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娛目醒心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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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南北如歧路,世事悠悠等風絮。造化小兒無定據。翻來覆擊,倒橫直豎,眼見都如許。伊周功業何處慕?不學淵明便歸去。坎止流行隨所寓。玉堂金馬,竹籬茅舍,總是無心處。——右調《青玉案》

  天下最壞心的話,莫若魏武所云:「寧我負人,毋人負我」兩句。但不知魏武當日果有是言,抑或後人因他一生奸詐,負心篡漢,裝在他名下的?不知魏武欺人孤兒寡婦,奪了漢朝天下,其後司馬氏一樣照他行事,攘其位,奪其國,把一生經營事業悉付他人之手。可見一報還一報,天之報應,是斷乎不爽的。那曉得後世昧心的人,偏把這兩句話,奉為金科玉律。

  昔昌黎有言:「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遊戲相徵逐,詡詡強笑語以取下,……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相信;一旦臨小利害,……反眼若不相識,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昌黎此言乃有感而發,亦欲喚醒天下後世,教人莫要負心。而聞者徒以為罵世之談,說得痛快而已,全不知警。不知冥冥之中,人的善惡,一一記好在黑面帳簿上。彼既以禽獸相持,轉世即為禽獸。又恐轉世的事人不相信,或未死而先示夢兆,或臨死而自己供招。斯時即萬千懊悔,已自無及。

  昔有某甲,少了官項錢糧,追比得要死,向某乙借銀五十兩,立誓道:「這是救命的錢,我若負了,來世變牛相償。」某乙見他說話懇切,因不叫寫券,竟以五十金與他。其後屢討不還,反言:「有何憑據,向我嘵嘵?」某乙歎口氣,只得罷了。後來某甲死了,托夢兒子道:「我因賴了某乙的銀子,今托生他家為牛,應了前誓。頭上有一塊白毛的便是我。直待償清本利方罷,後日尚難免一刀之苦。須念父子之情,還清債項,以脫我罪。」其子醒來,嚇出一身冷汗。明日便走到某乙家,果見一條小牛,頂有白毛,生得不多幾日。那牛見了此子,便走到跟前,搖頭擺尾,似有依依不捨光景。其子慘然下淚。旁人爭問其故。其子只得直告所以,忙即歸家,湊足五十兩銀子,交還某乙,領了歸去。此牛老死。其子掘土葬埋,免了剝皮剔骨,碎割凌遲之慘。至今相傳「老牛墳」,人人曉得的。

  今日在下為何說起?只因又有一事,報應更多曲折,敷演出來,以為忘恩負義者戒。你道其事出在何處?

  話說前朝姑蘇地方,有一舊家世裔,姓陳,名存厚。家道頗豐,年交五十,尚無兒子,單生一個女兒,名喚秀英。自小聰明,相貌端好,父母愛如珍寶。到七八歲上,請了先生教他唸書寫字,便也過目成誦。間壁有一薛姓,與陳氏本有薄親,亦單生一女,名喚蘭芬。家道寒苦,因將女兒附在陳家讀書。兩個女徒年紀相仿,朝夕作伴,極說得來。始初蘭芬到家裡去吃飯,後來秀英留在一處飲食,就不放回去了。同學三年,女兒家心性聰明,都會吟詩作賦。又請了一個教針指的女先生,同學女工,情更相得,就在房內焚香設誓,拜為姊妹。蘭芬長一年為姊,秀英為妹。兩家父母曉得,亦皆歡喜。兩人遂無分爾我,寸步不離。秀英的衣服,常常讓與蘭芬穿著。

  後來秀英對了一頭親事,那人姓林,名良夫。只有老母在堂,家中甚是過得。蘭芬亦受了胡君寵的聘,胡生卻是窮儒,父母俱無。林、胡兩家,雖則一富一貧,卻是同窗,又同歲進學,常相往來。兩人又曉得妻子結拜過姊妹的,將來是結義連衿,愈加親熱。君寵窮窘時,良夫常常周濟他。

  再說陳家一日來了一個算命先生,叫做張鐵口。秀英姊妹叫他推算,鐵口先算了秀英的八字,判道:「這命先凶後吉,二十二歲起,至三十八歲,運極不好,主室家多難,啾唧不寧,交到四十以後,漸漸發跡,將來福祿綿長,直要做到一品太夫人。」又排蘭芬的八字,說道:「此命前段好,交到三十四歲就要做四品夫人;但到四十歲外,一步不好一步,有家破人亡之兆。」算罷,送了命金,起身去了。秀英笑對蘭芬道:「你是即選夫人。」蘭芬亦笑對秀英道:「你是候補一品太夫人了。」大家取笑一番,也不把算命的話作準。

  其時,秀英年交十八,林家擇吉迎娶。臨嫁時,兩個義姊妹抱頭大哭道:「以後日子不能常相聚了。」蘭芬又見秀英嫁與富室,自己夫家貧不能娶,益發歎羨秀英有福。

  那良夫娶了秀英過門,夫婦如膠似漆,十分恩愛。秀英說起:「有一結拜姊姊,對了胡秀才,聞說也是你的好友,為何還不迎娶?」良夫道:「他曾同我說起,必得百金,方能辦得此事。一時湊不起,所以擔擱。」秀英便對丈夫道:「完人婚姻,最是好事,何不助他百金,使吾姊姊早偕伉儷,免使我掛肚牽腸?」從來枕頭邊的號令,丈夫莫不欽遵的,況在年少新婚,尤是百依百順。

  明日,良夫尋著君寵,勸他完姻,說道:「兄若不足,小弟可以周全得來的。」袖中取出白銀百兩相贈。君寵見了銀子,作揖致謝道:「承兄厚情,何以為報?」良夫道:「朋友有通財之義,何消謝得?」君寵得了這宗銀子,便擇日行聘,檢定仲冬吉期迎娶。秀英又私下遣人贈了蘭芬好些東西。成婚之後,男親女愛,自不必說了。後來曉得成婚之費,皆是秀英攛掇夫主幫助的,夫妻兩個十分感激秀英。到了新年,良夫先來賀節,請見新嫂;蘭芬便走出相見,叫聲「妹夫」。君寵走到林家賀節,請見秀英;秀英亦出見君寵,叫聲「姊丈」。從此通家往來,竟如嫡親的一般。

  秀英結搞三載,正在夫唱婦隨時候,忽然丈夫生起病來,服藥無效,日重一日。斯時,婆媳兩人驚慌無主。存厚夫妻知女婿病重,俱來看視。蘭芬曉得了,亦叫丈夫時來問候。那知求醫問卜,究歸無濟,延了數日,竟一命嗚呼了合家大哭,算計措辦喪事。秀英見丈夫身喪,呼天搶地,只求同死,不願獨生。哭了三日,水米不沾,一絲兩氣,奄奄待盡。斯時,急壞了林母,請他父母來勸,亦是不依。左思右想:「除非他結義的姊姊蘭芬到來,庶能勸解。」遂喚轎子去接。

  蘭芬慌忙就到,走進房來,只見秀英睡在牀上,頭蓬髮亂,眼腫唇焦,哭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蘭芬坐在牀沿上,執著手道:「賢妹,你不是死的話,將來千斤擔子都在你身上。我聞得你已經有孕,留得命在,倘謝天生個兒子,好與妹夫傳宗接代。若徒然哭死無益,絕了丈夫宗嗣,反是大罪人了。」秀英見蘭芬說得有理,微微點了點頭。蘭芬便道:「你三日不食,不要餓壞了。叫快拿粥來,我陪你吃。」須臾,粥已端至。秀英見勸不過,坐起來陪蘭芬吃了半碗。又哭起來。蘭芬道:「你不要哭了。我與你離多會少,今日到此,怕你苦壞身子,特來與你解解悶。你聽我的話,我住在此陪你幾日回去。」秀英道:「多謝姊姊忠言相勸,我聽你話便了。」婆婆見媳婦吃了粥,略略寬心。合家都道:「虧得蘭芬小姐勸住了哭。」夜間,姊妹同牀聚話,便不見寂寞。果然秀英漸進飲食,強起步履。到悲哀時節,蘭芬又將幾句話說講。

  半月後,胡家來接,蘭芬便要回去。秀英又哭起來。蘭芬道:「我有一句衷腸話,未識賢妹意下如何?」秀英道:「姊姊有話,但說不妨。」蘭芬悄悄說道:「我與你俱懷身孕,今日說定,將來你若生男,我若生女,便把我女做你媳婦;你若生女,我若生男,便把我兒做你女婿。若並生男,叫他結為兄弟;若並生女,叫他結為姊妹。你道好也不好?」秀英聽了甚喜,便道:「既如此,我去與婆婆說了,今日割衿為定。」忙去稟知婆婆。林母亦道甚好。當日,大家割了衣衿,寫了盟誓之言,彼此收好。還要留他再住幾日,因他是少年夫妻,不好強留,只得備禮送歸。

  秀英守著丈夫靈柩,終日戚戚,因要保護胎氣,不敢十分啼哭。到了十月滿足,果然生下一子,合家大喜,取名「金哥」。存厚夫婦也喜添了外孫,女婿有後,買禮來看,安慰了女兒一番。秀英生兒子後,只望蘭芬生個女兒,好做媳婦。不上數日,蘭芬果生一女,取名「娟娟」。遂了秀英心願,便暗暗送過十兩銀子,叫他調養。要曉得林母年紀已老,家事久付兒子,兒子死了,銀錢出入全憑媳婦掌管,所以每事秀英作主。秀英認定蘭芬的女兒是他媳婦,愈加親熱,送錢送米,四時不斷。

  來年,金哥週歲,請君寵夫婦來吃週歲酒,蘭芬即帶娟娟同來。相見後,一個抱著女道:「叫我聲婆婆。」一個抱著兒道:「叫我聲丈母。」看了果然天生一對。金哥戴一頂珠帽子,秀英道:「如何妻子帽上沒有?」取出幾粒珠子與他釘在帽上。蘭芬道:「你與媳婦的,我倒不好推卻。」說說笑笑,歡喜不了。外邊親朋飲酒,到晚方散。

  其年秋試,君寵中了舉人,蘭芬的快活不必說了。秀英聞報,亦一悲一喜:喜的是姊夫親家得中,兒子有了靠托;悲的是丈夫若在,亦可望中,如今只望著兒子有好日做太夫人了。

  君寵中後,料理報錄人等一應費用及進京會試盤費,免不得又要秀英贊助的了。會試回來,雖然不中,然中了舉人,究比做窮秀才時氣象不同,只在秀英面上,事事要好。秀英甚是感激。看官,要知陳氏世代單傳,親族絕少,故秀英與君寵夫妻竟為長城之靠了。

  光陰易過,倏又三載。其時,金哥年交四歲。一日蘭芬到來,見了林老院君,說了些寒溫的話,挽著秀英手,走到房中坐下,說道:「我有一事,要與妹妹商量,你姊夫還要自來拜懇。」秀英問道:「有話請說。」蘭芬道:「今年你姊丈又要進京會試,思想圖一官做,好報你恩德。但如今世界以錢為尚,必要用錢打點,方得到手,故托我來說,欲與吾妹處挪借二千金,日後僥倖得官,本利奉還,抉不有負。」

  話才未完,外邊人來報導:「胡大爺在外。」秀英吩咐:「請書房裡坐。」便同蘭芬走出相見。君寵才揖下去。秀英在旁還禮,就請君寵上坐,自己與蘭芬坐在下面相陪。秀英就問:「姊夫上京,榮行何日?」君寵道:「只在數日內起身。正有一事托內人到來奉懇,未識肯周全否?如蒙許諾,寫得借券在此。」忙向袖中取出,付與妻子交代秀英。秀英道:「這個倒也不必。但家中並無現銀,只有黃金一百兩,是先夫遺下之物,從來不用的。今姊夫為著功名要用,願以奉借。只要得官後賜還,勿負我孤兒寡婦便好。至於借券,倒覺客套了。」一面說,一面將借券揣在蘭芬袖中。君寵道:「既然不要借券,我便對天立誓,何如?」就起身走下階去。秀英口中連稱「不必」,又不好把他扯住。只見君寵走到庭中,對天深深一揖,發誓道:「我胡君寵若負此項恩錢義債,來世合家變狗,永無人身。」秀英道:「姊丈太言重了。」心上倒覺過意不去。即便走至房中,取出黃金百兩,放在桌上,請他收去。君寵欣然領受,千恩萬謝而去。蘭芬亦道:「賢妹放心,他曾說過:若做了官,等待金哥大了,接去任上做親,不要費你半點心力。」又道:「我尚不能在此擔擱,待他起身後再來陪你。」秀英道:「既如此,有了上京日子,我叫孩兒來送。」蘭芬道:「孩兒年紀小,不必了。」遂訂後會而別。未識君寵得官以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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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財上分明大丈夫,忘人恩義最為愚。

    莫言頭上天難問,報應能差銖黎無?

  話說君寵第二次進京,又不登第,就了知縣班,幸虧借得百兩黃金,換了銀子,打點部內,謀一好缺,果然選了山東曹縣知縣。因到家路遠,隨即赴任。赴任後,就遣衙役賚了書信盤纏,迎接家替。

  蘭芬見丈夫做了官,門牆頓時熱鬧,好不得意。夫妻相別已久,巴不得一步跨到任所。檢定起行吉日,就來辭別秀英。秀英見他來別,心中好生難捨,連忙備酒飯餞行,又送了好些路菜。臨起身時,秀英帶了金哥親到船上相送,向蘭芬道:「今日一別,不知何年再聚?日後金哥大了,到任就婚,你須要格外照應他才好。」說罷,不覺流下淚來。蘭芬替他拭淚,道:「後會有期,賢妹不必過悲。金哥若來,就如我的兒子一樣,教他早早成婚便了。」秀英又叫金哥拜了四拜。蘭芬亦叫娟娟跪拜,辭了秀英。秀英又叮囑伺候的人道:「小姐年紀小,路上不要驚嚇他。」說罷,別了蘭芬,一面上轎歸家,一面放炮開船。正是聚散無常,悲歡各別。

  今且按下蘭芬一邊。單講秀英年交二十四歲,果然惡運相逢,一日不好一日。家中不是生災作難,定是口舌賠錢。不上一年,婆婆又生起病來,求禱醫藥,又不知花費了多少銀兩,不上半年,遂不起了。秀英雖有才情,畢竟是女流之輩,那裡當得起?到經營喪葬,已不免挪移借貸了。金哥又要上學唸書,請了一位高秀才在家教他。金哥質地聰明,讀了三年書,五經都熟,十一歲開筆,文理就好,先生甚是愛他,每日盡心教導。然家業日消,漸漸撐持不定。

  要曉得秀英母家夫家向來富厚,手中是用慣的,又心腸最慈,常肯周人之急,雖到不足之時,尚爾有求必應,原是一品太夫人的度量。只是坐吃山空,始初變賣田產,田產愈少,用度愈窘,先生也請不起了。幸得高秀才那年就了程翰林家的館,與金哥家相去不遠,就附去讀書。那程翰林是一個識得人才的,見了金哥才貌,記其日後必發,有一女兒,叫做素娥,意欲招他為婿,打聽他日定親事,只索罷了。

  其年金哥年二十七歲,大房子已賣去,住在側首小屋裡。一日,秀英對兒子道:「現在家業已耗,全無活計,只有當初你丈人出門時,曾借我黃金百兩。你丈母又面許十年後接你去成婚,今日十載有餘,杳無音信,聞說你丈人已升濟南府知府。如今家裡坐守不過,我欲送你前去,一則做親,二則望他歸還金子,料他決無推托。趁此時房價未曾用完,好盤纏到山東去,那邊必然收留。你可即寄一信歸,使我放心。」

  金哥領諾,走去稟知先生。先生道:「胡君寵做秀才時,全虧你家周濟,那個不曉?但人情難測,近來往往有得人好處,做了官就不認得的,至親骨肉,視同陌路。你去須要鑒貌辨色,待你好,住他衙內讀書,若待你冷淡,你早早回家,用功上去,自有發達日子。又往來盤費,寧可帶足。」這先生所說,卻是看破世情的言語。金哥回去,又對母親說了。秀英道:「先生叮囑你,也是好話。但我待他夫婦不薄,況曾立下誓來,豈有冷淡你的道理?」

  擇一長行好日,金哥便去別了外公外婆,又辭別了先生。臨行時,秀英千叮萬囑,叫他路上保重。又囑咐跟去的老家人,叫他小心服侍。金哥拜了母親四拜,含淚而別。

  再說胡君寵做官以後,善會逢迎上司,奔走要路,不十年間,便升到四品黃堂。蘭芬又生一子,二有十歲。夫妻兩人正在得意頭上,把家鄉舊日親友,都丟在腦背後去了。適有一本地人經過,說起林家房產變賣,家業雕零。君寵曉得,便與妻子商議道:「如今林家已弄得十分窮苦,叫我女兒嫁去如何過日子?前日有同寮要把他兒子與我為婿,現任公子,富貴無比。我國礙著林家面上,不好便允,須要回絕那邊,把女兒另嫁才好。」若使芬蘭是有意思的,聽了丈夫此言,便應勸道:「一絲為定,終身不改,婚事如何賴得』況當時他家施恩於我,我如今也該報答他。」只兩三句有天理的話,丈夫也就罷了。偏是他聽見女婿窮苦,先變了心,順著丈夫的意思道:「回絕他也不難,只說女兒五歲上已經亡過,怕他再來要人麼?」君寵拍手道:「好計好計正是有智婦人,賽過讀書男子了。」

  夫妻算計已定,正要寫封書去把女兒死的話通知,以便回絕這頭親事,不期一日君寵夫婦才起,門上呈進一貼,稟道:「家鄉一位姓林的相公,說道是老爺的姑爺,特來求見。」君寵接過貼來一看,是子婿名貼,對妻子道:「想是這個窮鬼到來了,如何發付他?」蘭芬道:「見時只說女兒亡過,使他割斷這條心腸。如要見我,只說我有病在身,不能相見。」君寵點點頭,又不即接見。

  金哥見投貼進去,杳無動靜,只得呆呆的等著。停了一會,叫聲「傳請」,然後走進宅門,又不見君寵來接。門上引他到一間書廳內坐下,跟去的老家人站立一邊。靜候育一個時辰,有人報導:「老爺出來了。」金哥起身,重整衣冠,鵠立廊下。只見君寵慢慢的踱將進來,金哥忙趨上前,作揖下拜。君寵略略回禮,道聲:「請坐。」那老家人亦走上一步,叩頭道:「老爺可還認得老奴了?」君寵道:「你面貌到還如舊。」

  坐定後,說了幾句寒溫話。金哥道:「家母想念岳母,教小婿當面叩安,欲請一見。」君寵道:「內人臥病未癒,不能接見,免見了罷。」金哥便向袖中取出一書,道:「這是家母寄與岳母的,教煩送進。」君寵接了,蹙著眉道:「老姪,你不要呼我岳父了。我女兒五歲上邊已經身故,聽你叫,使我心酸。」金哥聽見妻子已死,呆了半晌。君寵假意咨嗟,吩咐備飯。停了一會,家人報:「午飯已備。」就叫擺上來,家人擺上桌子,便請對坐。金哥把椅拖斜了坐,君寵也不來安坐。斟酒過來,金哥推不能飲,也不叫再斟,就請用飯。菜餚雖有七八色,也極草草。用過飯,並不叫人搬進行李,金哥見他呆著臉,絕無一點慇懃之意,便起身告退。君寵也無一言挽留,送到宅門口,便道:「少送了。」轉身一直進去。

  金哥憤憤歸寓,想道:「高先生所說,果然不差只索歸去罷。」老家人道:「他小姐死了,姻事即不成,難道借的金子不要還的?明日向他說起,看他若何?」金哥明日用過早飯,到了宅門,一直進去。門上不好攔阻,只得報知家主。君寵亦料他要來,不如早早打發他動身,走出相見。金哥也不叫岳丈了,改口叫:「母姨夫,外甥今日就要回去,特來奉辭。」君寵見他就要回去,不覺笑嘻嘻道:「想是記念令堂就要去了?」金哥道:「正是。但有一言奉稟:外甥起身時,家母曾說有黃金百兩在母姨夫處,今我母子窮乏,望乞賜還。」君寵勃然變色道:「可有據麼?」金哥道:「據卻沒有,只是家母當年親手交代的。」君寵呵呵大笑道:「你年小不知世事,自古說,官憑印信,私憑筆據。既沒有據,那有這種金子?如何向我索取?」金哥道:「有金無金,亦甚平常。既說沒有,我就回去便了。」君寵聽見不要金子,就放下臉道:「別事休提既承遠來,我自有道理。」叫家人裡邊封出二十兩銀子,道:「些些薄禮,權為路費。」金哥大笑道:「我看百兩金子輕如鴻毛,此物何勞見賜?」眼也不看,道聲「去了」,轉身就走。君寵大怒道:「這等不中抬舉的小子,由他去罷!」要曉得人的志氣,從小就看得出的。金哥他日位登極品,豈肯受人怠慢,要這幾兩銀子的?此是後話。

  單說娟娟小姐出門時雖只四歲,已曉得秀英待他好處,將來是我婆婆,見父母平日絕不提起,深怪父母薄情。今聞丈夫到來,只道留進署中,豈料嫌他貧乏,詐言女死,回絕了他,心中好不氣悶,坐在房中,暗暗的流淚不止。蘭芬亦覺著他不樂意思,自想道:「此事由我主張,另對了親,怕他不依麼?」

  一日,娟娟曉得爹娘要招一同寮之子為婿,愈想愈恨,自忖道:「今日也顧不得羞了。」走向堂中,對著父母道:「請教爹娘,你有幾個女兒?女兒有幾個身子?如何對了一家親,又對一家親?」君寵道:「嫁一現任公子不好,難道倒是嫁一窮人的好?」娟娟道:「貧富由命。自古烈女不更二夫爹是堂堂知府,怎麼倒教女兒做起傷風敗俗的事來?」君寵大怒道:「胡說從來女子在家從父,你倒老著臉要作主麼?」娟娟便大哭起來。蘭芬道:「父母一心為你,如何反來抵觸父親?諸事不要你管,進房去罷。」

  娟娟含淚歸房,見父母不肯回意,暗想:「除非一死,倒得乾淨。」夜膳也不吃,打發兩個丫鬟先睡。坐到半夜,丫鬟們都鼾鼾睡熟,立起身來,掇個杌子墊腳,解下一條汗巾,搭在粱上,做個圈兒,將頭套入,兩腳登空,一身高掛。幸虧命不該絕,剛上得弔,有一小丫鬟腹痛起來,下牀解手,卻因性急要睡,忘記端了淨桶,一時摸不著,那肚中又十分緊急,見內房有火,精赤條條跑去取火相照。只見小姐弔在牀前,嚇得大小便齊流,高聲喊道:「小姐弔死了!」大丫鬟聽見,褲也穿不及,走來抱住,極聲發喊。

  蘭芬住在對面房內,夢中驚醒,便叫丈夫道:「女兒不知做出甚麼事來了,快快過去。」披了衣服,走到門口,門又堅閉。裡邊一個大丫鬟抱住了小姐身子喊叫,一個撒糞的小丫鬟跌了身臭糞,索落落亂抖,那個來開門?君寵只得撬開門閂,走進去,看見女兒弔著,連忙解下,摸他身上還熱。合家婦女都趕攏來,有的落掉鞋子,伸手去拾,摸了一手尿糞,便道:「只怕沒救了小姐的尿糞都出來了。」那知是小丫鬟嚇出來的。一時手忙腳亂,接氣的接氣,灌湯的灌湯,娟娟漸漸甦醒,嗚嗚而哭。蘭芬安慰女兒一番,悄悄對丈夫道:「女兒如此執性,須緩緩勸他,急則有變。」君寵遂把對親的事擱過一邊了。但未識金哥憤怒回去,日後與娟娟還有團圓之日否,試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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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貴賤何能定?堪笑癡人作事乖。

    到得榮華消歇後,管教沒興一齊來。

  再表金哥憤怒回去,路上盤纏不彀,免不得典賣衣服。曉行夜宿,回到家中,見了母親,抱住大哭。秀英問他長短,但道:「豈有此理!」倒是老家人在旁,將君寵相待情形一一細述。氣得秀英手足麻木,坐在椅上,如癱化一般,罵一聲:「負心禽獸就是女兒死了,從前待你的好處還該記得,怎麼把我兒子這般冷落?這口氣,死也不饒他的!」金哥又怕母親氣壞,解勸道:「娘休要與他一般見識,持孩兒有一好日,少不得羞也羞死他這相小人,以後也不必提起了,娘也不要放在心上。」秀英聽了兒子言語,氣遂平了一半。

  從此金哥專務讀書,以圖上進。眾人曉得此事的,都抱不平。幸虧其年考試,金哥考名文貴,便進了學。秀英心上稍寬。

  一日,高先生到門,請秀英出見。說道:「敝東程老先生久愛令郎才學,有女素娥小姐,欲配令郎,曉得已對胡氏,故不提起。今聞胡女已死,正好成此良緣。」秀英道:「只怕攀高不起。若程翰林有心俯就,這是愚母子千萬之幸了。」隨叫金哥作揖致謝。

  先生去後,明日就請過父親陳老者,領了外孫到先生家求媒,遂定了親。程翰林一些聘禮不要,便於來春入贅。滿月回門,妝奩之外,又以千金相贈,教他贖回舊房居住。斯時,秀英年交四十,媳婦進門,既有厚奩,又權賢淑,萬分歡喜。正所謂:「運退遭人棄,時來得意多。」今且按下不表。

  再說胡君寵正在宦途得意之時,卻問枉了一件人命事,被上司參勘,革職治罪,即日就要收禁,嚇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本是外強中乾的人,被這一急,頓時痰湧而死。

  從來說:「樹倒猢猻散」。官府死了,侍從人役走得罄盡,弄得孤兒寡婦,門冷如冰。蘭芬悲悲切切,想及熱鬧時節,越思念丈夫起來。一夜朦朧睡去,只見一青衣人走來,問道:「你要見丈夫麼?我領你去見他。」蘭芬巴不得要見丈夫,跟著就走。走到一所大宅門口,其門尚閉,旁有一竇。那人道:「你要見丈夫,從此進去。」不覺自己立腳不住,兩手據地帖入竇中。走過前廳,直至內堂,堂上坐著一位女子,仔細認去,卻認得是秀英模樣。自覺羞慚,又被秀英看見,不及躲避。欲要行禮,手又伏地,不能起立,只得爬向膝前,搖尾而言:「向承周濟,感激不忘前日令郎遠來,臥病在牀,不能接見,非過慢也。承借金子,將來必當補報。」只見秀英大喝道:「畜生討死呢只管搖尾甚麼?」走過一個丫鬟,將一根短棒,照他背上打來,打得疼痛異常,又將他一腳踢開。不敢違抗,俯首而行。不覺到廚房下,見一管家婆烹調蔬菜,桌上擺碗肉羹,馨香透鼻,甚想要吃,乃在養娘身邊,左右跳躍,蹲足叩首,欲求一塊餘肉充口。被他喝道:「畜生討死了!」拿起一柄火叉,當頭打來。連忙逃走,奔入後園,看見丈夫、兒子都聚在一處,細認之,卻是犬形,回顧自己,亦已變犬,乃大駭,不覺垂淚問丈夫道:「何以至此?」其夫哭道:「你不記得陳家書房內借金子時立誓麼?負他不還,來生做犬相報。冥中最重誓言,今負了秀英之恩,受此業報,悔已無及!」兒子又哀哀哭道:「今日之苦,都是爹娘負心害我的。」心中益發不忍。但腹中餒甚,覓食要緊。於是夫妻、父子同至園中,繞魚池而走,見有人糞,明知齷齪,因餓極,姑嗅之,氣息亦不甚惡。見丈夫、兒子攢聚先啖,咀嚼有味,不覺口內流涎,試將舌舔,味覺甘美,但恨其少。見有童兒池邊出恭,所遺是乾糞,以口咬之,誤墮水中,意甚可惜。忽聞庖人傳主人之命,於諸犬中選一肥壯者,殺以烹食,縛其兒子而去。兒子哀叫甚慘。猛然驚醒,汗流浹背,乃是一夢,身子卻在牀上。

  天色將明,細想夢中之事,癡呆了半晌,但想:「丈夫已死,兒子尚在,難道就要去變狗?」忽見一丫鬟慌慌忙忙走到牀前,道:「奶奶,快起來,書童方才來報,公子昨夜昏迷不醒,滿口鬼話,不知何故,快去看看!」蘭芬驚起,走到兒子臥所。只見兒子倒插雙睛,直視其母道:「蘭芬妻子,你可曉得?冥王以我家負了陳氏之恩,有合家變狗之誓,明日即同兒子往陳家投於狗胎,一黑毛的是我,一白毛的是兒子。你因陽壽未終,當於三年後托生陳家做狗,以踐前誓。」娟娟亦在牀前,知是父親附魂說話,痛哭不已。病者又道:「唯你守志不變,與金哥尚有夫妻緣分,得免此難。」蘭芬見言與夢合,唬得毛骨悚然,方欲再問,已作犬吠而死。合家大哭,教人營辦後事。

  自此,蘭芬深悔前非,打算歸去償還金子,把女兒送去成親,遂叫船扶柩還鄉。又想:「秀英正在困苦,還金送女,定然歡喜,可釋前恨。」那知一到家中,打聽金哥已娶了程宦之女,家道復興,因向娟娟道:「我欲嫁你過去,如今他已有妻子,這便如何?」娟娟含淚道:「他家道我已死,自然另娶。但我去為婢為妾,也說不得,省得轉世為狗!」蘭芬聽了,又如心上冷水一澆,便道:「罷,罷,罷丑媳婦免不得見公婆,及早登門請罪罷了。」正是:

    縱教挹盡湘江水,難洗今朝滿面羞。

  其時,正值秋試,金哥已中了鄉榜。不特秀英婆媳快樂,即程翰林亦喜得佳婿。

  先是前一月,秀英夢見胡君寵父子到來,伏地謝罪道:「我因負恩托生宅上,只求收留我女,須念他以死守節。」說罷,忽變為狗,鑽入灶下。醒來天色已明,忽聞丫鬟們說:「昨夜灶前生下兩隻小狗。」甚以為怪。想道:「如此看來,胡君寵定然死了。」起來述與兒子、媳婦知道,各皆歎異。及後有人來說:「胡君寵罷官後,父子俱死,母女今日回家,前言女死是假的,女兒立志不肯改嫁,懸樑自盡,虧得救轉。今日歸來,仍欲送女兒完姻。」秀英聽了,便對兒子道:「他女若在,正與前夢相合,還當娶他為是。」金哥只是搖頭。素娥道:「官人差了,他為你守節,豈可負他?」

  正在談論,只見老家人嘻嘻的笑將進來,報導:「胡奶奶同了小姐來了,兩頂轎子已歇在門首。」金哥走開。秀英雖懷怒意,免不得迎接進來。兩下敘了姊妹之禮。娟娟走上,叫聲「母姨」,滿眼流淚,雙膝跪下。秀英扶住道:「我的有志氣的小姐,前日聞你凶信,害我痛死,原來還得相見。」蘭芬羞慚無地,娟娟只自流淚不止。素娥亦走上拜見,又與娟娟敘過禮,你看我,我看你,倒覺甚是合意。蘭芬隨將送還金子、送女完姻之意,徐徐說將出來。秀英唯唯。

  只見兩隻犬,一白一黑,到他母女跟前,搖頭擺尾,若有眷戀之狀。又到秀英身邊,兩足伏地,以作哀求模樣。一堂聽者,俱各慘然。秀英勸慰道:「姊姊莫哭,待他兩下成婚,前過自然消釋了。」蘭芬已如死人一般,只把頭來亂點。當夜就留他住了,遂叫金哥進來拜見,各不提起前事。程翰林及陳老夫婦曉得,亦極力攛掇完此一段公案,遂擇日成親。

  話也奇怪,金哥與娟娟成婚那夜,兩犬頓時俱死,一定另去托生了。來年會試,金哥成了進士,點入翰林。素娥、娟娟各生一子。後來金哥官至尚書,秀英坐享榮華,誥封一品太夫人。蘭芬一日長齋,女婿身邊靠老,幸虧醒悟得快,不過做了一夜的狗,免了轉世落劫。果然應了張鐵口的話,一個先凶後吉,一個先好後歉。

  然看官也要曉得,命中好歹雖然注定,若狗原可以不變的,只因他夫妻忘恩負義,不免變為異類。即如娟娟不昧良心,立志守節,便不在劫中。可見冥報全視人為,命好者必循天理而行,命歉者尤不可再傷天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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娛目醒心編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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