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緣/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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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湖樓中,才過了艷陽時節。舉目望,見荷香滿綠,景色華奢。舊恨須憑蝶使遞,新愁還仗蜂媒說。轉畫欄,悄向小樓東,同心結。瑤池會,可重接,陽臺夢,豈斷絕。懊妒花風雨,又增離別。笑臉翻成梅子眼,歡情化作杜鵑血。嘆樂昌一段好姻緣,菱花缺。
右調《滿江紅》
話說翠娟小姐將那半張詩箋收入袖中,正欲開言致意,忽見素梅上樓說夫人請他,也就不敢停留,遂下樓去見夫人。夫人說道:「你往那裏去來,著我尋你不見?」翠娟不敢隱瞞,說道:「孩兒無事,偶至後樓觀望湖色,故未敢稟母親知道。」夫人道:「我兒,你豈不聞,女子言不出聲,笑不露齒,手不離針指,足不越閨門。方是為女子的道理。這後樓緊靠先生書舍,你豈宜孤身在此眺望。萬一被他窺見,不僅不雅,亦且笑我家閨門不謹。你爹爹知道豈不嗔怒。以後你要謹守閨范,再不可如此。」翠娟承他母親教戒了一番,也覺正訓凜然。只是他既與吳瑞生有此一見,又是他心上愛重之人,便時時盤結於心,怎能一旦擺脫得開。究竟他母親的正訓勝不過他那一段私情,自家回到房中念道:「吳郎可謂真正情種。祇可惜,我下樓時未及回他一言。他若知道是我母親叫我,我即未及回言,尚可諒我之心。他若不知我下樓之故,極似不明不白,捨他去了,他未必不疑我得了詩,變了卦也。那時他認真又不是,不認真又不是。弄得他顛顛倒倒,疑神疑鬼。他雖是想我,又未必不恨我。況我那半副詩箋尚在他手中,倘或水落石出,那時教我立身何地。我欲修一書札,以表我心,奈我父母防范甚嚴,兄弟又在彼處伴讀,教我甚法兒傳得將去。我金翠娟這一種深心苦情,你那裏知道!」從此心煩意亂,思思想想,女工俱廢,遂寫下了一封私書要得便寄去。孰知他父親自入夏以來,時時不離後樓,晝間在此乘涼,夜間亦在此宿臥。即有時他父親外出,金昉又在書房,若像昨日父弟俱出,此事整年整月也遇不著。所以書雖修下半月,依然還在翠娟手中。
忽一日,聞的金昉說先生拖病。翠娟得了此信,便著了一驚,暗說道:「吳郎此病,必是為我起的。這分明是我害了他,我若不寄他一信,何以寬解他的相思。」左思右想,又恨無這個心腹人傳去。忽悟道:「我房中素梅忠厚老成,我待他且有恩,此事可以託他。但祇是這個緣故,教我如何開口?」又念道:「吳郎抱病,勢在燒眉,若再遲幾日,必至害死,人命甚重,豈可忽視?即到此地,也說不的羞了。」遂乘間將他心事說與素梅,素梅也不推辭,便任為己責。
一日,金昉往姑媽家祝壽,金御史下樓,前廳會客。翠娟得了這個便,忙將前書稍更數字,另謄寫了,便託素梅寄去。素梅將書袖了,避著夫人,一直到了吳瑞生齋中,也不言語,忙把小姐書遞於瑞生。也等不得回話,隨身出書房去了。瑞生還不知是甚麼來歷,乘著無人,將那書札拆開一看,書曰:
書寄吳郎几右:向者蒙惠還詩,固知君子愛妾之心甚厚也。獨恨別君之際,未及一言,此非妾心之恝也。蓋由迫於母命之召,故令妾之意未獲盡伸耳。近聞君子抱恙,妾一時驚惶欲死,幾欲飛向君前,恭為問候。但身無彩翼,情不能達,奈何!奈何!今乘便敬修复字,寄向君側,庶或見妾之札如見妾面,更祈高明諒妾前日未及回言之故,則妾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咫尺之間,如隔萬里。情長紙短,書不盡言。伏願勉力加餐,千萬保重,勿以妾為深念可也。
沐愛妾金翠娟端肅百拜
吳瑞生將書看完,心中說道:「小姐此書雖字字真誠,但他句句是寬解我的話,卻把那婚姻二字撇在一邊,全無一語道及,這是甚麼原故?小姐,小姐,你若不把終身之事許我,似這等書札,即日日堆在我齋頭,縱然表的你心明,終不能減我這相思病一毫一厘。你如今害的我不死不活,卻將這不痛不癢的話兒寬我。這不是寬我的心,竟是添我的病。小姐,你若把我害死了,到底是一起不結之案。如今趁我未死,少不的還討你一個明示。」遂乘著無人,寫下了一封回書。
一日,素梅偶向園中折花,瑞生因暗示他帶去,素梅將書傳於小姐。翠娟才待拆看,忽見夫人進房,翠娟遂把書袖了。起迎道:「母親請坐。」夫人道:「適才你爹爹說你姑媽家牡丹盛開,要請你爹爹去夜間賞花,還要請咱娘兒們同去。我先對你說知,你好安排梳洗。」翠娟聽了暗喜道:「每欲與吳郎相約一言,爭奈沒有機會。今夜父母俱不在家,正好與他訂盟。此一機會決不可失。」主意定了,遂託言道:「孩兒早起想是冒了風寒,身子甚覺不快,兒似不能去的,晚上母親和爹爹去罷,只留下素梅在家和我作伴。」夫人道:「你既身子不快,我去的亦不放心。」翠娟道:「母親若是不去,姑媽必然怪你,你少不的走一遭去。祇求母親明日早回,免的孩兒在家懸望。」夫人聽了這話,方纔出房去了。翠娟遂把吳瑞生那封回書拆開細看。書曰:
前蒙作詩垂憐,登樓致語,千載奇逢,不期而遇,此時已自覺喜出望外矣。近以承華札下頒,慇懃慰問,亦何顧念鄙人之深乎?但區區之心,祇欲結朱陳之好,聯琴瑟之歡,非徒冀音問往來,遂以畢乃局也。今讀來札,似與樓上之語迥不相符。獨是未約之前,而愛慕之誠尚將託之歌章﹔豈既約之後,而叮嚀這語,竟欲付之流水?深情之人,諒不如是。旬日以來,行坐不安,寢食俱廢,望救之心,勢若燎原。倘仍不明不白,含糊了事,數日之間,而枯魚之索,恐不免矣。敬佈苦衷,復希照諒。惟願慎終如始,不棄前約,因風乘便,明示一言,無使鄙人恐懷畫餅充飢之嘆。幸甚。
翠娟將書讀畢,說道:「吳郎,吳郎!你錯埋怨我了。我的心事,今夜少不的合你說明,你性急他怎的。」遂令素梅取過文房四寶,題了一首七言絕句,俟父母去後,要達於吳生。 閑話少題,話說到了午後,他姑媽家抬了兩乘轎子來接他母子。金御史知道女兒有病不能去,因閑著一頂轎子,遂乘轎先行。臨行又吩咐金昉到夜間在前廳看管。隨後夫人帶著幾個使女也乘轎去了。金昉因父母不在家,外邊諸事少不的也要親去打點,翠娟乘著這個空,遂令素梅將那首詩箋寄於瑞生,約他今夜相會。吳瑞生接詩在手,展開一看,詩曰:
不負漁郎上釣臺,好花到底為誰開?
今生若得成連理,還望東君著意栽。
吳瑞生看了此詩,就如得了至寶一般,喜得心花俱開。問素梅道:「今蒙你家小姐相約,不知期於何日?」素梅道:「就在今夜。」吳瑞生聽了,愈加歡喜。素梅去後,還指望小姐是來花園相會,因把書舍打掃潔淨。又恐琴僮、書僮在家礙事,一個遣去問候鄭漢源,一個遣去問候趙肅齋。俱是到晚遣去,不能出城。到了晚上,鋪陳床帳俱用香薰了。此時正是五月十六日,天氣清爽,稍時,東山月上,果然好月色也。但見:
天清似水,夜淨如銀。天清似水,碧澄澄玉色浸樓臺﹔夜淨如銀,明朗朗瑤光穿戶牖。皓魄走碧空,天風不動玉毬圓﹔陰清沉水底,波紋一亂寶珠碎。鳥飛雲漢,疑搖凡桂婆娑影﹔風起廣寒,恍送嫦娥笑語聲。清虛境上轉冰輪,館娃宮中懸寶鏡。
吳瑞生在月下走來走去等候小姐,候了兩個時辰還不見來。心中疑道:「小姐你若是今夜不來,我吳瑞生這一段凝望之心教我何處發泄?」正在疑猜之間,忽聽的樓門軋的聲響亮,又聽的樓上咳嗽了一聲。吳瑞生便知是小姐在樓,還不敢向前明問。素梅在樓上低聲叫道:「我家小姐在此,請先生近前。」瑞生遂至樓下,朝上一揖,說道:「仙子降臨,小生未敢認真,乞恕迎遲之罪。」翠娟道:「如今是真仙無疑矣。郎君何懼之有?」吳瑞生道:「適蒙見賜佳章,又承親臨玉趾,小姐至誠真令人刻骨難忘。但小生有何德能,得蒙小姐這般惜愛?」翠娟道:「妾與郎君湖上之遇,猶屬影響,樓頭之窺,更得分明。至於分詩訂約,自是一語終身。但適覽華翰,雖是句句念妾,卻是句句恨妾,前既謬以知己相許,又何疑妾之深乎?」吳瑞生道:「恨之極正是愛之極。如今小生也不疑了,只求小姐速速下樓,同至敝齋,共說相思之苦,以慰飢渴之懷。」翠娟道:「妾請問郎君,今夜相會,是要求做異日之夫妻,還是求貪目前之歡樂?」吳瑞生道:「異日之夫妻也要做,目前之歡樂也要求。」翠娟道:「二者卻不可兼行,要求做異日之夫妻,妾與郎君只樓上一約,既約之後,君還通名於媒妁,妾仍待字於深閨,不使有室有家之願淪於穢污曖昧。到了合巹之日,妾不愧君,君不賤妾,琴瑟之好自可永偕百年。是欲做異日之夫妻,而目前之歡樂必不可貪也。若欲貪目前之歡樂,妾與郎君即下樓一會,既會之後,君必悔偷香之可愧,妾亦覺荐枕之足羞,是使關睢河洲之美流為桑間濮之上詠。到了合巹之日,妾既辱君,君必鄙妾,齊眉之案必至中道棄捐。是欲貪目前之歡樂,而異日之夫妻必不能做也。君若貪目前之歡樂,而不做異日之夫妻,則此樓妾不肯下。君若做異日之夫妻,而不貪目前之歡樂,則此樓妾又不必下。還望郎君上裁。」吳瑞生道:「小姐此言,與前所賜之詩相刺謬矣。小姐既不肯下樓,是漁郎已上釣臺,而好花猶未開也。花既未開,則連理未成,教小生從何處栽起?如此看來,是漁郎未嘗負不姐,小姐負漁郎多多矣!」翠娟道:「此詩不是這樣解,所謂『好花到底為誰開』,是說到底為君開,非說今日為君開也。既期成連理,著意東君,亦是望君從今栽起,以俟君異日之攀折也。妾所言者,句句是為異日說話,豈徒取快目前?若說『漁郎上釣臺』,妾今日亦未嘗不在釣臺之下,妾何嘗負漁郎乎?」吳瑞生道:「小姐慮及深遠,小生固不能及,但一刻千金,亦不可失。如崔娘待月,卓氏琴心,昔日風流至今猶傳,又何嘗有礙才子佳人乎?」翠娟道:「今日妾與郎君相期,要效梁鴻、孟光。如崔娘待月、卓氏琴心,又何足效法?蓋妾之鍾情於君者,祇為才子佳人,曠代難逢,故冒羞忍恥,約君一訂。即今之事,亦是從權,但願權而不失其正。且家父甚重郎君,君若借冰一提,此事萬無一失。倘捨此不圖,而必欲效野合鴛鴦,妾寧刎頸君前以謝郎君。郎君必不忍使妾為淫奔之女,陷君子於狂且之徒也。」吳瑞生道:「今聞小姐正論,使小生滿懷妄想一旦冰釋。非禮之事自不敢相干,但可慮者,小生即央媒作伐,倘尊公不允,那時悔之何及?」翠娟道:「郎君此言,是疑妾有二心。妾雖女流,素明禮義,今既與君約,一言既定,終身不移。即或父母不從,變生意外,則斷臂之貞心,割鼻之義膽,墜樓赴焰之芳骸烈骨,妾敢自恃,君亦可以自慰。妾與郎君言盡於此,舍弟在前,妾亦不敢久談,但所云借冰之事,專望郎君存心注意。」說完這句話,遂下樓去了。
可煞作怪,翠娟剛下樓來,忽然起了一陣涼風,祇聞的風聲悲悲楚楚、淒淒切切,如人哭泣一般,不由打了一個寒噤,遂覺遍體生涼。此時夜已三鼓,更深人靜,翠娟也未免動了一個懼心,忙進繡房,令素梅將門關緊,鑽入帳裏,還未脫衣,一時風雨驟至,雷電交作,祇聽的:
聲如地裂,勢若山崩。一聲霹靂,轂轆轆震動山川﹔兩條閃電,明晃晃照徹宇宙。風卷石砂,刮的馬面牛頭皆閉目﹔霧滿乾坤,驚的山精野怪盡藏頭。三峽倒流,不住盆傾瓮點﹔銀河下瀉,一時溝滿濠平。祇使的風伯雨師無氣力,雷公電母少精神。
風雨過處,祇扣的乒乓一聲,門窗俱裂,滿室盡是火光。翠娟急睜眼一看,但見火光中無數妖怪,那妖怪近前,不由分說,將翠娟挾起往外就走。翠娟嚇的三魂渺渺,七魄悠悠。只說精魂攝入魔王府,那知玉魄攜歸浪子村。
看官,你道這夥妖怪是那裏來的?就是鄭一恒等。自那日定下計策要劫翠娟,計巧先著鄭一恒造了一隻小船,泊於浙江,將家中細軟盡行運入,俟人到便開船逃走。到了這一日晚間,五人俱搽抹成花臉,扮做妖精模樣,身上披了雨衣,手中拿了火具,暗伏在金御史宅後,單等下雨行事。候到半夜,果然風雨齊至,他五人原是江湖久盜,凡飛牆越屋如履平地,況金御史又不在家,搶劫翠娟真如囊中取物一樣。五人乘著風雨,遂破窗而入,認定翠娟,用雨衣裹起,挾著就走,不一時到了江邊,將翠娟交於鄭一恒,道:「幸得老天助力,一去成功,不負賢弟所託。」鄭一恒先把五人謝了,然後將翠娟抱起道:「小姐別要害怕,我不是妖精,有名有姓,同是杭州府人。因慕小姐顏色,無門得入,故用此計得了小姐,咱二人就是夫妻了。」翠娟此時已驚得半死,及聞鄭一恒之言,方知落於奸人之手,一時烈性暴起,罵道:「吾宦門之女,千金之體,誰與你為妻?我金翠娟既到此地,必無生理,寧可碎尸萬段,決不受你賊子之辱!」鄭一恒笑道:「小姐,你今日既落我手,既欲求死而亦不能,在我船中,便插翅也不能飛去。我實對你說了罷,你若爽爽利利從我便可,若這等扭手扭腳,祇用我眾兄弟們將你縛倒,去了你的褲子,你那新新鮮鮮避人的寶貨,少不的還現出來,供我一個快活。」翠娟哪裏聽他,祇是哭罵。鄭一恒將計巧等調了一個眼色,五人一齊向前把翠娟按倒。鄭一恒正欲安排下手,忽聽得後面喊聲震地而來,六人聽了大驚,把翠娟放起慌忙開船,順江洄流望西而逃。
不一時,後面追兵漸漸逼近,鄭一恒恐怕在船上逃走不脫,隨即將船傍岸,攜了翠娟由陸路奔走。翠娟喊叫之聲又驚起江岸上防兵,防兵便隨著喊聲追出。此時東方漸白,六人攜著翠娟終覺礙手,欲待殺了,又無兵刃,正走之際,忽見道旁一井,鄭一恒罵道:「今日之禍都是為你這騷根起的,人既得不利亮,連家業都捨了,性命還未可保,前世冤家,今生撞著,罷罷罷,給你個囫圇屍首罷!」說完,即將翠娟投於井中,六人方金命水命逃命去了。你道追兵是那裏來的?方計巧等五人劫翠娟時,素梅唬的藏到床底下,藏了頓飯時節,見沒有動靜,方出來將此事報於金昉。金昉回宅各處搜遍,全無蹤跡。又到後園一看,見牆上扒的腳印,方知翠娟不是妖精攝去,是被賊人劫去,遂將此事報於兵馬司,兵馬司即刻點起二百兵丁,著他沿江追趕。到了第二日,方將六人捉回,兵馬司將計巧等嚴刑拷打,六人受刑不過,方把搶劫翠娟,投翠娟於井中之事盡情招了,及至押他去井邊驗取,翠娟又無蹤跡。此事竟成了一個疑案,整年監禁在牢,以後六人俱死於獄中。金御史為貪去賞花,失卻愛女,自己追悔是不消說的。夫人還疑是妖精攝去,求神求鬼,許豬許羊,哭哭啼啼,思念女兒,這是婦人的常情,也是不消說的。吳瑞生方與翠娟約為婚姻,正欲央媒撮合,忽然生此變故,此時相思比從前更甚,背後珠淚也不知流了多少,這也是不消說的。但金翠娟既被鄭一恒投在井中,如何又無蹤跡,此事甚奇,有分教:纔離虎口,又入狼穴。身如柳絮,隨風轉,將欲欺花,忽逢妒柳,暫借鳥巢作伴棲。試看下回,便知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