。」
來到通江橋邊,時八月天氣,尚且炎熱。于湖吩咐王安:「上岸尋個寺觀,燒湯洗浴。」王安行無半里,見一座道觀,向前與門公唱喏,曰:「我官人行船辛苦,欲借浴堂洗澡,未知允否?」門公曰:「待小人與觀主說知,然後請進。」門公告知觀主。觀主曰:「天氣炎熱,洗浴何妨。」傳語請入。
王安報知于湖。于湖即入軒前與觀主相見。但見觀主頭戴星冠,身披鶴氅,人物清標,丰姿伶俐。于湖暗忖曰:「不知來到此間,得遇此觀主恁般風韻。」遂調《西江月》詞一闋,單道觀主妙處:
「半舊鞋兒著穩,重糊紙搧風多。隔年煮酒味偏濃,雨過天桃色重。強距公雞快鬥,尾長山雉梟雄。燒殘銀燭燄頭紅,半老佳人可共。」
吟畢,與觀主分賓主而坐,觀主問曰:「尊官何處?高姓大名?因什到此?」于湖曰:「小生洛陽人氏,姓何,名通甫。遊玩至此,天氣炎熱,致到上宮,借求一浴。請問觀主高姓?貴壽?」觀主答曰:「貧道在俗姓潘,年四十有八,諱名法成。」正說之間,簾櫳響處,只見一人俄然而入,頭戴七星冠,身披紫霞服,皂絲縧,紅 履,約有二十餘歲,顏色如三十三天天上王女臨凡世,精神似八十一洞洞中仙女下瑤池。生得丰姿伶俐,冠乎天成。于湖一見,蕩卻三魂,散了七魄。觀主令她進前,稽首施禮華,佇立一旁,啟唇問曰:「官宰高姓?」于湖曰:「姓何,名通甫。」那道姑曰:「小道事冗,不及陪奉。」稽首而去。于湖曰:「好個佳人,可惜做了道姑。」又問觀主曰:「適間來者是何院觀主?」曰:「就是敝觀知客。」
正問之間,只見小童請相公沐浴。于湖至浴堂浴罷,到客房梳篦整冠。值門公在側,便問:「門公多少年紀?」門公曰:「小人今年六十二歲。」于湖曰:「你在此幾年?」門公曰:「有二十餘年。」于湖又問曰:「你身上衣服,誰管你的?」門公曰:「小人但得三餐足矣。衣服有無,隨時過日。」于湖謂王安曰:「你去船中取布一匹,賜與門公做衣服穿。」王安取與門公。門公拜謝。于湖就問門公曰:「方才鶴軒相見,姓名什麼?哪裡人氏?今年幾何?」門公曰:「姓陳,名妙常,今年二十三歲,金陵建康府人氏。」于湖曰:「她的宿房在哪裡?」門公曰:「在東廊第一間便是。」言未己,被女童來請相公晚齋撞散。
于湖到鶴軒相見,謂觀主曰:「蒙容洗浴,又賜晚齋,何以克當?生之舟中炎熱,故假館借宿一宵,來日便行,自當拜謝。」觀主曰:「無妨。如若未行,寬住幾日。」
當晚齋罷,于湖閒步東廊之下,明月如晝,吟詩一首:
浩蕩偏宜八月秋,蟾光皎潔照諸州;
誰家寶鏡新磨出,掛在長空忘卻收?
閒行之間,聽得琴聲響亮,見座黑門樓半開,挨身而入。見十餘個道姑盤環而坐,知客中坐撫琴。于湖歎曰:「此女正是鳳凰入雞伴,難以類比。」正看之際,忽然琴弦已斷。知客曰:「莫不是有人盜聽吾琴?」于湖慌忙而轉身,言曰:「何年日月,再逢此女,吾願足知。」遂題詩一首於粉壁,以歎其美:
星斗當天月正圓,忽聞窗畔理琴弦;
瑤池降下真仙子,看罷教為獨慘然。
尾後書「洛陽才子何通甫題」。題畢,回房歇息。
次早,門公來請早齋。齋罷,卻待收拾起程,只見門公報曰:「知客有請。」于湖即至知客房中,分賓主而坐。茶罷,知客曰:「夜來軒中有失迎迓。」于湖曰:「冒瀆多端,不罪幸矣。」觀見壁上有詩,而讀曰:
曉日瑤台夜氣清,天風吹落步雲聲。
塵根未盡俗緣在,千里關山月正明。
于湖讀罷,問曰:「此詩何人所作?」知客答曰:「昔漢光武游王母宮,見仙妃在彼,數日撫琴,故作此詩。第一曰,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故作『天風吹落步雲聲』。」于湖暗忖:「十分人物,寫作俱高,有十二分奇妙。」知客曰:「小道今日上殿回來,見壁間題有佳作,重蒙過獎。」于湖曰:「小生衝撞貴寓,竊聽琴音,回房亂道《臨江仙》小詞以奉。」知客拆開讀之曰:
「誤入蓬萊仙洞裡,松陰忽睹數嬋娟。眾中一個最堪憐。瑤琴橫膝上,共坐飲霞觴。雲鎖洞房歸去晚,月華冷氣侵高堂。覺來猶自惜餘香。有心歸洛浦,無計到巫山。」
知客看罷,忖曰:「正是引賊入寨。」于湖曰:「休要見笑。」知客曰:「重蒙所賜,又好笑,又好惱,小道意欲答相公,勿罪。」于湖曰:「小生誠為拋磚引玉耳。乞見教。」知客落筆即寫《楊柳枝詞》一闋云:
「襄王魂夢雲雨期,兩心癡,子今無計戀瓊姬,自著迷。道心堅似絮沾泥,不往飛。任取楊枝作柳枝,強挨屍。」
寫罷,于湖觀看,大笑。知客曰:「斑門弄斧,幸勿哂焉。」于湖曰:「誠所謂人才雙全,非世之常出也。」然于湖看畢,亦作《楊柳枝》詞以奉云:
「碧玉冠簪金縷衣,雪如肌。從今休去說西施,怎如伊。杏臉桃腮不傅粉,最偏宜。好對眉兒好眼兒,覷人遲。」
寫畢,知客觀見,不語,亦作前詞以答:
「清淨堂前不捲簾,景幽然。閒花野草漫連天,莫胡言。獨坐黃昏誰是伴?一爐煙。閒來窗下理琴弦,小神仙。」
于湖看畢,即忙起身。知客曰:「言詞冒犯,宥非為幸。」于湖謝別,到船中叫王安取絹一匹,送至觀中,謝了觀主。進城上任理事。
那陳妙常懊恨不及,從此惹起凡心,常有思念之意。不覺又是十月初一日,本觀設齋,會集眾道姑,道姑齊來與觀主稽首。正問答間,門公報曰:「外有一秀才,言稱和州涇陽縣人,姓潘,要見觀主。」觀主曰:「請他進來。」門公出去,引到鶴軒相見。觀主問曰:「姪兒幾時到此?」那潘必正拜了四拜,退而言曰:「列位姑姑,就此相見。」眾道姑還禮,俱各請坐。觀主與眾道姑曰:「這是我姪兒潘必正也。從家而來,家眷安否?」必正曰:「俱各平安,有書在此。」觀主曰:「幾時離家?」必正曰:「舊歲十二月離家,正月到京應舉,二月初九頭場過了,忽然患病,未得終場。待欲回家,奈有書在此,未及下得,所以特來拜見。」觀主曰:「行李在何處?」必正曰:「在船上。」觀主曰:「你與門公去搬上來,住數日,另討船回去。」必正同門公將行李搬至觀中。觀主叫女童灑掃後房,與必正安歇。
次早,必正到各道姑房裡相訪訖。閒坐之間,問門公姓名。門公曰:「小人姓戚,名中立。」必正又問曰:「東廊盡頭那個道姑,姑什名誰?」門公曰:「姓陳,名妙常。吟詩作賦,撫琴誦經,無有不能。」必正
曰:「曾有秀才過客與她賡和否?」戚公曰:曾有外客人,姓何名通甫,號為洛陽才子。是我引他見妙常,將布一匹,送與小人。」必正即將綿纟由海青一件與他,又吩咐曰:「休對人說我將衣服送你。」戚公謝曰:「小人謹領。」必正就調一個《相見楊柳詞》封了,令門公送與知客。
門公見妙常曰:「潘官人特來相訪。」妙常微笑曰:「在哪裡?請進。」必正向前施禮,分賓主而坐。茶罷,必正曰「適間小生送一柬,奉呈叱覽,孔幸。」妙常讀曰:
「傍觀道觀過茅屋,驚人目。星冠珠履逍遙服,能妝束。絕世儀容瓊姬態,傾城國。淡妝全無半點俗,荊山玉。」
妙常看畢,驚曰:「此人言詞典雅,字若龍蛇,況兼人物厚重,比那何家大不同。」妙常曰:「多承佳句。請問官人青春有幾?」必正曰:「二十有五。」又曰:「哪月壽旦?」必正曰:「八月十三。」妙常曰:「官人是大。」必正曰:「知客是幾時壽旦?」妙常曰:「目下不遠。」
正說之間,小童來請,曰:「觀主有請。」必正即回。見了觀主,觀主問曰:「你這幾日身體如何?」必正曰:「托庇苟安。」觀主曰:「小心住一程回去。」必正曰:「以是攪擾姑娘。」茶罷,相別。
到房中,自思曰:「回心甚急,奈被此人勾住,又得姑娘相留。」十分喜悅,就在房中撫琴。陳妙常在花園聽,曰:「此曲乃《鳳求凰》也。」暗暗喝采而回。
次日,妙常使女童來請必正吃茶。必正即到房內,依次而坐。茶罷,妙常將琴放在几上,燒炷好香,打個稽首,請必正撫琴。必正曰:「不能。」妙常曰:「何故太謙?」觀主曰:「必正先撫一曲,然後知客亦撫。」撫畢,各自散了。
自此,往來半月。一日,必正走到妙常房中。女童曰:「官人請坐。」必正曰:「師父何在?」女童曰:「去石城長春院訪一觀主,未回。」必正見書廚未鎖,開拿一部《通鑑》來看。內有一帖,見了大驚,去了三魂,蕩了七魄。讀曰:
「松院青燈閃閃,芸窗鐘鼓沉沉。黃昏獨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穩。一念靜中思動,遍身慾火難禁,強將津唾咽凡心,爭奈凡心轉盛。」
必正曰:「此是凡胎俗骨,何苦出家,有此怨意?不若乘機嘲戲,她若不從,卻有招詞在此。」亦寫《西江月》一首云:
「玉貌何須傅粉,仙花豈類凡花。終朝只去戀黃芽,不顧星前月下。冠上星簪北斗,案頭經誦《南華》。未知何日到仙家,曾許彩鸞同跨。」
寫畢,放在硯匣底下,露些紙角出來。把《通鑑》安頓了,卻待轉身,妙常回來,與必正相見,敘禮坐定。必正問曰:「何來?」妙常曰:「長春院觀主患病,去訪,留吃中飯。有失相迓。敢問潘官人中膳否?」必正曰:「正欲回房吃飯。」妙常曰:「寬坐,取琴來請教一曲。」取琴安兒,見硯匣下一簡,拿出觀看。此時柳眉剔起,星眼圓睜,叫道:「好也!好也!潘必正,是何道理!此間是清淨道場,祝聖之所,寫什淫詞豔曲,調戲良人!先到觀主處說明,再到官府處定奪!」必正雙膝跪下,曰:「望師兄高抬貴手,一時狂興,誤寫此詞,伏乞恕罪!」妙常曰:「你是讀書之人,此理難容!定要與觀主說知,再不許上我門來!」必正曰:「自古道『有風不可使盡帆。』有應即對,有問即答。」妙常曰:「我有什言詞許你?」必正曰:「『強將津唾咽凡心,爭奈凡心轉盛。』斯言果何謂耶?」妙常回嗔作喜,曰:「從何而來?」必正曰:「在我袖中。」妙常用手來取,卻被必正抱住,曰:「同到你觀主處說明,卻送官司定奪。」妙常陪笑曰:「罷了,落在你手中。」眉來眼去,情興如火。必正曰:「且將這兩個女童如何發落?」妙常就叫兩個女童送一幅素絹與長春院觀主,這兩個女童去了。
必正妙常乃攜手同入蘭房。必正曰:「死生不忘卿恩。」妙常曰:「你莫比等閒看,我身猶處子,並無點泄。」卸下星冠,脫下衣服,取一幅白香綾帕,親手取紅。必正見了,心中大喜。妙常曰:「潘郎,這是五百年前結了這段姻緣,今日交付與君,休使賤妾有白頭之歎。」交會間,恰似鴛鴦戲水,渾如鸞鳳穿花。喜孜孜連理共枝,美甘甘同心結蒂。恰恰鶯聲,不離耳畔;喃喃燕語,甜吐舌頭。楊柳腰,點點春濃;櫻桃口,微微氣喘。星眼朦朧,細細汗流香玉體;酥胸蕩蕩,涓涓露滴牡丹心。真合美愛色情多,怎比偷香滋味別。又有一篇《南鄉子》詞單道日間雲雨。詞曰:
「情興兩和諧,摟定香肩臉貼腮。手摸酥胸軟似綿,美奇哉裉了褲兒脫繡鞋。玉體著郎懷,舌送丁香口便開。倒鳳顛鸞雲雨罷,多情今夜千萬早些來。」
雲雨罷,起,妙常帶了冠子,問曰:「還是帶冠子好,不帶冠子好?」必正遂作《鷓鴣天》一闋云:
「卸下星冠睹玉容,宛如神女下巫峰。霎時雲雨歡娛罷,無限恩情兩意濃。輕摟抱,款相從,時間一度一春風。若還得遂平生願,盡在今宵一夢中」。
妙常看罷,曰:「今夜不許你再來。我要上殿誦經,不可污了身體。」必正曰:「總不如錦帳歡娛,便是非常之樂。」妙常曰:「不要閒說。」必正遂出一聯,與妙常對云:
霎時雲雨,難同徹夜之歡娛。
妙常對云:
半晌恩情,怎比通宵之快樂。
必正曰:「承蒙不阻,犬馬不能報也。今夜莫上殿罷。」妙常曰:「待我上殿回來,你房正連著我房,晚間掇梯從牆上過來,使觀主不疑。」必正歡喜無限,吟詩一首云:
一見仙容不下懷,愁眉深鎖幾曾開?
多蒙窈窕慇懃意,暮暮朝朝暗約來。
寫畢,妙常看罷,大怒,回詩一首:
君還欲我隔千山,我欲還君彈指間;
今日與君成配偶,莫將容易意闌珊。
必正曰:「承蒙師兄佳意,我輩如何發遣?」妙常回嗔作喜,曰:「自今為始,以夫婦敘禮,不許以師兄稱。」正說之間,女童回來,阻生。必正作別回房。
次早,見姑娘。姑娘曰:「姪兒身體如何?」必正曰:「稍安。」辭別回房,坐定,自思:「妙常生得十分人物,寫作俱高。」正欲掇梯過牆,只見日色未落,不得到晚,口吟一詩云:
紅輪何苦不銜山?佇立階前幾度看。
但得疏星三四點,免教仙子候花間。
吟畢,只聞樓頭鼓擂,寺內鐘鳴,眾道姑上殿各散,回房睡了。必正關了房門,正欲掇梯過牆之際,只聽得隔牆叫一聲,「潘必正!」叫者是何人?
花面金剛,玉體魔王。綺羅織就豺狼。法場斗帳,牢獄牙牀。柳眉刀,星眼劍,絳唇槍。口美香舌,蛇蠍心腸。共他者,無不遭殃。纖塵落水,片雪投湯。秦是強,吳越比,也為他亡。早知色是傷人劍,殺盡世人也不妨。
必正聽叫,連忙下來,卻是姑娘。姑娘曰:「你哪裡去?」必正曰:「登廁。」姑娘曰:「你彈一曲《鳳友鸞交》與我聽者。」必正即撫。及畢,姑娘去了。
必正依舊上牆,陳妙常接著下來,兩個攜手到亭子上,並肩而坐。妙常曰:「你先上牆來了,如何又下去撫琴?」必正曰:「如此,如此。」妙常曰:「早是不曾過來,倘若被她看見,如何是好?」必正看看一座好花園,但見:
淡煙籠院宇,薄霧罩池塘。雙雙粉蝶宿花叢,對對游蜂穿柳砌。湖山隱,依稀見座峰尖;池沼汀清,彷彿一天星斗。颯颯金風穿繡幕,團團明月透珠簾。
妙常曰:「等你不來,因見湖山石眼透出月光,遂吟一絕云:
蟾蜍一線透湖山,斜倚欄杆偷眼看;
仰觀斗柄橫三點,心忙移步出花間。
必正聽得,大笑曰:「我不能得日落,口吟四句,韻腳一般相同。」妙常曰:「願聞。」必正吟曰:
紅輪何苦不銜山,佇立階前幾度看。
但見疏星三四點,免教仙子候花間。
妙常曰:何斯不約而自同如此?」必正曰:「我與你同心同意,前世分定夫妻。」言罷,二人入房,解衣共寢,覆雨翻云。正是:歡娛嫌夜短,顛鸞倒鳳,猶如粉蝶探花心。歡戲間,不覺天曉。必正仍歸舊路去了。
次日,見姑娘。姑娘曰:「吃早飯未?」必正曰:「未曾吃。適來偶見一太醫,看脈,說我身體甚是虛弱,若不用葷腥調理,恐傷性命。」姑娘聽罷,吃了一驚。便叫門公買酒肉果品之類,送在必正房中。必正檢入。
到晚,將酒肴與妙常同飲。正是:竹葉穿心過,桃花上臉來;茶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燈光之下,看妙常有傾國傾城之色。口占《菩薩蠻》一闋云:
「芸房空鎖傾城色,萬態千嬌誰能及?何幸到鸞幃,春心不自持。點染香羅帕,遂我平生願。此處會雲英,何須上玉京?」
妙常聽罷,亦口占《菩薩蠻》云:
「香衾初展芭蕉綠,垂楊枝上流鶯宿。花嫩不禁揉春風卒未休。千金身已破,默默愁眉鎖。密語囑檀郎,人前口謹防。」
必正看罷,情興越濃,遂解帶雲雨。及罷,即於枕上說海誓山盟,就中訴深情蜜意。忽聞鄰雞三唱,最怪的曉霞穿碧落,偏嫌的紅日照紗窗。必正披衣起,回。
自是之後,約有半年之期。必正一日與妙常閒坐,只見妙常兩眼垂淚,眉頭不展。必正將手帕與妙常試了眼淚,問曰:「因何這等煩惱?」妙常袖裡取出一個帖子,遞與必正,必正看時,卻是《臨江仙》詞一闋,云:
「眉似雲開初月,纖纖一搦腰肢。與君相識未多時,不知因個什,裙帶短些兒。茶飯不餐常似病,終朝如醉如癡。此情尤恐外人知,專將心腹事,報與粉郎知。」
必正看畢,曰:「既有此事,何不早說?有什難哉!」妙常曰:「我平日在此欺著手下的人,今日做出這醜事,如何是了?只得尋個死路,免污他人耳目。」淚下如雨。必正曰:「但放心懷。待我明日入城,贖一帖墮胎藥。吃了便好。」妙常曰:「我曉得你做個脫身之計,去了不回。我命只在今夜。」必正曰:「若有此心,天地不佑。」
辭別妙常,入到城中。正行間,只見喝道前來,必正避不及,街傍佇立。卻是必正的故友張于湖。于湖一見必正,連叫:「住轎!」與必正相見。邀必正同到府中,分賓主而坐。茶罷,于湖問曰:「行館何處?」必正曰:「在城外女貞觀姑娘處。」于湖曰:「令姑是何人?」必正曰:「是住持潘法成。」于湖曰:「既是此觀,其中有一好物在彼。」必正曰:「兄長何以知之?」于湖曰:「舊歲在彼借水洗浴,曾作《柳枝詞》。」必正曰:「莫不是洛陽才子何通甫的作?」于湖細說,二人大笑。必正亦備言前事。于湖曰:「不難。你捏作指腹為親,為因兵火離隔,欲求完聚,告一紙狀來,我自有道理。」
必正別了于湖,回到觀中,與妙常具說前事。晚間,到姑娘房中,必正雙膝跪下,將妙常之事,說與姑娘。姑娘曰:「我已知文。但不知你肯娶她麼?」心正曰:「小姪願娶。」姑娘曰:「叫她來,問她。」必正叫妙常到房裡,見了姑娘。姑娘曰:「你做得好事!」妙常低頭不語。姑娘曰:「去寫狀子來,明日進城去告。」
次日,三人同到建康府中下狀。當日,三人跪下。太守問曰:「告什麼狀?」觀主人告:「乞還俗事。」太守曰:「捲簾。抬頭。」叫妙常,問曰:「你曾云『清淨堂前不捲簾』?」唬得陳妙常魂不附體。太守曰:「潘必正、陳妙常二人既是指腹為親,各供本身之事。供得明白,准你還俗。」必正供曰:
「鄉貫舉人潘必正,伏蒙琴堂判府龍圖侍郎台下:告為結親完娶事。伏聞才愧相如,無挑琴之興;賢同顏子,有秉燭之憂。為因兵火流離,情意懼絕;豈期默然之會,所有前因。各有祖留衫襟之表,幸望仁慈,得配終身,偕老終身。所供是實。」
女貞觀知客陳妙常供曰:
「伏聞生居宦族,乃無謝女之才;長在玄門,叨沐孫姑之德塵根已盡,絕孟光之慕梁鴻;盜緣以再,斷雲英之約裴航。鬧中取靜,打坐看經;忙裡偷閒,尋師講道。豈期百年冤債來尋,況是嚴師力 。今有度牒,係是官文,未敢自專。伏望判府俯察來詞,特賜與決。」
金陵建康府女貞觀道姑潘法成狀供:
「本觀女姑陳妙常供,父陳谷英存日,將女妙常曾指腹與潘必正為妻。見有原割衫襟合同為照。為因兵火離散,各無音耗。幸蒙天賜,偶然相會,所說舊日根苗,輻輳姻緣。俱在青春之際,如樂昌破鏡重圓,似文君駕車之願。所有原關度牒在身,未敢自便還俗。恕蒙准告。望乞台判。」
太守看畢,援筆判曰:
「道可道,名可名。強名曰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清者濁之源,守不住煉藥丹爐;動者靜之機,熬不過凡情慾火。大都未撞著知音,多管是前生注定。拋棄了布袍草履,再穿上翠袖羅裳;收拾起紙帳梅花,準備著羅幃繡幕。無緣處,青浦黃庭消白日;有分時,洞房花燭照乾坤。」
張于湖判畢,即令還俗。
潘必正與陳妙常成親後,于湖舉必正賢良方正,除授蘇州府吳江縣尹,官至禮部侍郎。妙常生一男一女。夫妻衣錦榮歸,盡天年而終。
錦城士人胡生,名迪,性志倜儻,涉獵經史,好善惡惡,出於天性。一日,自酌小軒之中,飲至半酣,啟囊探書而讀。偶得《秦檜東窗傳》,觀未畢,不覺赫然大怒,氣湧如山,擲書於地,拍案高吟曰:
長腳邪臣長舌妻,忍將忠孝苦謀夷。
天曹默默緣無報,地府冥冥定有私,
黃閣主和千載恨,青衣行酒兩君悲。
愚生若得閻羅做,剝此奸臣萬劫皮!
朗吟數次,已而就寢。
俄見皂衣一人,至前揖曰:「閻君命僕等相招,君宜速往。」生醉間,不知閻君為誰,遂問曰:「閻君何人?猥素昧平生,今而見召,何也?」皂衣人笑曰:「君至則知,不必詳問。」強挽生行。
及十餘里,乃荒郊之地,煙雨霏微,如深秋時候。前有城郭,而居人亦稠密,往來貿易者如市廛之狀。既而,入城,則有殿宇崢嶸,朱門高敞,題曰「曜靈之府」,門外守者甚嚴。皂衣者令一人為伴,一人白之。少焉,出,曰:「閻君召子。」生大駭愕,罔知所以,乃移入門。殿上王者袞衣冕旒,類人間祠廟中繪塑神像。左右列神吏六人,綠袍皂履,高幕廣帶,各執文簿。階下侍立五十餘眾,牛頭馬面,有長喙朱髮者,卓立可畏。生稽首階下。王問曰:「子胡迪耶?」生曰:「然。」王怒曰:「子為儒,須讀書習禮,何為怨天怒地,謗鬼侮神乎」生答曰:「賤子後進之流,早習先聖先賢之道,安貧守分,循理修身,未嘗敢怨天尤人,而矧乃侮神謗鬼乎!」王曰:「然則『天曹默默原無報,地府冥冥定有私,之句孰為之邪?」生方悟為怒秦檜之作,再拜謝曰:「賤子酒酣,罔能持性,偶讀奸臣之傳。致吟忿憾之詩, 望神君,特垂寬宥。」王命吏以紙筆令生供款,讓曰:「爾好掉筆頭議論古今人之臧否,若所供有理,則增壽放回,詞意舛訛,則送風刀之獄。」生謝過再四,援筆而供曰:
「伏以混沌未分,亦無生而無死;陰陽既判,方有鬼以有神。為桑門傳因果之經,知地獄設輪回之報。善者福而惡者禍,理所當然;直之升而屈之沉,亦非謬矣。蓋賢愚之異類,若幽顯之殊途。是皆不得其平則鳴,匪沽名而釣譽;敢忘非法不道之戒,故懼罪以招愆。出於自然,本自天性。切念某幼讀父書,早有功名之志;長承師訓,慚無經緯之才。非惟弄月管之毫,擬欲插天門之翼。每夙興而夜寐,常窮理以修身。讀孔孟之微言,思舉直而措枉;觀王王圭之確論,愁激濁以揚清。立貞忠欲效松筠,肯衰老甘同蒲柳!天高地厚,深知半世之行藏;日居月諸,洞見一心之妙用。惟尊賢而似寶,第見惡以如仇。視岳飛父子之冤,欲追求而死諍;視秦檜夫妻之惡,便欲死而生吞。因東窗贊擒虎之言,到北狄知無回鑾之望。懼忠臣被屠戮而殘滅,恨賊子受棺槨以全終。天道無知,神明安在?俾奸回生於有幸,令賢哲死於無辜。謗鬼侮神,豈比滑稽之士;好賢惡佞,實非迂闊之儒。是皆至正之心,焉有偏私之意?飲三杯之狂藥,賦八句之鄙吟,雖冒大耳息,誠為小過。惟神鑒之。」
王看畢,笑曰:「腐儒倔強乃此。雖然,好善惡惡,固君子之所尚也。至夫『若得閻羅做』,其不毀孰甚焉。汝若為閻羅,將吾置於何地?」生曰:「昔者韓擒虎云:『生為上柱國,死作閻羅王。』又寇萊公江丞相,亦嘗為是任,明載簡冊,班班可考。以此征之,冥君皆世間正人君子之所為也。僕固不敢希韓、寇二公之萬一,而公正之心,頗有二公之毫末耳。」王曰:「若然,冥官有代,而舊者何之?」生曰:「新者既臨,舊者必生人道而為王公大人矣。」王顧左右曰:「此人所言,甚有玄理。惟其狂直若此,苟不令見之,恐終不信善惡之報,而視幽冥之道如風聲水月,無所忌憚矣。」即呼綠衣吏,以一白簡書云:「右仰普掠獄冥官,即啟狴牢,領此儒生遍視報應,毋得違背。」
既而,吏引生之西廊,過後殿三里許,有巨垣,高數仞,以生鐵為門,題曰:「普掠冥司獄。」吏扣門呼之。少焉,夜叉數輩突出,如有擒生之狀。吏叱曰:「此儒生也,無罪。閻君令視善惡之狀。」以白簡與之示焉。夜叉謝生曰:「吾輩以為重罪鬼入獄,不知公為書生也,幸勿見罪。」乃啟關揖生而入,其中廣五十餘里,日光淡淡,冷風蕭然。四維門碑,皆榜名額:東曰「風雷之獄」,南曰「火車之獄」,西曰「金剛之獄」,北曰「冥冷之獄」。男女荷鐵枷者千餘人。又至一小門,則見男子二十餘人,皆被髮裸體,以巨釘釘其手足於鐵牀之上,項荷鐵枷,舉身皆刀杖痕,膿血腥穢,不可近傍。一婦人裳而無衣,罩於鐵籠中,一夜叉以沸湯澆之。綠衣吏指下者三人,謂生曰:「此秦檜父子與万俟 ,此婦人即秦檜之妻王氏也。其他數人,乃忄敦,蔡京父子、耿南仲、丁大全、賈似道,皆其同奸黨惡之徒。王遣吾施陰刑,令君觀之。」即呼鬼卒五十餘眾,驅檜等至風雷之獄。縛於銅柱,一卒以鞭扣其環,即有鋒刀亂至,繞刺其身。檜等體如篩底。良久,雷震一聲,擊其身如齏粉,血流凝地。少焉,惡風盤旋,吹其骨肉,復為人形。吏謂生曰:「此震擊者陰雷也,吹者業風也。」又呼卒驅至金剛、火車、冥冷等獄,各獄將檜等受刑尤甚。饑則食以鐵丸,渴則飲以銅汁。吏曰:「此曹凡三日則遍歷諸獄受諸苦楚。三年之後變為牛、羊、犬、馬,生於凡世,使人烹剝而食其肉。其妻亦為牝豕,與人畜離,食其不潔,亦不免刀烹之苦。今此眾以為畜類於世五十餘次矣。」生問曰:「其罪有限乎?」吏曰:「歷萬劫而無已,豈有限焉!」復引生至西垣一小門,題曰:「奸回之獄。」荷桎梏者百餘人,舉身插刀,渾類猥形。生曰:「此曹何人?」吏曰:「皆是歷代將相,奸回黨惡,欺君罔上,蠹國害民者。每三日。亦與秦檜等同受其刑。三年後,變為畜類,皆同檜也。」復至南垣一小門,題曰「不忠內臣之獄」。內有牝牛數百,皆以鐵索貫鼻,繫於鐵柱,四週以火炙之。生曰:「牛畜類也,何罪而致是耶?」吏曰:「君勿言,姑俟觀之。」即呼獄卒,以巨扇拂火。須臾,烈燄沖天,生皆不勝其苦,哮吼躑躅,皮毛焦爛。不久,大震一聲,皮忽綻裂,突出者皆人觀之,俱無髮髯,悉閹人也。吏呼夜叉致於鑊湯中烹之。已而,皮肉融消,惟存白骨而已。復以冷水沃之,仍復人形。吏謂生曰:「此皆歷代宦官,漢之十常侍,唐之李輔國、仇士良、王守澄、田令孜,宋之閻文應、童貫之徒。曩者長養禁中,錦衣玉食,欺誑人主,妒害忠良,濁亂海內,令受此報,歷萬劫而不原也。」復至東垣,其女數千,皆裸身跣足,咸烹肉刳心,或坐刂燒舂磨,哀痛之聲,徹聞數裡。吏曰:「此皆在生為官為吏,貪污虐民,不友兄弟,悖負師友,姦淫背夫,為盜為賊,不仁不義者,皆受此報。」生見之大喜,曰:「自今日始出吾不平之氣也。」吏笑攜生之手,偕出。
仍入曜靈殿,再拜稽首謝曰:「可謂天地無私,鬼神明察,善惡不能逃其責也。」王曰:「爾既見之,心境坦然矣。煩為吾作一判文,以梟秦檜父子夫妻之惡。」即命吏以紙筆給之。生辭別弗獲,為之判曰:
「嘗聞軒轅得六相而助理萬機,則神明應至;虞舜有五臣以揆待百事,而內外平成。苟非懷經天緯地之才,曷敢受調鼎持衡之任?今照:奸臣秦檜,斗筲之器,閭閻小人,雖居宰輔之名,實乃匹夫之輩。獐頭鼠目,何至意以逢迎;羊質虎皮,阿邪情而諂諛。豈有論道經邦之志,全無扶危拯溺之心!久占都堂,懷奸謀而肆為僭分;閉塞賢路,固寵渥而妒忌忠良。殘傷猶剽掠之徒,貪鄙勝穿窬之盜。既忝職居師保,而叨任處公台,惟知黃閣之榮華,罔竭赤心之左右。欺君罔上,擅行予奪之權;嫉賢妒能,專起竄誅之典。姦宄逾其莽、操,兇頑猶勝斯、高。以梟獍為心,蛇蠍成性。忠臣義士盡陷於羅網之中;賊子亂臣,咸置於廟廊之上。視本朝如敞甑,通敵國若宗親。鴟鷹啄架臂之人,猰犬吠豢牢之主。奸心迷措,受詭胡兀術之私盟;凶行荒殘,害賢將岳飛之正命。悍妻王氏,不言豹隱而言放虎之難;愚子秦火喜,只顧狼貪不顧迴鸞之幸。一家同性而捻惡,萬民共怒以含冤。雖僥倖免乎陽誅,其業報還教陰受。數其罪狀,書千張繭紙不能盡其詳;察此愆非歷萬劫畜生不足償其債。合行榜示,幽顯同知。
生呈上,王覽之大喜,贊曰:「讜正之士也!」生因告曰:「奸回受報,僕已目擊,信不誣矣。其他忠臣義士,在於何處?願布一見,以釋鄙懷,不勝感幸。」王人免首而思良久,乃曰:「諸公皆生陽世,為王公大人,享受天祿,數萬餘次矣。壽滿天年,仍回原所。子既求見,吾躬詣導。」
於是登輿而前,俾從者請生於後。行五里許,但見瓊樓玉殿,碧瓦參差,朱牌金字,題曰:「忠賢天爵之府。」既入,有仙童數百,皆衣紫綃之衣,懸丹霞玉 ,執彩幢絳節,持羽葆花旌,雲氣繽紛,天花飛舞,龍吟鳳唱,仙樂鏗鏘,異香馥鬱,襲人不散。殿中坐者百餘人,皆冠通天之冠,衣雲錦之裳,躡珠寶之履,玉珂瓊 ,光彩射人。絳綃玉女五百餘人,或執五明之扇,或捧八寶之盂,圜侍左右。見王至,悉降階迎迓。賓主禮畢而坐。采女數人,執瑪瑙之壺,捧玻璃之盞,薦龍睛之果,傾鳳寶之茶,世罕聞見。茶既華,王乃道生所見之故,命生致拜。諸公皆答之盡禮,同聲贊曰:「先生可謂仁者能好人、能惡人矣。」乃具席命生坐。生謙遜不敢當賓禮。王曰:「諸公以子斯文,故待之厚,何用苦辭?」生揖謝坐。王謂生曰:「坐上皆忠良之臣、節義之士,在陽則流芳百世,身逝則陰享天恩。每遇明君治世,則生為王侯將相,輔佐朝廷,功施社稷,以輔雍熙之治也。」言既,命二吏送生還。謂生曰「子壽七十有二,今復延一紀。食肉躍馬,五十一年。」生悅,再拜而謝。
及辭出,行十餘里,天色漸明。吏指謂生曰:「日出處,即汝家也。」生挽二吏衣,延歸謝之,不覺失手而釋,即展臂而寤,時五鼓矣。
先生,空谷人也,與麗香公子,飛白散人、玄明高士為友,甚相得,三人者,每感其吹噓之力。惟玄明稍以高自據,先生遣弟子山雲遮道而進,將掩其不備以玷之。
雲至,玄明斂容問曰:「子欲日矇昧我邪?」雲曰:「非弟子之浮薄敢與先生抗,實先生使之來耳。先生樂人之從,高士顧精士自顧,不從之,而迷,何相忤邪?」玄明曰:「先生固東西南北人也。某循途守從之士,安能順之?且先生行必萬里,急則怒號,其性恍惚,令人不能捉摶。是以麗香公子觸之而脫冠拜謝,飛白散人遭之而委身如狂。先生且以為鼓舞之術,而不自知其嚴。子亦知之久矣。子以輕清之才,必有覆護之德。幸為我解焉。」雲曰:「高士誠明見萬里者。其如前驅,實無定蹤。倘解高士之圍,必被掃逐。」
言未畢而先生至。雲乃避之,先生復就焉。雲又避之如飛,先生怒而追之,雲乃散去。先生怒益急,山鳴虎嘯,石走沙飛,江湖作浪,天地震動。雲懼,盡其族而復請命。
頃之,飛白散人嘯舞而至,與先生相翱翔而問故。先生號呼道之。飛白拍地而笑曰:「玄明乃公之良夜友也,胡相隔哉!」遂挽先生訪麗香。
麗香方苦寒,如沉醉狀,顛倒欲眠。先生扶之,而麗香益泄不寧,惟顛首而已。飛白亦擊其額而侵之。麗香力不能勝,乃微告曰:「二公少避,某即醒矣。」飛白乃避地,先生亦息焉。麗香遂振衣而起,含笑相揖。既而,知玄明之外見,乃赤頁然對曰:「吾四人者,天地之秀也。安能缺一哉?某傳世幾葉,支衍雖盛,使無玄明公照顧,則皆影滅矣。況玄明亦與二公有光,何獨避之?」飛白亦笑曰:「玄明雖有缺處,亦頗明白可接。」先生乃和聲然之,令雲去側而請焉。
玄明至,交好如初。情思相合,心膽相照,終夜依依,密不忍舍。自是以為常。每至曉,玄明扶雲西歸,惟麗香則與先生倚欄相笑而已。
先生盛蓋天下而不徵諸色,澤及萬物而不見諸形。然晚年亦性暴好殺。觸之者股栗,犯之者容槁。此其所稟之氣然也。天下之人,想像其豐采,而不能物色之,故稱之曰「清虛先生」云。
公子,世傳春申君所生,而又曰大樹將軍之別枝,皆未老,然其為人,色豔質美,人咸愛之。與清虛先生交,先生每狎之,公子必佯狂而舞。及飛白散人至,公子必傾心飽其慧而低首不言,若曲腰向謝之意。玄明高士笑而問曰:「子非賤也?遇清虛而即舞;子非貧也?見飛白而多貪。吾甚昏於是。」公子笑而答曰:「以子之明,不能亮察我邪?某奕葉聯芳,身榮朱紫,根據封土,孰能搖兀?但清虛先生善發人,故某一相接,遂胸中道理勃然萌動,是以不覺其舞蹈耳。至于飛白散人,則輕狂無籍人也,得借一枝,便合繾綣,且欲相壓,令人心腹不能自露。況稍得意,瀰漫天地之志,欲使萬物皆出其下。某以一介之資,安能不順受其澤邪?」
明日,玄明以告飛白。飛白怒罵曰:「公子出身草莽,令色諛言。某雖輕狂,力能屈之,使不見天日。」玄明懼,求解於清虛。清虛飄然而來,以和氣勸飛白。飛白意乃釋,且謝曰:「得先生之解,不覺點化矣。」公子遂洗容出見,不動顏色。飛白愧,披指倒地,不敢仰視,且自釋曰:「欲使公子流芳耳,敢有淚滴之累耶?」自是飛白甘為下流,不復與公子比肩矣。
玄明知之,亦負慚自蔽者數日。後形跡稍露,乃逾垣一窺公子之影。公子挽清虛,顛首招之。玄明傴僂而來。且掩其半面以謝。公子曰:「某與高士形影相隨,何避嫌之有?」乃席地而坐,終日依依,至曉而散。識者謂公子有容人之度,良有以也。
公子少時為婦人女子所愛,有妝殘者,必捐己以親之。清虛先生每戒之曰:「子為色所累,必遭夭折。」公子曰:「今已衰老矣。夫大丈夫寧寸斬焚身,豈死於婦人女子之手耶?」遂謝事,甘朽林下,其族亦漸見零落。
後青帝宰世,公子之子孫漸盛,支宗繁衍,不可勝計。然成之者,清虛與力焉。而玄明、飛白,特往往來一親近而已。
散人乃神仙者流,性喜寒,為人灑落,絕無渣滓。四友中獨與清虛交契,甚不值於麗香,而於玄明,則淡淡相安而已。
一日,玄明方出遊,麗香俟於牆陰,猶未相接,而清虛先生搖麗香之肩而問曰:「玄明今夕來否?」曰:「未也。」曰:「子慣為玄明影射。」曰:「玄明家於東海,其來也逾萬山,渡長水,所至之地,一草皆輝。某生於斯,長於斯,進不能前,退不能後,所知者不過撮土之區耳。而玄明之來否,安能逆睹哉?」清虛不悅,乃使人捉散人至。散人遣其僕霰子先報曰:「奈將六出矣。」頃之,前呼後擁,結陣而至。如銜枚疾走,不聞行聲。見者皆凜凜佇目而視。玄明知之,中道而避。清虛以為得計,狂蕩不能自禁。
麗香垂首斜欹,若有怒意,噓氣成霧,直浮青霄。玄明知之,乃乘呼挺身而出,與飛白相對。飛白亦仰視玄明,輝光相蕩,似有爭意。玄明讓曰:「吾二人者,不擇富貴。而子入長安,貧者蹙額,何不仁也!且自古田土不擇高下,雖不潔地亦委身親之,何不義也!人皆上進,而子獨甘下賤,雖公庭之前,萬舞自得,何無禮了也!辱泥塗,投井壑,而庭除之前每見侮於童子,何不智也!積厚如山,誇耀於世,方見重於人,人皆稱賞,而略受溫存,去不旋踵,何不信也!某之所以避子者,誠不屑見子耳,豈有所畏哉!」飛白乃回首應曰:「子真蟾蜍耳!胡不自鑒,敢與某比?某之術,倏然而滅,倏然而成,清虛且讓吾之神;剪髮不足以盡巧,飛絮不足以象容,麗香且讓吾之色。子何人也?昭昭者未幾,而昏昏者繼至。安能若某之所至,旁燭無疆,孫康得以夜讀,李 得以擒吳,偉烈照輝,舉世稱瑞,豈不壓倒元白邪?」
清虛因二人凜色交射,各爭容采,乃與麗香從中解紛。散人笑曰:「玄明以滿足自恃耳!」玄明亦笑曰:「飛白以撒潑自放乎!」麗香曰:「二公之才,皆皓皓乎不可尚者,正相映以揚休光可也,而乃爭高下間哉?」二人感而謝焉,遂為莫逆友。自是宇宙重光,皆二人力也。
後散人遇詞客於庭中,客曰:「想公久矣。公能爽吾憤耶?」散人不應。客怒,令童子掃其黨而烹之。散人知不免,乃投於鼎鑊,屍解而去。時玄明在上,麗香在前,而清虛往來於左右,皆不能挽而留也。
高士生於東海,而其長也。又涉於西海,轍跡遍天下,人皆仰之。未有一登其門者,惟唐玄宗幸其第,遂有廣寒宮之名。
高士為人豐采無比,圓神不滯,且識盈虛之數,不以顯晦介意。清虛、麗香、飛白三人皆親炙其輝,而麗香猶一步不忘焉。清虛、飛白忌之,遂加屈辱之苦。麗香望救於高士,高士自晝至暮,始素服而來。
麗香方負罪鞠躬叩首以謝,而高士惟冷視而已,不能扶之起也。麗香怒曰:「高士以經天緯地之才,昭明洞察之德,乃不能驅清虛於空谷,掃飛白於炎方,使我草莽之士垂首喪氣於此耶?」高士曰:「居,吾明與子:子非歲寒材也,求免於飄零足矣,而欲拔萃以取榮哉?」麗香益怒,復求解於清虛。清虛不覺大笑,奮然一聲,飛白驚倒。麗香遂排脫而起,自是感清虛而疏高士矣。
高士一夕為陰謀所掩,卒然臨之,魂魄俱喪,平生所有,吞並殆盡。九州之人,無貴賤,無大小,皆焚香秉燭以救之。而三人者,則如常而已。然清虛猶淒然有慘意;飛白猶闇然有悲色;而麗香則迎笑而問之,若有幸其磨滅者。既而,高士幸完璧。清虛、飛白從而短之,高士曰:「麗香非有他也,限於力也。某與麗香可以神交,不可以力助;可以形影,不可以形求。何我韜晦之時多,相會能幾何哉!」麗香聞之,歎曰:「一疵不存、萬里明盡者,吾高士也!向壓于飛白而不救者,亦限於力耳!某誠非才,何以知高士之量!」尋續舊交,遨遊良夜,或平原曠野之中,或 岩古壑之嶺,或瓊樓玉宇之上,或紗窗靜檻之下,四友無所不至。所至之處,清氣鬱然,非尋常俗比矣。
然高士少時愛學美人眉。麗香謂曰:「以某之色,得君之眉,媚不可言矣。至老年,血魂消瘦,每持一鉤,釣於江漢間。」飛白謂曰:「獨釣寒江,寧舍我為伴耶?」清虛乃笑曰:「吾稍奮焉,則公等或昏昧而逃匿,或棄職而捐軀,尚能相安相得於宇宙間哉?」三人拱而謝曰:「願淡洵以交,萬年一日。幸毋相慱,以至於是。」清虛曰:「戲之耳!」復叮嚀以為永友,期與天地相終始。
風月場中毛女、雲雨帳內將軍,二人但遇就相爭,不顧忘身喪命。
一個喜鑽竅尋孔,一個喜啖肉吞精。要知勝敗與輸贏,且聽下回詞詠。
詩曰:
散悶無拘不作忙,只憑談笑度時光。
聊將大豔風流傳,說與知音笑一場。
話說烏將軍與毛洞主的故事。這將軍生在臍下,長在腰州,姓烏名龜,表字骨輪,列號風月散人。其性有剛柔兼濟之才,其身有變化多端之術,弄手段能縮能伸,顯威風可小可大。喜時節似鐵加鋼、掘上而掘下,悶來時如綿去種、倒東而倒西。竊玉偷香,不亞於西廂張珙;取勇當先,勝似那江東楚王。莫道不可將凡比聖,聖凡皆賴此物而生。
忽一日,奉毬太保命令,兵前往裸人縣,剿捕毛洞中女寇走一遭。
唱:
一邊點動人和馬,炮響三聲離了老營。
抗槍舞棒軍吶喊,叉手趨腳將威風。
碗子盔邊生紫霧,龜背殼上蚌青觔。
這一去,
高山峻嶺堂條路,鐵壁銅牆撞透明。
在路行程多風景,中間少帶骨碑名。
將軍掛印俱人馬,正馬軍隨拗馬軍。
兵似群鴉來噪聒,將如楚漢慣爭鋒。
這一去,
揉碎梅花誠妙手,劈破蓮蓬𢱉斷根。
鰍如菱窩鑽到底,雙龍入海定成功。
短槍刺開格子眼,雙彈打破錦屏風。
只用孤紅一拈香肌俏,引得我臨老入花叢。
過了九溪十八洞,見了些金菊到芙蓉。
劍行十里人馬進,不覺春分晝夜停。
對對藍旗報回玉,拍馬已到黑松林。
兩乳尖幽屯駟馬,杜家在上紮轅營。
中間揭起青衿帳,五爪將軍兩下分。
坐下腰州毬太保,捉下能爭慣戰人。
話說毬太保便問:「是何人出馬?」聲音未竟,只見黑松林下閃出一將:
生得粗粗大大,又不細細長長。要知此將住何方,腰州府成群結黨。
道:「末將不才,出馬一遭,不領兵卒,只須二子。」
一騎馬衝出營來,但見洞門外好景:
陰崖險峻,玄孔深幽;兩行黑松掩映,一股清水奔流;前尖後長,猶如邊城圍繞;中間水發,恰似湖海汪洋。
觀不盡洞門好景,高叫:「紅心小卒,報與你毛洞主得知,叫她強將出馬,弱將休來!」
這小校不聽便罷,既然聽說,即到裡面聲言:「禍事!外邊有一獨目將軍,甚是雄將,聲聲叫殺,句句不饒。」
毛洞主聽說,帶領水手,身出洞來。且看來將如何排兵,怎生打扮:
戴一頂紫巍巍一抹耿不呆的簷盔,披一領細毛織就的烏油龜背鎧,使一根光筋纏就煖木炳的點鋼槍,騎一匹追風趕日慣戰豎頭馬。
這將軍更看那女怎生模樣,如何裝束:
她生得丹鳳眼,懸膽鼻;一張沒牙口、兩片粉紅唇;戴一頂前尖後長荷包樣扁食盔,披一領裡紅外白、青邊黑縫兩片頑皮甲,使一條不伸不縮明傷人、暗埋伏紫金□,騎一匹能顛慣跛赤眼清□大口無頭馬。
問知:「來將通名,不消問吾。」
言:「乃是威鎮腰州烏將軍是也!今奉腰州毬太保命令,領兵討伐作亂淫寇。早早下馬受降,免遭千戳萬島之苦。若是牙崩半個不字,憑著俺景東人馬大披掛的將軍,填鑿洞口,殺進子宮,拿住你等,刺血飲馬,取髓補精,那時悔之晚矣!」
這女子微微冷笑,答曰:「但見你人物標緻,未知你出馬鏖戰如何?此時休要逞羅羅,管叫你一會兒剛強性過,那時節洞門伏首,休教二子來拖。直殺你人困馬乏要求和,那時方才怕我!」
這將軍也不答話,兩手拈定光金似鐵硬的獨龍槍,照著那女子分心就刺。這女子也不慌,也不忙,鳳點頭側身躲過,取出五彩盤桓錦皮套數,及駕相還,兩下皮鼓打動,怎見得好殺。
唱:
你與你主爭自在,我與我主助風情。
你使懶漢推車法,我使駕牯去催更。
倒澆蠟燭身流汗,隔山討火洞門紅。
正是兩家盤桓處,中間捎帶果子名。
兩個栗子答了話,一對枇杷大爭鋒。
只愛平坡員眼口,金桔懷內有風菱。
怠杏高時蓮子放,膠棗烏梅緊皺紋。
小紅染污葡萄被,櫻桃口內咬橙丁。
柿餅臉兒通紅了,欖橄回味各人心。
只戰得月暗秋窗嫌夜短,風吹竹逕恨更鍾。
第一合才用機關無勝負;第二合再加手段見輸贏;
第三合打起精神嗷戰久;第四合看看筋力不從心。
當時惱了毛洞主,怒髮衝冠起歹心:
「我今若不顯手段,樂得冤家丟精神。」
口裡念動妖邪咒,款款輕輕叫了幾聲。
金蓮高峰兩腿裡,悠悠戲溝洞紅心。
烏將不識輕生計,盡力具兵重撲門。
佳人見來心內喜,放出大水要淹人。
五爪將軍忙來展,怎當他急浪滔滔裡外生。
煙漫陰崖傍岸柳,撞塌洞口正當松。
常言道:勢硬難熬軟。話不虛傳果是真。
三略六韜雖是曉,二十四解欠分明。
怎當他手歪上手歪下來得快,左別右扭不饒人。
翻身再擺龍翻裡,拿住將軍胯下存。
腰脧腿困難咂爭,手軟心忙沒了神。
再著一會兒不丟了跑,定死在佳人手相中。
幸虧二子多能幹,倒把將軍拉出洞門,
虛點一槍逃了命,到底難熬久戰人。
前走的厭頭塌腦腰間將,後趕的跛口張牙再興兵。
一身英雄隨流水,五陵豪氣逐東風。
好似猛風吹敗葉,猶如急雨打殘紅。
雨散雲收鴛帳冷,香消風盡繡樓空。
編成毛女烏龜傳,說與風流子弟聽。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