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嘗取斯多噶之教,與喬答摩之教,較而論之,則喬答摩悲天閔人,不見世間之真美;而斯多噶樂天任運,不睹人世之足悲。二教雖均有所偏,而使二者必取一焉,則斯多噶似為差樂。但不幸生人之事,欲忘世間之真美易,欲不睹人世之足悲難。禍患之叩吾閽,與娛樂之踵吾門,二者之聲孰厲?削艱虞之陳跡,與去歡忻之舊影,二者之事孰難?黠者縱善自寬,而至剝膚之傷,斷不能破涕以為笑,徒矜作達,何補真憂。斯多噶以此為第一美備世界。美備則誠美備矣,而無如居者之甚不便何也。又為斯多噶之學者曰:「率性以為生。」斯言也,意若謂人道以天行為極則,宜以人學天也。此其言據地甚高,後之用其說者,遂有們然不顧一切之概,然其道又未必能無弊也。前者吾為導言十餘篇,於此嘗反覆而診縷之矣。誠如斯多噶之徒言,則人道固當扶強而抑弱,重少而輕老,且使五洲殊種之民,至今猶巢居鮮食而後可。何則?天行者,固無在而不與人治相反者也。

  然而以斯多噶之言為妄,則又不可也。言各有攸當,而斯多噶設為斯言之本旨,恐又非後世用之者所盡知也。夫性之為言,義訓非一。約而言之,凡自然者謂之性,與生俱生者謂之性。故有曰萬物之性,火炎、水流、鳶飛、魚躍是已;有曰生人之性,心知、血氣、嗜欲、情感是已。然而生人之性,有其粗且賤者,如飲食男女,所與含生之倫同具者也;有其精且貴者,如哀樂羞惡,所與禽獸異然者也。按哀樂羞惡,禽獸亦有之,特始見端而微眇難見耳。而是精且貴者,其賦諸人人,尚有等差之殊;其用之也,亦常有當否之別。是故果敢辯慧貴矣,而小人或以濟其姦;喜怒哀樂精矣,而常人或以傷其德。然則吾人性分之中,貴之中尚有貴者,精之中尚有精者。有物渾成,字曰清淨之理。人惟具有是性,而後有以超萬有而獨尊,而一切治功教化之事以出。有道之士,能以志帥氣矣,又能以理定志,而一切雲為動作,胥於此聽命焉,此則斯多噶所率為生之性也。自人有是性,乃能與物為與,與民為胞,相養相生,以有天下一家之量。然則是性也,不獨生之所恃以為靈,實則群之所恃以為合;教化風俗,視其民率是性之力不力以為分。故斯多噶又名此性曰群性。蓋惟一群之中,人人以損己益群,為性分中最要之一事,夫而後其群有以合而不散,而日以強大也。

  復案:此篇之說,與宋儒之言性同。宋儒言天,常分理氣為兩物。程子有所謂氣質之性。氣質之性,即告子所謂生之謂性,荀子所謂惡之性也。大抵儒先言性,專指氣而言則惡之,專指理而言則善之,合理氣而言者則相近之,善惡混之,三品之,其不同如此。然惟天降衷有矣,而亦生民有欲,二者皆天之所為。古「性」之義通「生」,三家之說,均非無所明之論也。朱子主理居氣先之說,然無氣又何從見理?赫胥黎氏以理屬人治,以氣屬天行,此亦自顯諸用者言之。若自本體而言,亦不能外天而言理也,與宋儒言性諸說參觀可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