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浙西災傷第一狀
元祐五年七月十五日,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知杭州蘇軾狀奏。
右臣聞事豫則立,不豫則廢,此古今不刊之語也。至於救災恤患,尤當在早。若災傷之民,救之於未饑,則用物約而所及廣,不過寬減上供,糶賣常平,官無大失,而人人受賜,今歲之事是也。若救之於已饑,則用物博而所及微,至於耗散省倉,虧損課利,官為一困,而已饑之民,終於死亡,熙寧之事是也。熙寧之災傷,本緣天旱米貴,而沈起、張靚之流,不先事奏聞,但務立賞閉糶,富民皆爭藏穀,小民無所得食。流殍既作,然後朝廷知之,始敕運江西及截本路上供米一百二十三萬石濟之。巡門俵米,攔街散粥,終不能救。饑饉既成,繼之以疾疫,本路死者五十餘萬人,城郭蕭條,田野丘墟,兩稅課利,皆失其舊。勘會熙寧八年,本路放稅米一百三十萬石,酒課虧減六十七萬餘貫,略計所失共計三百二十餘萬貫石。其餘耗散不可悉數。至今轉運司貧乏不能舉手。此無它,不先事處置之過也。去年浙西數郡,先水後旱,災傷不減熙寧。然二聖仁智聰明,於去年十一月中,首發德音,截撥本路上供斛斗二十萬石賑濟,又於十二月中,寬減轉運司元祐四年上供額斛三分之一,為米五十餘萬斛,盡用其錢,買銀絹上供,了無一毫虧損縣官。而命下之日,所在歡呼,官既住糴,米價自落。又自正月開倉糶常平米,仍免數路稅務所收五穀力勝錢,且賜度牒三百道,以助賑濟。本路帖然,遂無一人餓殍者,此無它,先事處置之力也。由此觀之,事豫則立,不豫則廢,其禍福相絕如此。
恭惟二聖天地父母之心,見民疾苦,匐匍救之,本不計較費用多少,而臣愚魯無識,但知權利害之輕重,計得喪之大小,以謂譬如民庶之家,置莊田,招佃客,本望租課,非行仁義,然猶至水旱之歲,必須放免欠負借貸種糧者,其心誠恐客散而田荒,後日之失,必倍於今故也,而況有天下子萬姓而不計其後乎!臣自去歲以來,區區獻言,屢瀆天聽者,實恐陛下客散而田荒也。
去歲杭州米價,每斗至八九十,自今歲正月以來,日漸減落。至五六月間,浙西數郡,大雨不止,太湖泛溢,所在害稼,六月初間,米價復長,至七月初,斗及百錢足陌。見今新米已出,而常平官米,不敢住糶,災傷之勢,恐甚於去年。何者?去年之災,如人初病,今歲之災,如病再發。病狀雖同,氣力衰耗,恐難支持。又緣春夏之交,雨水調勻,浙人喜於豐歲,家家典賣,舉債出息,以事田作,車水築圩,高下殆遍,計本已重,指日待熟。而淫雨風濤,一舉害之,民之窮苦,實倍去歲。近者,將官劉季孫往蘇州按教,臣密令季孫沿路體訪。季孫還為臣言:「此數州,不獨淫雨為害,又多大風駕起潮浪,堤堰圩垾,率皆破損,湖州水入城中,民家皆尺餘,此去歲所無有也。」而轉運判官張璹自常、潤還,所言略同,云:「親見吳江平望八尺,聞有舉家田苗沒在深水底,父子聚哭,以船栰撈摝,云『半米猶堪炒喫,青穟且以餵牛』。」正使自今雨止,已非豐歲,而況止不止,又未可知。則來歲之憂,非復今年之比矣。何以言之?去年杭州管常平米二十三萬石,今年已糶過十五萬石,雖餘八萬石,而糶賣未已,又緣去年災傷放稅,及和糴不行省倉闕數,所有上件常平米八萬石,只了兌撥充軍糧,更無見在。惟有糶常平米錢近八萬貫,而錢非救饑之物。若來年米益貴,錢益輕,雖積錢如山,終無所用。熙寧中,兩浙市易出錢百萬緡,民無貧富,皆得取用,而米不可得,故曳羅紈,帶金玉,橫屍道上者,不可勝計。今來浙東西大抵皆糶過常平米,見在絕數少,熙寧之憂,凜凜在人眼中矣。
臣材力短淺,加之衰病,而一路生齒,憂責在臣,受恩既深,不敢別乞閑郡。日夜思慮,求來年救饑之術,別無長策,惟有秋冬之間,不惜高價多糴常平米,以備來年出糶。今來浙西數州米既不熟,而轉運司又管上供年額斛斗一百五十餘萬石,若兩司爭糴,米必大貴,饑饉愈迫,和糴不行,來年青黃不交之際,常平有錢無米,官吏拱手坐視人死,而山海之間,接連甌閩,盜賊結集,或生意外之患,則誅殛臣等,何補於敗。以此,須至具實聞奏。
伏望聖慈備錄臣奏,行下戶部,及本路轉運提刑、兩路鈐轄司,疾早相度來年,合與不合準備常平斛斗出糶救饑。如合準備,即具逐州合用數目。臣已約度杭州合用二十萬石,仍委逐司擘畫,合如何措置,令米價不至大段翔湧,收糴得足。如逐司以謂不須準備出糶救濟,即令各具保明來年委得不至饑殍流亡,結罪聞奏。緣今來已是入秋,去和糴月日無幾,比及相度往復取旨,深慮不及於事。伏乞詳察速賜指揮。臣屢犯天威,無任戰栗待罪之至。謹錄奏聞,伏候敕旨。
(.貼黃。)臣聞之道路,閩中災傷尤甚。盜賊頗重。或云邵武軍有強賊,人數不少,恐是廖思餘黨。轉運司見令衢州官吏就近體訪。雖未知虛實,然恐萬一有之,不可不豫慮也。
(.又貼黃。)臣謹按《唐史》:
憲宗謂宰臣曰:「卿等累言吳越去年水旱,昨有御史自江、淮按察回,言不至為災,此事信否?」李絳對曰:「臣見淮南、浙江東西道狀,皆云水旱。且方隅授任,皆朝廷信重之臣,茍非事實,豈敢上陳,此固非虛說也。御史官卑,選擇非其人,奏報之間,或容希媚。況推誠之道,君人大本,茍一方不稔,當即日救濟其饑貧,況可疑之耶?」帝曰:「向者不思而有此問,朕言過矣。」絳等稽首再拜,帝曰:「今後諸道被荒之處,速宜蠲貸之。」
又按本朝《會要》:
太宗嘗語宰臣曰:「國家儲蓄,最是急務,蓋以備兇年,救人命。昨者江南數州,微有災旱,朕聞之,急遣使往彼,分路賑貸,果聞不至流亡,兼無饑殍,亦無盜賊之患。茍無積粟,何以拯救饑民!」
臣近者每觀邸報,諸路監司,多是於三四月間,先奏雨水勻調,苗稼豐茂,及至災傷,須待餓殍流亡,然後奏知。此有司之常態,古今之通患也。豐熟不須先知,人人爭奏,災傷正合豫備,相顧不言,若非朝廷廣加采察,則遠方之民,何所告訴?
一、去年災傷,伏蒙寬減轉運司上供額斛三分之一,盡用其錢,收買銀絹。命下之日,米價斗落。今災傷連年,民力重困,又緣春夏之交,雨水調勻,多典賣舉債出息,以事田作,指日待熟。而淫雨風濤,一舉害之,窮苦更倍去歲。伏望憫察,特與寬減轉運司上供一半。所貴米價不至翔湧,和糶得行,且免本路錢荒之弊。
一、杭州所出米穀不多,深慮常平收糴不足,有誤來年支糶。乞許於蘇州、秀州寄糴。
一、檢準《編敕》節文,五穀不得收力勝錢。然元降指揮,止於今年四月終。伏望湣念兩浙連年災傷且無麥,須至候秋熟六月中為止。
右件如前。臣亦知京師倉廩之數,不可耗缺,所以連奏乞減額斛者,誠恐來年饑饉已成,二聖不忍坐視流殍,必於他路般運錢米賑濟,為費且倍,而已饑之民,豈復有錢買米,並須俵散,有出無收,不如及早寬減上供米斛,卻收銀絹,實數縱有損折,所較不多。伏惟深念熙寧之災,本緣臣僚不早擘畫奏請,以致餓死五十餘萬人,至今瘡痍未復,呻吟未已,特望宸斷,早賜準備,實一方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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