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娛目醒心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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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純孝由來出性天,三牲五鼎總徒然。

    天涯走遍尋遺骨,留得芳名萬古傳。

  孟子有言:父母俱存,兄弟無故,最是人生樂事。設不幸而父南子北,兄東弟西,生離猶如死別,豈非人生極苦之事?然或遭世亂,或為飢驅,好好一堂聚處的骨肉,弄得一在天涯,一在地角,生不能形影相隨,死不能魂魄相依者,比比而有。世人每說:人之生離死別,皆由天數注定,非人分成可挽回。不知數雖注定,挽回之力,全在乎人。果其仁孝之念,發於至性至情,一當骨肉分離,生必尋其蹤,死必求其骨,極艱難困頓之時,而此心不為少挫,則鬼神必為之呵護,夫地必為之周全,畢竟報其苦心,完其骨肉而後已。古語云:「孝可格天。」蓋育明明可驗者。古來如孟宗哭竹,王祥臥冰,俱是孝感動天的故事。我要說孝子萬里尋親遺骨。且先說尋兄弟的事,作一引子,與看官聽。

  話說前朝崇禎末年,常州江陰縣有一舊家子弟、姓徐,名爾正。父親已故,母親陳氏,領著幼弟一人,年才十歲,學名爾嘉。爾正從幼讀書,專習舉業;年逾二十,已經娶妻。其如命運不通,未能入學。平日事母極孝,撫養幼弟尤加愛惜。家道雖非富足,尚可度日。奈其時正值明季鼎革時候,天下荒亂,百姓流離受苦,江陰一縣屢被兵火,城中安身不得,合家人口避往城西數十里外青一埭上居住。漸漸家計蕭條、用度日缺。要曉得當此世界,留得一家性命,便是僥倖的了。

  那時大兵南下,一面出榜安民,一面掃除餘寇,兵馬塞途,鄉村僻處亦紛紛而來。雖軍令嚴肅,難免地方騷擾,以故兵馬所至,人人關門閉戶,不敢窺探。一日,有一騎馬軍士在青山埭上經過,下馬少息,將馬係在一棵大楊樹上,適當爾正門首。其時爾正不在家。爾嘉卻好走出門來,見有一匹馬係在樹上,小孩子家頑耍心重,心中大喜,借著傍邊石凳墊腳,小孩子身輕一扒就扒在那馬背上。恰好軍士到來,見一孩子騎在馬上,他便將韁繩解脫,牽了便走。爾嘉正在要馬行動,見他牽了走,以為得計,並不呼喝一聲。那人將馬牽遠,即便聳身上馬,把爾嘉用手挾定,加上幾鞭,竟一溜煙不知去向了。

  再表陳氏要叫兒子讀書,屋裡不見,走出門外來尋,左右觀望,見一相熱鄰人走來,便問道:「你見我家小官人麼?」其人道:「我正要問。方才見一騎馬人挾一孩子,飛馬而走。馬背上抱的孩子,倒像你家小官人模樣。未知如何被他挾去。」陳氏大驚,忙尋爾正來告訴失去兄弟。爾正忙從去路飛步趕去,趕了十餘里路,天色已晚,杳無影響,只得回來。母子相對悲泣。算計明日再去城中打聽。過了一夜,絕早抽身到城中探聽消息。有人說:「大營兵馬,今早五鼓起行,所掠人口,俱已帶去。」爾正聽了,便知兄弟去路已遠,猶如落在井裡一般,含淚回家,告母知道。陳氏此時心如刀割,整整哭了一夜,越思越痛,日夕悲淚不止,漸漸兩目失明。

  爾正一發愁悶,欲到遠路尋訪,又念家無隔宿之糧,老母何人看顧?適近處有一開油店的,覓一僱工人,爾正欲圖工食養娘,便僱與他家,日間幫他做生意,夜間溫理舊業,讀書往往達旦。

  其年適值考期,爾正辭別店主,欲去赴考。主人笑而許之。那知縣府試後,宗師按臨,高高進了一名秀才。報到家中,陳氏也自歡悅。店主且駭且喜,也肯略為飭助,把入學事情料理過去。明年有人請他處館,束脩頗厚。處了幾年館,家中漸有蓄積。一日,告陳氏道:「家中用度,一二年可以不缺,兒今日可以出門尋弟了。但須遠處遍訪,回來日子,遲早難定,母親須要寬心等候。」其母道:「兒此去尋得見,便是天從人願了!」一面囑咐妻子善理婆婆,自己帶些盤費,徒步而行。

  爾正料滿洲兵鎮守北路者多,遂渡江過淮,往山東、山西、北直一路尋去,逢人便問,遍貼招子。曉行夜宿,走過幾個省分,歷過萬里程途,杳無躥蹤跡,只得復往南來,以圖一遇。今且慢表。

  且說爾嘉當日被人挾在馬上飛走,嚇得如醉如呆。一到營中,將他放下。小孩子離了家鄉,滿眼生人,便大哭起來。那人見他哭個不住,拔出刀來嚇他要殺。小孩子怕殺,就不敢啼哭了。過了幾日,派在某都司標下服役。每日廚下燒火,堂中掃地。其後年紀漸漸長大,放馬砍柴,一應下賤勾當,無一不使喚他了。幾次欲要逃歸,又聞逃走的捉轉來要問重罪,所以一步不敢走動。

  其時,爾正適到金陵,偶在城下走過,背後猛然宵叫「哥哥」之聲,聲音頗熟。回轉頭來,見一砍柴漢子,在後趕來,扯住爾正的手,道:「哥哥,那裡來?想得兄弟好苦也!」爾正道:「你是爾嘉兄弟麼?尋得我好苦!今日方得見面,為何如此模樣』」遂相抱而哭。因問:「一向住在那裡?」爾嘉道:「在某都司標下。主人拘管甚嚴,寸步難移。」爾正道:「既然如此,我且同你去見主人。」

  看官,要曉得爾嘉失去時,年才十一,今隔十餘年,已成一長大漢子,又且面目黧黑,形像多改了,爾正那裡認得出來?若爾正年紀雖多了十年,形容原未改變,故爾嘉尚能認得。當日若非爾嘉叫應,竟要當面錯過了。

  當下兄弟二人同到都司衙門。爾嘉先進內稟道:「小人有一哥哥,相尋到此,來叩見老爺。」都司便喚爾正進見。因是兄弟的主人,不免叩下頭去。都司便問:「你做甚麼的?」答道:「是江陰縣秀才。」都司道:「既是秀才,是唸書人了。你尋兄弟怎麼?」爾正道:「兄弟外外多年,老母家中日夜懸望,哭泣不已,至於雙目夫明,故不憚遠來尋取。欲求老爺發一點慈心,放兄弟回去,見母親一面。此恩此德,沒世不忘!」都司道:「放他回去不難。但要身價銀五十兩。如無銀子,休想回去!」爾正再四懇求,都司只是不允,只得稟道:「老爺必要身價,此時卻未曾帶來。待我回家湊足銀兩交上,然後領歸,不知肯麼?」都司道:「這卻使得。」

  爾正辭了主人,別了兄弟,星夜趕回,稟知母親。家中無措,只得向親友告貸。親友重其孝友,各相資助。湊足了五十兩之數,趕到金陵,交還身價,才得兄弟同歸。

  一到家中,爾嘉跪在膝前,叫母不絕。陳氏喜得涕淚交流,抱住兒子,如獲至寶,自頂至足,處處摸了一遍,忽問道:「吾兒,你的面孔怎麼大異往日?」爾嘉道:「娘看得見我麼?」陳氏道:「看見。」爾正亦忙上前道:「娘還看見我麼?」答道:「也看得見。」兩人大喜,俱向天叩頭,道:「蒙上天鑒念,我母雙目復明!」合家喜個不了。

  斯時,親戚鄰里聞爾嘉歸家,俱來道喜,又知其母雙目復明,益發稱賀不絕,俱歎道:「此皆爾正孝友所感!可見天心佑善不爽。」其後徐氏子孫,讀書孝友,門第日盛,至今為江陰望族。

  法昭禪師偈云:

    同氣連枝各自榮,此此小事莫傷情。

    一回相見一回者,能得幾時為弟兄?

  此偈發人手足之愛。今看了徐爾正尋弟這段故事,就是鐵石人也該感化了。更有孝子尋親骨殖一事,其事愈難,其情愈苦。而天之所以報答孝子者,其跡愈奇。待在下細細說來,下回便曉。

    同胞骨肉本相親,何事分張等路人?

    萬里相尋全至性,子孫榮盛合家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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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謀生無計遠鄉閭,妻也暌違,子也暌違。山川迢遞病支聞,生不能歸,死不能歸。思親孝子淚沾衣,朝也含悲,暮也含悲。艱危歷盡父骸回。天也維持,人也維持。右調《一剪梅》

  話說明季末年,吳門有一孝子,姓黃,名向堅,字端木。其父字含美,為雲南大姚令。時值天下大亂,干戈四起,據土稱王者紛紛不一,滇南一路幾成異域。含美義不從逆,埋名隱姓,遁跡民間。孝子徒步萬里,歷盡艱苦,尋其二親以歸。聞者爭相敬慕,或作傳紀,或為詩歌,甚至演為傳奇。至今優人演唱,雖婦人孺子,莫不痛哭一回,欣喜一回,盡知黃孝子之名。

  其時,有一名士計甫草,執贄孝子門下。有人道:「孝子無文采,你何故師事之?」甫草道:「吾師其行,非師其文也。天下的人,有能隻身徒步,走萬里蠻瘴之鄉,虎豹虺蛇盜賊也不怕,風波險阻也不懼,飢寒疾病也不恤,奉其二親以歸者乎?天地鬼神且敬之,吾何敢不敬?且世之拜人為師者,大抵通聲氣,樹黨援,不問其人之實行何如,依草附木,以出門下為榮。不此之非,而轉疑孝子為不足師乎?」人皆服其高論。可見人莫重於實行,而實行尤莫重於孝!

  後百餘年,而又有崑山曹孝子事。孝子名起風,字士元,原籍徽州。父名子文,母李氏。子文以貨殖為業,後來遷居崑山縣,家道漸消,用度覺得艱難了。俗語說得好:「坐吃山空」。子文本係經營人,焉肯束手坐困,因思出外做些生意以為一家活計。聞得藥料多出四川地方,販賣者每獲厚利,所以決計欲往四川。兒子年幼,托弟子斌熙管門戶。又向妻子叮囑一番,約定歸期,多則三年,少則二年,帶些資本,孑身獨往。

  常言道:「鑽天洞庭,遍地徽州。」故徽州人作字最多,出門不憂無伴的。即家中妻小亦以遠行為常,絕不阻留。那知子文出門之後,不知不覺過了數載,音問杳然,家中不免著急,求籤問卜,幾無虛日,凡有在四川作客人家,皆去打聽消息。或言在某處曾會過一面的,或言從未會見的,捕風捉影,總無的確的信。家中用度一日窘一日,再遲下去,漸漸有絕糧之厄了,因此懸望益切。

  一日,聽見有一徽客新從四川歸來,李氏命叔子斌急往探信。那客道:「聞令兄於幾年前已經病故,故同鄉客人盡皆知道。只因相去路途尚遠,故未曉得死的月日,死的地方。死信則是確的。」子斌疾忙回家報知嫂姪,合家大哭,掛孝招魂。

  其時,士元年才十六,對母哭道:「父親已經身死,骸骨不知拋落何處,孩兒欲要親到四川尋取父骨回來,望母許我出門。」李氏哭道:「這裡到四川有五六千里路,你年紀尚小,又無行李盤費,怎生去得?」士元見母不允,自忖道:「父即不得生還,難道骸骨也不能歸里?但家中實無餘積,盤費一無所措,如何去法?」想到此處,淚如泉湧,呼天搶地,大哭不止。

  一日,忽有一故人到士元家來。其人姓潘,名甸村,原籍徽州,住居蘇郡。與子文莫逆之交,常相往來,士元亦曾見過幾次。聞子義身故,特來弔問。子斌陪坐堂中。士元出來叩謝。甸村見了,蹉歎不已。士元坐在地下,只是哭泣。甸村問道:「如今你家作何算計?」子斌道:「吾的姪兒思欲趕到川中尋父遺骨,一則憐他年小,未可出遠:二來家中用度日極艱難,那有盤費出門?所以在家朝夕啼哭。」甸村道:「少年有些孝思,卻也難得。若論盤費,吾與令兄平日情同骨肉,亦不忍聽其骸骨不返。如若要往,願以百金相助。但令姪年小,積途萬里,孤身獨去,卻不放心。」子斌道:「甸兄有此義舉,這是吾家生死感戴的!吾姪年小,弟願代他前去,尋取骨殖回來。」甸村道:「兄肯代去,最好的了。吾即送銀到來。」說罷,起身別去。斯時,士元感激,李氏心中稍寬。

  不上兩日,甸村果送盤費百兩過來。子斌便收拾起行。母子諄諄致囑:「尋見遺骨,速即歸來。」子斌諾諾而去。

  自子斌去後,將及一載,母子眼巴巴無日不望。那知子斌初到川中,只道一問便有著落,及至東尋西訪,毫無影蹤。擔擱二年,看看行囊將盡,留此無益,只得獨自回家。連著在路日子,准准三年。

  士元見叔父回來,依舊尋不著父親骸骨,益發傷心大哭,向母親道:「兒此番生生死死,總要尋著父親遺骨。即盤費全無,求乞前去,也顧不得!」李氏與子斌再四阻留,士元去志益堅。

  其時,甸村聞子斌歸家,正來問信。士元出見,哭訴道:「前承老伯厚贈,徒負盛德。姪今親往尋訪,就令走遍天涯,沿途乞丐,亦所甘心!萬望伯父看先人之面,照顧家中老母一二。」說罷,跪下痛哭。甸村一見慘然,即忙扶起,道:「你有如此孝心,吾也不好阻擋,想上天亦一定憐你的。如無盤費,吾再助你五十兩便了。」甸村一到家中,便送銀過來。士元留下三十兩作家中用度,自己帶了二十兩作路上盤費。臨行時,母子痛哭一場。士元自料此去路程難定,歸期未卜,盤費前後不夠,總要在外打算,多留些家中,好待母親過活。

  且說士元別了母親、叔父,一徑起身。初尚搭船,行了數日,漸出江南疆界,心中想道:「吾日坐船中,怎能得見父骨?須在陸路尋訪,或者問得出來。」遂辭別船家,徒步而行。又思:「我只一張嘴,那裡能逢人便問?」因而買一尺方的黃布,將父親年貌、履歷,自己尋取骨殖,求人指示的意思,備細寫明,負在背上,以便訪問。果然路上看見的人皆來相問。有的道:「是『袁憐黨』假作孝子騙人的。」有的道:「看他容顏哀戚,實從心上發出,是個真孝子。」旁人談論,紛紛不一。又有人指點他道:「某處地方,徽州人作客最多,你應某處去訪問。」

  士元聽了,不論遠近,便去探訪。或日行數十里,或日行百餘里,遇不著宿頭,就在枯廟中過夜。走了半年有餘,才至四川成都府。此處卻因子斌來尋訪過一番,士元一到,便有同鄉人告訴他道:「前日令叔到此,尋了二年,杳無影蹤,看來令尊遺骨不在此處。況四川一省,地有數千里大,還宜別處去尋。」士元便離了成都,向東尋去,直至滇南境上,並無蹤跡。退轉身來,又往金川一路尋覓。其處皆高山峻嶺,行走的路益發險絕,人煙絕少。

  一日,行至黃昏時候,茫無宿處,路旁見一石洞,鑽身入去,宿了一宵。天明看時,只見滿地毛骨,血痕點點,起身便走。走過數里,才見人家。居人見他來得早,便問:「客人,昨夜宿在何處?」士元告他宿處。人皆吐舌道:「此是老虎洞,如何宿在裡頭?」有的道:「此位客人,想是銅皮鐵骨的,老虎不要吃他。」有的道:「你看他背上所負的榜,是個尋親孝子,所以老虎不敢害他性命。」

  又一日,貪走失路,尋不著宿店,遇一破寺,推門進去,見殿上十數個長大漢子坐在裡頭飲酒,兩旁排列刀仗,一見士元,便喝道:「你是何人?敢來窺探!」士元戰兢兢答道:「是求宿的。」有人看見他背上有字,仔細一認,便對眾人道:「這人卻是個孝子,不要害他。」又道:「想你沒吃夜膳?」便與飯吃,教他宿在廊下。初更時候,只見眾人俱執刀仗而去,五鼓才回。又有人叫他道:「天色將明,你該去了。此處是小路,往南數里方是大路。」士元如言而行,果是大路。

  又嘗於深山僻處見一婦人,通體精赤,長髮數尺,散彼肩上,向士元看了一回,走入深林中去了。問之居人,居人道:「此是山魅,見孤身客人,便要馱去求合,能致人死!想你是個孝子,故不來相犯。」所遇奇奇怪怪可駭可怕之事,如此者甚多,不能殫述。士元一心尋骨,全無一些阻怯。

  又行數日,有人道:「再走去不是中國界了。」士元只得回來,復到成都。未識其父骸骨究竟尋得著否,且聽下回分解。

    精誠一線上通天。只恐尋求念不專。

    歷盡艱危無變志,自然絕處有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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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人只患不心堅,若使心堅石也穿。

    試看尋親曹孝子。到頭畢竟裹屍旋。

  話說士元走過程途,已逾萬里,盤纏欠缺,路上飢餓,不過求乞度日。是日,重到成都,有向日會過的同鄉,都來慰問。士元備訴苦隋,各人斂錢相助。有勸他且回家去的,又有說:「此處有關聖廟,最是靈驗,該去求討一簽,以卜行止。」

  士元隨到廟中,跪在神座下,禱告一番,求得一簽:「利在南行。」遂辭別眾客,望南尋去。那知才過陳倉古道,錯了路頭,一直走到荒絕去處。行了數日,不見一人一屋,虧得身邊帶些乾糧,聊以充飢。又走數日,連乾糧都吃盡了。倘此時士元再行數十里,便達漢陽。無如時值隆冬,又降下一天大雪,路上積有一尺餘厚,寸步難行。見一土穴,只得暫避其中,還望雪住再行。那知風雪越大了,本是飢餓困乏的人,在土穴中足足又凍餓了兩晝夜,弄得淹淹待盡,有一氣沒一氣了。

  看官,你想地本偏僻少人往來的所在,又值此大風雪,那得有人走來搭救他?就是一百個,要死五十雙了。豈知天憐孝子,必不忍令其命絕於此,故當萬死一生之際,自然走出個人來保全他性命。

  話說其時有兩個好善的人,一姓項,名秀章;一姓許,名遇義。皆休寧縣人,同在漢陽作客。偶被雪阻,擔擱在朋友人家,因有緊要事,冒雪而歸。走至中途,見許多寒鴉對著土穴哀叫,又飛到二人前吱吱喳喳噪了一回,回身又對了土穴哀鳴不已,似有求救意思。二人心疑,便走到穴口一望,只見有人凍死在內。走進細看,見有尋父榜文負在背上。秀章道:「是個孝子,吾們須要救他。」遇文把手摸他鼻下,氣尚未絕,向著秀章道:「看來尚是有救,但如此荒僻地面,卻從何處去尋熱湯來灌他才奸?」秀章道:「離此里許就有人家,我去取來。」不多時,便攜了一壺熱薑湯,在雪地上走一步滑一步,忙忙趕到。灌下幾口,手腳牽動,眼也微微的開了。又灌了幾口,便有聲息,說得一半句話出來了。兩人大喜,便扶他坐起,再與他薑湯吃。看他神氣漸復,便問道:「你可勉強行得幾步麼?」士元點頭。兩人便左右扶持,一步一步,慢慢挨到家中。又將米湯與他吃,即忙鋪好被褥,把他安睡。

  士元窩在裡頭將息一夜,精神漸覺強健,一早起身,便向兩人跪謝。兩人扶起,細問行蹤,益相敬服。須臾,擺上早飯,兩人以肉相勸。士元謝道:「吾曾有誓,不見父骨,終不食肉。」二人見其出於真心,也不勉強他。士元是夜睡在牀上,翻來覆去,只是睡不著。三更以後,剛剛睡去,夢至一處,平原曠野,滿目蕭條,路傍有白楊數株,悲風蕭瑟,只見父親坐在樹下。士元一見,忙即趨至父前,跪下抱住。其父道:「你來了麼?我有十二個字念與你聽:『月邊古,蕉中鹿,兩壬申,可食肉。』你須記著。」說罷,忽然不見。但見棺木累累,停在樹下。心上酸痛,大哭起來。醒來乃是一夢。緊記夢中之言,一等天明,即將夜間的夢述與二人知道,告別欲行。二人止住道:「天氣寒冽,冰凍未消,如何走得長路?倘再有土穴之事,性命就難保了!既有此夢,日後自有應驗,且莫性急。殘冬不多幾日了,明春我們要往酉陽,不如同到彼處尋覓,或者有遇,亦未可知。」

  士元因二人堅留,只得住下,度日如年。過了殘冬,春氣漸溫,二人果然收拾行囊,往酉陽進發。士元同往。一到酉陽,借寓住下,二人各辦各人的事。士元日日尋覓父骨,探訪數日,亦無消息。

  一日,項、許二人有事要到郊外,約士元同行。走到一處,路道曲折,奸像曾經走過的一般。見一片平地,白楊數株,樹下停棺累累,與夢中所見無二。士元立住,下淚不止,對二客道:「此間風景,恍如夢中所歷,父骨在此,也未可知。」遇文道:「既然如此,我們且到近處人家問一聲看。」秀章指道:「你看,那邊不有一老人走來了麼?想是近處居人,去問他一聲,看是如何。」

  老人走近,見仙三人立著觀望,先問道:「三位是那裡來的?這位客官為可在此下淚?」遇文道:「這位敝友是個尋父孝子,正有一事,欲求指示。」老人道:「指示什麼?」遇義向士元道:「你尋父榜文帶在身邊麼?」士元即忙取出,送與老人觀看。蓋此榜本負背上,因今日與兩人同行,所以上暫時收起。老人看了,道:「果是孝子!」士元又將所做的夢,父親夢中所囑咐的十二個字,一一念與老者聽,指道:「此處幾株白楊,幾口棺木,皆我夢中見過,故疑父親遺骨在此。老丈倘有見聞,幸求指教!」說罷,又痛哭起來。老人道:「你且不要哭,好與你說。老漢姓胡,住在此地已久。外路客死者,往往停棺於此。如你夢中所言,或有應驗。但此地已是瑤人界土,必須稟過官府,標有檄文,瑤人方不攔阻。據老漢愚見,你們先去稟知官府,檄查各棺,有主無主,就可分別識認了。」秀章、遇文俱點頭道:「老丈所見不差。我們今日且別,明日稟過官府再來。」問明老者住址,別了回城。

  士元忙即寫明情節,稟求縣主檄查。縣主知其不遠萬里尋父骸骨,深嘉其孝,即與發檄細查。當日,縣差同了秀章、遇文尋著胡老人,齊到停棺之所,如集有主者俱來識認。一一認遍,皆有本主,單單存下一口破敗棺木,並無人認。仔細一看,棺已朽爛,白骨多露出在外。士元一見慘傷,即欲刺臂滴血。只見骨旁有牙牌一扇,共取觀看,上刻「蕉鹿」二字。胡老人拍手道:「夢中所言應駿了!」眾人問其緣故。胡老人道:「『月邊古』,是老漢的姓;『蕉中鹿』,牙牌上所刻的字不是麼?」遇文、秀章亦一齊拍手道:「後二句也應了!前在土穴相遇是壬申日,今日也是壬申日,豈非『兩壬申』乎』前孝子說不見父骨,誓不食肉,今日尋著,豈非『兩壬申,可含肉』乎?」眾人俱各稱異。

  士元帶淚刺血,滴在骨上,直沁進去,因撫骨大慟,忙脫下著肉布衫,將骨細細檢齊,包藏衣內,叩謝胡老人,又拜謝眾人,即便負骨回城,隨同原差覆謝縣主。縣主也褒獎了幾句。

  士元自獲父骨後,又思起母親在家,巴不得一步跨到家中。許、項二人見他歸心似箭,也不去挽留,各贈盤費,灑淚而別。一路歸程不必細說。到家拜見母親,又見叔父子斌,俱各悲喜交集。供好父骨,旋將許、項所贈盤纏剩下銀兩,叩制辦衣衾棺槨,擇土安葬。葬時,合家痛哭一場。親友俱來弔問,皆贊歎不已。又往吳郡叩謝潘甸村。甸村道:「吾姪有志竟成,可謂難得!人家生子如此,不愁客死他鄉了!」

  士元歸後,孝養老母,寸步不離,以慰數年遠離之苦。此係乾隆初年事。孝子身故,去今不滿十年。一時文人皆作詩歌以美之。有長歌一篇,言質易曉,附錄於後:

    迢迢蜀道音書絕,萬里遊魂歸不得。

    麻衣赤腳走天涯,到處逢人淚流血。

    尋之不得死不體,石棧天梯遍遊歷。

    辛苦征途思渺然,自傷小小遭■■。

    故人仗義壯行色,今朝遠去還無年。

    兒生歸兮父屍骨,兒不歸兮母眼穿。

    父兮母兮兩地懸。我生不辰悲顛連!

    天陰風雪斷行旅,老翁古道周飢寒。

    父魂識得兒心苦。指點迷途淚如雨。

    果然野外見遺棺,隱隱相符夢中語。

    三巴六詔杳無蹤。此日方知埋骨所。

    瑣尾流離劇可憐,背負遺骸歸故土。

    我聞此事心暗悲。古稱純孝今見之。

    累累白骨滿道路,天涯地角尋者誰?

    孤狸叫號野鬼哭。商耶賈耶人莫知。

    安得盡如曹孝子,萬古千秋名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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娛目醒心編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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