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如此京華
◀上一回 第四十二回 六姨娘作遺產公用 燕尾生以一怒動聽 下一回▶

  卻說漁陽見從汽車上下來的正是燕尾生,心裡想:「今天找到了,看他有什麼嘴臉給我。」便努出眼珠,挺起肚子,立在當路,專等尾生來招呼。這原是漁陽的不是,他自己也不向身上看看,穿些什麼衣服,也值得坐汽車的人來招呼他。怪不得尾生正眼也不瞧一瞧,高視闊步的隨著健齋跑進個漚釘獸環的大門內去了。漁陽經這一來,不覺像背上澆了一鏇子冷水般,血脈都氣得險些兒停住了。停了一回,才看著大門罵出聲來,咬緊著牙齒道:「看以後罷,我總認得你呢。」說著,自走開去了。

  且說健齋,尾生今天所訪的不是別人,是他父執閣老南海瞿傲秋先生。這位瞿閣老平生沒有別的奇才,只不發標勁,不計笑罵,不近新人。這三個不字的工夫,是獨一無二的。所以揚歷中外四十餘載,盡經過了幾次喪師割地,國破家亡之慘,他老先生卻還是一人之寵,萬人之望。有人送了他個綽號叫「改良長樂老」,也算是謔不傷雅的了。

  他與健齋、韜庵的父親方大將軍原是至交。方大將軍的脾氣是最古怪不過的,發起牛性來,別人上去包管碰了一鼻子灰下來,只有瞿閣老會一陣嬉皮笑臉,能將他牛性按住。便是韜庵、健齋在方大將軍面前是取得兒子資格的,講到信用,還不及瞿閣老。所以他們弟兄有不開交事,總拉著閣老去婆婆媽媽充調停使的。這天健齋同尾生匆匆來謁,眼見得又有事來煩這位老人家了。

  這時瞿閣老正在監督著幾個門客,寫生日做壽送往京內各門生故舊的請柬兒。一個個按著上年送禮的簿子計算著,說:

  「這是記名的道尹,前兒虧我一封信便補了潮循,是有數的肥缺兒,應該給他一個請柬的。」又說:「那是最沒良心的混帳東西,兩三重世誼不算,便是前年那得賄縱匪的一事,沒我疏通著,看他還有腦袋?去年的生日,他竟好意思送了四幅壽屏、八壇紹酒就完了。今年還送這些堆不了的東西來,叫門子摜上街去,說請他自己用著罷。」

  正嘮叨著,忽聽得院子裡兩個人直笑進來道:「誰冒犯了老伯,又獨自抱怨著哩。」閣老見進來的正是健齋同尾生,不覺老面皮上一紅,登時放出憂國憂民的態度來道:「那裡是抱怨人呢。你想國家今日憂患正多,內有號寒之蟲,外有負隅之虎,我們做官的宵旰憂勤,還怕無補國運,那些小孩子們燕安鴆毒的勸老夫做起生日來,那得不令人聞而歎息。咳,人心如此,天道可知。便有我瞿某一人撐持風義,怕也難挽狂瀾呢。」

  說完,頹然在一張醉翁椅上坐了,指著兩個椅子給兩人,居然有天道茫茫,予欲無言之概。健齋想:「這老頭兒多怕又三日沒受炭敬,所以發起牢騷來哩。」

  閣老停了一回,待門客等把請柬收拾了自去,才轉過顏色來,向著尾生道:「你是讀過書本子的,替老夫想想,該氣也不該?」依尾生前日的性氣,見了這醜態,早拂袖離座,大罵而出了。此時卻也歎了一口氣道:「士風澆漓,於今為甚。只天下之重,寄於老大人一身。大將軍方有事於國,倚老大人如筮卜,還望達觀通變,慰蒼生斯人之望呢。」瞿閣老聽得這幾句話可得意了,捻著幾根鼠須歎息道:「老夫呢,原也目擊瘡痍,不忍高蹈。只這班後生小子官還沒做大,先學了這一種下流習慣,不得不令人聞而歎息呢。」

  接著回頭向健齋道:「昨天承你不忘,又送了許多東西來,我竟老實不客氣照單全收了。」健齋笑道:「這也值得你老伯說起的?前兒家大將軍還說起老伯是人倫之表,吩咐姪兒時來親近著,多受些教益哩。」瞿閣老撫掌笑道:「算了,算了!老夫不知道你們父子都是天下第一等有心計人?提得起,放得下,把我當作堆子上泥人般,在你們掌上轉著玩的。昨天送那份東西來,我早知父子兄弟間又闖了什麼亂子,將木梢輦上肩來哩。今天果然來了。誰來信你這些話兒,有事快說罷!」說完忽的變了顏面,將眼睛閉著,抽了袋旱煙兒,放出一種堂皇聽受的把勢來。健齋不覺也笑了。尾生暗地向他努嘴兒,健齋才吞吞吐吐的道:「前天家大將軍又聽了三弟的話了,說姪兒……」說到這兒,便漲紅了臉說不下去了。瞿閣老閉著眼睛道:

  「說你怎樣呢?」健齋囁嚅道:「說六姨娘……」說到這兒又停了。瞿閣老道:「六姨娘又怎樣呢?」健齋又囁嚅道:「說燕兒呢。」

  瞿閣老原是燮理陰陽的大臣,聽了不覺將旱煙袋擊著椅背道:「老夫知道了。可是說你同六姨娘搶餑餑兒吃,被燕兒瞧見了,告訴給韜庵聽了。韜庵幫著六姨娘說你尊長前無禮,上了個彈章。老子動了氣,要把你一頓皮鞭子,打個臭爛麼?不要緊,不要緊,老夫來使個釜底抽薪的妙策,叫六姨娘代你辯白。說那個餑餑原是兩個人互喂著吃完的,正嘴對著嘴的當兒,被燕兒瞧見了,誤認是搶不勻,狠命的相咬著呢。這一來可不是你沒事了麼?」健齋聽了這一篇天外飛來的話,不覺駭然,停了一回,才掙出一句話來道:「不是這樣的。」瞿閣老睜開眼來道:「不是這樣的,我想不過是這樣的罷了。既不是這樣的,我的妙策用不著了。再來,再來,你也須說得明白一點兒。」

  說時,那眼睛又閉了,那旱煙袋又在嘴裡了。

  健齋要他幫助,沒法兒只得直說出來道:「姪兒弟兄間原是互相督責慣的。」瞿閣老點頭道:「不差,不是傾軋,是督責,好氣象啊!」健齋道:「現在因老人家上了年紀了,保不定一旦歸天,那身後的遺產是應先支配好的。」瞿閣老嘖嘖贊歎道:「謀患未然,虧賢昆仲有這一片孝思,難得,難得。」

  健齋道:「只他老人家卻像要自己帶著走的一般,從沒講到這事過一句。姪兒便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瞿閣老恍然道:「明白了,明白了,可是六姨娘同燕兒兩人將來的承襲問題麼?那容易得很,老房傳下來的,理應歸各房公用,這還有什麼難分配的?」尾生聽了,再也忍不住笑了。

  健齋著急道:「老伯怎始終纏夾起來。」瞿閣老睜開眼來道:

  「難道又說差了?你說,你說。」說時眼睛又閉上了。健齋道:

  「姪兒想燕兒是六姨娘最寵的,六姨娘又是家大將軍最寵的,得他兩人吹噓,便十成八九,所以每日總在他們兩位跟前少展間接的孝思。那知三弟眼紅了,說我有戾太子乾蠱之嫌。老人家聽了那得不動氣?昨天定省時,見鐵青了面孔,一語不發,就為著這個。老伯,這件事非你莫解的哩。」瞿閣老一壁聽著,一壁搖著頭,嘴裡不住說:「難,難!」

  尾生明知他又是那毛病發作了,便慨然道:「僕因健齋公子國士之遇,原欲竭忠盡能,舉公子所不忍施於兄弟者毅然行之,徒以公子仁愛,不欲因是啟齊秦巢刺之爭,故求援手於老大人。老大人而終不肯援手者,僕一身何足惜,將殺身以報公子矣。」說完,霍的立起身來。

  這可把瞿閣老嚇壞了,忙將旱煙袋一丟,搖搖擺擺的向尾生招手道:「壯士請坐,老夫好容易掙了這幾十年,有可以商量的事,沒有不商量的。好得兄弟不和,是有兄弟人家常有的事,也算不得大難啊!」尾生這才坐了下來,卻復朗朗道:「老大人與大將軍為一人之友,而健齋公子有同根之禍。若一時排解,則輿台臧獲所優為。非所以浼老大人者,老大人苟為大將軍計,為鍵齋公子計者,即不能復為群從計,是則老大人所知,而弗待下士喋喋者也。」瞿閣老一聽,想:「完了。」真是:

    萁豆已傷煎太急,更從空穴起微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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