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國志
卷之一 太祖大聖皇帝
卷之二 

太祖皇帝諱億,番名阿保機,乃斡里小子也。父斡里,為夷離巾,猶中國刺史。帝生而拓落多智,與衆不羣。及壯,雄健勇武,有膽略。好騎射,鐵厚一寸,射而洞之。所寢至夜曾有光,左右莫不驚怪。部落憚其雄勇,莫不畏而服之。

先是契丹部落分而為八,以次相代。唐咸通末,有習爾者為王,土宇始大。其後欽德為王,乘中原多故,時入侵邊。及阿保機稱王,尤雄勇,五姓奚及七姓室韋咸服屬之。太祖擊黃頭室韋還,七部之於境上,求如約。太祖不得已,傳旗鼓,且曰:「我為王九年,得漢人多,請帥種落居古漢城,與漢人守之,自為一部。」七部許之。其後,太祖擊滅七部,復併為一。又北伐室韋、女真,西取突厥故地。擊奚,滅之,復立奚王,使契丹監其兵。東北諸夷皆畏服之。梁太祖開平元年,契丹遣其臣袍笏梅老之梁通好,梁遣太府少卿高頎、軍將郎公遠報聘。太祖嘗入攻雲州,共三十萬。晉王李存勗與之連和,面會東城,約為兄弟,延之帳中,縱酒握手盡歡,約以今冬共擊梁。留旬日而去,晉王贈以金繒數萬。太祖留馬三千匹、雜畜萬計以酬之。太祖既歸國,更通好于梁。

神冊元年。是年,阿保機始自稱皇帝,國人謂之「天皇王」,以妻述律氏為皇后,置百官,建元曰神冊,國號契丹。

初,唐末藩鎮驕橫,互相併吞鄰藩,燕人軍士多亡歸契丹,契丹日益強大。又得燕人韓延徽,有智略,頗知屬文。與語悅之,遂以為謀主,舉動訪焉。延徽始教契丹建牙開府,築城郭,立市里以處漢人,使各有配偶,墾藝荒田。由是漢人各安生業,逃亡者益少。契丹威服諸國,於延徽有力焉。頃之,延徽逃奔於晉,晉王欲置之於幕府,而掌書記王緘疾之。延徽不自安,求歸省母,遂復入契丹,太祖待之益厚。至是以為相,累官遷中書令、平章事。

神冊二年春二月,晉王之弟威塞軍節度使李存矩在新州,驕惰不治,邊人嗟怨,為小校宮彥璋謀殺。其裨將盧文進,帥其衆奔契丹。

三月,盧文進引契丹兵馬攻晉新州,刺史安金全棄城走。文進以其部將劉殷為刺史守之。晉王使周德威合河東、鎮、定之兵攻之,旬日不克。太祖帥三十萬衆救之,德威大敗奔歸。太祖乘勢進圍幽州,揚言有百萬,氈車毳幕彌漫山澤。盧文進教之攻城,為地道,晝夜四面俱進,城中穴地燃膏以邀之。又為土山以臨城,城中鎔鐵汁以灑之,日死千計而攻城不止。周德威遣使告急于晉王。

四月,晉王命李嗣源、李存審、閻寶來援德威。契丹圍幽州且二百日,城中危困。晉李嗣源等步騎七萬,會于易州。自易州北行,踰大房嶺,循澗而東。距幽州六十里,與太祖遇。太祖行山上,晉師行澗下,每至谷口,太祖以萬餘騎遮其前,晉師失色。嗣源以百餘騎先進,免冑揚鞭,胡語謂曰:「汝無故犯我疆埸,晉王命我將百萬衆直抵西樓,滅汝族類。」因躍馬奮檛,三入陣中,斬酋長一人,後軍齊進,太祖兵卻,晉師始得出。李存審命步兵伐木為鹿角,人持一枝,止則成寨。太祖騎環寨而過,寨中發萬弩射之,流矢蔽日,人馬死傷塞路。將至幽州,太祖兵列陣待之。存審命步兵陣於後,先令羸兵曳柴燃草而進,煙塵漲天,鼓譟合戰,乃趣後陣起乘之。太祖大敗,席卷其衆自北山歸,委棄車帳、鎧仗、羊馬滿野。晉師入于幽州。太祖以盧文進為盧龍節度使,居平州,歲入北邊,殺掠吏民,盧龍巡屬,為之殘弊。

先是,幽州北七百里有渝關,下有渝水通海。自關東北循海有道,道狹處纔數尺,旁皆亂山,高峻不可越。北至進牛口,中國嘗置八防禦軍,募土兵守之,田租皆供軍食,歲致繒纊以供衣。每歲早穫,清野以待,契丹兵至,則堅壁不戰,俟其去,則選驍勇據隘邀之,契丹常失利,不能輕入。及周德威鎮盧龍,恃勇不修邊備,遂失渝關之險,契丹始芻牧於營、平之閒。盧文進來歸,常居平州,帥奚騎歲入北邊,殺掠吏民,盧龍巡屬,為之殘弊。

神冊三年。太祖弟撒剌阿潑,號北大王,謀亂。事覺,太祖數之曰:「汝為吾手足,而汝興此心,吾若殺汝,則與汝何異?」乃囚之,期年而釋之。撒剌阿潑帥其衆奔晉,晉王厚遇之,養為假子,任為刺史。

神冊四年

神冊五年

天贊元年。夏六月朔,日食。

十二月,晉王圍鎮州,討張文禮。時義武節度使王處直在定州,以鎮、定為唇齒,恐鎮亡而定孤,乃潛遣人語其子王郁,使賂契丹,令犯塞以解鎮州之圍。乃說太祖曰:「鎮州美女如雲,金帛如山,天皇王速往,則皆為己物也,不然,為晉王所有矣!」太祖以為然,悉衆而南。述律后曰:「吾有西樓羊馬之富,其樂不可勝窮也,何必勞師遠出,以乘危徼利乎?吾聞晉王用兵,天下莫敵,設有危敗,悔之何及!」太祖不聽。遂長驅而南,圍涿州,旬日拔之,擒刺史李嗣弼,進攻定州。王處直之子王都告急于晉王。

天贊二年。春正月,晉王親率鐵騎五千來攻,先進新城北,半出桑林,太祖見之稍卻。晉王之軍來,遂獲太祖之子。契丹兵遂退保望都。晉王至定州,王都迎謁馬前,請以愛女妻王之子繼岌。晉王趨望都,遇奚酋禿餒五千騎,為其所困,力戰,出入數四,不解。李嗣昭引三百騎橫擊之,乃退,晉王始得出。因縱兵奮擊,太祖兵敗,遂北至易州。會大雪彌旬,平地數尺,人馬死者相屬,太祖乃歸。晉王引兵躡之,隨其行止,見其野宿之所,布藁於地,回環方正,皆如編翦,雖去,無一枝亂者,歎曰:「契丹法嚴,乃能如是,中國所不及也。」晉王至幽州,使二百騎躡契丹之後,曰:「如出境即還。」晉騎恃勇追擊之,悉為所擒。太祖責王郁,縶之以歸,自是不聽其謀。

天贊三年。夏四月己巳,晉王李存勗稱皇帝於魏州牙城之南,國號大唐。以魏州為興唐府,建東京,又於太原府建西京,又以鎮州為真定府,建北都。時唐國所有,凡十三節度、五十州。

冬十月朔,日食。彗星見,出輿鬼,長丈餘。

是月,梁主均王自殺死。

契丹日益強盛,遣使就唐求幽州以處盧文進。時東北諸夷皆服屬,惟渤海未服。太祖謀南征,恐渤海掎其後,乃先舉兵擊渤海之遼東,遣其將禿餒及盧文進據平、營等州,以擾燕地。師攻渤海,無功而退。

天贊四年。春正月,契丹攻幽州。

十二月,攻蔚州,唐遣李嗣源禦之。

天贊五年。夏四月朔,日食。

天贊六年。夏四月朔,唐莊宗如汜水,嚴辦將發,從馬直指揮使郭從謙叛,帥所部兵攻興教門,緣城而入,近臣宿將皆釋甲潛遁,莊宗為流矢所中而崩,年四十三。左右皆散,善友斂樂器覆尸而焚之。是月,李嗣源自罌子谷而入洛陽,拾莊宗骨於灰燼而葬之河南新縣。百官勸請嗣源監國,既而即位,是為明宗。

七月,唐遣姚坤如契丹告哀。太祖聞之慟哭曰:「我朝定兒也。吾方欲救之,以渤海未下,不果往,致吾兒及此。」哭不已。又曰:「今天子聞洛陽有急,何不救?」坤對曰:「地遠不能及。」曰:「何故自立?」坤曰:「新天子將兵二十年,所領精兵三十萬,天時人事,其可得違?」其子突欲在側,曰:「使者毋多言。蹊田奪牛,豈不為過?」坤曰:「應天順人,豈比匹夫之事。」太祖即慰勞坤曰:「理正當如是。」又曰:「聞吾兒專好聲色遊畋,不恤軍民,宜其及此。我自聞之,舉家不飲酒,散遣伶人,解縱鷹犬。若亦效吾兒所為,行自亡矣!」又曰:「我於今天子無怨,足以修好。若與我大河之北,吾不復南侵矣!」坤曰:「此非使臣所得專也。」太祖怒,囚之。旬餘復召之,曰:「河北恐難得,得鎮、定、幽州亦可也。」給紙札筆趣為狀,坤不可,欲殺之,用韓延徽之諫,乃復囚之。

太祖攻渤海,拔其夫餘城,更命曰東丹國,命長子突欲鎮之,號人皇王。以其次子德光守西樓自隨,號「元帥太子」。

先是,渤海國王大諲譔本與奚、契丹為唇齒國。太祖初興,併吞八部,繼而用師,併吞奚國。大諲譔深憚之,陰與新羅諸國結援,太祖知之,集議未決。後因遊獵,彌旬不止,有黃龍在其氈屋上,連發二矢,殪之,龍墜其前。後太子德光於其地建州,黃龍府即其地也。太祖曰:「吾欲伐渤海國,衆計未定而龍見吾前,吾能殺之,是滅渤海之勝兆也。」遂平其國,擄其主。

紀異錄曰:阿保機居西樓氈帳中,晨起,見黑龍長十餘丈,蜿蜒其上,引弓射之,即騰空夭矯而逝,墜于黃龍府之西,相去已千五百里,纔長數尺。其後女真滅遼,尚藏其骸於內庫,金酋悟室長子源嘗見之,尾鬣肢體皆全,雙角已為人所截,與水龍畫絕相似。蓋其背上鬣不作魚鬣也。正文謂「射黃龍」,此謂「射黑龍」。黃黑色雖不可知,而符兆所先,抑何彰彰若是歟!

渤海既平,乃製契丹文字三千餘言。因於所居大部落置寺,名曰天雄寺。又於木葉山置樓,謂之南樓;大部落東一千里,謂之東樓;大部落北三百里置樓,謂之北樓,後立唐州,今廢為村;大部落之內置樓,謂之西樓,今上京是。其城與宮殿之正門,皆向東闢之。四季遊獵,往來四樓之閒。

是月,太祖於夫餘城崩。

述律后召諸酋長妻,謂曰:「我今寡居,汝不可不傚我。」又集其夫泣問曰:「汝思先帝乎?」對曰:「受先帝恩,豈得不思?」后曰:「果思之,宜往見之。」遂殺之。

八月朔,日食。

九月,葬太祖於木葉山。置州墳側,名曰祖州。今有廟,其靴尚在,長四五尺許。諡曰大聖皇帝,廟號太祖。

述律后左右有桀黠者,后輒謂曰:「為我達語於先帝。」至墓所,則殺之。前後所殺者以百數。最後,平州人趙思溫當往,不肯行,后曰:「汝事先帝常親近,何故不行?」對曰:「親近莫如后,后行,臣則繼之。」后曰:「吾非不欲從先帝於地下,顧嗣子幼弱,國家無主,不得往耳。」乃斷其一腕,令置墓中。思溫亦得免。

是月,述律后中子德光立。

論曰:契丹之興,本自東胡。然人外而獸內,窺釁中原,未若有太祖其盛者也。唐末諸藩霧暗,五嶽塵雰,赤縣成墟,紫宸遷宅。太祖奮自荒陬,馳驅中夏,漲幽、燕而胡塵,吞八部以高嘯,雄亦盛矣。豈天未厭亂,而淫名越號,亦可帖服諸人歟?不然,何以若斯其鋒也。五胡雲擾,聖鼎終移;拓拔鯨吞,南宇分割。雖曰人事,亦有運數存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