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三十七 大學衍義補
卷一百三十八
卷一百三十九 

○遏盜之機(下)

宋太祖淳化四年,青城民王小波作亂。初,蜀亡,其府庫之積悉輸汴京,自後任事者於常賦外更置博買務,禁商賈不得私市布帛,蜀地土狹民稠,耕稼不足以給,由是兼並者益糴賤販貴以規利,青城民王小波因聚眾為亂,且曰:「吾疾貧富不均,今為汝均之。」貧者爭附,遂攻青城,掠彭山,殺縣令,旁邑響應。王小波中流矢死,其黨推小波妻弟李順為帥,寇掠州縣,眾至數十萬,僭稱大蜀王。詔以張詠知益州,得便宜從事,時宦官王繼恩及上官正等總兵討賊,漸有成功,頓師不進,專務飲博剽掠,餘寇匿山谷,恃險結集,勢復張大,州縣多陷。詠至,以言激正等,勉其親行,仍盛為供具餞之,酒酣,舉爵屬軍校曰:「爾曹蒙國厚恩,無以塞責,此行當直抵寇壘,平蕩醜類,若老師曠日,即此地還為爾死所矣。」由是決行深入,大致克捷。時寇掠之際,民多脅從,詠移文諭以恩信,使各歸田里,且曰:「前日李順脅民為賊,今日吾化賊為民,不亦可乎?」真宗咸平元年,廣武叛卒劉刃嘯聚數千輩,逐都巡檢使,略漢、蜀、邛州。

咸平三年,益州戍卒作亂,奉王均為帥。均僭號大蜀,改元化順,陷漢州。

呂中曰:「李順之黨方息而劉刃興,劉刃之徒方平而王均起,何蜀人之好亂邪?蓋蜀民勇悍,又狃於僭偽之久,故易誘以亂耳。然安李順之黨者張詠也,平劉刃之亂者亦張詠也,代以牛冕則王均反,牧守其可非其人乎?張詠使蜀者再,真宗曰『得卿治蜀,無西顧憂』,此為蜀擇詠,非為詠擇蜀也。」

臣按:蘇洵嘗擬為張方平之言,謂:「民無常性,惟上所待,人皆曰蜀人多變,於是待之以待盜賊之意,而繩之以繩盜賊之法,重足屏息之民而以砧斧令,於是民始忍以其父母所仰賴之身而棄於盜賊,故每每大亂。夫約之以禮、驅之以法,惟蜀人為易,至於急之而生變,雖齊、魯亦然,吾以齊、魯待蜀人,而蜀人亦自以齊、魯之人待其身。」洵之言雖若假設,然亦實有此理也。蓋秉彝好德之性、好善惡惡之心,人人有之,誰肯甘於為非為惡哉?由乎上之人不以人理待之,彼習知其然,故亦自棄其身於非人理之地而不自惜耳。嗚呼,為人上者寄斯民於守牧,烏可專委柱後惠文、冠峨峨武弁者哉?

仁宗慶曆中,貝州宣毅卒王則據城反。則涿州人,初以歲饑流至貝州,自賣為人牧羊,後隸宣毅軍為小校,貝、冀俗尚妖幻,相與習《五龍》《滴淚》等經及諸圖讖書,言「釋迦佛衰謝,彌勒佛當出世」,則之與母訣也,嘗刺「福」字於背以為記,妖人因妄傳則字隱起,爭信事之。州吏張巒、卜吉主其謀,黨與連德、齊諸州,約以正旦斷澶州浮梁作亂,會其黨潘方淨以書謁北京留守賈昌朝,事覺被執,故不待期。冬至日,知州張得一方與官屬謁天慶觀,則率其徒劫庫兵,執得一囚之,殺通判董元亨等。則僭稱東平郡王,建國曰安陽,事聞,以文彥博為河北宣慰使平之。

臣按:盜賊之竊發,往往以妖術惑眾,伏讀律文有曰:「凡師巫假降邪神,書符咒水,扶鸞禱聖,自號端公、太保、師婆及妄稱彌勒佛,白蓮社、明尊教、白雲宗等會,一應左道亂正之術,或隱藏圖像、燒香集眾,夜聚曉散,佯修善事,扇惑民人,為首者絞,為從者流。」其法可謂嚴矣。聖祖制法之初,其為慮一何遠也,然欲禁絕其源,當自京師首善地始,宜敕巡城御史及兵馬司官,凡京城內外有假鬼神降神書符以救病報事為民者,即令街方火甲具名報官究治驅遣之,其當禁治而不禁治與容而為之者,治以重罪,及通行天下,凡人家有收蓄異書者皆許赴官受直,三月之後不首者,他人首發重罪之,是亦治朝遏亂之一術也。

歐陽修言:「近日盜賊縱橫,若不早圖,恐貽後悔。臣計方今禦盜者不過四事,一曰州郡置兵為備,二曰選捕盜之官,三曰明賞罰之法,四曰去冗官用良吏,以撫疲民使不起為盜。」

臣按:除盜之法最不可緩,緩則賊勢日大、徒侶日多,往往貽他日之悔。修之四事,其去冗官用良吏以撫疲民,其首務也,得一良吏如龔遂之治渤海、虞詡之治朝歌,盜不難除矣。

富弼言於仁宗曰:「訪得多有凶險之徒,始初讀書即欲應舉,及其長立所學不成,雖稍能文,不近舉業,仕進無路,心常怏怏,頗讀史傳粗知興亡,以至討尋兵書,習學武藝,因此張大胸膽,遂生權謀,每遇災祥便有竊議自負,所圖甚大,蔑視州縣,既不應舉,又不別營進身,往往晦名詭姓,潛跡遁形,乃與其徒密相結扇。此輩散在民間實多,縱無成謀亦能始禍,要在得而縻之,使所謀不成。乞命臣寮可委者多方采訪,如有此等之人,作草澤遺逸薦於朝廷,隨其所能,量加恩命。」

蘇軾言於仁宗曰:「夫惟忠孝禮義之士,雖不得志不失為君子,若德不足而才有餘者,困於無門則無所不至矣。臣願特為京東西、河北、河東、陝西五路別開仕進之門,古者不專以文詞取人,故得士為多,王者之用人如江河,江河所趣,百川赴焉,蛟龍生之,及其去而之他,則魚鱉無所還其體而鯢鰍為之制,願采唐之舊,使五路監司郡守共選士人,其人才、心力有足過人而不能從事於科舉者,薦其材使得出仕,比任子而不以流外限其所至,朝廷察其尤異者擢用數人,則豪傑英偉之士漸出於此塗,而奸猾之黨可得而籠取也。」

軾又代淮南轉運使李琮言於神宗曰:「揚雄有言,禦失其道則天下狙詐鹹作敵,而班固亦論劇孟、郭解之流皆有絕異之姿,而惜其不入於道德,苟放縱於末流,是知人言善惡本無常性,若禦得其道則向之奸猾盡是忠良,故許子將謂曹操曰『子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使韓、彭不遇漢高,與盜賊何異?臣竊嘗為朝廷計,以為窮其黨而去之,不如因其材而用之,何者?其黨不可勝去而其材自有可用,昔漢武帝嘗遣繡衣直指督捕盜賊,所至以軍興從事,斬二千石以下,可謂急矣,而盜賊不為少衰者,其黨固不可盡也,朝廷因其材而用之則盜賊自消,而豪傑之士可得而使,請以唐事明之。自天寶以後,河北諸鎮相繼為亂,雖憲宗英武亦不能平,觀其主帥皆卒伍庸才,而能於六、七十年間與朝廷相抗者,徒以好亂樂禍之人、背公死黨之士相與出而輔之也。臣願陛下精選青鄆兩帥、京東西職司及徐、沂、兗、單、濰、密、淄、齊、魯、濮知州,諭以此意,使陰求部內豪猾之士,或家富而多權謀,或通知術數而曉兵,或家富而好施,如此之類,皆召而勸獎,使以告捕自效,籍其姓名以聞於朝,所獲盜賊量輕重酬賞,若獲真盜大奸,隨即錄用,若祇是尋常劫賊,即累其人數酬以一官,使此輩歆豔其利以為進身之資,但能拔擢數人,則一路自然競勸。貢舉之外別設此科,則向之遺才皆為我用,縱有奸雄嘯聚,亦是無徒。」

秦觀曰:「自古盜之所以興,皆出於仍歲水旱、賦斂橫出、徭役數發,故愚民為盜,弄兵於山海險阻之間,以為假息之計,所可深慮者,其間有豪俊而已,何則?人之豪俊猶馬之有驥、犬之有盧,雖上觀下獲,一日千里而縱蹄齪之變,亦可畏也。昔周亞夫得劇孟,喜曰:『吳楚舉大事而不求劇孟,吾知其無能為也。』天下騷動,大將得之隱如一敵國,雲唐縱朱克融北還盧龍,未幾軍亂,遂復失河朔,夫孟、克融皆匹夫耳,而得失去就之間,係吳楚之成敗、為河朔之存亡,以此言之,盜賊之間而有豪俊,豈不為可深慮也哉?臣以為銷亡大盜之術,莫大乎籠取天下之豪俊,天下豪俊為我籠取,則彼卒材鼠輩雖有千百為群,不足以置齒牙之間矣。國家取人之制,其選高者惟製策、進士,夫豪俊之士固有文武縱橫之間無不可者、椎魯少文獨可以任之大事者,使天下豪傑皆文武縱橫之才,二科足以取之,若有椎魯少文之人則不可得而取之矣,是製策、進士所得之外,不能無遺材也。」

臣按:富、蘇二臣所見略同,蓋盜賊竊發,古今代有,彼其紛紛攘攘之徒為人所劫製者,心無定誌,為利而動,既可以誘脅而來,亦可以哄嚇而去,無足慮者,所慮者粗知文義識古今者爾,其言足以動眾、智足以設謀,其縱橫詭秘、機略變幻尤易以惑世而欺人,此等之人苟非有以平時收拾之,使其有所顧藉而不肯為非,即不幸一旦有事,則彼在中國則為盜賊主謀,彼出外境則為夷狄效力,其為禍害有非旦夕可已者。仰惟祖宗用人,於科目、歲貢之外別有賢良方正、才識兼茂、經明行修諸科,下至富戶老人亦在所用之列,蓋以天下之大,人材有能有不能,故以此待之,使其鹹盡所用而無遺也。近日用事者乃盡去之,而顓顓用科、貢二途,甚非祖宗意也。臣愚願復舊制諸科,以收拾天下遺才,又敕有司,凡士子有不習舉業者有他才能藝術可稱,皆許薦聞,隨所能而試之,量授一職,其大江以北人才樸魯,固有心解而口不能言、口言而手不能書者,其中有知邊情諳武事及膂力技能過人者,亦許以名聞,量用以為都司衛所幕官,或補任或添注、或於武職中試職,其中才能出眾者果有顯效,則不次用之以為將帥、以為方面,異日為國立功名、攘夷狄,亦未必不賴其用也。夫然,則天下之有才者皆有用而無出位之思,國家之所用者無遺才而無意外之慮,黃巢必不販私鹽,張榮必不為阡能草書檄,樊若水必不量江麵,張元、吳昊必不為夏人之用,黃師宓必不主儂氏之謀,徐伯祥必不引交人以入寇也。

富弼言於神宗曰:「今來累有群賊白日入城,開軍資甲仗等庫,劫取衣甲物帛,散與賊黨,州中兵士不滿三十人,州官散走,賊徒恣行劫殺,殊無畏憚,官司勢不能制禦。夫小寇聚集尚如此淩侮,此後更有大盜殺官吏、據州城,盡取官私財物,召募徒眾,必且將至千萬人以與朝廷相抗,賊徒大劫財物,散施無涯,則貧民樂隨矣,恣行劫殺使人震恐,則大小脅從矣,朝廷賞必有限,罰必有條,不得如賊之使人樂隨而脅從也,若諸處觀望,奸雄相應而起,賊滿天下則大事去矣,秦末、隋末、唐末皆由此而亂,臣夙夜思慮,實為寒心。」

趙瞻言於英宗曰:「伏見群盜殺害輔郡之官吏,係囚叛起京畿之獄,此皆前古禍亂之萌,朝廷腹心之慮,為最急務,而政府惟不過發關移為督責之狀,州郡亦不過備遊徼為期會之跡而已,文書一報,但用習常苟求按問,未有為國家窮淵藪積奸之原、塞萬一不測之計也。」又曰:「昔用一郡守則盜賊屏息,今聯官數十員而不能禁者,何哉?蓋昔之責人以實效,而今之官司取空文也。今盜一發,符牒四走,則曰吾有文書下一路矣,帥府則曰吾有文書下郡矣,按具則吾無責也,郡則曰吾有文書下巡邏令尉矣,關白即吾無責也,令尉則曰吾有文書下坊裏保伍矣,期會即吾無責也,此其由來,得非自朝廷之守空文邪?」

臣按:大盜之起,必劫刑獄,必掠公庫,必殺官吏,自古禍亂之起皆始於此,馴而至於其極,四海塗炭,宗社丘墟,皆起於一州一縣之積也,有國家者思患而豫防之,豈容緩哉?昔群盜剽劫淮南,將過高郵,知軍晁仲約度不能禦,令富民出金帛、具牛酒,使人迎勞且厚遣之,盜悅徑去,不為盜。事聞,富弼欲誅仲約,范仲淹欲宥之。臣竊以為,弼之欲誅法也,仲淹之欲宥情也,請酌之情法之中,使高郵有城池士卒而仲約不禦之而使之越過其境,固有罪矣,若無城郭可為屏蔽、無士卒可以拒敵而又無鄰境可以救援,與其徒手以受害,不若以計而援之,不猶愈於坐致一郡之生靈之失其所乎?此其失在於朝廷,不在於州郡,州郡之罪在未事之先而不在臨事之際。夫受人牛羊為之牧而不為之閑校,使為盜所竊,則牧者不能無罪也,責其不能為閑校之罪則可,今盜來而彼能以計卻之使牛羊不失,而坐以失牛羊之罪則過矣,臣謂州郡之罪在未事之先而不在臨事之際者此也。雖然,城池之不設、兵卒之無額,豈但州郡之罪哉,而朝廷之上、廟堂之尊亦當分其責焉。臣請自今以後,凡天下府州縣無城池當要害處,即議與築城置軍,其不可置軍處則令巡撫方面及守令計議,或用民力或用官錢,賃工以次第為之,就用附郭市民,免其雜差,編為丁壯夫甲,量為額數守之,其餘州縣地狹而民少不可為城守者,亦量與丁夫為守,凡其所有倉庫、錢糧、甲仗俱寄郡庫,犯罪重囚俱監郡獄,有城池處如此,則凡有官司皆有城守,民有依附之所,軍有禦備之具,異時為寇所攻劫,罪有所歸,而彼亦無辭矣。是雖一州一縣之事,積而累之,天下之大宗社之安未必不由此也,為國家遠慮者所宜深致意焉。

蘇軾言於神宗曰:「臣前任密州建言,自古河北與中原離合常係社稷存亡,而東京之地所以漕輸河北,瓶竭則罍恥,唇亡則齒寒,而其民喜為盜賊,為患最甚,因為陛下畫所以待賊之策。及移守徐州,覽山川之形勢,察其風俗之所上而考之於載籍,然後又知徐州為南北之襟要而京東諸郡安危所係也。臣觀其地,三面被山,獨其西平川數百里,西走梁宋,使楚人開關而延敵,材官騶發,突騎雲從,真若屋上建瓴水也,地宜粟麥,一熟而飽數歲,其城三面阻水,樓堞之下以汴泗為池,獨其南可通車馬,而戲馬台在焉,其高十仞,廣袤百步,若用武之世,屯千人其上,聚櫑木炮石、戰守之具以為城相表裏而積三年糧於城中,雖用十萬人不易取也,其民皆長大,膽力絕人,喜為剽掠,小不適意則有飛揚跋扈之心,非止為盜而已。漢高祖沛人也,項羽宿遷人也,劉裕彭城人也,朱全忠碭山人也,皆在今徐州百里間,其人以此自負,凶桀之氣積以成俗,魏太武以三十萬人攻彭城不能下,而王智興以卒伍庸才恣睢於徐,朝廷亦不能討,豈非以其地形便利、人卒勇悍故邪?」

臣按:彭城乃天下南北之要衝,其形勢、風俗、物產蘇軾言盡之矣,雖然,漢唐都關中,此地在當時為遠郡,宋都汴梁,此地在當時為陪輔,其在今日則在南北兩京之間,運道所必經之地,凡今天下十三藩其九藩皆由茲以北上,南出數百里則為帝鄉興王之地,祖宗陵寢所在,關係非但漢唐宋時比也。臣於「京輔屯兵」條下請於此處立為大鎮,命大將一員統領江淮上班官軍於此守鎮,一以守護漕運,一以屏蔽皇陵,而於一方之盜賊亦藉是以鎮遏之,則兩京有通融之勢,萬里無隔絕之患,而宗社之安如磐石之固矣。

徽宗宣和二年,建德軍青溪民方臘世居縣堨村,托左道以惑眾。縣境幫源諸峒山谷幽險,臘有漆園,造作局屢酷取之,臘怨而未敢發,時朱勔領應奉局於蘇,花石之擾,比屋致怨,臘因民不忍,陰聚貧乏遊手之徒,以誅勔為名起作亂。自號聖公,建年號,置官吏將帥,凡破六州五十二縣,戕平民二百萬。凡得官吏,必斷臠肢體,探其肺腸,或熬以膏油,叢鏑亂射,備盡楚毒,以償怨心。警奏至京師,方聚兵以圖北伐,王黼匿不以聞,於是凶焰日熾,附者蓋眾,東南大震。帝得疏始大驚,乃罷北伐之議,而以童貫為宣撫使、譚正為兩浙製置使,率禁旅及秦晉蕃漢兵十五萬討之。貫至吳,見民困花石之擾,眾言「賊不亟平,坐此耳」,貫即承詔罷之,吳民大悅。

臣按:盜賊之起,非假眾力,不能以獨為也,然人各一心,心各一見,而一旦欲使之同捐生以赴死,夫豈易哉?蓋必有以激其怒而遂其欲,不如此則怒不可解,不如此則欲不得遂,此其所以捐生以赴死而求其生於死之中,將以泄其不平之氣而成其大欲之志也。方臘之反,見官吏既殺之,備極慘毒,蓋平日受其害,欲報復之無由,今故甘心焉。夫官吏恣己私以害民,而受其慘毒,固其所也,然亦有承上意、循眾例,心實有所不忍,不得已而逭一時之責以為之者,其罪亦當有所分哉。柳宗元有言,勢不同而理同,嗚呼,可不省哉,可不念哉!

元順帝至正六年,兩淮鹽運使宋文瓚言:「江陰通泰為江之門戶,而鎮江真州次之,國初設萬戶府以鎮其地,今戍將非人,致賊艦往來無常,集慶花山賊凡三十六人,官軍萬數不能進討,反為所敗,後竟假手鹽徒,雖能成功,豈不貽笑遠近?宜亟選智勇以圖後功。」

臣按:自古盜賊為民害者莫如鹽徒,蓋厚利所在,人之所趨,不顧死生者也。惟其利重,所以能致人死命,彼盡命以致死,而我用有生路之人以禦之,此所以我眾雖多而不能制其少也。此事關係甚大,夫國家之於鹽課,蓋眾利之中一利耳,其利之有無皆不係於國之重輕,其害之有無而國之治亂安危實係焉,是故遠而有唐一代之禍莫大於黃巢,近而前元一代之禍莫大於張士誠,巢與士誠皆鹽徒也。為國家遠慮者,尚預思有以消弭之,毋蹈昔人之覆轍而使之至於無可奈何。

八年,台州民方國珍為亂,聚眾海上,寇溫州。十一年,命江浙左丞博特穆爾討之。十二年,復叛,殺台布哈,尋命納琳討之。十三年,從特呼特穆爾請,授國珍以徽州路治中,不受命。十六年,國珍復降,以為海道漕運萬戶。未幾,以為江浙行省參政。

臣按:先正有言,元之失天下,招安之說誤之也,何則?人君所以立國者以其有紀綱也,所以振紀綱者以其有賞罰也,賞必加於善、刑必施諸惡,使天下之人知所勸懲焉,則治本立矣。方國珍者,當天下無事之時,一旦敢為亂首,以為天下先,為元人計,宜痛誅剿之以懲夫民之不逞者可也,乃聽人言,行招安之策,不徒不加之以罪,而又授之以官,是以賞善之具以勸惡也,由是群不逞之徒紛然相仿效、相誘脅,事幸成或得以為王為伯,不成亦不失州縣之官,用是盜賊蜂起,而元因是亡矣。雖然,豈但元哉?宋人有詩云「仕途捷徑無過賊,將相奇謀祇是招」,則其來遠矣。然則國家不得已而當此時有此寇,何以處之乎?弭禍亂者必折其萌,國家無事之時,齊民無故首興禍亂,要必合天下之力以攻之,遏絕其萌,使毋致於蔓衍,決不可用招安之策也。萬一不得已而用焉,必播告之曰:除首惡某一名不赦外,自首名外其同黨有能自首及縛其人來者,皆宥其罪,量加以賞焉。使一世之人皆知朝廷嚴首亂之誅,的然不輕恕,則禍亂之原塞矣。

元末盜賊蜂起,有司不能制,及發丁夫開河,民心益愁怨思亂,欒城人韓山童倡言「天下大亂,彌勒佛下生」,河南及江淮愚民翕然信之,其黨劉福通等同起兵,以紅巾為號。既而山童就擒,福通遂破潁州,據朱皋,攻羅山等縣,陷汝、寧、光、息等府州,眾至十萬。

臣按:承平之時,國家有所征行戍守,恒患士卒消耗、軍伍空缺,稍欲編民為兵,恐其嗟怨或生他變,不獨本兵者不敢主此議,而建議者亦不敢啟此言,夫何盜賊一起,旬月之間即成千萬,是何公為之甚難而私為之乃易易如此哉?必有其故矣。明明在上,穆穆布列者,請試思之。

以上論遏盜之機(下)。

臣按:自古論盜賊者多矣,惟宋秦觀之言最為切中機要,謹備錄之以為後世之鑒。觀之言曰:「治平之世,內無大臣擅權之患,外無諸侯不服之憂,其所事乎兵者,敵國盜賊而已。敵國之害,士大夫講之詳、論之熟矣,至於盜賊之變,則未嘗有言之者,夫豈智之不及哉?其意以為不足恤也。天下之禍常生於不足恤,昔秦既稱帝,以為六國已亡,海內無復足慮,為秦患者獨匈奴耳,於是使蒙恬北築長城,卻匈奴七百餘里,而陳勝、吳廣之亂乃起於行伍阡陌之間,由此言之,盜賊未嘗無也。夫平盜賊與馭敵國之術異,何則?敵國之兵甲馬如雲,矢石如雨,牛羊橐駝轉輸不絕,其人便習而整,其器犀利而精,故方其犯邊也,利速戰以折其氣。盜賊則不然,險阻是憑,鈔奪是資,亡命是聚,勝則烏合,非有法制相縻,敗則獸遁,非有恩信相結,然揭竿持梃,郡縣之卒或不能制者,人人有必死之心而已。故方其群起,而速戰以折其氣,勿迫以攜其心,蓋非速戰以折其氣則緩而勢縱,非勿迫以攜其心則急而變生。今夫虎之為物,嘯則風生,怒則百獸震恐,其氣暴悍,可殺而不可辱,故捕虎之術,必先設機阱,旁置網罟,撞以利戟,射以強弓,鳴金鼓而乘之,不旋踵而無虎矣,至蛇與鼠則不然,雖其毒足以害人而非有風生之勇,其貪足以蠹物而非有震恐百獸之威,然不可以驟而取者,以其急則入於窟穴而已,故捕蛇鼠之術必環其窟穴而伺之,薰以艾、注以水,彼將無所得食而出焉,則尺棰可以致其命。夷狄者虎也,盜賊者蛇鼠也,虎不可以艾薰而水注,蛇鼠不可以弓射而戟撞,故曰平盜賊與馭敵國之述異也。雖然,盜賊者平之非難,絕之為難,平而不絕,其弊有二,不可不知也,蓋招降與窮治是已。夫患莫大於招降,莫深於窮治,凡盜賊之起必有梟桀而難製者,追討之官素無奇略,不知計之所弭,則往往招其渠帥而降之,彼奸惡之民見其負罪者未必死也,則曰與其俯首下氣以甘饑寒之辱,孰若剽攘攻劫而不失爵位之榮,由是言之,是乃誘民以為亂也,故曰患莫大於招降;凡盜賊之首既已伏其辜矣,而刀筆之吏不能長慮,卻顧簡節而疏目,則往往窮支黨而治之、迫脅之,民見彼汙者必不免也,則將曰與其嬰錮金木,束手而就斃,孰若逃遁山海,脫身而求生,由是言之,是驅民以為亂也,故曰禍莫深於窮治。且王者所以感服天下者,惠與威也,仁及有罪則傷惠,戮及不辜則損威,威惠兩失而欲天下心畏而力服,堯舜所不能也。《夏書》曰:『殲厥渠魁,脅從罔治,舊染汙俗,咸與維新。』蓋渠魁盡殺而罔赦則足以奪奸雄之氣,脅從汙染不治而許其自新則足以安反側之心,夫如是,天下之人孰肯舍生之塗而投必死之地哉?」嗚呼,自古建平盜已亂之策,莫有過於秦觀之論者,其論三篇,後篇即蘇軾代李琮所草之疏也。國家為治,誠能輕徭薄賦、省刑戢吏,遇有水旱即與賑濟,自無盜賊之生發矣,不幸而有焉,方其初起未成之時,即速與剪除,不容少緩,若其氣勢既成,必須委曲計慮,不可有輕之之心。臣自出仕以來,嘗三見反寇矣,其初也皆以官軍輕之,反為所敗,資以器械甲兵,其勢遂張大,殆其後也,復調官軍懲前日之敗,往往持重堅守,彼遂墮吾計中,一舉而滅之,此已然之明效也。何則?蓋盜賊之初起也,所以扇惑乎平民、鼓動其惡黨者,皆曰「朝廷之政令不行,衛所之官軍素怯,城池之守備不固」,輒與之克期曰某日攻某城,又某日攻某城,不旬月而吾之事成矣,既而至期皆不應焉,則眾見彼言之無驗、謀之無效,而知其事之決無成,自然解體而散矣。由是觀之,秦觀所謂平盜賊與馭敵國之術異,驗於臣之所見尤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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