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齋集 (魏伯珪)/卷五

卷四 存齋集
卷之五
作者:魏伯珪
1875年
卷六

《存齋集》讀書箚義題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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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欲之爲情,理所固有。但有大小、眞妄之別而已。生成萬物,天之欲也;長育萬物,地之欲也。造書契、作經典,亦聖神之欲以是化成天下後世也。此卽欲之大而眞者也。賢人、君子讀經典而窮理、盡性、希聖、知天,欲之眞而大之者也。其次爲文章,立名、立言,欲歿世不朽者,雖小之矣,而猶非妄也。以下文士大家皆是也。末至科第之欲,墊人情性,則遂擧世僥倖而爲妄矣。讀書者,初不體察聖賢所欲之本旨,但摘句掇字,以爲時文而已,則其欲加之心而爲慾,遂爲僇身悖俗之情,而聖人經典,還爲無用之物矣。凡常人之情,爲善難而爲不善易。苟能善讀書,深得聖賢之意,便自感發,而不忍爲不善,是亦君子之次也。

然世之人,旣不善讀,文字精義,無所得於心。向者摘掇之工,亦不成緖,則所謂科第之欲,不得不中途消沮,遂全廢讀,更無可望,終於愚而已。殊可歎也!廢讀者未必皆魯劣也,亦有聰穎可惜者在其中。初因慾亟情熾,未暇循本用工,而爲捷經摘末之計。不幸命奇魔猜,富貴不以時至,則輒諉之於莫可柰何,而怠忽怨尤乘之,棄方策若弁髦,而聖贒所以參天地之血心眞訣,蝕旣於蟫箱煤篋,豈不悲哉?

文章,固小技也。然苟善讀書而得其妙,亦有古人欲罷不能之樂。雖世故摏塞,簟瓢屢空,不忍棄其前功,老而彌篤,窮而益專。聖賢謨訓,如膏澤之浸肌、芻豢之悅口,則元是何人之性,寧不生不忍爲不善之心乎?韓文公因文得道,蓋以是也。其爲豪傑之士,無愧爲參三才之徒也,豈不韙哉?愚不佞幸專窺管,閃認天光,猶自愛而不忍棄,隨得箚記,藏之巾衍,以爲老年燖溫計。若欲旅于讀書君子,則愧無以乘韋之云爾。

讀書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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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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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程子曰:「《大學》,孔氏之遺書,而初學入德之門也。」「子」字尊丈之稱。《論語》去「孔」字只稱「子」,是通天下一尊丈也。若稱「孔子」則又有某子,可以對擧者矣。朱子於篇題,特稱子程子,則上「子」字是一尊丈之子字,下「程子」二字是猶曰子是程子云耳。蓋程子表出是篇於《戴記》中,得不傳之學而接宗聖之統。故朱子特加「子」字於程子之上,有慇懃尊重之意。若只稱「程子曰」,是註疏之軆而已。家《類篇》,乃刪上「子」字,只見僭削之迹,而於文理別無所益,是不能體認朱子尊師重統之本意血心者也。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大學》之道,似當直下說着「明明德」、「新民」、「止於至善」,而必着三箇「在」字者,這三領雖非別件各項名目,亦非滾地一段工夫。須先在我而明其明德,推去了新民,又益極其功,明德、新民,皆止於至善也。有些用功次第,故曰「在明明德」,又曰「在新民」,又曰「在止至善」。是就工夫上立說,而忒示不可闕一也。雖然非是斷定今日盡明己德,明日方去新民,又明日方去討至善也。方其明之之初,志有定向於至善之地,而新民道理,自具於明德裏面。明明德一分,便是一分新民底信息,又是止至善底發足處,明明德屬知底頭工。新民卽成物之仁,止至善是勇底功效。大抵聖經千言萬語只是一貫,玩味旁照,可以通融。若復泥看,忒把底三綱領,以爲《中庸》之知仁勇,則大煞狼狽矣。

心是虛靈不昧之物。其所以虛靈不昧者性也。以是物貯是性,故具衆理。有是性成是物,故應萬事。具衆理而主靜則天下之大本,應萬事而中節則天下之達道也。《易》曰:「大哉乾元!」心之物也。「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具衆理也;「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應萬事也。佛氏但見心體之虛靈,而不及察具衆理;但知虛靈之可貴,而未及見應萬事。故雖到所謂「見心見性」,終是無所用。其所謂「入定」,似「不已」而非「維天之命」也;其所謂「度衆」,似「變化」而非「各正性命」。大則與天地造化節節不相似,細則與風雲霜露草木禽獸化化生生之道,物物不相符。旣外天地萬物而爲道則豈是平常不易之理哉!非平常則雖自謂善而非至善也。佛氏所謂善是死底善,吾所謂至善是活底善。這「止」字裏面,有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義。這「至」字裏面,有平常之義。善未至於至則爲不及,至而不止則爲過。

《易》曰:「无妄之往何之?」卽止至義也。日月之明,猶吾道之至善與中庸也。極北之陰崖,山下之幽嵌,不及也;極南之反戶,天上之倒景,過也。惟中州與平陸是至善之地,而可常之處也。之道德與荀卿之論性,揚雄之擬《易》,後人之改朱子章句者,其初則皆以陰崖、幽嵌,其終則妄到於反戶、倒景者也。是以君子以中庸爲至善,而民鮮能也。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

學之道,在明德、新民、至善,而學者之初,道之浩浩,何處下手?這知止,如射之有的,以的爲準,而省括于度,然後巧與力,可勉而能也。夫吾心之明德,是全得於天而無一分之欠缺,無一分之昏暗。必明之又明,復其全體,則身而家而天下,無非吾之德之全效。是卽吾所當止而不遷之地,而爲學之極功、道之極處也。學者必先眞知此義,如傷虎之知虎,然後乾乾自強,始有進就科程矣。故承上文「止」字,更着「知」字,而曰「知止」,以爲學者頭功着手處。《易》曰:「知至至之,知終終之。」此知止,卽知至至之也。「能得」,卽知終終之也。《易》兩「之」字,功夫也。《大學》四「能」,功效也。譬如欲適京者,必先明知行到漢陽,吾行乃止,然後志向始定,不東不南不北,直西向而行,不惑人言,不迷亭堠,吾心始靜而安,能慮而得,是次第事也。「得」者自得於心,是所謂德也。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本末」,民、己對言故稱「物」,「終始」,就工夫言故稱「事」,「知所」二字,卽下文「欲」字胎息也。這知所時候,方在工夫上,而未及止至,故曰「近道」,是就學者分上,開示方便也。如《中庸》所謂違道不遠之意也。

晦齋《大學補遺》,以此二節,爲格致傳本文。然若以「知止」、「能得」,爲格物之工,則視說爲疏漏。且「近道」下卽接「此謂知之至也」則纔說近而便稱至,甚齟齬而意不盡。今不敢極言,以駁先賢之論。然兩夫子之表章是書也,懊惜遺亡之心,豈在後贒下哉!繙繹審求,用盡平生血心,而未嘗有疑擬之言,斷定以爲亡失。則此二節之當在此,而文不可移,義不可闕,必有十分義也。且不可以此釋「格致」,亦必有斷斷不可者矣。本文雖亡,朱子所補,無少欠缺於格致之工。二節在此,義理亦自穩當,工夫次第,文理承接,其妙無窮。讀書自得之味,如足矣。何必強覓舊文於豈其然之地,然後方是有益於行哉!讀經書於朱子之後者,只當以「周公豈欺我」爲心可也。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直當曰「欲明明德於天下」,而必着「古」字者,蓋以爲證,以勉學者也。直當曰「平天下」,而必曰「明明德於天下者」,德是平之本也。無本而欲平天下者,典章法度雖備,只是苟焉而已。照下「皆以修身爲本」一句,《堯典》所謂「於變時雍」,《論語》所謂「有恥且格」,《中庸》所謂「篤恭天下平」,《孟子》所謂「匡之直之,使自得之」,皆一意也。語其效則所謂「比屋可封」是也。

這「先」字是上文「先」字,這「欲」字是上文「知所」之工夫也。七箇「先」字,漸次築着,到「致知在格物」,句勢快活,如摘花斷蕾,挑燈點油。纔到「格」字「致」字地位,許多功窠,直劈下來。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

上文言「致知在格物」,似是一科。此言「物格而后知至」,又似兩層。蓋以工夫言,則格一物知一物,格一分知一分,卽格卽致,原非兩科。以工效言,則格而后方致,較有二層。苟有一物不格,不可謂致也。故變「致」言「至」,蓋「致」字欲其至而至之也。「至」字,至之而至也。八箇「后」字,是上文「後」字也。然先後之「後」字,在事爲上,故包「當後」、「爲後』二義,這「後」字較重。此「后」字在收效上,故包「如是而」三字義,這「后」字較重。音義雖不殊,易置則不可矣。不曰「明德明於天下」而曰「天下平」者,身修以上,明德已明,而末抄收效,只是箇平而已。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爲本。

「自天子」三字,照「古之」二字,至「庶人」三字,照「明明德於天下」一句。天下之人,皆以修身爲本,則明德明於天下矣。自天子之身,至庶人之身,理則一,故吾以身爲本而治之,則民亦以身爲本矣。卽《中庸》所謂「以人治人改而止」也。「壹是」,斷然决定此外無他之語也。這「本」字又還照上節「本」字。

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苟知「其本亂而末治者否」之理,則知所先後而工夫次第無所疑矣。「所厚者薄」,泛看似不近理,然不能致知而誠意者,雖自謂學貫天人,善周萬物,事事皆所厚者薄而人自不覺耳。人之所貴乎身者,衣食、族黨、功業、名聲,而仙道離群、絶俗而辟穀、尸解,是於其身已薄矣。雖自謂行其道於天下,使皆爲金童玉女,夫豈有是理哉?人之所愛乎身者,夫妻、父子,而佛者去父、絶子、斷婦,而絶粒、巖棲,是於其身已薄矣。雖自謂行其道於天下,使皆爲迦葉羅漢,夫豈有是理哉?

自宮、殺子、殺妻以適君,於其身已薄矣。豈能忠於義合之君哉?世或有徇人慕外而內薄於夫妻、父子、兄弟者,人猶信其厚於朋友則信之者妄也。世又有爲養父母而薄其子者,天倫之情,父子一也。薄於子而厚於父,非僞則妄也。雖曰不爲人,吾不信也。凡爲人之學,皆此類也。「本末」、「厚薄」兩句,是傳之十章絜矩張本。

經一章,首一節順敍綱領。次一節,逆推得效。次一節,以知先後結之。次一節,逆敍條目。次一節,順推功效。次一節,以爲本結之。末一節,再言本末申結之。次第明白,綱條完備,文理全緊,關鎖嚴密,殆所謂盛水不漏者。

若抽出「知止」兩節,以爲傳文,則欲補闕傳,反缺全經,晦齋之說似欠照管。又以「聽訟」一節,移係經文末端,恐似贅付。家《類篇》,因借重爲無限葛藤,甚不可也。栗谷所論「聽訟」一節說,栗谷晦齋以「聽訟」一節,付經文,似無妨云。姑玩其微意,勿以爲定論可也。按聽訟章「此謂知本」四字,非經文軆裁,以爲釋本末傳缺,不可改易。

《康誥》曰:「克明德。」《太甲》曰:「顧諟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

「克明德」,其要在「克」字。苟非眞知,不能克明。眞知吾之得於天者全體本明,而實用其力,然後其德可明。克,能也。然「能」字義單而輕,「克」字義疊而重。「能」字是有材而能之也,其義平順。「克」字全心用力而能之,其義嚴刻。故聖學工夫,槪用「克」字。「顧諟」,卽「造次必於是」,「拳拳服膺」,「從事斯語」,「不違仁」,「依於仁」,「操則存」,「必有事,心勿忘」,「敬以直內」,「戒愼恐懼」等許多工夫,皆只是「顧」字註脚。因「明德」二字,又推本說出「天命」二字。這「諟」字,雖語助過接,然有天人相與,十分慇懃意思。顧天命而得於心,則吾之德,與天爲一。極其高大而爲峻德,則苟非乾乾自強者不能。此三節隱然包「知仁勇」三窠義諦,「自明」之「自」字,生下章日新一節。「明明德」是學者頭工,故這「自」字是爲己之學,一字符,是千聖腦髓。

右傳之一章

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苟日新」,這「苟」字最精神,眞用其力,實得其效,「有幸而得之」之意。心之全德本明,而舊染汚之,幸而得一日之實新,則因以加工,猛着力、緊着心,勿失緖。如掘井者之得泉脈,爲山者之始一簣,勿棄前功,益求新效也。「苟」字,亦是孟子所謂四端發見時候。「日日新」以下,卽擴充工夫。「苟日新」,亦是《中庸》所謂「曲」字證效。「日日新」以下,卽「致」字工夫,亦顔子所謂「勿失」及「從事」意諦也。添一「日」字足矣,而又着「又日」字,是《易》所謂「自強不息」也。工夫熟時,便是天道之不已也。《商頌》曰:「聖敬日躋。」卽功效也。聖賢心中有這「又」字,故之孜孜,之兢兢,之慄慄,文王之緝煕,武王之不貳,周公之待朝,孔子之忘食,曾子之知免,顔子之不違,子思之戒愼,孟子之盡心,同一揆也。

《康誥》曰:「作新民。」

吾所得於天之明德,人與我同,故日新之工,旣盡吾心,則形正影從,風尙草偃,民自興於德矣。吾從而振作之,則勃然興之矣。詩人有得於此理,故曰:「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豈悌君子,遐不作人。」何等意氣,何等精神!千載之下,諷詠斯詩,怳若身在靈臺、辟雍,親見美人而舞象箾、南籥矣。

《詩》曰:「雖舊邦,其命維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

上下引《詩》《書》。斷章之法,只當取「其命維新」一句,而竝引「雖舊邦」,似沒意味。然有邰開邦千有餘年,不窋以下歷高圉亞圉之類,至于公劉,僅僅不絶其稼穡而已。至于文王,忽然與天爲一,上帝臨謂,其命諄諄,何以如此哉?日新、新民之極功,於斯大可驗矣。故全引兩句,證照結句「用其極」三字。這「用」字是「日日」及「又」字工科,《詩》曰:「文王蹶厥生。」卽文王興起之影子。此引詩兩句意,便奪胎來。

右傳之二章

《詩》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詩》云:「緡蠻黃鳥,止于丘隅。」子曰:「於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詩》云:「穆穆文王,於緝煕敬止!」爲人君,止於仁;爲人臣,止於敬;爲人子,止於孝;爲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詩》云「瞻彼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僴兮者,恂慄也;赫兮喧兮者,威儀也;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詩》云:「於戱!前王不忘。」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此以沒世不忘也。

明德、新民,有方體有位分,獨止至善,無位分、無方體。明德也在、新民也在,將何辭以釋之也?學之極功,道之極處,是「樂則生,烏可已」之地也。引《詩》以贊歎之、昌詠之,又用《詩》之興體,首引「邦畿千里,維民所止」沒緊關底二句,容舂以發之,風詠以興之,有無限意味。蓋天下萬萬事物,皆有恰好所止處。邦畿則民之所止也,深山則虎之所止也,深淵則龍之所止也。這止處,皆實理亭當,眞的无妄。不及也不是,過也不是。萬事萬物,皆止止處,則身心也修,家國也治,天下也平。《中庸》所謂「天地位,萬物育」是也。這「止」字,其義甚約,所包甚大。言其約則如朱子所稱「北辰些子不動處」,語其大則天敍、天秩,皆由此而不斁。初引《詩》,所止也。次引《詩》,知所止也。三引《詩》,知所止而得其止也。文王五箇止,只是明德之止至善。統言則一箇止,分言則五箇止。又分言則萬事萬箇止,是猶萬物各具一太極,而統言則一太極也。

《淇澳》詩斷自「有斐君子」以下,可矣,而竝引《淇澳》二句者,借詩人之興,以起吾止至善之義也,有無限意思,可以手舞足蹈者。《詩》之「於」字,是歎美之辭,卽諺所謂贊不容口之意。是以《書》於之時雍,《詩》於文王之德容言之,其盡善盡美,不可以言語形容者,必皆用這一字,瀉其歆艶忻悅無限意思。此章「於緝煕」則已於之矣。《淇澳》詩則菉竹之興,固帶「於」字意味矣。末引《詩》則又加一字曰「於戲」,便是歡天喜地、掀山倒水底意思,作詩者已有恰好意味,而傳《大學》者,因以引用形容至善功效,何等快活!

至善是仁熟義精地頭,而末乃以利其利結之。蓋利者天地所以生萬物者也。故《易》曰「天以美利,利天下」,又曰「利物足以和義」,君子之明德、新民,乃所以體天利物也。故其功效,使民利其利而沒世不忘也。但小人不求其本,循末而掠利,不能恕人,私己而專利,故反爲害而亡身、喪物矣。「樂其樂利其利」六字,便有「小人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理。

此《詩》旣曰「切」以又「磋」,又曰「琢」而又「磨」。「切磋」,細心思工夫,極其精微;「琢磨」,大力量工夫,極其廣大。旣「瑟」而又「僴」,旣「赫」而又「喧。「瑟僴」,主存乎中而言;「赫喧」,主著乎外而言。末乃結之以「有斐」,恰是畫出「至」字意趣。傳至善者,得此《詩》,便是天造地設,可見聖門文章,有此奇妙。其實詩人之贊武公者,深知道學工夫,爲此理到之言。傳《大學》者,深知至善體段,有此證引之文,詠歎淫佚,不覺手舞足蹈也。學而至於至善,則非特令聞廣譽之止於一時,乃至於沒世不忘。之至今不亡,是止至善之效也。直與天地同其悠久而長存,與《中庸》聲名洋溢章、高明悠久章合看,方得其眞味。

右傳之三章

間嘗竊取程子之意以補之曰:「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卽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敎,必使學者卽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衆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

未嘗不以心爲靈也,未嘗以爲不窮理也。但不知卽物而窮其理,故爲虛寂之學;不能卽天地而窮其理,故以天地爲虛泡;不能卽父母而窮其理,故棄父母;不能卽夫妻而窮其理,故去夫妻;不能卽衣食而窮其理,故絶衣食;不能卽形骸而窮其理,故以爲糞器六塵;不能卽死生而窮其理,故以爲長生羽化、三生輪回。是以自謂役使造化,陶鑄萬物,然證到究竟處則皆虛詮妄語也。

蓋天下萬物萬事,各有其理,合而言之則一理也。吾心之理,卽萬物之理,故以吾心之靈而體察事物之理,則其萬殊而各具者,可統而知之也。吾儒格萬而會一,故實體立而大用行。遺萬而求一,故體虛而用罔。是以卽物而格其所以然之理,則各有所當然之則。學者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苟有一分之知,不知不措也。苟能一物之格,不格不措也。至於一朝貫通,是所謂知至也。知至而後,擇之方能精,執之方能固,此卽大舜察其兩端,用其中之工也。假如不義之財、不正之色,自好者孰不曰不可近也?猶且終不免焉,皆以知之不至也。此朱夫子所以以傷虎知虎喩之者也。此是誠意頭工,其義甚微妙。曾氏必有妙訣,似不當只以「知止」、「能得」釋之,使初學更費一層尋索,然後得之也。可惜亡失也。然朱夫子心體躬行,得其妙諦而發揮之,後人抑又何憾乎?

右傳之五章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故君子必愼其獨也。小人閑居爲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后厭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愼其獨也。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誠其意。」

孟氏沒,斯道不明於世,只以誠意之工不傳故也。其所謂英雄者,皆以得天下爲利而已。曷嘗有平天下之心哉?是以不知治國爲得天下之本,旣不知治國爲本,則豈有一分念到於齊家哉?旣不知齊家爲本,則豈能知吾身爲國家之本、吾心爲吾身之本哉?荀卿董子輩最以大儒自處,而有正心、修身之論,然何曾覰到「誠意」二字爲吾人之命門胎息哉?惟曾氏孔氏宗旨,以天下萬物爲一身,思所以平治,使萬物各得其所,而遂推以本之國而家而至於身,而身之本又是心,則拶推到正心,至矣盡矣。又復密察心之全體大用。主靜御動之至微至妙處,乃加「誠意」二字,這「意」字藏在腔臟,掩以幾重皮骨,自家耳目之所不見聞,夫妻、父子之所不及知,況他人乎?其動至微,其發無象,而天地翻傾、身國死亡之幾,只在於此。譬如阽立千仞崖頂,雖未必合下便墜,然傾一分也死,旋一分也生,便是天戰地慄神看鬼守之地也。獨有眞心大男子,實見得一邊無底坑,一邊平穩地,咬牙瞋目,猛着脚踉,另堅脊梁。瞥一瞥飜身於人人鬼鬼間不容髮之際,回踏實地,則恰好是百年長壽人。自孟軻氏以上多少聖賢,皆此人也。

若於此際,容有一半分歇後心,便作不墜卽好,且看如何之念,試一試苟且遲擬,不覺脚力漸憊,頭眼自眩,忽地斜風,阿父阿母生育底八尺軀子,早已倒墜於萬仞崖谷。骨粉肉泥,魂薨魄崩,自古不君子人皆是也。聖門七十子,孰不言正心哉?獨曾子知不誠于此,此卽意也。心不可以徒正。其工夫密之又密,精之又精,就吾心全體上,察其初發處,而審其善、不善。

蓋性發爲情,而情之成緖者爲意。情之屬形氣者,亦聖人所不能無也。但聖人之情,雖屬形氣者,皆理之當然而非私,故情亦純善。衆人則情有善、不善,善之可爲,不善之不可爲,孰不知之?而其情初發時,藏在腔裏,己所獨知,故自恕以爲不爲不善則好矣。人所不知,庸何傷乎?不復戒懼,則事物之觸於形氣,一日萬萬,而善者小,不善者多。物與物惹,意因意長,畢竟方寸之內,無一實善,外面矜持,都是虛套。遂牽掩閃蔽,爲人衒善,苟且沮吝,心縮體跼,心安得而正,身安得而修乎?曾氏極究病根,名之曰「自欺」。欺者以不善瞞人之名也。他人尙可欺也。其曰自欺,規以常情,似不近理,然自者我也。爲我所蔽,遂以自欺,是自棄其身也。自棄矣。人孰不棄?爲天下之棄人而已。然世人不知懼,何哉?蓋其天明蔽昏,私意墊塞,金鈴無聲於掩耳,白晝無人於攫市。生於鋤田之擲金,成於夜闕之過車。夫孰知一念之可畏、自欺之爲禍,至於若是烈哉?宰我對衣錦、食稻而曰安,是不知而不欺也,有可敎而悟之理。楊廣之粥溢米而喫蒸豚,知而自欺者也。終於弑逆而已焉爾。管寧之鋤金不顧,意之誠也,是廉之聖也;蘧伯玉之夜下公門,不自欺也,是敬之聖也。華歆伏皇后,解獻帝璽綬,鋤金時一念不誠之禍也。伯玉六十化,夜下之功也。

又恐人不解自欺之義,以好色、惡臭證之。好色實心好之,惡臭實心惡之,無毫髮爲人之意,故限死欲之,限死去之,是所謂不自欺也。欲善、去不善,苟能如此,意自眞實。假如不義之財色在眼前,吾心晏然如止水,意緖明快,天光瑩澈,方是意誠也。苟有一分萌動可欲之意,卽覺其非而絶之,猶在禁止之科,未到意誠地位者也。然自禁止而熟之,一禁二禁,久則至於無矣。大舜之若將終身,若固有之,是誠意極效。學者知此然後可與論此段工夫。成湯之鳥獸咸若、周公之無烈風淫雨,皆是誠意之效,意誠則與天爲一矣。

又欲使學者自覺得效證候,說着「自慊」二字。這「慊」字景像,匪體察不可得。古人詩曰:「瑩淨雲間月,分明雨後山,中心無所愧,對此敢開顔。」是彷彿說出這景像。慊故心自廣、體自胖,何等快活男兒也!浩然之氣自此出。《易》所謂「憂悔吝,存乎介」,《書》所謂「惟幾」,《詩》所謂「思無邪」,誠意之工夫也。「維天之命,於穆不已」,之欽明,之允塞,之克一,文王之純,武王之不貳,誠意之極功也。

大抵禍莫甚於自欺,殃莫烈於自欺。天怒人懟,專繫於自欺之一念。但人爲私意所蔽,不懼自欺,馴至於亡身、禍家、覆宗而不覺也。蓋「枉尺直尋」四字,是自欺之毒祟也。夫自欺之大者,王莾之禱天請代、曺操銅雀分香。人皆言之,殊不知其本是暗室一念,有富貴之欲,不能禁止,漸生枉尺直尋之計者也。此聖人所以「行一不義而得天下不爲」者也。

先師以南越王黃屋左纛,喩自欺,是人所易曉也。以窓從外糊爲自欺,則工夫親切,人未便曉。蓋窓從外糊一念,便是飜天、覆地之根也。朱子惡糊窓紙斜,令改之。門人曰:「若要好看,宜從外糊。」先生正色曰:「何乃自欺也!」飮食,人情所切己者,寧有自欺?然食麥糠餠者,嫌其有沙,嚼不交齒,昆侖咽之。喫松皮者,嫌其麁酢,翻摺呑之。是以沙酢爲枉尺,而腹充爲直尋者也。甚者饑人以藿葉裹沙而咽之。沙入腹必死,人所共知,而直尋於頃刻之間,未暇念及於必死也。若使孟子枉尺而終罹世禍,其去咽沙能幾何哉?世之昏夜乞哀,纔得一官,便對人稱國恩罔極者,其親生時,無一分誠意,而親沒求山,則開口便說白骨安寧者。是其人所不見之地,爲惡無所不至者也。

誠意傳不儳致知、正心,而獨爲一傳之義,學者宜致思焉。假如欲覲主上者,必入崇禮門。欲入崇禮門者,必審堠店。是猶欲正心、修身者,必先誠意。欲誠意者,必先格致也。蓋崇禮門是覲主上之正門也。故指示正路者,必使行者,先審堠店,明知渡漢江之爲京,卽格致工夫也。然後又必振刷精神,明開眼瞳,的認許多康莊頭、許多甍堵裏,二層高闕,限以百尺崇墉。入此則京,未入則鄕,而極力猛進,入此門內,然後周道如砥,九門洞開,張拱徐趨,脚力輕健,方得親見聖人坐在紅雲,諄諄命我此《詩》所稱帝謂文王也。矣。是以此門爲入京第一要直門頭。若記行者依例書曰:「所謂欲入崇禮門者,先審堠店」,何謂也?「欲拜主上者,先入崇禮門」,何謂也?豈不是歇後語也?章下註所謂「不能實用其力,苟焉以自欺者」,便是遲擬彷徨於崇禮門外,而不能直認馳入石門,時時誤窺賣醬家,或向鮑魚肆,苟焉自慰曰:「吾已到京,傍人豈謂我迷誤入鮑醬家也。」的然扮作京華言語、衣冠,對人謾說主上乘玉輦、大官服金冠而已。龍樓、鳳闕、宗廟、百官之富美,終不得見也。終不免寄宿旅房,到死自慰曰「吾固入京」,斯豈非自欺歟!雖自言入京,人孰信之?其自欺、欺人之肺肝,十手共指矣。又曰:「或已明而不謹乎此,則所明又非己有。」這一節苟非躬行心得眞見是實,不能道此。假如適京者,雖已明知南大門之路,然心緩意岐,竊窺餠肆,偸看貨廛,中心自謂無妨,而遲回於靑坡南大門外地名。上,則此前審問明知底許多路程,都非己有矣。學者其可不盡心於此乎?

這「意」字位分甚微,「誠」字工夫極精。至微而爲萬萬事物酬應之本,至精而爲位天地、育萬物之體。忽於精微者,終不可入於聖人之道矣。「誠」字義最難看,定是眞也、實也。意有不善而外掩則譬果核其仁已腐,外殼宛然,是不實也非眞也。

「富潤屋」,借他冷句,以興「德潤身」,若《詩》之興體。蓋心廣體胖,是君子無限快樂。故形容贊歎,不覺文體自爲《詩》興,便令人詠歎興感。貨財實於中,故屋自潤;德義實於心,故身自潤。苟有一分不足於中,便是不實,而屋與身不潤矣。慊,快也、足也。足則實而自潤矣。廣胖,消沮閉藏之反也。

右傳之六章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心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

意者,發於內而有善、不善之幾而已。心之四病,形於事而著外者也。假如文王,意非不實也,而其當忿而忿,當懼而懼,當好而好,當憂而憂。初非在我者,雖聖人,烏得無乎?但心一於是,而不覺其偏,則心不正矣。故意雖已實,亦必加功於持心,使不偏着,然後身可得而修矣。雖然意不實則私意相續,走作紛紜,雖欲正心,亦不可得矣。小註有意實心虛之說是矣。然意實心虛,非是兩段工夫。意不實則心不能虛,心不虛則意不得實。意實者無私意也,無私意則心自虛;心虛者無偏心也,無偏心則意易實。二者相爲表裏終始。夫所謂心虛者,非空虛寂滅也。只是一也、直也。一故靜,直故淸。無擾擾雜物,自在虛明,物來毫釐畢照,天理淡然自在,此所謂心虛也。到此則誠已立,而意自實,內省不疚,心廣體胖,浩然之氣,塞乎天地矣。心不在,非謂此心都走了別處也。假如忿好樂一於心,則心體便蔽,其用不偏,不能左右前後、酬應萬事。故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安能裁酌義理,以修其身哉?

「一有之而不能察」,這「一」字宜深思之,是謂吾心築着粘著那物事,便被他膠梗在方寸裏,最是心病。

右傳之七章

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之其所賤惡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故諺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此謂身不修不可以齊其家。

自身而家,由己及人之初也。故不直曰「齊家在修其身」,用七章起頭例,而特曰「所謂齊其家」。這「其」字比他較重,有些用力意思,卽《堯典》「以親九族」,「以」字意也。此五箇辟,比上章四箇病,又大著矣。四病發於心而形於事,五辟發於事而施於政,是自己御人之頭窠也。辟之病,在於心者微,而辟之害,加於人者烈。治辟之方,惟恕是已。恕者以己接人之大用也。故此章先言「辟」字,以著不恕之病。下章方說出「恕」字,平天下章又釋破「恕」字,說出絜矩,以明恕之大用。非特學者工程次第如是,聖賢文章之妙,亦有如是者矣。「好知惡、惡知美」,卽能絜矩、不能絜矩之根本,惟恕者能之,所謂仁人能好人能惡人者也。

「天下鮮矣」一句,讀之便令人慨然起警。第二節「故」字甚精神。凡引古語者,必曰「古人有言曰」、「人有言曰」、「故曰」,而此特稱「諺有之」,經傳所無之例也。其意若曰天下鮮矣。故俚人常言如此云,所以證「鮮」字也。天下鮮矣,而君子獨能之。邵子所謂一人而當萬人者,豈不誠然哉?莫知子惡、苗碩,衆人常情。心滯、性偏者,最難悟處,卽不能恕、不能絜矩之病根,家國天下不齊、不治之亂源也。「不知苗碩」,只是帶來說。然是末章「不仁者以身發財」之胎骨也。結語必曰「身不修,不可以齊其家」,倒翻口氣,搚成斷案,丁寧之意深矣。蓋人孰不曰齊其家?無人識得身是家之本。故語法煞重,使人激動猛省得。

右傳之八章

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家者,其家不可敎而能敎人者,無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敎於國。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長也,慈者所以使衆也。

家則親近,人皆知屬於己。苟非至愚,可知修身以齊家矣。國則遠而疏。凡有國者,皆以不治責之於民,而全不知反己。故此章起頭,又異於他章,經文七箇「先」字,已是精神,而此特因用,而又加「必」字,其曉人丁寧之意切矣。欲言齊家以明治國,而家若舍身,則何事可提說乎?遂本諸身,以孝弟慈爲言,則身是家、家是國而通爲一體,則無他道。孝弟慈又是明德之具於心者,則家國非心外之物也。以是道平天下,則天下之理,皆備於身心,此聖賢所以治平如運之掌者也。凡物在遠則視聽不通,思慮不周,筋力不及。聖人之學,以天下之遠、萬物之衆,統之性分而載之方寸,其視於無形、聽於無聲,「篤恭而天下平」,豈虛語哉。

或曰:「天下萬物,皆載之一心,豈不煩且勞乎?不如靜而上達者也。」曰:「否!天下無道外之物,事物各有當然之則,其實本一理也。與吾心之理通爲一,盡心、盡性則天下萬物,自備於吾心,我卽因以載之,所載愈夥而所守愈約,所感愈煩而所應愈泰。是以酬酢萬物而吾心常虛,何勞之有?

夫靜者,道之體也。然有靜斯有動,理之當然也。彼忒守死底靜,故雖自謂上達,畢竟達箇甚?與之一盂飯、一襲衣,已不勝其勞;加之一親、一妻,已不勝其煩。甚至於吾身四肢九竅,不耐其煩惱,必舍棄而後已。更何妙法度濟衆生,弄化神鬼乎?只有我聖人盡格致、誠正之工,極修齊、治平之化,然後彼輩亦賴其神化,如蟲獸之視息、菌蕈之寄生而已者也。

《康誥》曰:「如保赤子」,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矣。未有學養子而后嫁者也。

孝、弟、慈皆性分中固有之則,而物蔽私梏,人皆自喪。獨慈愛人所易曉,故引《康誥》以喩之。以不學慈而能者,推求則孝弟亦可自盡矣。孝、弟、慈皆性之德,而獨能於慈者,衆人也。蓋禽獸皆能愛子而不知孝弟,則衆人其亦禽獸而已。曾氏引慈以諭,衆人可以知所媿矣。且治國,以御民爲大道,故特言慈以提其要。此孝弟慈,卽文王之所敬止者也。不中、不遠,謂赤子欲水而啼,慈母卽問飯;胷痛而號,慈母必撫腹。誠心求之,故雖未的中,飯不遠於水,腹不遠於胷。不學養而無不能者,心誠故也。誠則天理全,故不學而自能。在上者,苟誠於卹民,三五之治,可不學而能也。

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其機如此。此謂一言僨事,一人定國。

「興」字,煕皥蹈舞之意。「作」字,紛拏乖梗之狀。「興」字卽作新之效。貪是仁之反,戾是讓之反。這「機」字妙,纔如此,便如此之謂也。機卽弩牙所支之珠也。弩之弛張,專係於是。微掣便激,至要、至速之喩也。能絜矩然後能讓。讓者,文王孔子之至德也。身與家與國,非讓不能保。蓋吾不讓則人亦奪我,而爭之者至。今古滔滔者,皆亡身、亡家、覆國而不知悟,哀哉!

故治國在齊其家。《詩》云:「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敎國人;《詩》云:「宜兄宜弟。」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敎國人;《詩》云:「其儀不忒,正是四國。」其爲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也。

由本而達,旣家而國,平天下,特擧此而措之耳。將見霜露所墜、舟車所通,莫不丕應而於變。伊祈氏之百姓昭明,有虞氏之百揆時敍,夏后之九敍攸歌,而景亳之鳥獸咸若,之鳶魚飛躍,是典學之極功、盡性之神化也。君子之所樂存焉,故此章結語之後,特引《詩》以詠歎之,令人忻艶喜悅,怳然親見也。齊家,非獨係於君子一身之修而已。必賢妻配德,然後家道始肥,故首引「之子于歸」,兄弟旣翕然後家道乃全,故次引「宜兄宜弟」,「正是四國」,其本則身,故末引「其儀不忒」,返照結案。其妙諦意味無窮,斷章摘句,身與家國,合爲一體,詩人所作,恰爲此章預備了。非深於道、得於心者,安能與於此哉?以下文章家,夢裏何曾有此般文字哉?

槪以文章論之,經傳引《詩》處,無不丁寧恰當,義理具足者。蓋《詩》本知道者之言,《國風》雖出於閭巷,然聖人剛正,取其合於理者。故意趣隨處曲當。乃若以下,詩集殆將折軸,而豈有一兩句可證義理者哉?詩出於性情,而詩乃若是,誠哀哉!且詠婦人而無他語,只曰「宜其家人」,這「宜」字、這「家人」字,後世詩士誰能下得?將言「正是四國」,而乃曰「其儀不忒」,後世能言之士,誰能說到?

此謂治國在齊其家,

重結以「此謂治國在齊其家」,讀之殆令人起舞。嗚呼!夫婦,萬化之源,古人言之備矣。萬古賢君名臣、孝子忠臣、德行文章,至於一節一藝之士,孰有嚚妻、頑婦,而成其家國功業,享其令名、嘉福者哉?人自太姜邑姜,四世淑女,古今所無。故室德化歷年,今古所獨。假使嚚讒媢娨、冥頑癡懶之婦,有一於家,雖文王,不能成二南之化,況其下者哉?雖張公百忍,萬無可以同居之理。是以聖人非不以夫婦爲重,而猶許出妻者,蓋不得已也。,皆所不免。不出則無以齊家故也。帝堯女于觀厥刑,而若嚚傲則必出之,亦許其出而傳天下矣。是以古之婚禮,旣親迎而經宿,卽當廟見矣,而自三日饋食之後,試觀其動止、心性。且留其車馬、僕從,待三月,三月,天道少變之節。至此則可熟察故也。然後始令廟見而歸其車馬。蓋示之以不善則出之之意也。其愼始警敎之義,深且切矣。如今則出妻有大防,雖犯七去,姑施三宥,故婦女輩一歸之後,自恃誰何,恣肆罔畏。男子剛腸者,幾人能不爲婦人言所惑?非特不可以齊其家而已。雖欲獨自反躬全工於誠正之學,亦不可得,而不覺自陷爲僇人者,滔滔是矣。野人得一妻,豈不欲勤力業作,以保其三椽蔀屋,數斗荒田哉?苟非嘉耦,終不可得,況其上焉者。雖讀《大學》三萬六千日,自期以何人,其將如之何哉?嗚呼!

右傳之九章

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卹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

平天下無異道,因以孝弟慈爲言,而上章由身而家,故只擧三字,以在身者言也。此章由家而國,故碎開「孝」字以爲老老,「弟」字以爲長長,「慈」字以爲卹孤,必着「上」字「、民」字,是就爲君而言也。君子之道,忠、恕而已。自《小學》始敎,至《大學》極功,一言一事,莫非恕也。忠則恕之存乎內者,恕之體也。正心章四病,不能恕而滯於心者也;齊家章五辟,不能恕而乖於事者也。治國章「有諸己求諸人」,能恕也。治天下則恕之爲用尤大,而其所以行恕之道,人未易曉。故特借「矩」字,證釋以此度彼之爲恕。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不能以我而度彼之同於我也。苟能反隅而度之,則恕不可勝用矣。

訓「矩」字,皆曰「所以爲方之器」,而此則只曰「所以爲方」,去「之器」二字。蓋他處就矩之爲器而言,此就矩之爲用而言。以左度右,以右度左,是矩之爲用也。朱子訓誥,雖語助一字,未嘗泛忽如此。或者欲追議,誠不知量也已。

《詩》云:「樂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詩》云:「節彼南山,維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有國者不可以不愼,辟則爲天下僇矣。《詩》云:「之未喪師,克配上帝,儀監于,峻命不易。」道得衆則得國,失衆則失國。

人能推己度彼,好惡、利害,皆若己當之者。父母之於子,獨盡心焉,故首言「民之父母」。不能絜矩而禍速且酷,莫大於民所具瞻之地,故次以爲「天下僇」。爲民父母則得衆而配天,故以「得衆、失衆」結之。詩人將言之爲天子,而先以「未喪師」爲言,旣言「未喪師」,宜言爲天子,而乃曰「克配上帝」。其意蓋曰:「莫賤者民,莫大者天,而得賤者之心則便配莫大之天。故忽於賤,不知道者也。」不直說亡國,而乃曰「峻命不易」,凜然使人惕念之辭也。得萬民之心,天下各得其所,然後天命在我,匹夫不獲則民心便離而天命去矣。其不易孰大焉?其曰「克配」者,無一毫參差也。卽無貳而上帝臨也。其工則愼獨而不自欺也。明新而止至善也。未喪師配上帝,與《商書》「以有九有之師,爰革正」兩句,義相通。自他人言,必曰:「爰革夏正以有九有。」而伊尹則曰:「有九有之師,爰革夏正。」正是得衆得國意。「峻命不易」,與新民章「其命維新」相照。不曰得天下,而乃曰「得國」者,國之外別無天下。得七十百里之民,故天下自歸。若舍國而言天下,是不知本者也。以下,皆不得國而力取天下,故終不能保其天命矣。引《詩》而竝引其興,似無益於文之本義,而詠歎淫洩,使人得言外之意者,在此虛句。《淇澳》《桃夭》及《節南山》意同。

是故君子先愼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外本內末,爭民施奪。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

上段旣以前後左右,釋絜矩之意,全備無餘。則遂三引《詩》詠歎之,不必更有拖引,而欲擧不能絜矩之根,反覆曉人,故以「是故」二字接着上文,引起「德」「財」二字。凡爲君上者,不能絜矩,皆由於欲富財用。欲富財用則欲廣土地,欲富財用、廣土地則齊王之疾,不能與民同樂。不與民同樂,不絜矩之甚者也。不能爲民父母,辟而喪師矣。「先愼乎德」卽孟子所謂亦有仁義而已也。「爭民施奪」卽孟子所謂交征利,不奪不厭也。「財散則民聚」卽孟子所謂天下之民至也。「亦悖而出」,則身弑國亡矣。

《康誥》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則得之,不善則失之矣。

上文旣言「峻命不易」,此言不常,不常故不易也。不常是謂「瞻之在此,忽焉在彼」,這二字便令人慄慄危懼,若將隕于深淵。成湯果深知不常之理者歟!上言得衆、失衆。此言善、不善,釋得失之由。末言忠信、驕泰,釋善、不善之實。一節深一節矣。

《楚書》曰:「楚國無以爲寶,惟善以爲寶。」

因「財」字討出「寶」字。寶者,財之尤珍美者也。上文以德財對擧,猶是二也。伐柯者睨而視之,猶以爲遠也。此以「善人爲寶」則直以德爲財,好貨者庶可悟矣。至末章直「以義爲利」,求利者亦可悟矣。

舅犯曰:「亡人無以爲寶,仁親以爲寶。」

上文言善人以爲寶者,何也?是善人卽休休有容者也。我旣絜矩,故所寶者亦絜矩之人。君臣皆能絜矩則政成化行。天下之民,皆能絜矩,而明德明於天下矣。仁親之寶,卽孝弟慈也。能絜矩然後能仁親,天下之人皆仁親,則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天下之人皆不爭奪,則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爭奪卽之民也。

《秦誓》曰:「若有一介臣,斷斷兮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聖,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寔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孫黎民,尙亦有利哉。人之有技,媢疾以惡之,人之彥聖,而違之,俾不通,寔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孫黎民,亦曰殆哉。」

見彥聖而口稱其善,衆人之所能爲也。中心好之,如好好色,口說不足以盡其歆艶悅服之意,此所謂不啻若自口出也。此大禹所以不啻都兪,而至於拜昌言也。「有利」應「財用」,「曰殆」應「悖出」,「保子孫」應「殷之未喪師」,「保黎民」應「得衆」。「有利」與「殆」,誠是無疑,而「尙亦」「亦曰」四字口氣,猶不能築着斷言。此功業止於霸而已者也。曾氏之作此,引聖經證旨,不患不足,而乃引《楚》、《晉》、《秦》三書及孟獻子者,亦豈非爲當時列國君大夫,近取自反之資歟?

惟仁人放流之,逬諸四夷,不與同中國,此謂仁人爲能愛人,能惡人。

以「惟仁人放流之」,承上文則尤可見「亦曰殆哉」四字,果歇後矣。其罪但在「亦曰殆」之科,則何至不與同中國之已甚也?蓋媢疾者,百惡之根,萬善之仇。自四凶以後,至于今日,閭巷之人,苟有媢心,皆是凶人。雖少有才行者,有媢心一分,已非吉人,亡身、覆家、傷物、敗俗,觸處爲害,奚特亡人之國而已哉?

見賢而不能擧,擧而不能先,命也;見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遠,過也。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是謂拂人之性,菑必逮夫身。

爲國之道,用賢、退不肖。爲大道而不能絜矩者,蔽於私,故好惡反於常情,惡賢而好不肖矣。遂以「好惡」申釋之,以照「民之父母」一節,又應「善人以爲寶」一節。「好惡」二字最切於絜矩,孟子所謂「王如好之,與百姓同之」者,豈非絜矩乎?長國家而務財用者,皆不能以吾之所好,度民亦好之故也。是謂「拂人之性」者也。

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驕泰以失之。

「是故君子有大道」,是斷案之辭。上文旣言「善、不善」,此言忠、信卽善也,驕、泰卽不善也。旣以絜矩爲宗旨,則此當曰「忠、恕」,而舍「恕」言「信」,信者行恕之實心也。只言「忠、恕」則學者亦無以挈其要,而其所以絜矩者,不無勉強而徇外者,必自盡而以實,然後爲至矣。「驕、泰」是小人百惡之根也。不能以己而度人,故驕而又泰。苟有一分驕、泰之心,雖有周公才之美,無足觀也。卽丹朱之傲虐,三苗之侮慢,之謂人莫己若,之我生有命,之炰咻中國也。

生財有大道,生之者衆,食之者寡,爲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恒足矣。

好財之心,常情所痼。視己常歉,不能恕人。莫知苗碩,擧世通患,故鉅橋,猶爲不足。若但言內本斯有財,則哀公不知盍徹之爲有財,不知制產之爲生財。故更就財一節,申明內本眞爲財足之道,以曉人焉。食之者寡,用之者舒,是絜矩務德之政也。

「國無游民」,非特上敎之行也。民皆絜矩,故知各食其力之義。「朝無幸位」,非特官方之正也。人皆絜矩,故知冒技素飧之非。不奪農時,量入爲出,又是絜矩之大者也。

仁者以財發身,不仁者以身發財。

仁者之以財發身,又是絜矩於身與財之輕重者也。以身發財者,財重身輕,不悟剖身藏珠之愚者也。以身發財而身亡,則雖有財,其得以食諸?卽所謂:「鳥獸臺池,豈能獨樂?」者也。

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義者也,未有好義其事不終者也,未有府庫財非其財者也。

「未有府庫財非其財」,卽有若所謂:「百姓足,君誰與不足?」也。盡天下皆吾財也,何必大盈於瓊林,然後爲吾財哉?好義而事得終,故不遺親、不後君也。此是善仁以爲寶之效也。卽所謂「亦有仁義而已,何必曰利」之意也。

孟獻子曰:「畜馬乘不察於鷄豚,伐氷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斂之臣,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此謂國不以利爲利,以義爲利也。

君上絜矩之義,獻子之言,明白易曉,意亦切至。不察雞豚,則知苗碩於馬乘矣。吾旣有馬乘,而又兼鷄豚,他人以何爲財乎?吾旣有采食,而又爲聚斂,百姓何以爲用乎?上奪於我,我旣不欲,則我亦不奪於下,此所以爲矩也。非謂盜臣必可有也,甚言聚斂之不可有也。且吾旣不奪於下,則雖賞之,不盜矣。奚暇曰「寧有」哉?上不奪我,下不盜我,其利孰大焉?夫能恕則盡仁矣,而此特言義者,上下四方,匀齊方正,咸得其宜,則是義也。在我之仁爲體,而在下之義,仁之效也。人皆曰「何以利吾」者,天下通患,故直言「以義爲利」以結之,卽子思孟子所謂利之之義也。君子未嘗不欲利也。若曰「吾何以利」則可矣,曰「何以利吾身」則不可。

長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小人之使爲國家,菑害竝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此謂國不以利爲利,以義爲利也。

此下當有結語曰「此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而獨無之,何也?蓋齊家以上,皆有定分恰好處。至於治國、平天下,雖四海之內,咸戴功,安知交趾之南,不無烈風淫雨而海不揚波哉?其猶病諸之心,自視欿然,其肯曰此謂平天下乎?聖賢文章,達乎天德,此所謂「吐辭爲經」者也。

《大學》明德,卽《中庸》天命之實體也。格、致、誠、正,率性之工夫也。修、齊、治、平,修道之功效也。新民,費隱章以下之萬事也。至善,中和位育之極致也。

《中庸》未發之中,自學者言之,當於意誠、心正後論。夫意未實心、未正時,妄念潛發,思慮偏着,安得謂之中也?雖或物未接、情未發時,只是曚曨罔象人,安有所謂中也?意已實、心已正者,寂然不動之時,其體已立,故事物來觸,大小、輕重、高低,如金秤稱物,情之感發,莫不中節。雖然若使學者以爲未發之中,非初學所可擬議,須待誠、正工夫得效後,徐當認取云則大不可。凡學者工夫,雖有次第、等級,然亦非今日盡格、致,明日方始誠、正;今日盡誠、正,明日方去修、齊。最初格物時,事君、事親事也。格治國、平天下事也,格食飮、衣服事也,格禽獸、草木事也,格大小事事物物,無不格其理而致其知,故善惡取舍,斷然明白,所知眞實而意始可實。然亦非誠、正以前放浪恣肆,但要格、致也。當持敬主一,使此心常存,本體虛明,然後物理亦可格矣。理之精微處,亦豈麁心所可察識哉?堯夫詩曰:「心靜始能知白日,眼明方會看靑天。」是軆認自得之言也。是以物格知至時,隨其識量淺深,姿質高下,《大學》八條,《中庸》中和體段,有一分在者,有二分在者,有見三五分者,有見七九分者。方其主一時,亦豈無霎時未發之中,與聖人無異者哉?但日月至焉,故未可以名爾。至善是萬善無缺,一理亭當處。其至至精,其止至靜,卽明德之不大聲色,而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者也。

晦齋《大學補遺》,以爲朱子章句平天下章,不明言仁字爲未盡,而反覆援引,節節證說仁、不仁累千言。栗谷以爲未必然者,誠是矣。蓋仁是明德之全體也,絜矩是爲仁之大用也。誠正而人欲淨盡,天理流行,則吾之身心,全是仁也。平天下章所言,皆是仁之事也。然則一篇都是仁也。若更張皇「仁」字,豈不是多一仁字乎?栗谷曰:「晦齋目睹慘禍,故作此論,以警一時。」其或然矣。然士禍之本,專由於不能絜矩也。若人人皆絜矩,而強行恕明好惡,豈有北寺白馬之禍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