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炎文錄初編/印度中興之望

印度中興之望
作者：章太炎

　　印度人留學日本者，以其國畫示予，寫五印度作五區，地布金錢，英人旁睨而攫奪之，且告予日：“印度五年以來，士人發憤期自立，與向日沈默守雌者大異。最計國人所作新聞、雜誌，或用梵文，或就英語，凡五十有五種，而言光復舊物，居其半焉。”初，印度有志士曰哀毗告斯，撰一新聞，名曰《母國萬歲》，英人忌之。今歲六月以事下獄，有碩學筏利門者，學法律於倫敦，後為英國某校教師，亦嘗仕宦，家多金，凡志士期改革者，皆傾財與之，令得自遂。又自亞拉伯、蒙古亂後，史籍日荒，有阿波希陀難陀者，略述印度事迹，作史名《印度人》，去今三百年。頃有鉢邏陀巴提邪和會民族，攘除蒙古，卒得獨立，而史册無傳者。英人所設學校，為印度人講方志，於鉢氏事多撥除之，且謂其人悖亂，無足稱道。然白人自相偶語，即盛推鉢氏為偉人。去歲有志士邏哀始為作傳，讀其書，使懦夫有立志。其在宗教，則須曼迦邏興於錫蘭，弟子登摹巴邏建摩訶菩提會，以計佛教國民之統一。學者則有鉢邏耆氏，興哀利蓬大學，以教邦人子弟。鉢邏耆善法學，為人沈深陰重，口不言匡復事，而其濡潤至廣，國人稱之曰無冕旒之邏闍。〈邏闇者，印度帝王之稱。〉其在平民，則有國民協會，分設五部，徧於全國，與會者四十萬人。雖以要求權利為名，亦隱隱有獨立气。波斯阿梨邪人自遭亞拉伯人蠶食，遺民分散，保於梵土。有伽馬者，以女子入萬國社會黨，材气過人，亦此方之俊也。然印度中堅之地，則在巴爾丹，巴爾丹者，印度之獨立國，其民剽悍善戰，亦好學有智慧，即西婆耆王之遺黎也。自餘若廓爾喀及北方息克什人，雖勇敢而心嗜利，亦鮮求學，故息克什人為英所用，廓爾喀雖獨立，高材志士不出其間，然施以教育，皆剛毅有為之器已。余視印度人在日本者，明允塙堅，嗜學不怠，未有如漢人之惰弛者。所學皆髙等，以理化、工藝為多，非若漢人之求速成，及苟偷法律以謀食也。視此數子，亦可以占察其邦人矣。余因問印度往事？答曰：“吾國所素短者，蓋法律耳。哲學固精善，算術亦故有其傳授，至今弗替。然自英人領印度，知法律者稍衆，獨苦歷史殘闕，無以作人感慕前民之念！日本所述印度史事，大抵取材西人，以西人述印度事，宜其混殽黑白，所謂穢史者也。故自頃歲以來，大學諸生編輯往事，分役纂修，期五年而成《印度通史》。上考釋迦牟尼以前，舊多神話，率浩眇不可知。佛陀生，其時事始可考。阿輸迦王繼孔雀王而帝印度，成功盛德，莫與二焉！距今年歷亦多異文。玄奘所謂戒日王者，唐書稱尸羅逸多，其音小别，正云西羅迭多也。當是時，印度猶盛强，其後展轉淪於亞拉伯人。西人述前世事，猶有直道，至亞拉伯侵入以後，始多深文醜詆，若云印度宜為外人所有，期獨立者，皆暗於時勢耳。故今所甄明者，亦惟叔季之世為多。”余因念中國無孔子、左丘明、太史公輩，則自共和以訖二世，其年歷亦且暗昧，不可究觀。今者學術多廢墜，獨歷史尚稍完具，令士民不骞太古以期獨立，印度闕是，故國民自覺稍晚，今果有自編《通史》者。嗚呼！觀其志行忼慨卓厲如此，而成就學術，又遠在震旦人上，自兹以往，則印度之獨立可期，而吾國殆絶望矣！嘗憶六年前，在日本有印度人告余日：“諸君來此，勉自修學，吾國長已矣，貴國則尚可圖也！”由今觀之，震旦之異於印度者，惟郛郭尚在，未為白人所掩耳。又其起居服食，凡諸所謂表面文明者，大較優於印度。故雖外人之覘國者，亦謂震旦在印度上。試一核實，則不逮印度遠甚！詐僞無耻，一也；縮朒畏死，二也；貪叨罔利，三也；偷惰廢學，四也；浮華相競，五也；猜疑相賊，六也。是六者皆印度所無，而吾國之所獨有，自非斲雕為樸，代文以忠，其曷能取濟哉？嗚呼！東方文明之國，犖犖大者，獨吾與印度耳！言其親也則如肺府，察其勢也則若輔車，不相互抱持而起，終無以屏蔽亞洲。印度志士，望震旦獨立者多矣，而漢人曾莫念彼，豈獨不念，又鄙夷之，蓋自明室不競，漢、梵相隔，幾若地球與海王星。清世雖勤遠略，其始皆私擬西藏為佛國，摩揭陀、劫比羅等地名猶在，而視之若無覩。至今始通，猶不諦曉。聞喜馬拉耶之名，則信為有，舉須彌盧山之號，則疑為無。不悟其實是一，特譯音小別耳。迷而不返，視比鄰如草昧窮荒，又震於西人之言，矜華靡而羞質野，其視印度，蓋與西羌、馬來相等。由是言之，漢土弟昆，皆賈豎之見耳。今歲脫蘭斯伐爾僑人，有記近事以諗予者云:“英人將令華工注册，印度律師某君發憤告華人曰：若爾，是視華人如囚虜也，君輩宜引為大耻，若有要求，吾當以法律為諸君辯護，必能取勝，盡吾智力，不取一錢也。”夫其任俠愛人之念，可謂至哉！震旦人於印度人，有如是勤懇者乎？予雖非神明如蓍蔡，固知精勤任卹者必興，而惰廢涼薄者必敗。書此以祝印度之興，亦以為吾民勵也！抑予聞之，廓爾喀人最重金錢，然至今猶親附震旦，豈震於滿洲將帥冒功誣捷之虚名，而吾之以金石璧帛釣人者，有過於英人哉？正以脣齒相依，宗教相類，率其舊貫，則懷此而憎彼耳。是則廓爾喀人雖嗜利，猶未若震旦人之甚也。是亦可為悲憤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