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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曰:

  雨斷雲歸甫作睛,
  夕陽鼓角動高城。
  客愁正得酒排去,
  草色直疑煙染成。
  鶯為風和初命友,
  鷗緣水長欲尋盟。
  不須苦問春深淺,
  陌上吹蕭已賣常。

  話說大明成化年間,揚州府江都縣有一官家子弟,姓李名芳,字榮春。因他為人慷慨,仗義疏財,濟困扶危,憐孤惜寡,就是遠方之人流落到此不能歸家的,就來李府向他求借,榮春無不相助其盤資,送他歸家,故人人贈他一個美號,叫做小孟嘗君,又一別號為賽專珠。揚州一府無一個不知其名,無人不感其恩。況他祖公三代俱為司寇、司農,父、叔二人亦受司徒、司馬之職,俱皆作古,家中只有夫人文氏在堂。李榮春娶妻淡氏,完婚三年尚未有子。榮春在家勤苦讀書,今已中了解元,因老夫人在堂,不忍遠離膝下,所以未曾進京赴試。又且家資百萬,有進益,無虧損,真是日進千金,凡此且按下不表。

  且說那日乃是六月初三日,李芳吃過早飯。天氣炎熱,意欲到海豐寺與法通長老閒敘涼爽。遂到內堂稟知夫人說道:「孩兒欲到海豐寺與法通長老閒談,不知母親可肯准孩兒去麼?」

  李夫人就說:「我兒去去就來。」李芳說:「孩兒知道。」遂別了夫人,來到書房,換了衣服,帶了兩個家人,一個叫做來貴,一個叫做三元,隨了李芳來到玉珍觀前。只見圍了許多人在那裡看,不知這看什麼?李榮春道:「三元,爾上前去看那些人在那裡圍住看甚麼?」三元走上前一看,只見觀門裡坐著一個女子,低了頭,前面放一條板凳,上面放一張紙,那紙上寫著:賣身人施碧霞,家住在山西平定州人氏。父親乃是山海關總制,因被奸臣花錦章陷害,奏請被斬,家資產業一盡搜去,因此一貧如洗,只存母子三人,靡處求告。今欲要往寧波投靠親戚,誰知來到此地,母親一病身亡,哥哥現又臥病沉重,不知人事。奴家舉目無親,無奈何只要賣身,以備棺槨衣衾之費,免得母親屍骸暴野。感恩不荊買去之後,奴家只願為婢,不願為妾。

  三元舉眼觀看,心中想道:「原來是個孝女。」遂走回身來到李榮春面前稟告:「大爺,但前面乃是一位小姐,因要往寧波去探親,為因到此母親病死在此,無錢收埋,故要賣身葬母的。」李榮春聽了心中不忍,就叫三元:「爾去與他說,叫他不要賣身,我家大爺乃孝德之人,聞小姐言此,不忍其心,欲助銀子五一兩以為收埋之費,免致小姐賣身。」李榮春又叫聲:「來貴,爾回家去稟知太太,說我要取銀子五十兩來助施小姐,以買棺槨衣衾收埋他的母親。我要先去海豐寺。」來貴道:「小人曉得。」遂即回家去取銀。

  再說三元來到觀前,只見一個道人立在施小姐身邊,三元見了,叫聲:「道人,爾那裡來?我有話對爾說。」道人見有人叫伊,應聲就說:「誰叫小道?」三元道:「是我。」道人一見:「原來是李府小大叔呼喚,小道未知有何吩咐?」三元道:「我且問爾,那施小姐到此,死了母親,病了哥哥,爾就該代伊一走,來我家見我大爺說知,為其求借,怕沒有銀子與他使用?安可置其官家之小姐親出賣身,這是何意思?」道人應說:「小大叔,爾有所不知,小道亦曾向他說過,爾家大爺為人甚好行善,向其告貸必然見允。施小姐道:『人生世上,素無相識而走貸於人,其理所無。雖李大爺有片心行善,但與奴家老爹在日無瓜葛之親,並非相知之友。而今我雖落難,母親身死,哥哥病重,若到其府求借,得了銀子而來費用,然夫人在於九泉之下必知此情,心亦不安。』以此執意不肯去府上與爾家大爺求借。」三元道:「這也罷了。如今爾可去對小姐說知,叫他不必賣身,我家大爺見了十分不忍,已差來貴回家取銀子,我亦要去助他買的棺槨衣衾來與小姐相幫,爾先去對小姐說知。」道人應說:「如此甚好,小道去說與小姐知道了。」

  三元道:「我去就來。」此且不表。

  且說道人走入觀裡來說道:「小姐且進去,有個好主顧爾不要賣身了。」道人又說:「列位請散了,此女子有人買了。」

  那些看的人見說有人買他,各人自己散去。列位看官,爾說這個道人為何不說明白?其中有因,所以惟言有個好主顧一語,乃因施小姐不肯白受人財,他故出此言,欲全小姐之意。若是說明,小姐又不肯受人財,而今天氣甚熱,致及夫人身屍臭壞,如之奈何?故道人只說有主顧,使施小姐不知頭腦,等其收埋夫人事畢方要講明。此且勿言。

  單說施碧霞聽了道人說有主顧了,便立起身要進房去,誰知才立起來,遇著冤家對頭的人。那小姐彼時坐的,低了頭,面卻向內的,而今欲起之時,將身一轉,面卻向外而起的,起得不早不遲,卻被個人看見了。爾說這個人是誰?原來此人姓花名虹,字子能,伊父親名叫花錦章,官居當朝宰相。又有三位叔父,皆為巨官:其二叔名叫花錦文,官拜九州招討使﹔三叔名花錦龍,官居太子太保,兼管總漕﹔四叔名叫花錦鳳,乃先王駙馬,是當今皇上的姊夫。那花子能恃其父叔之勢,靡所不為,又是色中的餓鬼,赫赫的名聲,年紀二十餘歲,生性狠心狗行,正是:倚恃父叔官高顯,威勢拿來做泰山。

  那日花子能亦因天氣炎熱,心中鬱悶,欲到街中閒走玩耍,若有遇著美貌的佳人,他即時就叫家人搶了就走,故人家婦女見伊一到,宛如鼠見貓一般,走得無蹤無影,無處棲身,關門閉戶。起他一個綽號,人人叫他「淨街大王」,因他一出街上,成條街成條巷遂即肅靜,並無一人敢與他作對,所以人人叫他「淨街大王」。他家中小妾三十一人,妻秦氏,乃當朝鎮殿將軍秦泰之妹。那許三十一個小妾,只有三個是買的,其餘二十八人俱是人家搶來的。凡他所有搶來女子,若中意留在家中永不許出門,若不中其意的,不過姦淫一兩月就打發回家去。正是:佳人不敢窗前立,秀女聞聲亦閉門。

  所有人家女子被他搶去,即告於本官,官府見是花家名姓,隨批不准,故此處的人見官府怕他亦莫他何,惟是避他而已。此且按下。

  再說花子能走到玉珍觀前,忽見了施碧霞,心中大悅,口稱「好個女子!」那花子能帶了四名家人前來,一個名花吉,一個名花祥,一個名花榮,一個名花福。花子能道:「花吉,爾將道人叫來。」花吉聞言即走上前叫聲:「道人,少爺叫爾。

  那道人見是花子能叫他,心中暗暗叫苦道:「又衝犯著這個色中餓鬼,卻如何是好?」沒奈,叫聲:「小姐先進去,貧道就來。」慌忙走上前道:「少爺呼喚小道有何吩咐?」花子能道:「我且問爾,這個女子那裡來的?」道人應說:「他乃山西來的。」花子能問道:「他來此何事?」道人應說:「他為有一個親戚住在浙江寧波府,伊要往寧波去探親的。」花子能道:「爾這道人好不正莊,爾乃出家人,焉得窩藏婦女?快快說來。」

  道人答道:「少爺休得取笑,內中有個緣故。他母子三人行至此所,母子俱病,無處投宿,兼盤資費荊貧道乃出家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有一間空寺房屋,故借其母子暫宿一夜。

  不料其母子身中乃染疾病,故有多贅日,卻是無奈何的。此女子之母昨夜西歸,收殮之費一毫無有,故小姐願將其身出賣,更言甘作人婢,不作人妾。」花子能道:「甚麼小姐?」道人說:「少爺,爾有所不知,伊家老爺在日曾為山海關總制,小道故稱其夫人、小姐。」花子能道:「螞蟻之官,甚麼稀罕?那賣身女子叫做甚麼名字?」道人說:「他姓施,名碧霞。」

  花子能道:「碧霞,碧霞,必定伏侍我少爺。」就叫花祥:「爾快去叫轎子來接施碧霞回去我府中。」又叫花吉:「爾先回去吩咐家人,囑其府中鋪設整齊,張燈結綵,等我少爺回來成親,而今湊成一盤象棋。」何言湊成?因府中小妾有三十一人之數加之施碧霞,合算豈不是一盤三十二之象棋子乎?那花吉、花祥分頭而去。

  道人心中暗想道:「怎麼一句話也無,竟然用強搶去?怪不得人人號他叫做淨街大王。也罷了,待我說出李榮春來,看他如何。遂即說出,叫聲:「少爺且停,這個施小姐已經李榮春買了。」那花子能聽了一時大怒,應道:「爾這賊道人,可曉得我花少爺麼?天不怕,地不怕,除了君父外還伯那個?爾就將李榮春要來挾制我麼?」一連將兩手掌,打得道人兩手捧面,叫道:「少爺不要怒氣,是貧道說錯了。」那花子能即刻叫:「花榮、花福,將這賊道人拿去送在江都縣,打他四一大板,枷他四個月,勿許他在這玉珍觀出家。」那道人原曉得他的利害,起先說出李榮春是望花子能能念同鄉之友乎,而且李榮春又是官家子弟,可得相讓其面上乎。誰知花子能竟是奸臣之子,無情無義之人,只作不知道三個字,反罵道人將李榮春的名字來挾制,更打了兩手掌,尚且不饒,還要拿去送官打枷。

  那道人即忙跪下叩求道:「少爺,原是小道不是,求少爺饒了小道罷。」那花福、花祥在旁做好做歹道:「少爺,念他無知初犯,饒了他罷。」花子能道:「若下次再如此,定不饒爾。」

  花福道:「道人快叩頭拜謝少爺。」道人連忙叩了四頭,爬了起來道:「請少爺裡面坐。」

  花子能走進觀來朝南坐下,道人連忙拿茶拿糕請少爺吃點心。花子能吃了兩塊糕一杯茶,只見花祥押了轎子已到。花子能叫聲:「道人,轎子已到,快叫他上轎。,,道人應說:「待小道去請他上轎。」那道人隨即一面走又一面想,口稱:「花子能啊花子能,爾何故為人太不良心?他母死兄病無人看侍,爾一見立刻要搶去。我若向小姐說明此事,第恐小姐不肯上轎,原是我的干係。罷了,但事到其間也顧不得小姐。」遂走到內房來。誰知後面花子能也隨他進來。那花子能因方才看不甚詳細,所以此時特隨道人進來,原欲再看施碧霞。誰知施碧霞跪在牀前面朝裡而泣,花子能卻看不見面,只見他的背後而已。

  忽見旁邊臥一個青面獠牙紅鬚的大漢,大叫一聲「暖喲!」花子能一見回身就走,花祥、花福說:「少爺,何故如此?」花子能應道:「施碧霞房內有個青面鬼。」花祥道:「青天白日那裡有鬼?此必是人生的貌醜,少爺不必驚怕。」再說道人走進房來,叫聲:「小姐休得啼哭,快些上轎,好將銀子來備棺木,如此炎天,休得耽擱了。」只因道人怕事,故此含糊而說,也是施碧霞命該如此。正是:為人在世總由天,善惡到頭終有報。

  話說施碧霞聽了道人的話,花容失色,手足如冰,說道:「長老為向就叫奴家上轎?爾看我哥哥,奄奄只有一息之氣,昏迷不省人事,就是母親也須奴家送下棺木然後可去,怎麼一些無備就叫奴家去了?」道人聽了想道:「如今怎麼是好?那花子能強要,施碧霞是一定不能免的,若再遲延,恐遇了李府大叔來到,事又是不妙的,如今只得騙他便了。」遂說:「小姐,爾不曉得內中有個緣故。因本處鄉風必須人先到其家,他然後將銀付出,如今小姐且去他家,若說夫人收殮,小道自然請一個婦人來與夫人收殮就是,爾家大爺,小道亦自然去請個醫生來與他看病,這兩件事算在小道身上。」施碧霞聽了道人這些言語道:「必要人到才付銀付錢麼?」道人應說:「正是。」

  施碧霞聽了,心中好不苦楚,猶如亂箭鑽心一般,跪倒在地,叫了一聲:「親娘啊,爾的命好苦啊,若是在著府中好不風光,霽日高車駟馬好不威風,誰知被好賊屈害了爹爹,家私抄滅,我母子三人沒奈要到寧波投我姑丈家中暫祝誰知來到此處,母親病危,哥哥亦病,指望母親病好、哥哥病痊,我心則寧。何知母親一病而亡,哥哥昏迷又不省人事,教女兒如何是好?更兼又無一鈔可用,今日只得賣身收殮母親。那知此處鄉風要人先到他家而後付銀,如今女兒去了,哥哥現又得病沉重,無有一個子女送母親人棺。母親啊,為何死得如此苦慘?」

  說罷放聲大哭,抱住伊娘屍首不肯放離。

  道人見了也覺傷心,不覺雙眼亦下淚來,遂說:「小姐不必悲哭,事到其間卻是沒奈何的,快些上轎,倘或夫人臭了屍首如何是好?」施小姐道:「爾乃出家之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念我母子乃異鄉之人,把我母親生成收殮,我的哥哥爾亦應代我請醫與他調治。」說完便跪下托付,那道人亦連忙跪下說道:「小姐請起、一切之事小道自然留心代理,不須致意。」

  施碧霞才放心,乃立起來說道:「長老,我母親收殮之時須要請一二名婦人伏侍才好。」道人說:「這個自然。」施碧霞抬頭一見,兄長昏迷不省人事,不覺心酸,淚流滿面,叫聲:「道長,奴家兄長病重,望道長鬚要小心替奴家延醫調治。若得病好,奴家自當報答。倘或有些長短,也要與奴家母親同在一處的。」道人應說:「小姐不必吩咐,小道自當留心,請小姐快些上轎。」施碧霞心如油煎,三回九轉不忍離身,那花祥又來催逼上轎,施碧霞沒奈何,只是哀哀哭哭上轎而去。不知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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