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凑巧 
作者:罗浮散客 鉴定


天凑巧  编辑

      罗浮散客鉴定


  第一回 余尔陈

  第二回 陈都宪

  第三回 曲云仙

第一回 余尔陈 编辑

  假侠夫千金空托真义士一缄收功

  我辈自钟情,无端呱呱生。   关门时入梦,思到几难名。   翼北凌波血,枝连异域索。   块然非血肉,终日易如酲。

人情一到痴来,就不止却又撇不开,丢不下却又扯不拢,真叫赤紧紧情粘肺腑,意惹肝肠,如何摆拨。但天下有真义士,有假豪侠。真义士靠得,假豪侠靠不得。天下事有有意就,有无心成。有意偏难,无心偏易。黄衫豪客不是霍小玉寻将得来,许都虞侯也只是韩君平一时凑着。若循着虚名,昔有个张君,任侠仗义。天色近夜,有一人仗剑,手提一囊,鲜血淋沥,闯进门来,对张君道:“我有一个仇人,今喜一剑诛之。还有一恩人,须得数百金相报。闻君高义,愿为我了此事!”张君倾囊相赠,遗下血囊亟去。天将晓,张君欲取人首埋之,开囊看,却是个带血猪首。是数百万之物,却为口头豪侠骗去。如今人说此人有才智借他,才智之人也有为人借的?说此人有势力帮他,何曾见势力的人白白为人用?只看人都看拣有势力的,与他结亲,与他交好,还叫烧冷灶预为之地。不知事情已到的时候,央求着他,何曾相饶这分上?人十两,他反要二十两,还道是有情。若把豪侠在势力中寻,精错了眼,且受他亏。这也是已然之鉴。   人心冥漠未易知,杯酒方新意已移。   每过夷门一垂泪,寥寥此道正堪思。   吴中有一秀士,姓余字尔陈,年少风流,沉酣书史。笔底长篇古文,大幅诗词,也不怕写肿了手,费尽了心。便是八股,他更能日异月新。屡次考试,都在人前。江南名社中,都称他是白眉。但年纪未及三旬,虽有了妻室,常时道:“司马相如单守个远山眉囗霞脸卓文君,也太拘株;牛僧孺到得个节度平章事,十二金钗,纵为乐亦已太晚。趁着年纪小,家道足,正当酣红昵绿,怎可虚度时光?只是佳人不得才子,做了丹凤随鸦;若是才子不遇佳人,那曾见蒹葭倚玉?须似苏东坡对着朝云、琴操,白乐天携着樊素、小蛮,这才是天地间乐事。”把金白如土块,任踪迹如浮萍。某处有甚名妓,也不计百里几程;某处有甚绝色,也不算黄金白璧。但只说茫茫宇宙,怎寻不出一个倾国之色,可意之种?   沉香亭畔少轻盈,太液池头苦瘦生。   寂寞苏台走麋鹿,令人何处觅倾城。   正巧在姑苏名妓朱弱生家,见他一个妹子朱小娟:轻烟一缕入眉生,眼角溜波明。鬓蝉云深,靥含霞浅,唇着些猩。一段轻盈难把捏,弱柳傲风晴。更堪奇处,薄翘初月,声转新莺。右调《秋波媚》一见叫声:“死也!”身子是雪狮子向火,矬作一团;一双眼,光溜溜只把小娟相,把个小娟相走了。对着弱生道:“西施出现了。你家是个响屟廊,采香径了。若不配我这风风流流范少伯,对了吴王也枉了他这一生。”赖住不肯,要思量入马。弱生道:“和尚带网子,早哩。他还没有梳拢。”余尔陈道:“任你要多少银子使费,我今日就梳拢他。”弱生道:“好急性子。这还要择日过礼,岂可如此造次?”这余尔陈跳跳的似炒虾儿,等不的红。早被温家看做雏儿,敲得出来的了。若是余尔陈会等,率性多费些钱讨了,却也干净。怕见阎罗王,却与鬼计较。   本日就与弱生宿,那许多等不得极态,都做在弱生身上,又还与弱生计议。这弱生不为自己家里为你?自然也多科派些,道这须送妈多少,为小娟治扮首饰衣服多少,怎么治办酒席,如何赏赐。还又道:“你只见得我小娟的外貌,还不知道他的内材,便是玉也光润洁白。他不过性格儿极温柔,语言儿极俊雅,心思儿极灵变。既识得字,也会写字,是一个不戴儒巾的女中秀才。不知有什么福分的,才配得他。所以低三下四,似这一些刀笔的鄙俗书吏,经营的庸俗商贾,拢不上来。便都是些痴蠢的财主,都是些铜臭的上舍,也是癞虾蟆想天鹅。若肯将就些,也轮不到你了。”   广寒宫里一枝香,未许庸人得近将。   自是清芬天上种,谪来惟得伴仙郎。   说得这余尔陈心里痒痒的,快活得说不出,紧紧搂住弱生道:“我的娘,若打合得我早成就一日,我便拜你、跪你、做衣服谢你。”弱生道:“我这撮合山不弱,也要你手底凑得来,说得凡是无钱不行。”这痴子眠里梦里在了小娟身上,那里还顾得什么钱财,科派一两,断不肯只用五钱;主张两件,断不敢只出一件。那知这些娼家:洋洋如巨海,精卫不能满。   捱到那日,尔陈也巴不得一个天晚。朱家把小娟插戴得假袅袅婷婷赵飞燕。这余尔陈也用心打扮,打扮得似一个齐齐楚楚的潘安仁。真正好看:看这一个,真果是文章中的魁首;那一个,真果是女中的班头。到那时候:一个雏凤别翎,一个渴龙奋爪。一个娇怯怯,神惊意乱;一个急煎煎,手乱脚忙。一个不知音,怕的是玉管横吹;一个久得窍,猛待要金针直下。一个锦被紧偎,强认作十重铁甲;一个绣裆若折,捺不定三寸毛锥。避的避,就的就,那讨轻车直上武陵源。霞侵鸟道,不忍听宛转娇啼;云掩鸿沟,奈难住嘘吁巧喘。做到兴酣玉杵沾红浪,力尽乌江溢白波。   余尔陈是极急的肚肠,少不得也下些水磨工夫,自然是要个款款轻轻,深怜缓惜。早起庆喜贺新,这都是不可少的。似这一个少年书生,遇着了一个妖娇女子,怎不做玉天仙捧在手中。以一个初出行院,不曾迎新送旧惯的,遇着了一个文雅书生,也必至相亲相爱,两下里已热吸吸的了。况且娼家派头,日高还未起来,吃些鸡子酒,梳洗已毕,已是日午。略抹抹牌,着着棋,打几回双陆,调弦弄管,便是一日。东道又到了。   一枕阳台梦正酣,映窗初日弄朝暹。   弦歌又捉传杯去,岁月堪嗟乐意淹。   这小娟又喜弄些文墨,这余尔陈会得点染几笔,便就教他撇几笔兰,又指点令他作几句歪诗,日子尽混帐得过。   不觉又是一月,那龟子与老鸨又思量寻一姐夫了。余尔陈也待再与他些银混过去,倒是小娟道:“这样也不是你的日子,也不是我的日子。他这样人家,便或担挑的银子,也填不满。你须有尽时,我又出不得风尘,这须不是长策。若你果有心,挈得我一同出去,便做小伏侍到底,我所甘心。”   余尔陈正在梦里,被这一点化,也似醒了些,便央弱生对龟子说道要娶他。龟子只是摇头不肯,说道:“咱家坐下千来两债要还,每日费用也须得两数银子,都靠着他。把他嫁了人,将什么还债?将什么过活?余相公也要转动一转动,也等咱们再寻一个人,多捉他两数银子。咱们门户里边,当不得他家的。”不但不肯与他,倒要他起身。只得又央弱生说:“或是三百五百,或是一千八百,凭他出一个价,我措置与他。”龟子道:“不卖是不卖,他在这边一日一两,也擢他三百两。他怎么做强要我的?叫他别想。莫说五百,就是一千,我也断不与他的。”   纵教珠十斛,未许买娉婷。   这小娟只是倒在余尔陈怀里,哭将起来。余尔陈好生过意不去,想道:“我如今囊箧将空,家中没有寄来。三五百金,还须借贷设处。他如今竟不肯放一个嫁字口风与我,怎处?”   那厢见余尔陈出手也慢,料他必是前去后空,拿不出。定想着要讨了他,就不肯用钱。在小娟的面前,红着脸儿发话道:“你自小儿吃穿,拜教你吹弹,也不知费尽了我多少心机,多少钱钞。如今只待随着孤老,我看你做什么!我这般人家,说不得一夫一妇,早间送旧,晚上迎新,日里的不算。没钱王孙公子立刻要他起身,有钱便花子也顾不得!嫁是不嫁的。回复了你的肚肠,莫要捱过了日子,两相耽误了,闹的吵的。”   这余尔陈也涎涎的不好过,也就私下与小娟计议道:“我在此不用钱,你妈絮聒,连累着你;在这里用钱,他原是喂不饱的个狗,也当不得正经。不若回去,拿了千金,再找上一个有势力豪侠的,定要弄你去。”   细雨泪偷垂,心伤几欲摧。   何当倩磨勒,夺取出深闺。   小娟道:“舍得舍不得你去,但你手底无钱,要赎回我的身子也甚难。不若你先回去,再图谋罢。你去之后,他必令我再去迎新客。我既适了你,情投意舍,断不肯再抱琵琶。拼得打骂,我立心以死自誓。他或者无或奈何,你又重聘相求,放我有之。但须古押衙其人,若不能制他,无济于事。又有你千金设处,不知何如?若托之空言,有觅妾于九泉之下耳。”余尔陈道:“我阅人多矣。所见才色,无出卿右。况德性又自过人,上天下地,自必相从,肯惜千金,负我佳卿乎!”小娟拈笔取花笺书一绝道:私语喁喁泪暗垂,千金莫吝赎蛾眉。   何时杯酒残灯下,重诉今朝惜别离。   尔陈也濡笔和一律道:   金尽床头橐欲垂,临岐执手蹙双眉。   丈夫然诺无轻负,肯令延津剑久离。   尔陈又对弱生道:“小娟与我作合,全恃贤姐。我此行当立致千金以赎小娟,其中还要贤姐替我玉成此事。”只是小娟含凄饮咽,好生不胜。那龟子见余尔陈去,不胜之喜了。   余尔陈到家,极口称道小娟才德,所以为他留连:“如今他誓死相从,我已允他赎身,因囊橐萧然,归家措置。”其妻极是贤惠的,并不阻挡,但千金也不是旦夕有的。这边小娟才貌,人人都晓得,但未破瓜,人不轻易来看他,这番便有厚价,思量结好。小娟并不肯相见,道:“我与余郎相约,并不从人。”鸨儿大怒道:“我家里要日趁日吃,怎并不从人?我今偏要你从人,看你硬得我过么?”那小娟只是闭门。来的队进队出,要见小娟,小娟只是不肯,还连累鸨儿受了人家几场骂。鸨儿恼了,也骂道:“贱歪落骨,贞节牌扁断不钉到俺们门上来。许你嫁一千两,决不九百九十九两放你出门。不许嫁,不怕你生了翅飞去。你道从良好,在这厢朝朝杯,夜夜笙歌,穿绫着锦,少什么子童后生,日日新鲜。从了良,撞了个狠大娘,赶在灶脚跟前,粗衣淡饭,老公不得近身,还要打折你的筋哩!”先是骂,骂不肯,渐渐也强领几个子弟们进来,见了他那样不梳头,不洗脸,不来招架,他有钱不会到别家使?也去了。鸨子越恨,来毒打上几场,小娟也就悬起梁来。   宁为出水莲,不作路旁草。   莲生得人怜,草枯萎周道。   这番恼了龟子,道:“他把死吓咱么?”于是又痛打了一常弱生对着妈道:“且搓挪着,看他回心罢。在这厢还是几两银子。”妈道:“你是狗护畜生么?他要是舍得死,我也就舍得埋!”这却也心里有了个放他的意儿了。   这余尔陈在家里设处,也做将近就了绪。忽然间那一日,小娟央篦头的王小九寄一字来,尔陈拆开,只见上写着:辱爱妾朱小娟顿首:妾赋材葑菲,分萎风尘,何期缘合三生,允置二室。衾绸夜捧,羞秋月之窥窗;研墨朝供,羡春华之满楮。歌残鸡唱起,呜呜调叶秦箫;枕欹鸭烟消,渺渺梦回楚馆。愿拟罗襦之着体,敢为清形之离人。笑生娇靥,难矜兹遇为奇;痴入回肠,不解此双何乐。奈以慈乌频聒,致令骊驹载歌。声儿咽而不成,指交馆而不释。心逐兰舟欲远,兀兀存身;梦惊莲漏编长,迢迢萦思。可人方别,狂且沓来。睹可憎面目,螺闭自全;逢不情谴诃,虎怒横至。勇奋老拳,鸡肋啄残淫鸨;饱膺毒手,蝉鬓蜕尽灵龟。命何不犹,罗此惨苦。所恃仁人恤涸,义士寻盟。方塘莲菂,得脱污泥;幽壑兰枝,获远荆棘。便当分守小星,向蕙而侍栉;宠辞当夕,仰樛木而避轮。不则楼可,节不可亏;井可沉,身不可辱。一死为期,妾无惜矣。千金市骨,悔何及哉!   纸上泪痕点点。余尔陈也不暇寻势力之人,竟买舟星奔来。正待阊门拢船,见先有一只座船泊岸,问时,却是他社友江公子,在北京省亲回来。余尔陈听了,满心欢喜。道他父亲在朝见居要路,抚按又是同年,可称个最有势力之人。但不知他肯担当这事否?忙写帖去拜他。相见,先问了他老尊起居,然后安慰他行路辛苦。江公子相答了,也问余尔陈的近来景况,因甚在此。余尔陈便搭上道:“此间狭邪朱家,有一小娟,小弟闻他色艺双绝,用银几三百金梳拢。他果然清而不寒,艳而不俗,手足之纤,眉目之美,肢体之柔滑,无一不到奇绝处。”江公子道:“天下有这等美人?”余尔陈道:“这犹自可。他手底兰笔笔生动,口中诗字字清新。也会鼓琴,也会手弹。那紫弦索双陆骨牌,更不须说。”江公子道:“果然是一个尤物了。”余尔陈道:“更有妙处,他性格极温柔,能曲意承顺。若待颐指气使,也不灵变了。”   妍姿绝艺性温柔,自是深闺第一筹。   只恐陈思能赋雏,笔端难尽这风流。   这一铺排,早已动了江公子的火了,遂说道:“既然这等美好,兄怎不娶了他?”余尔陈道:“小弟愿娶,他也愿嫁,有成约了。”江以子道:“果然真么?”余尔陈道:“千真万真。小弟因到家下措置银子,为他赎身,龟子逼他接客,他又不从,备受凌辱。他有字来。”遂即取出书与江公子看。江公子道:“是他的真笔么?”余尔陈道:“怎不是他的真笔?小弟合他相与两个月,笔锋、口气久已熟之。只是龟子可恶的异常,小弟已具了千金,只是不谙事故,恐怕为龟子所欺,还得一个能压伏得他的才妙。”江公子道:“小弟如何?”余尔陈道:“恐不好劳台兄,囗制此龟便是瓮中捉鳖了。”   时座中有一个人,是江公子的表弟萧集生,陪堂惠瞻泉,也笑将起来。江公子道:“兄不必忧虑,小弟为兄作一古押衙。”余尔陈道:“若果然兄肯垂手,小弟情愿将千金就送到兄处,凭台兄主持。”   七十乌狠如内监,烟花寨峻似宫墙。   待凭杖押衙老手,打命就仙客无双。   余尔陈得他承认,遂先去赶到朱家,与小娟通个喜信,道:“银子我已竟足了千金,还央我一个至亲江公子来管,乌龟不怕不依从了。你且耐心,只在一二日间停妥。”小娟遂不留他。乌龟也晓得他定要来娶小娟,也故意不兜揽他,待他央了人来说,可以搭架子掯勒。余尔陈即刻叫下一只大酒船来桌酒,请江公子、萧集生、惠瞻泉陪。还唤两个名妓游虎丘。大小管家都有酒厚赠。次早,余尔陈将千金央萧集生作眼目,送与江公子道:“脱有不敷的时候,小弟补上。”江公子掀髯道:“以小弟之力,自然容易集事,料那龟子也断不敢求多。兄移舟石灰桥畔,到晚间弟自然护送如夫人至舟。”余尔陈道:“如此,小弟自然厚报兄德。”江公子道:“小弟原是爱怜佳人才子,出心愿为之作合,岂图报哉!罢柯制的Γ咚滔粝粢姿琛?   绕柱不号秦政魄,徒倾燕国笑荆轲。   还拿了二十两银子,与了江公子的心腹管家极会作威福的人,许他事成了再加倍酬谢。惠瞻泉、萧集生前有折席,如今折程,要他做帮衬。集生不收,瞻泉自笑纳了。他自己的船移在石灰桥边专待。   这边江公子,差上两个管家去叫乌龟。乌龟一到,这江公子大发雷霆之怒,道:“你这奴才,怎么哄骗余相公,赚他千金,又骗他五百多的聘金,还不与他女儿吗?”乌龟道:“小人怎敢?余相公为梳栊小人女儿,曾费过四十两。及至后来,要小人的女儿,小人这女儿,为教他吹弹写字学画,费勾数百金,都是五分钱还债,日增月添的。还有一家口嘴,都靠着他养活,实实舍不得,所以不肯嫁人。余相公说把五百两要小人女儿,小人道就是一千两,小人也不肯卖。何曾见他五百来?”江公子道:“这奴才什么人物儿,开口就说一千,明是诈他。如今我要这女子,抬来看,若生得好,与你三百两,要不肯,余相公替我老爷带回俸资银千两被你骗去,送到县家追比,把你女儿官卖抵债,叫你人财两失。”乌龟道:“天理良心。余相公破费得百十两,也是我女儿肉身抵当。相公说是要我家的女儿,小人实是一家所靠。”江公子叫掌嘴,小厮过来几个大巴掌,叫写贴送到理刑厅去。那惠瞻泉便过来打合道:“你这厮好不会说话,公子性儿可拗得么?你只该说也是养活女儿一场,三百两不勾,求再添些还使得。要是到官去,官肯为你么?”乌龟道:“这女子实是一家所靠,求相公方便些。”惠瞻泉与管家说:“给他六百两。”五百两乌龟到手,一百两管家与惠瞻泉。当面立下了一张卖到江处文契,即刻抬人。这小娟却也喜孜孜的上了轿来。   啾啾樊笼鸟,宛颈几踯躅。   幸遇开笼人,翻飞远丛保   这厢余尔陈整衾绸,焚完水,笔床茶一,只待西子作五湖游。忽见一个人急急忙忙的赶到,道:“江相公拜上余相公,龟子被相公拿来打急了,投水死了。公子怕有口舌,自在料理,叫相公作急先回。”余尔陈听了,果然连忙作速开船。不知朱小娟已竟自到了江相公的船上了。实指望见余尔陈,至走入官舱,不见余尔陈,却见一个: 短须猬桀带微黄,虎体熊腰气激昂。   珀结玄巾朱色履,罗衫时喷麝兰香。   小娟一见,便知道是江公子。上前道了一个万福。江公子笑道:“果然一个好人。”便一把绾住了手道:“小娟,你知道么?余尔陈因措办不出千金来,所以力不能制龟子,今已将你让与我了。”小娟急忙作色,把身子闪开道:“岂有此理!他昨日面言,以千金托公子娶我,不要取笑。”公子道:“岂是取笑?那龟子的契约,都写到江处了。”小娟道:“这不过是借意。”公子道:“娶妾可是借得的?你看我声望人品,与究酸远甚。”小娟道:“贱妾誓奉余郎巾栉,贫富原所不论。”公子道:“余生自度力不能胜,他已弃了你,你何必还恋他?”小娟道:“断无此事。公子,负友之托不义,夺人之配不仁。小娟此身以死自誓,再不他适。”公子道:“罢了,你非我也决不能出得龟子之门。既至此地,也决不能出我之门了。何必如此作态?”才到把身子逼将过去,小娟用手猛力一推,一个逼到东边,一个避到西边,团团似元宵走马玩灯的一样。那公子急了,一把死命的搂住,要他去入房舱,怒得小娟去把手抓他的脸,公子也只得放手。小娟便大叫起来,说:“江公子威逼死人!”推出舱门,却待去投水,适值萧集生、惠瞻泉正在舱门以外,张望他两个人的做作,急拦得住,拥入舱中。惠瞻泉道:“公子,五字经欠念得熟,这势力只可使在那乌龟身上去。”萧集生道:“罢,以义始,以义终罢。”江公子也着恼道:“我不怕他七碗跳到八碗里去!”混了半夜,弄不上手,只得各自打个铺。因怕他叫喊投水,也就回家,待着家女人搓挪他。   猛火虽云烈,入金坚当若何?   先是余尔陈到了家,无日不差人打听消息。知道江公子已到了,着人问信,遇着船上伏侍的小厮书童,问他:“乌龟投水死,怎么了?”书童道:“乌龟是识水的,会死?”仝家人道:“小娟可讨到手么?”书童道:“到手了,又不得到手。”余尔陈再问,道:“我不晓得。”问其余的人,也没个人答应回报。余尔陈好生鹄突,忙去见江公子,道在庄上;见萧集生,拜客不在家;见惠瞻泉,恰待出门,复回去悄悄的对他说:“所事学生费尽调停,已竟妥了。但老江有自为的意思,那小娟却倒有意于兄。如今在他的庄上,兄可速去见老江,要说出来,但不可说是我露的消息。”   此时,江公子哄着小娟,道前日的身银,原是江公子的,若是余尔陈措置得还他,听他去团聚;如不能还,自要归我。糊着他,弄在自己的庄上一座得月楼里,令庄婆服侍。自己却借拜客作个名色,在庄上来混。他或是涎了脸皮一阵,或是红了脸炒一阵。却当不得这个小娟,却原来是个耐惊耐怕的,就是拿住了他,他是决不肯从,要图机会从余尔陈。   妾身不可污,妾志不可没。   浮萍急浪中,因风亦相合。   一连走了两日,恰好遇着他拜客回来。坐定,江公子道:“前日为兄费尽了多少调停。”这句也是混话。余尔陈就侵一句道:“借兄之鼎力,小娟已在贵庄上。我今日特来相谢,领回小娟去。”江公子听了愕然,一时间不得不花了面皮,道:“正是这有些难说!当日立文契的时候,怎么好说个为兄出色?写了江处的文契。若是今日还兄,是小弟包揽;况且相见,兄之形容果然不诬,一时见财起意,小弟就收用了,容日再奉还原付罢。”余尔陈道:“兄怎么这样?兄以豪侠自许,小弟遂以千金相托,此乃负话了。”江公子道:“兄去寻一个千金分上,待小弟发一封家父书,其物兄得,就不相负。”余尔陈道:“我不要千金,我只要此女。”江公子道:“这却断断不可得的了,辟如兄拿了千金要他,他不能出来,请教贤兄,若是兄分上应得的妾,小弟何苦来白出此憨力?”余尔陈道:“此女贞心,断断不肯从你。”江公子道:“这也不须兄过为忧虑。俗话说得好,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余尔陈道:“兄要是再坚执,我就遗书令尊,出贴相揭了。”江公子道:“这却也不妨。兄若慨然,银子还可以得;若不然,人财就两失了。”余尔陈气得面目通红。他是一拱,道:“小弟要与小娟少叙,不得奉陪了。”   谁将好色易贤贤,一片贪痴未肯捐。   寂寂秦台扃孤凤,知之空咏绿珠篇。   余尔陈不平得紧,果去告诉乡绅,他的亲友。这江公子也是丑驴有名的。众人不过混帐说几句好看的话,谁肯去管闲事?有的道:“兄这所在,也失了眼了,江公子肯轻易为人的么?”有的道:“甑已破矣,不如只取了千金罢。”余尔陈不听,只苦苦央求要人,众人也渐把他做痴物厌物不理。但屡次去访小娟,终不肯相从,他越的不能舍了。   那一日,在路上遇着萧集生,说江公子负心,又说小娟恋他,不肯失节,至于泪下。萧集生到怜他起来,道:“你原不识人,你看这干人,他是肯为人的人么?若是小娟矢死守身,三日以内,当令连城复还。”余尔陈道:“兄若果这般伸手,小弟就当面拜跪了。”言罢,就倒身跪将下去。萧集生道:“兄何故为一妇人,就至于如此?兄暂且忍心耐意,弟自然为兄力图之。”   情到痴来痴不胜,柔肠弱态自堪矜。   丈夫肝胆炎如火,敢为羁莺脱缴(矢曾)。   次日,江公子的内人因母亲寿日,乘轿出门。却见一个小厮,怀中微露一个封筒,探头探脑,走近轿前,又缩了回去。问是夏相公家的小厮,有字与相公。叫取来看,道:“分付面送的。”江娘娘叫:“取将过来。”一个小厮竟从怀中撮了去,这小厮来夺的时候,已竟是送到江娘娘面前了。江娘子便知此事古怪,其中必有原故,忙将纤手接过来,拆开封筒观看,原是一幅花笺,上写着:足下自灵岩来,挈有丽人。余即之镜终破,而江郎之魇觉矣。得月楼头,清辉与艳色相映,不令人妒杀乎?明晚一觞相庆,幸虑狂朋酣饮,娱我良宵也。弟名不具。   这娘娘平日极有才略,醋也是醋得有道理的。见了这字,道:“他在苏州娶了一个女子来了。‘余即之镜破’,却是有夫之妇,‘得月楼头’,是瞒我藏在庄上。我且拜了寿,再作区处。”才拜的寿完,托言心疼得紧,要作速回去,姐妹们也留不住他。还叫不要与公子知道,恐惊动他。只令文童来随,这是京中随回来小厮。出得门道:“想是连日忧郁缘故,且到庄上去,消散一消散。”文童在轿后,心里突突的似舂凹谷。一到庄前,庄婆惊的尿滚屁流。那娘娘下得轿,竟上月楼来,见一个妇人在楼上:泪界残妆着露花,鬓云慵绾得欹斜。   玉腮斜托劳纤指,思绕巫山第几涯。   管庄婆道:“娘娘来。”这妇人忙起身向前道:“娘娘万福。”这江娘娘看他举止端雅,虽颜色愁惨,容华自是出人。使问:“你是谁家妇女?”妇人道:“小娟朱氏,秀士余尔陈配妾。”娘子道:“余尔陈不是我相公的好友?”小娟道:“想有交来。因我父亲作难相掯,特以千长江公子张主。不意江公子娶了,置妾于此,苦见凌逼。妾以合余郎有约,抵死不肯相从。所以妾不遽死者,欲求合余郎一面,明诉心迹。今幸遇着娘娘,愿娘娘与贱妾作主。”娘娘道:“这情果是真的么?”小娟道:“娘娘跟前,妾怎敢相欺?”娘娘便叫文童,文童惊的面土色,战抖抖的做声不出。娘娘道:“这不干你的事,不难为你,你自管直说。”文童道:“前在苏州,有一个余相公来拜,说合这娼妇好,要讨他,乌龟不肯,要相公出来为。他叫舡请相公在虎丘顽耍。第二日,送一千银子与相公。相公叫乌龟来要买他,只用得六百银了,讨了这妇子在舡中。相公曾要合他同宿,他坚执不肯,后送到这里。”又问庄婆:“他两下曾相好么?”庄婆道:“来是相公常来,来时必定吵闹,相公从此恼了去,想是不曾好。”娘娘便叫过文童来:“你快去请余相公,去请了来,我好问个明白。你只说是你家相公请,不可说是我请。”文童道:“小的不得认的。”娘娘道:“你若不去,你若来迟,打死!”文童只得去了。   自期绠断瓶沉,何意珠联璧合。   娘娘叫小娟坐下,道:“我家也有几个妾,不是不能容你。但你是朋友之妾,岂可强占?你可检点你奁妆,待余郎到,你随去。”江娘娘也去看公子囊橐,果是一张六百两身契,那四百两封识宛然。   这厢余尔陈在家侧着耳听萧集生好信息,却见文童飞来道:“相公在庄上相请。”快活得紧,道:“想必是集生劝得回心了。”忙叫了一乘轿,二个家人奔将来,到庄中不见江公子,却见小娟。两个喜不自胜,小娟道:“幸得江娘娘开恩,今我随你同去。可叫乘轿,两个人来取妆奁。”余尔陈道:“轿与人俱在此,可作速谢了娘娘,迟恐有变。”小娟便折身来谢娘娘,娘娘道:“似你这样人品,我极重你,但强留了在此,于理不可。”便把文契与了他,把这四百两银子也赠他拿出来。余尔陈道:“我当日原拼千金娶你,这四百两是他出憨力省的,若取去,结怨必深。”再四不收。把轿子让与小娟,自己随后。两个家人肩了小娟铺陈,四个花梨木箱,原也是余尔陈办的。江娘娘又叫文童:“送余相公家,回话我才回家。”这也是江娘子周到处,怕路上遇着江家人,或至留难生事,说个娘娘差送,自不敢动了。这小娟:羁鸟脱笼,困龙归海。   月缺重圆,花残复彩。   余尔陈到家,引小娟参拜了大娘,取二两银子赠了文童。两个叙不尽离别相思之苦,赚掇凌逼之恨。只不知何以江娘子出来,使他夫妇完娶。那边江娘子毕竟等了文童回报,然后回家。   江公子到酒散回来,文童把这事一一说知。江公子闻听大惊,要追他也追不及了。不知女中人,那一个与他内里人说的,做出这事。要问娘子,这娘子极会讲道学话,反到说不该占朋友之妾,到是挑牙惹风。两下都付之不问,到也浑然。但羊肉不得吃,空惹一身膻,世人的嘴还要议论我。早知是如此,依了萧集生,义始义终,还得个豪侠名色。如今:曲栏寂寂画楼空,檐马叮当啸晚风。   帘畔玉人何处去,一轮明月自庭中。   次日,余尔陈去见萧集生,道:“幸得老江乃正到庄中,小妾诉出老江强夺之事,竟得送归。老江枉费了许多心,空花了一场脸。”萧集生点头付之微笑。不知这全是萧集生揣定江娘子性格,这缄儿全是他弄的。这可见江公子一团假义气,全是为己,那是为人?到不如萧集生不动声色之中,竟为余尔陈完了这事,全不露出,全不居功。这便是真豪侠,断不在嘴上。如今却何如得来?至于富贵中人,可以做豪侠的事,纵肯做,也不肯白做,终须叫不得豪侠。要傍人的,切须着眼。

第二回 陈都宪 编辑

  错里猎巍科误中跻显秩

  对天频叹息,怪他倒弄英雄。   浑不定,絮随风,悄没个根宗。   寒贱几淹耆硕,空疏平步蟾宫。   鹏折翼,燕凌空,囗蜓嗤困龙。   忡忡。   更纨绔芥收朱紫,铜儿蝇尾花囗。   总无奈彼苍混沌,弄得是文章无据,衡鉴冬烘。   惟有几声浩叹,灰心铅椠,屈首牢笼。   右调《塞翁吟》

  功名二字,真真弄得人头昏眼乱,没处叫冤。任你就念破五车书,词倾三峡水,弄不上一个秀才,巴不得一名科举。就辛辛苦苦弄上了,又中不得一个举人,捱不上打一面破鼓。到是一干才识无有的小后生,奶娘怀抱里走得出来,更是没名目的,剽得两句时文,偏轻轻松松,似枝竿粘雀儿,一枝一枚;弹子打团鱼,一弹一个。不谙些事故,每得了高官,任意恣情,掘尽了地皮,剥盘了百姓,却又得优升考眩这其间岂不令人冤枉?   白镪有时科第有,怨声高处利名高。   总来只是个天没道理,生了他在乡绅家里,自然是一封书、两封书,讨得个头名、二名,生了他在财主家下,拼却几十两、几百两,怕不得一等、二等?这样光棍,又与司里、道里熟识,便彼此交结,认作通家。这样人与司、道往来,便捱身作他门下,洋洋称名士,烈烈称英才。借人家的文字刻几篇,下面又假说注道:某中尊案首、某宗师二名、某观风超等;又文章后面批语下注名公某、当道某、名士某。窃附声气,强认作名社中人。这也是生就他这一副的心肠,这一副的脸皮,怪他不得,忌他不必。既没有金张家世,又无吴邓钱财。面皮不老心不乖,沦落名场何怪。   就是目今乡场,人谣道:“七十九公,公子、公孙、公女婿;八十同怨,怨祖、怨父、怨丈人。”我道只该怨天,还该自怨。生时怎不钻在他家肚中?大时怎不做他家坦腹?又有个谣道:“白马紫金牛,骑出万人羞。问道谁家子,雪白五千头。”不知道如今的时势,贿赂公行,买卖都是公做,有什么羞?试看其中有买着去的;有吃人撞去,惹出口面,名利两失的;有那头路也在,关节也真,他却不得进场,不能终常一同做事,搭披的到去,正主不去;一同关节,一个得中了,一个却见遗。事极昭彰,没人举发;事已败露,又得完全,岂不是命!岂不是命!况又有父兄作宦,两地进场,彼此打换,父兄当权,下边承迎,我却输他没有这样的父兄;他是三千,我便四千,他是四千,我便五千,我又输他没有这样阿堵;况至白手光身,三千五千立个票,我却输他没有这样胆,敢于泼做;又输他没有这样才,周旋得来。还有个绝妙的极不通的人,极不济的人,在错中得取功名。这更是上天已安排定了,人力不能胜,亦付之无可奈何而已。   腹笥便便饱王经,工竽好瑟眼谁青?   寒窗一点不平气,飞入长空天欲冥。   此人是江北泰州人,后来官做到都察院左都御史。他姓陈,名是都宪。这都宪原是小家子出身,早早的亡过了父亲,家中只有个寡居的母亲。过的日期又不济,是个奇穷。   家徒剩有四边壁,负郭犹余五亩田。   手底没有银子,做不的经商生理。身子寡弱,又愚钝,做不的手艺肩挑。没奈何却去念书,也没有那钱来从先生买书。找了一册时文,不知是旧的,是新的。守着一本讲章,也不管是好的,歹的。资质极钝,念了一百多遍,还记不清。笔性又欠灵,若是做篇文章,也得个一日两日。二句板对破题,三句承题,四句起讲,一篇文章足足三百五十个字,说是个山歌,又没腔,说是个陶真的唱本,句略长短。文理欠亨,不用说了。做文章的会友,没个人搭理他,只得自家攒着眉,摇着头,走过来,走过去,写上一二篇。他的心到虚,就是一面之识,也去求救。有一等老实的人,说他头路欠清,词采欠秀,句调欠工,意思欠深,须得明师指点。有那一等轻薄的人,便道:“小陈,小陈,你这个童运也不得脱了。”一个道:“娘肚皮里番个身,或者也能进得个学来。”一个道:“还怕胎气不清,病入了骨髓,头面虽改,肚肠仍是不能改的。”还有那把他当景看的,将文字拿来密密批圈,元脉元局,将他文字又编作歌谣笑话,彼此传诵。   反手为云覆手雨,世间轻薄多如此。   喜得他面皮老,心境深,到也受得。有个父执章澹庵,见他道:“你这小伙,没有无师得成的。我有个好友金秀才,这人饱学,已补过廪。做人忠厚,不计束修,我送你去从他,或者也有些进益。”那金先生收了他在门下。去得迟,剩得一间最低最窄的房子与他,他也不拣择,在里面坐卧诵读。金先生待他,也不分厚薄,一同讲说指点。只是他的开口奶早吃差了,任你救他,总救不转。   车迟马瘠,游燕越适。   南北茫茫,口成间隔。   先生亦付之无可奈何。他有些好处,却也极敬重先生。一日晚间,群坐纳凉,先生道:“我房中热甚,不能睡。”陈都宪道:“学生房中极凉,我让先生睡罢。”众人道:“先生房中高爽还热,你那房极卑狭,到凉吗?”陈都宪道:“果然。先生请试一试。”先生道:“只怕不然。”当晚,先生到他房中,放下了蚊厨,吹灭了灯。方睡,清风谡谡自帐外来,似有人扇的一般。先生道:“果是凉得好。”说得这一声,只听外边似有把扇子撇在地下,朗朗的道:“我只当是都御史,原来是个老明经。”帐中竟热起来了。先生知道是个鬼,惧怕的也不敢出来,弄得汗雨通流,几乎蒸杀。大天明了,然后敢起。众人来见先生,问:“果然凉否?”先生说:“古怪,有鬼。”把前事一说。众人道:“这等说来,小陈是都御史了?若考普天下不通的人,管定小陈是案首、解元、会元,做得到都御史。”先生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事未可知。”众人道:“先生来捧都御史的粗腿了,只怕是鬼话。”   凡人见已然,茫昧那可信。   就是先生却也不解,心中自思说:“难道这样蠢坌不通的做得?除非一旦豁然贯通。”却也大家勉励他,说:“鬼神断无戏言,还要坚心上进。”他心也自坚,无奈不明白,先生也钻不到他肚里去。书不记得,街坊上说的俗话偏记得,尝补凑出来。先生看了,也只是叹息而已。   后来母亲死了,丁了三年忧,在家开个训蒙的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淘得烂熟,写出越不成文字。穷得极,与人做些打油的庆寿庆号诗写轴,擦些酒食,得一二百铜钱。若说将来是个都御史,莫说外人不信,连自己心里也信不过。更可恼者,市井上的人见他出入规行矩步,大家都说是都御史来了,嘲得他的脸红了又白。   病鹤翅离披,翩跹不能举。   安得禁鸱鹗,张吻相笑语。   时值亢旱,江北凶荒。不得已吃些稻子,有一餐没一餐捱过。外边府县申文,请蠲租赈济。这州官北人,姓赵,极诚心爱民。怕里递鬼名关请,着照排门册填写极贫次贫,仍填上作何生理,定他真贫不贫,酌量赈济。陈都宪少了里递几年丁艰,又没摆布处请他酒吃,想道他不开。适值大街上王翠峰家,众人都为他作轴子庆号,这陈都宪也因此做了一首歪诗,又为他书写道:高山一块石,雾罩朦朦黑。   春雨增青苔,晚烟添墨迹。   万年尝不倒,千载还独立。   以此作公号,光彩照四壁。   写完,自己念了一遍,道:“我的文才虽不济,诗才尽高。”自随人去骗酒吃,不来请赈。这厢州官落仓,那些饥寒百姓,有衫无裤,负子拖妻,已是排满。又有一起秀才,有巾无衫,有衫无靴,一齐上来,求老父师破格外之恩,作养生员。有要增谷子的,有添口数的,有嫌斗斛不准的,争先抢夺,也不顾挤落头巾,扯破蓝衫。州官见了,甚是可厌,道:“这些斯文,全没体面!”浑过这阵,唱名给谷。到陈都宪,叫了几声,不见人应。里递答应道:“实是有这人。想是穿的太褴褛,怕羞,不肯来。”州官道:“这等说,是个安贫养高的人。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明日可同他到县里,补给他罢。”   次日早晨,里长去约他道:“我到好意开你一个极贫,你却不到。州官要勾了去,我禀说是个极贫极苦,没饭吃的,想是怕害羞不来。州官因我禀说你是个安贫养高的,着我同你今日去到县里补领。这石谷子是我替你争来的,与我八斗才是。”陈都宪闻说,便去找出一顶破角断边,多年古代油泥半寸厚的一顶旧方巾,穿领七穿八孔拽衿挂彩似披风、锯锯齿边铁色一领旧布道袍,无底的袜,没根的鞋,合里长同走。里长道:“陈先生,我前日编审,再也寻不出你这一付行头来。等到下次的时候,一定奉价来说。”   面瘦肌黄唇紫,破帽敝衣败履。   不是首阳伯夷,定然於陵仲子。   到了州前,引的众人一齐掩口而笑,道是一个卑田院都管。里长一同进去,说:“补到了。”州官一见,便叹息道:“此处地方原有高士,竟使他这样沦落,这分明是我之罪了。”叫过来长揖,留进州堂待茶。也不问他的学问何如,只是问他的家产人口。怜他真是个极贫,于是给谷三石,又在库上取了俸银二两送他,叫他用心读书,进学在他身上。到科考,州中自作主张,不凭文字,以了个前列。府考,州官又说他德行,也取了一名。到学院,州官揭他德行,要取作首。学院记认了,将来一看,没一句通的,说:“这样文字,叫我如何圈点?便取他进学,也守不牢。”对州官讲,州官道:“士人先嚣识而后文义。这人行谊出众,求老大人培植,砥砺颓风。”此人赤贫,知州毫无所利,学院只得勉强将他附在案中。州官又给银,助他婚娶。这一顶头巾,陈都宪已心满意足了,又为他完婚成家,陈都宪更不胜千万之喜。州官还又为他弄名遗才科举。这陈都宪岂不又加苦难?他晓的什么二场三场,枉僭了一个名位。又亏金先生找几篇拟的大题文,并论表策,叫他记。这两个月内,陈都宪委是的苦,只见他日夜口不住的去念了。   刺碎苏秦股,寻完祖茔萤。   书声连日夜,难满腹中空。   到科举的时候,起程送路费,州官又待他比众倍增。那些通学都笑瞎乌珠州官,施恩于无用之地,小陈便尽肚皮也满不得七篇文字。不期头场,他学那街坊上唱的曲挪来凑上,《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讲章唱本一齐写上,竟涂满了。二场,是教学的冬至贺节,训蒙时宝极观王道士曾央他写章奏,他也曾记得几句,也拿来凑上。到三场的策,无非陶他真本学问。同学的人,看贡院墙上,见他头场平安,自称奇异。及到二场,却又没事。大家莫不骇然道:“想必是贴堂子,可霎作怪!”   南场大座师有个莫逆之交,平日极诙谐谑浪,无所不至。这时此人在江阴作县,取来作同考,两个人一见欢然。誊录弥封后,此卷分入江阴县房内。先取六卷,大座师都无更易,尚少一本卷。正在番阅之时,忽见此卷,拍案笑倒,道:“天下有这等秀才,又有这瞎眼的学院许他科举。说他个文章平俗,也还是话;说他个大清客,还是文章;怎么那市井上的歌谣曲儿都写出来?”再看二场,便大笑道:“这人博通三教了,怎么把颂圣处写个‘名高金阙,望重玉虚’,伏愿处又写个‘普渡迷津,弘开觉路?’”不见雕龙绣虎,却是兔园笑府。   看五策,说选将,便写上要战,须得大将如二十八宿闹昆阳,自然马到成功;说要守,须得大将如杨家府镇三关,自然太平天下。到了公是的策,便道人人有天理,个个有良心。古诗云: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到了理财的策,说上积少成多,一县积得三钱五钱,百县便有个三十五十。至于水利策,又说池荡税少,田土税多,若将不滩渚尽行耕种,兜囗填作平田,其利岂不大哉。到了备倭策,又写上些沿海广筑高墙,要路多畜疯犬。江阴县看了笑,笑了看,叫门子快取酒来。于是斟上酒,一连赏了十数杯,道:“此真绝世奇文,还当与大主考共赏之。”也不用笔去涂抹,他只把那可笑处,浓浓的蓝朱密圈,加了细批,后又加总批道:此卷博通三教,洞愁九流。洪炉炽映,铅锡皆福药笼翕张,溲溺毕集。下里巴人读之,人人鼓掌。不意天壤间,有此异才高荐。   次早带到堂上,要与大主考同看,做一场笑话。方作了揖,江阴县从袖中取出此卷待要送上,只见门子送茶失手,将大座泼了一身,一领青莲色绉纱道袍泼得透湿。大座师大怒,忽抬头一见江阴县手中拿着一本卷子,道一定是一本好卷,连忙接过来。江阴县道:“求老大人细阅。”大座师卷子展将开来,不看上面文字,只看上面圈点是密圈了的,加上墨笔读圈,每篇又加上顶圈。知县又道:“求老大人细阅。”大座师说道:“好,兄的眼力尽高,学生眼力也不差。”知县才待再要开口,他已经展过,各房里又送了些卷子过来。知县只得听他,回房来好生不得安宁。又去选了一卷醇正文字,细加圈评,上堂去换那卷道:“前日知县送来卷子,内多不雅,求老大人再将此卷,比并取中。”大座师懒看,道:“那本卷子就好,这卷子留作副榜罢。”知县才待要说出是作耍笑的,他又说是好,目力不差,众人岂不笑他?只得又道:“知县想得实有不安。”大座师道:“好,不须再更。”知县又想道:“莫不是他有甚么关节,故此坚执不换么?只是要磨勘,可怎样好?拼得费几个书帕,送到礼部礼科,掩过去罢。”到揭晓日,填了一百第二名中的。正是:文章自古无凭据,惟愿朱衣一点头。   此时科举的大半都回,也有一半在彼游秦淮,看雨花台、燕子矶、栖霞、牛首,挟妓玩耍。陈都宪虽不能如此,也还随着同学几个拿稳中的,在南京候榜。这夜众人寻了两个妓,饮通宵。陈都宪初出囗儿,也有一二分想中,却自心之明,也八九分料不稳,先吃几杯,醉了睡觉。到五鼓,众人将他房门大擂,陈都宪只得披衣起来,开了门,众人哄然一笑,道:“小陈也要想中?”说的陈都宪一个没趣,又去睡了。到钟鸣的时候,果然外面有人打门入来。众人争说名字,都不是,及至拿出条子来看,正是众人轻薄他不通的那个陈都宪,,拿住了写票,要花红。众人都暗地里笑他道:“想是人囗他火囗。纵主司的眼瞎,瞎的也不至于如此。”有不信的去看,果然是名字高揭。众人一齐不平道:“反了反了!真是场中不论文了。”有的道:“我们渺视他,不曾看他文字,或者有些奇异处,也未可知。”这些拿的中的,都个个扫兴而回。独那不通的陈都宪,偏扬扬得意,自在洋洋的,随着一些同榜中的举人,赴鹿鸣宴,插花饮酒去了。   囗囗高价玉空磨,点点青衫泪湿多。   归向江东无面目,多才蹇命奈之何!   榜上有了名,不怕不是个举人,自参主司,会同年,一礼行呈。喜杀个赵知州,道他赏鉴不错。通县虽笑他不该,也除不了他的名字去。到见房师,房师说:“贤契怎这样杂学?高卷子还仔细改一改,朱卷还斟酌,莫轻易刻。”房师去见大座师,道:“第七卷原是将来发一笑的,怎么老大人坚意中他?”大座师取过朱卷来看,果然不是文字,却也懊悔无极,道:“我只是深信乡兄,不料如此。乡兄若要作笑,不该圈他,不该出上批语,总是鬼神所主,如今倒管他磨勘不成?须得照顾照顾,彼此功名所系要紧。”   陈都宪归家,少不得亲友来作贺。赵知州道:“他是高品,不肯来关说的。”只拣大分上送了去。江并富庶,人出他两三事,也擢千余金。到了江阴,座师相待,也只平常。料他的后来功名有限,不过一举人官而已。赵知州朝觐,挈了他同行到京,各人觅了下处。大凡秀才中举,韭菜肚肠变作酒肉囊袋,心粗气福平日这些旧本领不消去勾了,还有新鲜时巧添得来。他却是这些庸谈俗话,洗刷不去的,都依然还在。因亲友请去吃酒看戏,又添出了一种传奇的学问。亏得座师大力,磨勘不倒,停科降黜,还得安然进常及至进得场内,出下一些题目来,又似叫花子打番篮儿的一样,一齐都奔将出来了,又甚是满意。   不顾他人眼底,且自尽我胸中。   开出酒肉帐簿,臭似大蒜生葱。   天下偏有这些凑巧的事,一位工部都掌科,是山西人,人都笑他是个不通的榜上头一名。侥幸得了科第,人偏胡芦他,又因门第,得了个翰林院庶吉士。教习背书,准准连累办吏受责;馆课作文,准准煞尾上头一名,因此所以弄作个才堪风宪,入了垣。常说道:“天下的人,难道只有我不通?定然还有不通的,与我作个对手。”这一次轮该分房,别个进去选的是上卷,他进去先要选下卷。看过了十八九,都是胜似他的。遂叹息道:“天下这等多才!”忽然看到陈都宪的卷子,大笑道:“妙妙妙,有了替身了。若论起我当日的试卷,还公然胜他几分。这卷子若取出去,人定笑他,不笑我了。”把他三场卷子,做蓝朱不着,浓浓的圈上些,扯过预备的批语本子,不管与文章合不合,只管密密的批去。极俗的所在,倒批上个标新领异;极平淡的去处,倒批上个见解不凡;极枯拙的去处,倒批上个光彩陆离、丰神掩映。后场又批道:“学问渊博,囗时良筹。”都是空疏之语。   涂时铜粉皆佳丽,抹上丹青足画图。   谁舍骊黄寻骏骨,得来鱼目胜明珠。   上堂,大主考道不好,他偏说好;大主考不肯中,他偏要中。他原恃垣中的声势,又是山西人,出名尚气的。大主考也混帐填他后边。虽然低杀,倒也是个进士了。大主考还只道这都谏一万头落簏,却不各他这样就里。及至殿试,亏他训蒙时写得一笔姜立纲,卷子上到也齐整,得中了二甲进士。坊间刻个陈进士的联捷稿,苦没人买。若是买去,还要贴他百十个止恶心的杨梅干,讨些朱墨涂抹做蜡烛帐。   在京及到家,自有一般势利的厚礼来拜门生。他却昧了心,公然谈论起文来。道文章的法脉,定当如何如何,如学生稿中某一篇主意,人也想不到;某一篇局法,人也做不来;某一篇某几句,人也不敢说。总之,“只要多读书,多作文,举人、进士,垂手可得,不要看难了。”这些人在面前打躬道:“是,是。”有那略知分晓的,在背后为他缩颈吐舌道:“有这样不怕脸红的!”假满到京,选个刑部主事,还将这稿去送人,这也只当送他糊破壁、抱酒坛罢了。刑部不过出些审语,这也没人嫌他俗,尽支撑得过。又因外边笑他文字,他道:“人说我不会做文字,我偏要看文字。”遂即经营,寻一个大大的分上,做了会试小考。   人苦不知足,乔陇又望蜀。   持将朦胧眼,怎辨荆山玉。   分了房,便摸拳擦掌去看文字。将文拿到手里,一句也念不断,道:“如今文字这样奇了,竟没有我当日的文章上那话头!”那样规搁了一日,要装个病,央人代看罢,又怕惹人笑话,上边又催着要卷子。他道:“我有个道理,我当日中,原是靠天,如今也还求天罢。”他在自己房中设了香案,点了香烛,将卷子一束束排在案上。着了吉服,对着上天,志志诚诚拜了四拜,跪着道:“陈某侥幸分房,为国求贤,要得一辈忠良之人,不敢出自己裁,敢求神明作助。其中若有命该得甲的字、文章可以中的,愿我手抽得,即便拿去呈堂,不敢妨贤而病国。”于是随手抽了三十卷。先抽的就是首卷,以抽之前后为次第。撤了香案,要去批圈卷子,又恐怕差了句读,做错注脚。怎么样?少不的连篇圈去,加上些不相合的批语,待大座师自去看罢。晴奇得紧,内中果然就有几本好卷子。大座师就中拔出一卷,做了首卷,留下十卷,其余发出去另换。他就坚执对道:“房中再没有佳的,止有这二十卷。”又怕人看见他中这些不曾看的卷子,都于“乎”、“哉”、“也”、“矣”上点上几个点,也不论好歹处,直上两直。大座师见他换不出来,也只得又用他十四卷。其余六卷去不得的,填了个副榜。   琢残荆岫也得玉,淘尽泥沙也有金。   才是王杨及庐骆,暗中摸索已搜寻。   及至放榜时,他房中到中了三个省元、六个经魁。人都道他是识文字的,他也自夸“我的眼力好似翰林”。   其时乡场大座师已掌持詹事,江阴县已行取考选做江西道御史,赵知州已升了礼部员外。他却带了这一股新贵去认大座师恩师,好不光彩。此时他在部中已经五年,论资俸也该升了。但是部属吏部多捱到掌选升京堂,礼部升宗师及两司,兵部升边道,户、工、刑三部得升到两司者,十中止有一二,升府的到有八九;遭际的又是严介溪当国,严东楼用事,没钱的便不得好缺,也不得升迁。陈都宪原是个老实人,因在仕路上住得久,也混的活动了些,道:“有钱的是钱辛苦,没钱的是人辛苦,我虽然没有大钱去钻他,替他效上一场劳,骗个好官好缺做,也未可知。”   其时钻严家的颇多,独有一个赵文华、鄢懋卿,两个是他最得意的干儿子。奉承严介溪,又结识了严东楼,你去送金夜壶,我就送银马桶,你去送人双陆,我送女梨园,饮食锦绣,珠宝玩器,馈送没个空的日子,只要他父子们喜欢。   狗窦何嫌窄,蝇营不厌工。   足恭都御史,花面大司空。   但说两个人也相妒相倾,背后说是非离间。一日,赵文华说了鄢懋卿的背,鄢懋卿连去两日,不令相见。外面就说鄢懋卿恶了老严了。不知这一干人弥缝极快,严家父子的喜怒也极易转,无非是贿赂奉承,立可回嗔作喜。   这痴顽闻得外面传说,道:“这一功不要让给别人做去。”连夜做上一本,道他寻盐毒害天下,克削监商;所至夫妻并行,轿夫俱用妇女供应;金银器皿,尽归囊中,贪婪非常。这也是实事。奈在他修饰之后,相公回护,本都是严东楼代票,竟说他捕拾风影,越职妄言,弄个革职为民。   捱作相门鹰犬,舞爪张牙胡缠。   输却一顶进贤,何似闲事莫管。   没奈保,只得在张家湾下囗民船,收拾行李,戴了顶老人头巾,午门外叩了四个头,跨上蹇驴出京。一路回家,甚是寂寞,懊悔道:“是个进士出身,又不是举子官生,再捱两日,料不到云贵小剩南则闽浙,北则山东、河南,少不得打了黄伞,系上金带,一个黄堂知府,没来由要好得恶,弄得断根。我也太性急,还该再看光景如何。遽然上本,歹不中两次三场辛苦,做了许多文章策论,搏得这顶纱帽,只这一个本子,竟断送了。”沿途懊丧,直至家中。这也是退位菩萨难做,又匡如此终身了。   不意捱了五七个年头,严嵩坏了,那严世蕃、赵文举、鄢懋卿都处了。从来有一个相公当国,毕竟用几个私人,也处几个有合调的人。一到这相公去位,便要番局。从前显擢的人,定然吃亏,降黜的定是起用。说他曾忤权奸,曾逐奸党,连掇似掇的,便自然到那九卿。   树树猢狲散,花开蝶满枝。   浮云无定向,阴敛又晴时。   这陈都宪何尝是有心要击奸人,为国家来?这时候却得了一个直臣名色。况且数年间所取门生,又有几个在两衙门为他讲说言官荐举。言事的,也搭他的大名。吏部起了废单,不敢遗了去,公然就得个囗官起用。   重结王阳绶,来听长乐钟。   补了个礼部精膳司郎中,就转太仆寺少卿。不一年,又做了都御史,骑马开棍,甚是风采。如今也不卖弄文字了,又卖弄学生:“在郎署原无言责,只因那严氏父子擅权误国,恨不能食其肉而寝其皮。先击其爪牙,以小试行道之端。此时岂但功名,把性命也付之度外。不料遭逢圣明,得有今日。”当时人不知道他的本心,也把做吴时来、董传策一流人。所以副都缺,会推他作副都;左都缺,推他左都。会大轿了,平日有恩人,如赵知州,都肯图报。金先生已竟贡了,年老不愿做官,他请在衙中,与他做四六。又有借重衔,求他诗文的。官尊事冗,连那赛陶真的文章,庆王翠峰号佳诗,也不暇做,都假手,都假手金先生。陈都宪自昂昂然总台纲,掌计典。孔雀补,犀角顶,竟在长安做个大九卿了。   钳口结舌,拾遗补阙。   容头过身,三公九卿。   每到闲时,也与金先生在书房中小酌,说些微时囗事。一日谈起来,陈都宪道:“想当日学生资质愚鲁,遭旁人的讪笑,何期得有这场功名?后来侥幸一官,只为台谏缄然,做了个越职言事。回到家来,真是门可罗雀,岂期死灰复燃?自今看来,可见前程真难预料。”金先生道:“你有前日之冷落,自有今日之显荣。且功名前程,都有天定。记得未遇时,我在你房中睡,听的鬼话么?你是个都御史,我是个老贡生。当日之言,早已安排定了。人都说鬼言不可信,我却说鬼神无戏言。可也省得了。”   生人堕地时,前程早已定。   彼昏不知者,役役若奔竞。   当晚陈都宪也只默然。夜间想起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尝言道:“凭他做人不好,少不得一篇好文字,送归墓中;凭你做官好,少不得一篇不好文字,送归林下。我的文字原不甚佳,得了科名;我做官也只平常,到了都宪,想是有个定命。若只管贪进不止,做了个夏桂洲,四次拜相,直至杀身都市。罢,得意浓时囗囗囗,须知世事多反复。这些新进后生,嘴头子狠囗囗囗,得了个衙门,定要攻杀几个大老装风来。莫要等着他们狼狼藉藉说上一篇,那时回去不妙。”   匝地囗罗密,修翎每见戕。   何如决云去,天路独翱翔。   于是次日托病,注了籍,托金先生做个告病的本。一个不准,又一个,一连三上,准回籍调理,病痊起用。辞朝出都,九卿、同年、同乡、同官、门生,你一席,我一席,都来饯行。到湾,三只船,船头上中间打绿字“都察院正堂”牌,两侧“钦命调理”金字朱红牌;本院的马牌,驿递人夫,官兵鼓。养病官是要起的,与那些罢官的不同,况是总宪,各地方巡按都是堂属,那一个不差官送下程送礼,差官护送?   箫鼓喧声拥传车,纷纷迎谒走簪裾。   不须漏尽先回步,何似当年汉二疏。   到家,有司参谒,亲友迎宴,极其隆盛。都宪却能绝意进取,逍遥田里,与金先生做些打油诗,以乐暮年。这也是他一生占尽便宜,侥天下之幸处。以此看来,功名前定,没的有不得,有的没不得。劳心焦思的,真是徒然。虽则如此说,如这样侥幸的,千中得一。靠祖父、靠银钱,十中得一。毕竟还是靠读书会做文章的多几个儿。人还是念书工文,用些心力,向多中取,不要只看句解,丢了意旨。

第三回 曲云仙 编辑

  力戡大盗义折狂且

  举世姝姝尽女流,堪悲习气入阴柔。   当机蓄缩疑如鼠,逐浪浮沉媚若鸥。   谁解横戈驱寇盗,竟能掉舌屈公侯。   古来节侠应无似,读罢还为巾帼羞。

  我尝看传奇里边,有个红线女子,在田承嗣百万军中,床帷之间,取他金盒,如入无人之境。承嗣因此惧怕,不敢作乱,后来此女成仙而去。又书中聂隐娘,为老尼引入山中,教他剑术,飞身而上,能刺虎豹、断猿猴。然后挈他入都市,见那贪婪奸酷的仕官,强梁狡险的士民,老尼数他过失,令隐娘取他首级。虽然遇着稠人广众,寂然不觉。咳!如今时那里还得这样人,把这一些作恶害民,再驱除几个,他也因此有些警惕,也是为百姓造福泽。只是杀不得这许多耳。后来隐娘自己配了一个磨镜子的匠艺为夫,也得成仙去了。由此看来,这都是些奇女子,都是脱却脂粉本色,独显英雄伎俩的。但人都道这样事总出自文人戏笔点缀,不是真事。   不知天地间的事,何所不有。有那得志的女中丈夫,如隋时洗氏,他剿除岭南溪洞蛮夷,封石龙郡夫人;唐时唐高祖女柴绍妻,起兵助父,号为娘子将军;金有绣旗女将,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的杨氏。若不得志,他这一种英锐之气,埋没不下,自然也做些事业出来。在我国朝,著名的有瓦寡妇,曾佐胡总制平倭。近日有石囗司女官秦良玉,他累经战阵,在辽东也曾有功;在四川平樊龙、樊虎。谁道女人但会搽脂抹粉,刺绣描花,奇异的守节殉夫,没这种英雄气骨?就我所闻,有个辽东女子,虽是一个不得其志,不能大展作用的,他却能有才韬敛,安命与庸夫为偶,到后来也略见了一些手段,又不为富贵所动,从一而终。这真是当今一个节侠女流了。正是:寒梅一树隐空山,独向清溪弄玉颜。   劲质从交霜雪妒,幽姿未许蝶蜂攀。   这事在万历年间,日本倭奴关白作乱,侵占朝鲜,夺了王京城。国王逃到我辽东边外--他是文物之邦,向来朝贡不缺的--上本请救。这时,中国官长有道:朝鲜是我臣伏小国,若不发兵救援,大不能恤小,失了四夷的心,以理当救。有道:中国与倭奴隔绝,全恃朝鲜,若是朝鲜一失,唇亡齿寒,以势当救。又有道:不当劳中国事四夷,开边启衅,不当救。此是彼非,下廷臣议了几时,定议东征。用都御史杨镐为经略,用都督李如松为大将,调动蓟、辽、宣、大、延、宁、甘、固、川、浙兵马,在辽东取齐。这一动,便有一干废闲降黜的武官,谋充将领;一干计处转王文官,谋做监纪参谋;一干山人蔑片、优童方术,冒滥廪粮;一干偷儿恶少、白棍游手,钻为队峭。好笑:鸳鹭能鹅鹤,猿猱尽虎囗。   何谋能报国,只是吸民脂。   维时有个罢闲参将,姓方,名法坤,祖籍徵州,夤缘了一个营兵游击,领了一枝南兵,带了个儿子方隅,又有几个家丁方勤、方勇、方忠、方兴、方刚等,总是嚼着国家,做他的仆从。一路出了山海关,因各镇尚未齐,着他暂住辽阳城外。当日国家物力全盛,粮饷充足。大凡行军积弊,名曰一千,实只八百,上下通同。就是官来查核,也只循前条旧例。将官个个有财物,兵丁个个有银两。且又加上沿途的赏犒,撞着辽东地面,野餐繁多,食物不贵,那些兵丁手中极其充裕。又不行军对敌,所以大家没事。将官与将官嫖赌吃酒,军士与军士嫖赌吃酒,在在皆然,不但方游击一枝兵如此也。   中原黎庶悲敲朴,绝塞囗貅正啸歌。   这家丁之内,惟有方兴的年纪小,好只有二十二三。年少的人,见了众人嫖,也不免动心。他却道也有些算计,想道:“如今辽阳嫖人的极多,就是似鬼的娼妓,也都长了价钱来了。况且一去看时,同伙吹木屑的又甚多,东道又盛。辽阳女人,倒也相应,不若我讨上一个,目前虽多费几两银子,后来却不要日逐拿出钱来。况且又得他炊煮饭食,缝补衣衫,照管行李。”想来想去,动了一个娶老小的念头了。常日在一个佟老实冷酒店里打独坐吃,闲话中与佟老实婆子说起娶老小的事来,这婆子接口道:“长官,果然你一心要寻个人儿么?我有一个姑夫,姓曲,他少年的时候,极会些武艺,极是有名的人。如今也老了,他有个女儿唤做云仙,也生得几分颜色,年纪才十八岁了。他要招人,他家事也好过,也有一个儿子,已娶媳妇,他是养得你起的,不必要你养活。长官,你果然要娶,我做替你说这事,没有不成的。只是事成之后,不要忘记了我这门子穷亲戚。”方兴回道:“若得成了这亲事,你便是我的妗母,我便是你的外甥女婿了。我定然尽心来孝敬你这舅婆。”两个说着笑了一回,散去。   这方兴也只当作个闲磕牙,解些愁闷,不料想这婆子果然用心说去。   全凭三寸舌,结就百年姻。   去时,值老曲不在家中,先与曲大嫂相见,道:“姑娘年纪大了,到如今不曾有亲。我着实的留心细访,没有个可意的。昨日有浙江方总兵一个亲用的人,年纪也只好有二十岁,人品生得极齐整。方爷也极信用他,他说的就是,所以极有囗钱,身边的银子也落落动。我想他日后,方爷与他毕竟做些功劳,那一条金带,便是稳稳的了。今现在这里亲自寻亲,间壁祖家、黑家,都肯把女儿嫁他。我给他两家子破了,说穷得紧,女儿又生得丑陋,特来给我外甥女说。两下里年貌相当,若是不出家出征,自在这里了。若是出征,他去了,身边这一块,定然落在你家里。”曲大嫂听了,早已动火,有二分愿意。   正然说话间,老曲走来,曲大嫂便道:“姑婆今日特来与姑娘作媒。”老曲道:“好!好!”叫女儿道:“云仙,来陪姑婆。”他自上外边去,打了几斤茹茹烧,切了几片驴肉、羊肉,一齐在地上坐了。那时儿子曲从规也回来,佟婆又将从前说的亲事,又对他说。说到人品齐整,曲从规便插口道:“这说的不是那五短身材,白团脸儿,不曾有须的那后生么?半月以前,我来看姑娘的时候,见他戴着京帽,穿着玄囗箭衣,快鞋简银囗带,独自一人在你家吃酒,见你叫他方爷,想必是这人了。这人也其实人物尽看得过。”佟婆道:“自古说囗媒,若看不过,我自然也不来说了。难道与你妹子,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好夫妻么?他这一顶纱帽,将来自是不少的。我看你妹子生来的像貌,确乎是个奶奶。”老曲道:“他原是南人,他要南去,可怎么样?”佟婆道:“他又不是方参将的亲生儿子。他征东回来,要在这里住,成家的了。”曲大嫂心里却也要成就这头亲事,忙接口说道:“受恩深处便为家。我一家子待的他极好,姑娘又与他也过得恩爱,他自然也不想回去了。”老曲说了这一段话,就把眼儿去偷瞧女儿。见女儿只把手去撩发,半天一句也不言语。老曲心里想他女儿定然意下亦肯了。佟婆又道:“千里姻缘一线牵,我说的不差。”老曲便点头允,一伙子人吃了酒都散讫。   凭将月下老,绾定足间绳。   佟婆回去,到了店中,巴明不晓,早早的起来,也等不得方兴来,一连稍了几个信去叫他。恰恰的遇着他正值方参将差他出去送礼,又不得闲。隔了两日方回来,走到店中,佟婆迎着道:“好人!我为你费尽了多少心机,费尽了多少唇舌,你却到羊儿马儿,你不要蹉过了这个喜神。”方兴道:“其实是不是闲在家,所以没来。但凭你主张罢,只要个人儿略像样些,会得炊煮针线才好。”佟婆道:“一表人材,百能百会,只管放心。要是娶了的时候,管叫你一脚跌在蜜缸里,快活到底。”方兴听了,满心欢喜,就从身边取出五七钱银子,买些酒肴,在他家佟婆起媒。不上三五日间,一撮一成,用不过二三十两,早已成就这段亲事了。两下里择了一个吉日良辰,拜堂成亲。彼此偷晴观看。这方兴看那云仙:髻绾乌云,脸痕薄带阴山雪。黛飘柳叶,眼溜秋波洌。袅袅腰身,不勾些儿捻。初生月,画裙深掩,一瓣莲新折。右调《点绛唇》云仙也看那方兴:长臂如猿,英姿如虎,磊落赋雄才。更星眸炯炯,丰神奕奕,韬略满胸怀。真是儿家好夫婿,年齿廿囗才。似凤求凰,一双两好,行乐在秦台。右调《少年游》两下里年纪都大,干柴烈火,自然似胶如漆。老曲的家事也尽过的,不用靠女婿。方兴身下也有两个铜钱,性又挥酒。老曲与他取个表字叫旺之。同伙的家丁来暖房吃酒,且是热闹。一家们甚是相得。但是云仙作事灵变,手脚上也利便,性格又极温厚,不大肯言笑。喜的方旺之虽是个少年南人,出身军伍,也不过干些被窝中本分实落工夫,不好去嘲风弄月,两下且是渐帐得过。   轻盈女正娇,潇洒郎方少。   相对足生欢,琴瑟自同调。   似此半年有余,各镇兵已齐。朝鲜求救颇急,经略下令,各路择日过了鸭绿江,向平壤城。此时方游击身边支的月饷,隐落的缺兵钱粮,并所收的军士节献,头除军士的粮犒,总有数千。要代在行囊中,太重滞,要寄在辽阳去处,又没得托相识的。心生了一计,申文总镇,道在燕日久,硝磺铅弹弓箭多有损坏缺欠,乞给批回南救买,就差儿子方隅,假作名色把总,乘机回家。选了六个健丁,拜两个护送。此时众家丁俱各在辽日久,朝日嫖赌浪费,到如今也弄的没得看,没得赌了。倒不如方兴一窝一块,手里还得从容。众人也有些醋他,合口道:“方兴年纪少壮,又耐得辛苦,该方兴跟了公子去。”方参将听了众人的话,就遂即差了方忠、方兴同他们去。方兴苦苦的推辞不了,回到家下,好生不乐。   新婚方燕尔,相得如鱼水。   怪煞风浪生,催人别离起。   没奈何,只得对云仙说:“我在此处,与你甚是相好,你一家待我甚厚。不料主人差我送公子回南去,目下就要起程。我掉你不下,如何是好?”云仙道:“你此去不知何时回来?既放我不下,何不与你同去?”方兴道:“我怕你父亲不肯舍你去。”云仙道:“嫁鸡逐鸡飞,却不道出嫁该从夫吗?”次日,方旺之果舍不了他,开口对老曲说。老曲摇头道:“你自去罢,这女儿我可舍不得。”倒是云仙道:“父亲,你当不仔细,如今我是他的人了。若是他抛了我去不来,岂不累你老人家么?”方兴又央佟婆去说道:“女大外向,你老却不能管得他到底,叫他跟了去罢。”曲大嫂又怕留下姑娘要他养活,也撺掇道:“心去意难留,留下结冤仇。姑娘要去,还听他去为是。”撮撮哄哄,老曲只得依了。   方兴就去禀明公子道:“小人有个妻子,要带了同去,小人自备鞍马行粮。”方公子道:“女人同行,未免累缒。”方兴道:“一路上也是男扮,多一个人,路上也壮些观。”公子道:“你去自己度量度量,要是带去,须带得方可去。”方兴就买了匹点子青卷手鞑马,制些衣服弓刀,买到家中。云仙把刀看了一看,说:“这刀只好切菜。”方兴看见,吓了一吓,说道:“这弓已有五六个力气,还说是软?公子怕你不会骑马,你且试骑骑看。”方兴初意自骑这点子青,拣匹稳的马与他骑。这一番见他会开弓,就把他的坐骑给他骑上,看他驾驭。门前是个空地,方兴待过了马来,这云仙一拍鞍子,跳上马去,加上一鞭,撒了一撒辔头,四个锡盏子搅雪的一般飞去。   去若辞梁燕,自如掠地风。   轻红飞一点,桃泛禹门中。   须臾数里,跳下马来,面不改色。方兴咬着指头道:“我却看不出,你有这样伎俩。”去拿了几张弓,任他挑眩挑选了两张,夫妇佩带。夫妇各一口好刀。这一日就起了程。   云仙与方兴一般,带顶绒帽,头上狐尾围脖,玄囗箭衣,白绫裹暖腰,脚踏一双快靴。左弓右刀,一壶箭,壶中一面小小令旗。拜别了老曲父子、曲大嫂,飞身上马。   寒毡一点覆云阴,不扫娥眉懒插簪。   驱马春纤时露玉,问程絮语欲铿金。   余香挥袖飘犹远,巧态迥身弱不任。   疑是木兰归入塞,丰标直可付清吟。   老曲在门前,洒泪相送,道:“大姐保重前途。”叫他哥骑了马,远送一程。赶上大队,总是十骑马,哨马中各带了千金。方兴领妻子见了方隅,他把眼一睃,见他尽有好几分人物,但他一心只顾在银子上,也不去思及女色。一行人自河东到河西,过广宁、锦州、宁远,抵山海关。主事验了批文,放进。一路早行晚宿,渴饮饥餐。云仙拴行李上马快便,不要人服事。方忠还道是个寻常女子,说:“嫂子腰疼么?少了琵琶,做不得昭君出塞哩!”云仙也只是不答理他。   到了雄县,便有两个不尴不尬的,搀前落后,傍着他这一干人同走。众人倚的是人多,彼此也都放不到心上。这云仙早已会意,他把弓遂出了袋,绾在右膊上。方忠见了,道:“嫂子,你也开得弓么?你递这等一枝箭,与咱瞧上一瞧。”这云仙也只笑而不答。离了任丘十余里地,日将沉西的时候,只听见风响了一声,那两匹马从后面撞上前去。云仙见了,将两只脚把马的前足拘了一拘,缰绳一煞,就落在后边。见那两个人放一枝箭,早从方公子的耳根上擦过来。方公子一声“啊呀”,只见一闪,跌下马来。两个军徒急跳下马来扶时,那两个响马已到。拿着明晃晃的两口刀,砍断稍绳,就提哨马。不料想这里云仙一箭已到,强人才提着哨马,左臂上就中了一箭,哨马重,一坠也落下马来,那匹马飞也似去了。这强人待来救时,云仙这里又是一箭,也从耳根边擦来。那强人见势不好,就飞马逃生。说的时候迟,做的时候疾,云仙早已赶来了,跳下马,将坠马强人按住,众人解稍绳捆了。   弓开秋月圆,箭发朔风劲。   纵是绿林豪,也难逃首领。   看方公子时,在地下抖做一堆,两个人搀扶不起。众人撮他上了马,一齐人又喜又愧。喜的财帛不失,愧的是八九个男人没用,还不如一个女子。簇簇拥拥,将强人交付到县里。晚间,方兴道:“我枉了合你相处半年,不晓的你有这样手段。今日虽然得了胜,那响马定不死心,我怕他再来翻冤。”云仙道:“这事也是有的。总而言之在我罢,保你无事。”   次日,又收拾起身。众人也怕响马再来复仇,都有些皇皇惑惑。方公子道:“云仙,我这性命在你身上了。这一来他定然伤人。”于是云仙在前,九个人在后,弓上了弦,刀出了鞘,紧紧簇做一团走。云仙笑道:“怎这样的慌张?”行的将近景烟,果然七骑又从后跑上前面,云仙叫众人合公子列在一边,他带着马,立在当道。他那里放下一枝箭来,被他一弓稍打落草间;又有两枝箭一齐下来,他把那弓一拨,都不得近身。身后又四枝箭齐发,他一个蹬里藏身躲过。这云仙便高叫道:“我曲云仙也要还礼了!”正待放箭,只见那些强人滚鞍下马,喊道:“不要放箭!咱们不知是女将军,冒犯虎威,如今再不敢了。”云仙道:“你既知道了,去罢。”言毕,只见那七个响马,果然跳上坐骑,向南而去。   猎猎西风月色低,妖服虏只单单骑。   笑来巾帼偏豪杰,羞杀弓刀介胄儿。   原来云仙父亲,当初也做这买卖。云仙十四五了也随了出来,力敌万夫,百发百中,北地上尽知名的。因老曲年老,家道也好过,不出来了,故此有这节事。云仙回看公子,正伏在马上,口里喃喃的许斋云山真武上帝良愿。云仙道:“去了,趱行罢。”公子道:“也说的有理,道他后边来,还从后边去,是个散讫了。他倒上前去,定是这几个弄你不倒,再去寻个人做帮手,断你的路。”云仙道:“他不敢。他是怕前面有不知道的,怕着我手,他所以前去,先送个信,如今一路上可保没事了。”公子道:“这些响马,怎么都晓得你?”云仙讳言道:“我与父亲,常送辽东标往南去,故此知名。”这方公子还半疑半信。所喜一路自德州、茌平、献县,直到邹县,一路上毫没些儿阻隔。宿迁下船入淮,过高、宝、瓜、阳渡江,到了家中,这番是黄金入匮了。方公子孺人出来恭喜丈夫的,问他路上平安。方公子说:“一路上全亏了方兴辽东新娶来的妻子,两次遇盗,却亏他打退了,路上些毫不失。叫做云仙,是天地下一个英雄女子。”令了来见孺人。此时一到家中,这云仙早已另换衣服改装了。   髫绾乌云宫样梳,猩唇一点似朱涂。   些儿不带英雄气,窈窕依然仕女图。   孺人也尊重他。见了云仙道:“一路辛苦了,不要行礼。”不叫他叩首。仔细把他一看,说:“倒也是个轻盈女子,怎做出如许的事功来?”自己去取了一枝银簪、一对银环、两套衣服与他。方公子重赏方兴与云仙。犒劳从行军健,写封家书,着他还到父亲军前。   一家儿初时听得说云仙甚是凶勇,都有些忌惮他争强不伏弱,呼大喝小,不知他却极是温柔气和,绝没有些狼脏态度。方兴自见他路上光景也怕,他却相爱相敬,并不欺侮。一家杓大碗小的,莫不喜他。只是方公子当初钱财上紧,眠思梦想,怕这主财物不得到家。如今也不怕飞去了,却又生出余事来。想道:“我孺人生来憨蠢无才,那像云仙,却生得不长不短,不瘦不肥,眉目儿极疏朗,心性又极灵变,在方兴身边,是一块好羊肉,落在了狗口里,可惜得紧。若是我得他作妾,出入之间,男装相伴,旅邸便不寂寞了。若到了边上,他这般有气力,会武艺,同他去阵去,得了功来,岂不是我的么?是我的这顶纱帽还在他身上。但我要侍着强去夺他,却又不雅。我看这女人,极温和,极善净,好说话,不如在暗地里去勾搭他。勾搭上了,与他计较,把方兴送到父亲边去,我两人岂不快活!直至他回来,我先立了他做个二孺人,也高在了他了。方兴要是来说,我与他几两银子,叫他去另讨,方兴自然罢了。”这才是:只图自结鸳鸯带,不顾他人连理枝。   主张已定。说云仙灵便,孺人喜他,常叫他穿房入室。极质朴的人,向来一件紫花布道袍,二十年不换,如今也穿绫着绵;向来二三十粒一碗粥,两三根臭乾菜作肴馔,如今也美酒肥肉;向来半年不洗浴,一载不篦头,那肥皂面孔再不相会的,如今也鬓发抿而又抿,洗脸擦而又擦,玄巾珀结,朱履绫袜,恭喜个皮湾三个皮眼钱,一个皮踢头陈桥鞋,也与尊足相别。打扮得漆漆碌碌,要来勾引云仙。孺人是本分人,他就开口明央求道:“云仙我实在是看上了。他要得到手,也替了你的力气。我日后的功名还要靠他,要你总承一总承。”孺人道:“我也不阻你的高兴,怕这个人不是好惹的。你可不要失了体面,日后懊悔晚了。”这公子如何肯听?   好酒遇着香醪,渔色得逢姜女。   任你金石之言,只是春风马耳。   可怪这云仙,虽是边塞上人,性安淡薄,又极稳重。这一些豪华光景,如同不见一般;公子说些风话,如同不闻一样。这边公子想日着鬼的,自摸拟道:“我某时说甚话,盯我一眼,似乎有情;我某时说甚话,他不答应,似乎心照;我且做一做试试,看是何如。”便央求孺夫人装病,要云仙在房中服事。着他在房侧边一间小阁子里,与一个二十七八岁奇丑丫鬟小妹同睡。自说夜间好便于出入往来,调理汤药。这云仙明知不便,但不得不依他使唤。公子自与孺人、小妹设定了局。只是这小妹:上灶手腻高一寸,踹街脚泥厚八分。   帚眉螺眼又歪唇,破币袄虫虱列阵。   似这样女子,如何与他同科床?再三要与云仙同榻,云仙到底不肯。自在床侧一张小桌上打盹,道:“夜间孺人相唤,便于起来。”小妹再三来扯他脱衣裳,外床睡。缠了半夜,小妹瞌睡,自脱得赤条条,吹灭灯,放倒头一觉。到了更尽,房门轻轻一响,似乎有个人的脚步响,走进来。云仙惊醒,侧耳听时,脚步声向床边去了。这公子竟上在床上,捧住了小妹。   这原是公子计议的,要云仙在外床上睡,便于来偷。公子一到床边,摸着个女人,只道是云仙,急急的就去下手。小妹也将错就错,不肯做声。只听公子悄悄的道:“好姐姐,我一路上其实亏你,如今你给我做个二孺人,不强似做家人媳妇吗?孺人是烂本分的,家事就是你执掌了。”一头干着,一头说。云仙听了,道:“这厮怀这样狗意,如今他错认定盘星了。”要笑不敢,只听见两个人正高兴时,那病的孺人也不装病了,携了盏灯,竟进阁子里业,揭开帐子。小妹急了,将公子连掀几掀,放不下来。公子道:“不妨,孺人许了我的,他不吃醋。”这也是公子设的局,要孺人冲破了,捉正他做妾。那孺人一看不是云仙,却是公子与小妹,道:“差了!”彼此一笑,把个油盏落在地下。公子满面羞惭,趁这黑影里,走了出房,孺人还笑个不止。   轻那鸭步入兰房,错认刘郎作阮郎。   咫尺天台难问路,油盐酱醋惹衣香。   云仙却来闩了房门。小妹道:“云仙姐,你在那里?我替你吃了半日苦。”云仙道:“怕你也不苦。”仍自和衣打睡。外边孺人笑,公子恼,不肯心死,连日用心伺候他。一日,云仙在房中,将要出去,并没个人。公子急急的跟随,上前一把抱住,就布过嘴去亲嘴。这云仙手脚极快,轻轻托住下颏,下头就把脚往上勾了一勾,左手就用力一肘,只听得咕咚一声,早把个公子跌翻在地下了。   不能勾凤求凰,反跌个狗吃疴。   孺人在房中,听得房门外似山倒的样,响了一声。忙走出来看,却是公子倒在地下,云仙恼恼的在前面走。公子见孺人,勉强挣起,挪着屁股道:“滑!”孺人道:“他的手滑,你哄又哄不得,强又强不来,收了心罢。看他光景,大约恼了。”公子这一跌,反跌得颠撅发,道:“我不得不狠做了。”赶到房中,取了些物件,去叫方兴。   方兴正在房中,听云仙述公子屡次无理,忽然听得公子叫,只得出来看。公子板着脸道:“方兴,你妻子用多少钱讨的?”方兴道:“是自己用二十多两银子讨的。”公子道:“这二十两银子,二十两酒器,还你个一本一利。我不嫌他败叶残花,你另讨一个,把云仙让与我罢。”方兴道:“不知他意下如何?”公子道:“他中千肯万肯,要你答应了,送到我房里来。你休要作难。你原是我的家人,轻则赶你出门,重则装你些罪过,送到官,一顿板子监死你,这妇人不怕不是我的。我还在有天理、有人心上做事。我在这房中专等,你快去打发他进来。”说了,自进去了。   芙蕖碧波中,开花两相倚。   怪他风雨横,分飞落秋水。   方兴也回到房中,把银子放在桌上,道:“天下有这样事,前边还是暗做,如今竟要明夺。”云仙道:“怎么说?”方兴道:“小主人把这银子、酒器给了我,叫我另娶妻室,要你随了他去。你若是不依,道我原是他家人,轻则逐我出去,重则装我些罪过,送了官,监死我,不怕你不归了他。”云仙道:“不然,这主的银子,也装得罪过了。你的意下如何?”方兴道:“你是我的结发夫妻,怎忍的叫他夺了去?”一伸手去壁上拿挂的刀,道:“我去与他拼命。”云仙一把扯住道:“痴子,命没了,争我做什么?”方兴道:“你不是他讨的,不是他家人,和你去罢。”云仙道:“咱逃走了,这便是罪过。他奈何不得我,须奈何得你。这一结还得我去解罢。”方兴道:“你还是舍了我去吗?”云仙道:“也未必舍你,你只要顺着我。”方兴道:“你不舍我,终不然一马两鞍?”云仙道:“也断然没有这样事情。你只管依从着我,我只管随了他的主意去,自有道理。”方兴道:“也罢。”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里边小妹捧出一件紫丝绸袄,银红线绒衬一条白洒线裙,道:“送来与二孺人装新的。”方兴看了,两眼火发道:“我也不讨了,出家去罢。”云仙道:“你要出家,我还与你双修。”这些混话,方兴也拿不着云仙的主意,只是气的跌脚捶胸。云仙自去开箱,倒笼装束。天色已晚,里边着人连连催促,他便穿了装新的衣服。方兴一把手捏住道:“姐姐,你竟去了吗?”云仙道:“不去待怎生?”方兴两泪交流,牵衣握手,要想聚一聚别。里边妇女又来得多,下不的手。云仙又对方兴说:“我去了,你且在这房中坐地,等着我罢。”这一干妇人簇拥着他,竟洋洋而去。   点点青宵更漏长,玉环新进舞衣裳。   管弦咿哑西宫乐,寂寞残灯照寿王。   孺人见云仙也是个崛强人,今日曲从,怕他相见害羞,令:“送进房去,明日相见罢。”一进这房,那些妇人暗地里指手画脚道:“向来是我们一辈人,如今却又做小主母了,是个快活的,有福分。但只是叫方兴是丈夫,还是家人?”小妹道:“如今他也不害我做替身,不跌他了。”   方公子一见云仙进房,事已十分成了。于是先到孺人房中安慰温存一番,然后进房。走到跟前,一把搂住云仙,吃合杯酒,被云仙一掀,把一领斩新藕合花绸道袍,泼了一身。方公子抖了一抖,道:“二孺人,你既来之,则安之,怎么这等?”自己要搓挪他,又怕这些人看见,不像模样。他便把这些妇女推着道:“去,去,去!”囗出房门关了。这些人都伏在房外听他张他。公子见没了人,便捱身过去,道:“二孺人,你试一试,我比那方兴的大似风月,骨气高多着呢!”只见云仙便去解装新衣,公子见了,欢喜之极,道:“正是,我们快睡罢。”那云仙把这两件衣服脱焉,往地上一撩。倒剔双眉,大眸星眼,飕的一声,从膝裤里抽出一把解手刀儿,手指公子,大喝骂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狂徒!我自辽东一路上保护你回来,不但钱财不失,还全了你的性命。我好端端的夫妻,你怎么生拆我的,倚着势力强要占我?你也看看我可能好惹的吗?一马一鞍,怎么逼我为妾?你那银子、酒器,全是要设局害我丈夫的。常言道,先下手者为强。且先砍了你这个驴头,然后再刳腹取心,以泄我恨!”话还不曾说完,方公子早已钻在床底下了,道:“二孺人,饶了我的狗命罢,我再不敢起这样狗心了。”云仙又把刀子敲着道:“谁是你的二孺人?快快出来受死!若不出来,我把刀子搠你百十个窟窿。”这方公子在床底下大声叫道:“云仙姐,我在这里给你磕响头,你大放慈悲,可怜可怜,饶了我罢。”   方图琴瑟调,忽见干戈起。   枕席有危机,少年富戒此。   一发动时,外边妇女听见,飞的一样去报儒人,说:“孺人,不好了,云仙姐杀公子了!”孺人听见,面如土色,两步并做一步赶来,道:“做出来,不听我!”到房前,却听得公子在床底下求饶,孺人道:“快开门,还未曾杀哩!”众人打房门,似擂鼓的一样。孺人着力喊道:“云仙姐,看我的分上,饶了他罢。”又叫两个有力的妇人,推倒房门。灯光之下,见云仙姐手拿着明晃晃的一把刀子叫骂;“那个敢近前来!”只有孺人没奈何,走向前道:“云仙姐,千不是,是他的不是。如今已晓得你的贞节,你的手段了。只求今日恕他这一次,以后若再有差错,再不要饶他。”去床下扯公子道:“你出来,陪云仙姐个理。”越往外扯越缩了进去,道:“孺人,你便替我磕两个头。以后我若再要无礼,一百个头任他砍。口取笑,我就生锁喉风;手取笑,我手上生七八个大疔疮。要说谎,天诛地灭。”孺人道:“云仙姐,看他说的这样极咒,恕他这一次罢。”云仙道:“人虽有贵贱,一夫一妇,自古如此。我当日尽心保护他回家来,我不望报,怎么反来要污我的身体,拆我的夫妻?他怀心太也无良。如今孺人说了,我也不计较他。但只是今日这一番,他必怀恨要图害我,我也住不的了。这须夫人作主,容我夫妇远去,访道修真。”孺人道:“他也是个无才之人,日里虽是这样说,其实不能害人。云仙既要这样,我就将方兴的身契交付于你。若肯在此,黄山有一个小庄,极其幽净,尽可修行。逐月的道粮,我愿供给。你若要往远处去,我自厚赠些盘缠。”这孺人随即取了方兴当日的文书,交付于云仙,又道几个妇人,送云仙出去回房。   倏而金刚努目,倏而菩萨低眉。   降伏贪淫八怪,翻然独证菩提。   方兴冷坐房中,听得里面喊嚷,觉得跷蹊,不敢轻易出门。忽听叩门,开了看时,却是云仙。方兴满心欢喜,道:“你如何得来?”云仙道:“他如何留得我住?这厮被我要杀,他躲在床下,孺人再三苦劝,饶了。还你的身契,听我二人出家。我适才许你同去不差!”方兴道:“方才言语,再想不出你却有这个主意,这个本事。但只是你要杀他,你却又不肯令我去杀他,又是个什么缘故?这却不解。”云仙道:“痴人!人可杀得的吗?但我有放有收,你是一勇之夫,必然做出事来了。故此不可。如今只索就行。”遂把身契递与了方兴。方兴见果是身契,喜不自胜。   飘飘行云,翩翩飞鹤。   翱翔碧空,不受羁束。   这里边方公子在床底下,听见说云仙去了,方敢扒将出来,浑身上下,真是一个灰狗。呆瞪瞪的问道:“果然去了?这才是个真正贞烈女子。我实在不识得他,所以如此,令人追悔莫及。”孺人道:“这个贞烈女子给你做个二孺人,也不枉了。”公子道:“罢,孺人,不要碎刀来剐我。”孺人道:“我这膝裤里可没有刀子。”搀搀扶扶,把方公子送回房中。   次日,方兴果然邀进这银两、酒器,就要拜辞起身。公子与孺人苦苦相留,定要他再住三日,又给他办了道衣。到了第三日,公子于是备了斋饭,以客礼相待,送他出门。公子又取房中四十金银子赠他。方兴固辞道:“云水之人,实实无所用此。”后来不得已,收了几两散碎银子,拜别公子、孺人,与云仙夫妇出门而去。   朝餐涧水寒,暮宿青山冷。   持此铁石心,玄都自堪证。   歇后两年,方参将从东征后回家来。方勤到了老曲家里,老曲此时已经死去两个多月。曲从规尚在,与他正在那里叙谈,忽然见两个云水道人,从外面进来,扶棺大哭。曲从规还不知是谁,及至走近前来一看,却是妹夫、妹子。方勤因此也上前去,问他家的消息。方兴说:“俺如今辞了公子,出门已经二年有余。那年离家的时候,家下俱各平安无事。”方勤又追问道:“你二人想必还在此处双修?”云仙从旁道:“这个所在如何住的?我观此地,二十年之后,还要血肉交流,胡尘蔽野,连我哥哥也当早早入关,我如何在此住得?此言切记,不可忘了。我只因老父去世,故今日特来一哭,不久即往海上去矣。”云仙又对方勤说道:“我在家时,承大娘的看顾,我无以报答他。他不久就有产厄,我有药一丸,烦你速速寄去,临时服之,可以免了此难。”方勤接了药,又问道:“嫂子几时起程?”云仙道:“我也不能久居于此,待明日我就去了。”次日早晨,云仙夫妇即速别了哥嫂,竟往海上去矣。及至方勤来送时,曲从规道:“他夫妇早已行了。”方勤从此也就回家。果然回家时,大娘分娩艰难,堪堪与死为邻。方勤遂将云仙的药取出来与大娘服之,委实无恙。原来此药真是灵丹,还托在小孩儿手出来,合家遂钦重如神明一般。二十年之后,辽阳果然就有奴儿哈赤之变。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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