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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曰:

讎既難忘,恩須急報,招嫌祇為如花貌。誰知白璧不生瑕,任他染涅難成皂。至性無他,慧心有竅,孤行決不將人靠。漫言明燭大綱常,坐懷也是真名教。

──右調《踏莎行》

話說過公子自與成奇算出妙計,便暗暗去叫人施為,不題。卻說鐵公子既為差人送到長壽院作寓,便認做縣官一團好意,坦然不疑。但因見水小姐美貌異常,又聽說他許多妙用,便暗想道:「天下怎有這樣女子,父母為我求親,若求得這般一個,便是人倫之福了。」又想道:「有美如此,這過公子苦苦相求,卻也怪他不得。但祇是人倫風化所關,豈可搶奪妄為!今日我無心救出他回去,使他不遭欺侮,也是一樁快心之事。」這夜雖然睡了,然「水小姐」三字,魂夢中也未嘗能忘。

到次日天明,就叫小丹收拾行李,要動身。祇見住僧獨修和尚,忙出來留住道:「縣裏太爺既送鐵相公在此,定然還要請酒,或是用情,鐵相公為何忙忙就要去了?」鐵公子道:「我與縣尊原非相識,又不是來打秋風,不過偶因不平,暫為一鳴耳。事過則已,於理既無情可用,於禮也不消請得,我為何不去?」獨修和尚道:「在鐵相公無所于求,去留並無不可,祇是小僧稟明,其實不敢放行。」正說不了,祇見縣尊已差人來下請帖,請午後喫酒。獨修和尚道:「如何?幸是不曾放去。」鐵公子見縣尊來意殷勤,祇得復住下。不多時,獨修和尚備早飯來用。

剛喫完飯,祇見一個青衣家人,尋將來說道:「是水小姐差來,訪問鐵相公寓處,好送禮來謝。」鐵公子聞知,忙出來相見,因回說道:「你回去可多拜上小姐,昨日之事,是偶因路見不平,實實無心偏護小姐,故敢任性使氣,唐突縣公。若小姐送禮來,使縣公聞知,便是為私了,這斷乎不可!」家人道:「小姐在家說,昨日防范偶疏,誤落虎口,幸遇恩人,未遭凌辱。若不少致一芹,於心不安。」鐵公子道:「你小姐乃是閨閣中須眉君子,我鐵挺生也是個血性男兒,道義中別有相知,豈在此儀文瑣瑣!你若送禮來,不是感我,倒是污我,我也斷然不受。今日縣尊請酒,明日就要行了。祇囑咐小姐,虎視眈眈,千萬留心保重。」家人應諾回家,因對冰心小姐細細說了一遍。冰心小姐聽了,不勝感激,暗想道:「天地間怎有這樣俠烈之人,真令人可敬!祇恨我水冰心是個女子,不便與他交結。又可恨父親不在家中,無人接待,致使他一片熱腸,有如冰雪而去,豈不辜負?」心下欲要央叔叔水運去拜拜,以道殷勤。又恐他心術不端,於中生釁;欲要備禮相送,又見他豪傑自居,議論侃侃,恐怕他說小視;欲要做些詩文相感,又恐怕墮入私情。真是千思百想,無計可施。祇是時時叫家人去探聽,看鐵公子有甚行事來報,再作區處。

到午後,有人來報:「鐵相公縣裏太爺請去喫酒去了。」到夜,又有人來報:「鐵相公被太爺請去,喫得爛醉回來了。」到次早,又叫家人去打探:「鐵相公可曾起身回去?」家人打探了,來回復道:「鐵相公因昨夜多飲了幾杯,今日起身不得,此時還睡著哩。」冰心小姐聽了,沉吟放心不下,又叫家人去打聽。家人去了半晌,又來回復道:「鐵相公還未去哩。」冰心小姐道:「他昨日說今日就行,為何又不去?」家人道:「我問獨修和尚,他說府裏太爺知道他是鐵都堂的公子,吩咐留下,也要備酒請哩,故此未去。」冰心小姐聽了,還祇認做勢利常情,也不放在心上。

又過了兩日,忽家人來報道:「昨夜本寺獨修和尚,請鐵相公喫些素菜,今日鐵相公肚裏疼,有些破腹,倦懨懨的坐在那裏,茶也不喫。」冰心小道姐聽了,便有些疑心,暗想道:「喫素菜為何至破腹?此中定有緣故。」因吩咐家人,快再去打聽,看可曾請醫人調治否?家人去看了,又來回覆道:「已請縣前的太醫看過,說是脾胃偶被飲食傷了,故此泄瀉,不打緊,祇消清脾理胃,一兩服就好的。」冰心小姐聽了,心略安些。到了次早,天才明,就打發家人去看。家人去看了,又來回覆道:「鐵相公昨晚喫了藥,一夜就瀉了有十餘遭,如今瀉得有氣無力,連床也下不來!」冰心小姐聽了,大驚道:「不好了,中了奸人之計了,卻怎麼處?」欲要去救他,自家又是個女子,怎好去得。尋思不出計來,祇急得轉來轉去,跌足嗟嘆道:「這都是為救我,惹出來的禍患,我不去救他,再有誰人?」躊躇半晌,忽想道:「事急了,避不得嫌疑,祇得要如此了。」因問家人道:「鐵相公有甚人跟來?」家人道:「祇有一個童子,叫做小丹。」冰心小姐道:「這小丹有多大了?」家人道:「祇有十四五歲。」冰心小姐道:「這小丹乖巧麼?」家人道:「甚是乖巧。」冰心小姐道:「既是乖巧,你可去悄悄的喚他來,說我有要緊言語與他說。你可著兩個去,一個同他來,留一個暫時伺候鐵相公。要留心看定,不可走開。」家人領命去了。

去不多時,忽然領了小丹來見。冰心小姐因問道:「你家相公前日在縣時,甚是精神,為何忽然生起病來?」小丹道:「我相公平時最有氣力,自從在歷城太爺那裏喫酒醉了回家,便有些倦倦怠怠。前日本寺獨修和尚又請他喫了些素齋,便漸漸破腹,生起病來。昨日喫了太醫一劑藥,便瀉了一夜,走持不得了。」冰心小姐又問道:「你相公雖然身於瀉倒了,心下可還明白?」小丹道:「相公心神原是明白的,祇是瀉軟了,口也怕開。」冰心小姐道:「你相公既心裏明白,也還可救。你回去可悄悄稟知你相公,就說我說,縣尊留他不是好意,皆因前日你相公救了我回家,沖破了過公子的奸計,又挺觸了他許多言語,他欲要硬做對頭,又被你相公拿著那假傳聖旨的短處,一時爭勢不來,又見相公孤身異地,故假獻殷勤,要在飲食中暗暗害你相公性命。你相公若不省悟,再喫他一茶一飯,便性命難保矣!」

小丹聽了,連忙點頭道:「小姐見得最是。若不是他們用的奸計,為何昨夜喫了藥,轉瀉的不住?想起來連寺裏和尚,也不是好人,怪道方纔還勸相公喫藥哩。我回去對相公說破了,等相公嚷罵他一場,使他不敢。」冰心小姐道:「這個使不得。和尚雖然不好,祇怕還是奉知縣之命。你相公若嚷罵了他,他去稟過知縣,知縣此時是騎虎之勢,必然又要別下毒手。你相公正在病中,身體軟弱,如何敵得他過?祇好假做癡呆,說是病重,使和尚不防備。捱到晚間,我這裏備一乘小轎,悄悄的在寺門外等候。你可勉強扶你相公出來,上了轎,一徑抬到我這裏來。我收拾了書房,請你相公靜養數日,包管身體自然強健。且待身體強健了,再與他們講話也不遲。」小丹道:「既承小姐有此美意,小的回去就扶相公上轎來罷。」說完就走。冰心小姐又喚住吩咐道:「還有一句要緊的言語與你說,你須記明。」小丹道:「小姐又有甚話說?」冰心小姐道:「你相公是個禮義俠烈之人,莫要說我是個孤女之家,寧死避嫌疑不肯來。你相公若果然有此說,你可就說我說,英雄做事,祇要自家血性上打得過,不必定做腐儒腔調。況微服過宋,聖人之處患難,未嘗無權。我在此等候,不可看做等閑。」小丹道:「小姐吩咐的,小的都知道了。」

因忙忙走了回去,到床前候鐵公子睡醒呻吟時,又看看無人在面前,遂低低將水小姐喚去,說縣尊不是好意之言,一一說與鐵公子知道。鐵公子聽完了,不覺吃了一驚,忽想道:「是也,我鐵中玉為何一時就蒙懂至此!」心下勃然大怒,就要掙起來,到縣裏去說。小丹因又將冰心小姐恐別下毒手,已備轎子接他去養病之言,說了一遍。鐵公子聽了,又歡喜起來道:「水小姐慮事,怎麼如此周密!但他是個孤女,我又是少年男子,又有前日這番嫌疑,便死於奸人之手,也不便去住。」小丹聽了,因又將臨出門,水小姐叫回去吩咐之言,細細說了。喜的個鐵公子心花都開,因說道:「這水小姐也不似個女子,聽他說的話,竟是個大豪傑了,我就去也不妨。」

正說不了,祇見獨修和尚又捧了一鍾藥來,對小丹說:「太醫說,再吃這一鍾,瀉便止了。」小丹接了道:「多謝師父,等我慢慢扶起相公喫罷。」獨修道:「喫過藥再喫粥罷。」說罷,就去了。小丹見和尚去了,遂將藥潑在後面溝裏,鐵公子因忿恨道:「原來我的病,都是這禿奴才做的手腳!」

捱到天晚,小丹看見一乘小曖轎,已在寺門外歇著,又有兩個家人與小丹打了照會。小丹遂走進去,悄悄與鐵公子說知。鐵公子此時實實走不起來,恐負了水小姐一番美情,祇得強抖精神,掙將起來。恰恰湊巧,這一會院中無人,小丹因極力攙扶了出來。到了院外,兩個家人又相幫攙了上轎,徑抬到水侍郎府中。小丹見轎子去了,方纔又折回身,尋見管門的老和尚說道:「鐵相公偶遇見一個年家,接去養病。房裏的行李,可叫獨修和尚收好,改日來取。」說罷,自去趕上轎子同走。走到半路,水小姐早已又差個家人,打了一對燈籠來接。鐵公子坐在轎中,見四圍轎幔遮得嚴嚴穩穩的,下面茵褥鋪得溫溫軟軟的,身體十分爽快。又見燈籠來接,知水小姐十分用情,不勝感激。

不一時到了,水小姐竟吩咐抬入大廳上,方叫歇下。此時堂中燈火點得雪亮,冰心小姐立在廳右,叫兩個家人媳婦與兩個丫鬟,好生攙扶鐵相公出轎,到東邊書房裏去住。鐵公子下了轎,即忙叫小丹拜上小姐:「多感美情,奈病體不能為禮,容稍好再叩謝罷。」竟隨著僕婦、丫鬟,扶到東書房床上坐下,因掙扎走了幾步,身體愈覺困倦,坐不得一刻,就和衣而睡。此時鐵公子心已安了,又十分快暢,放倒身子,便沉沉睡去。冰心小姐教丫鬟送上香茗,並龍眼人參湯,因見鐵公子睡熟,下敢驚動。冰心小姐發放了轎夫並家人,獨與幾個僕婦、丫鬟坐在廳上,煎煮茶湯守候。卻教小丹半眠半坐在床前,隨時呼喚。

鐵公子這一覺,直睡到三更時分,方纔醒轉。翻過身來,睜眼看時,祇見帳外尚有一對明燭點在臺上。小丹猶坐在床下,見鐵公子醒了,因走起來問道:「相公,這一會身子好些麼?」鐵公子道:「睡了這一覺,腹中略覺爽快些。你怎麼還不睡?」小丹道:「不獨小的未睡,連內裏小姐並許多嬸嬸、姐姐們俱在大廳上烹茶、煎湯、煮粥,伺候相公哩。」鐵公子聽了著驚道:「怎敢勞小姐如此鄭重!」正說不了,幾個僕婦、丫鬟,或是茶,或是湯,或是粥,都一齊送到書房,與公子喫。鐵公子因是水瀉,不敢喫茶,人參湯又恐太補,祇將龍眼湯呷了數口。眾丫鬟苦勸,又喫了半甌。喫完因說道:「煩你們拜上小姐,說我鐵中玉虎口殘生,多蒙垂救,高誼已足千古。若飲食起居,再勞如此殷勤,更使我坐臥不安矣,快請尊便。」一個丫鬟叫做冷秀,是冰心小姐貼身服侍的,因回答道:「家小姐說,鐵相公的尊恙,皆是為救家小姐惹出來的,鐵相公一刻不安,家小姐心上一刻放不下。這兩日打聽得鐵相公病勢加添,恐遭陷害,日夜徬徨,寢食俱廢。今幸接得鐵相公到此,料無意外之變。許多懮疑俱已釋然,這些茶湯供給小事,何足力勞。鐵相公但請寬心靜養,其餘不必介意。」鐵公子道:「我病,小姐不安,若是小姐太勞,我又何能甘寢?還請兩便為妙。」冷秀道:「既是鐵相公吩咐,家小姐自當從命。且候鐵公子安寢了,小姐便進去。」鐵公子道:「我就睡。」因叫小丹替他脫去衣服,放下帳子,側身而臥。祇見錦裀繡褥,軟綿舒適,不啻溫柔鄉裏,神情殊爽。正是:

恩有為恩情有情,自然感激出真誠。
惹存一點為雲念,便犯千秋多露行。

眾僕婦、丫鬟看見鐵公子睡下,方同出房來,將鐵公子言語說與冰心小姐知道。冰心小姐聽了道:「鐵相公既說話如此清楚,料這病也無甚大害。」又吩咐家人,明早去請有名的醫生來看視。又吩咐兩個僕婦,在廳旁打鋪睡了伺候,恐怕一時要茶要水,吩咐停當,方退入閣中去安息。正是:

白骨已成魂結草,黃花啣得雀酬恩。
從來義俠奇男女,靜夜良心敢不捫?

冰心小姐雖然進內安寢,然一心牽掛。到次日天纔微明,就起來吩咐家人,催請醫生,又吩咐僕婦伺候茶湯,又吩咐小丹,教他莫要說小姐在外照管。不多時,鐵公子醒了,欲要起來,身子還軟,穿了衣服,就在床上盥櫛了,略喫些粥,半眠半坐。又不多時,家人請了個醫生來看。醫生看過道:「脈息平和,原非內病。因飲食喫的不節,傷了脾胃兩家,以致泄瀉。如今也不必多服藥餌,祇須靜養數日,自然平復。第一要戒動氣,第二要戒煩勞,第三要戒言語,要緊,要緊!」因撮了兩貼藥去了。冰心小姐見說病不打緊,便歡歡喜喜料理,不題。

卻說長壽院的獨修和尚,聽見管門的說鐵相公去了,叫他看守行李,忽吃驚道:「他去不打緊,但是過公子再三囑咐,叫款留下他,粥飯中下些大黃、巴豆之類,將他瀉死,沒有形跡。這四日已瀉到八九分,再一劑藥,包管斷根。再不防他一個病人會走,這已不可解。倘過公子來要人,卻怎生回他?」想了一夜,沒有計較。到次日絕早,祇得報與過公子知道。過公子聽了大怒道:「那廝,你前日報我說,他已瀉倒在床,扒不起來,昨夜怎又忽然走得去?還是你走了風,奉承他是都堂的公子,叫他逃去,將我家老爺不看在心上?」獨修和尚跌腳搥胸道:「太爺冤屈殺我!我們和尚家最勢利,怎麼現放著本鄉、本土朝夕護法的老爺不奉承,卻又去奉承那別府、別縣不相識的公子?」過公子道:「這原是縣裏太爺的主意,我也不難為你,祇帶你到縣裏去回話。」遂不由分說,叫從人將獨修帶著,親自來見縣尊,就說和尚放走鐵主。

縣尊因叫獨修問道:「你怎麼放走鐵相公?」獨修道:「小和尚若要通信放走他,何不在他未病之先?他日日出門喫酒,此時放了他,還可塞責,怎如今他瀉到九死一生之際,到放他去了,招惹過太爺怪我?我實不知怎生逃走的。」縣尊想了一想道:「這也說得是。我且不加罪,但這鐵相公臨去,你可曉得些蹤跡麼?」獨修道:「實實不知蹤跡。」縣尊又問道:「這幾日可有甚朋友與他往來?」獨修道:「並無朋友往來。」縣尊道:「難道一人也無?」獨修道:「祇有水府的管家,時時來打聽,卻也不曾進去見得鐵相公。」縣尊對過公子笑了一笑,道:「這便是了。」過公子道:「老父母有何明見?」縣尊道:「這鐵生偶然過此,別無相識,惟與水家小姐有恩。這水家小姐又是個有心的奇女子,見我們留鐵生久住,今又生起病來,祇怕我們的計謀都被他參透了,故時時差人打聽,忽然移去。賢契此時要知消息,祇消到令岳處一問,便有實信了。」過公子一想,也沉吟道:「老父母所見最明,若果如此,則這水小姐一發可恨矣。我再三禮求,祇是不允。怎一個面生少年,便窩藏了去?」縣尊道:「賢契此時不消著急,且訪確了再商量。」遂放了和尚。

過公子辭了回家,叫人去請了水運來。水運一到,過公子就問道:「聞得令侄女那邊,昨夜窩藏一個姓鐵的少年男子在家,不知老丈人可知道麼?」水運道:「未知。自從前日搶劫這一番,他怪我不出來救護,甚是不悅於我。我故這幾日不曾過去,這些事全不知道。」過公子道:「既不知道,敢煩急去一訪。」水運道:「訪問容易。但這個姓鐵的少年男子,可就是在縣堂上,救舍侄女回來的後生麼?」過公子道:「正是他。」水運道:「若是他,我聞得縣尊送他,在長壽院中作寓,舍侄女為何藏他?」過公子道:「正為他在長壽院中害病幾死,昨晚忽然不見了。我想他此處別無相識,不是你侄女藏過,更有何人?」水運道:「若是這等說來,便有幾分是他,待我回去一問便知。」遂別了回家,因叫他小兒子推著過去玩耍,就叫他四下尋看。

原來這事,冰心小姐原不瞞人,故小兒走過來就知道了。忙回來報知父親說:「東廂房有個後生,在那裏害病睡著哩。」水運識得是真,因開了小門,走過來尋見冰心小姐,說道:「這事論起來,我與哥哥久已各立門戶,原不該來管你的閑事。祇是聞得外面議論紛紛,我是你一個親叔子,又不得不管你的閑事。」冰心小姐道:「侄女若有甚差錯處,外人尚且議論,怎麼親叔子管不得閑事?但不知叔叔說的是何事?」水運道:「我常聽見人說的:『男女授受不親,禮也。』你一個孤女,父親又不在家,又無兄弟同住,怎留他一個他鄉外郡,不知姓名,非親非故的少年男子,在家養病?莫說外人要談論,就是我親叔子,也遮蓋你不來。」

冰心小姐道:「侄女又聞聖人制禮,不過為中人而設,原不曾縛束君子。昔魯公報玉卑,而晏嬰跪受,所謂禮外又有禮也。即孟子論男女授受不親之禮,恐怕人拘泥小節,傷了大義。故緊接一句道:『嫂溺叔援,權也。』又解說一句道:『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由這等看起來,固知道聖人制禮,不過要正人心。若人心既正,雖小禮出入亦無妨也。故聖人又有『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之訓。侄女聞太史公說的好:『緩急,人所時有』,又聞『為人,恩讎不可不明』。故古今俠烈之士,往往斷首刳心而不顧者,蓋欲報恩復讎也。侄女雖一孤弱女子,然私心竊慕之。就如前日,侄女靜處閨中,未嘗不遵王法,不畏鄉評而越禮與人授受也;奈何人心險惡,忽遭奸徒串同黨羽,假傳聖旨,將侄女搶劫而去。此時王法何在?鄉評何在?即至親骨肉又何在?禮所稱『男女授受不親』者,此侄女向誰人去講!當此九死一生之際,害我者其讎固已切齒,設有救我者,其恩能不感之入骨耶?這鐵公子,若論蹤跡,雖是他鄉外郡,非親非故的少年男子;若論他意氣如雲、肝腸似火,比之本鄉、本土,至親骨肉,豈不遠勝百倍!他與侄女,譬如風馬牛毫不相及,祇因路見不平,便挺身縣堂,侃侃爭論,使侄女不死於奸人之手,得以保全名節還家者,鐵公子之力也。今鐵公子為救侄女,觸怒奸人,反墮身陷阱,被毒垂危。若侄女避小嫌,不去救他,使他一個天地鍾靈的血性男兒,陷死異鄉,則是侄女存心與豺狼何異?故乘間接他來家養病,養好了,送他還鄉,庶幾恩義兩全。這叫做知恩報恩,雖告之天地鬼神,亦於心無愧。甚麼外人敢於議論紛紛,若要叔叔來遮蓋!叔叔果若念至親,便當挺身出去,將這些假傳聖旨、搶劫之人,查出首從懲治一番,也為水門爭氣,莫比他人,祇畏強袖手!但將這些不關痛癢的太平話,來責備侄女,似亦不近人情,叫侄女如何領受?」

水運聽了這一篇議論,噤得啞口無言。呆了半晌,方又說道:「非是我不出力,怎奈我沒前程,力量小,做不來。你說的這些話,雖都是大道理,然君子少,小人多,明白的少,不明白的多。他祇說一個閨中女兒,怎留一個少年男子在家,外觀不雅。」冰心小姐道:「外觀不過浮雲,何日無之?此心蓋人之本,不可一時少失,侄女祇要清白,不受玷污,其餘哪裏還顧得許多?叔叔慢慢細察,自然知道。」水運自覺沒趣,祇得默默走了過去。祇因這一走,有分教:

瓜田李下,明俠女之志; 
暗室漏屋,窺君子之心。

不知水運回去,又設何計,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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