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傳 (四庫全書本)/卷01

孟子傳 巻一 巻二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巻一
  宋 張九成 撰
  梁惠王章句上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逺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茍為後義而先利不奪不饜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嘗思習俗之移人也甚矣哉自堯舜三代以來上自朝廷君相下及於比閭族黨無非以仁義為言而談利之説寂然故當帝堯之時洪水之患亦大矣堯止付之一官而百姓不親五品不遜則命契敬敷五教剛而無虐簡而無傲命夔


  牛桃林之野以示其不得已
  重民五教惇信明義崇徳報功不敢少怠焉豈聞以利為言乎哉帝王之道所以能用   者以仁義為主也自大雅降而為國風王者之迹熄至於春秋取郜大鼎以璧假田利門一開仁義亡矣齊桓晉文糾合諸侯尊奬王室夫豈不韙而管仲舅犯先軫其心皆本於利特借仁義以為名如曰求諸侯莫如勤王是所以勤王者意在於求諸侯也又曰伐原示之信大蒐示之禮作執秩以正其官且曰一戰而霸文之教也是其所以大蒐伐原者意在於霸也誠意安在哉此風既扇時君世主波蕩從之君臣之間無復以仁義為言而權譎詭詐公言之而不耻良可鄙也故或以曽西比子路則蹙然而不敢當以比管仲則艴然而不悦而董仲舒𤼵之曰仁人者正其𧨏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偉哉斯言也風流至於孟子頽敝滋甚雖求如五霸假仁義亦不復見商鞅方以利為説取重於秦孫臏方以利為説取重於齊蘇秦張儀方以利為説取重於六國為人君者非利則不聞為人臣者非利則不談朝縱暮横左計右數以進取為䇿以殺戮為効韓魏割地齊楚敗績燒夷陵取鄢郢前日虜公子申後日虜公子卬坑長平四十萬塹伊闕二十四萬朝廷之上鄉閭之間徃來游説之士無不以此藉口嘵嘵唧唧喧宇宙而凟乾坤者無非利而已矣是以攘奪成風兵戈連嵗天下之人欲息肩而不得孟子深見天下之心思脱攘奪兵戈之苦而復見聖王之治乃舉帝王之心即仁義之説以㳺齊梁之間使其説一行天下無事矣二帝三王之道可興於旦暮而禽獸之心魚肉之苦可轉而入君子之塗太平之地惜乎習俗深入未易磨濯而衆楚人之咻未易力行也竊以太史公孟子傳并趙岐之説考之孟子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今曰見梁惠王者是不得志于齊至梁而見惠王也及以司馬公年譜攷之孟子見惠王時周顯王三十六年秦惠文王二年梁惠王三十四年齊威王四十三年是時宣王猶未即位也而孟子之書叙見梁惠王於前而齊宣王之問乃居其後疑傳之失而年譜為可信也夫孟子足跡方接於梁惠王未及一話一言首以利吾國為問自後世觀之豈不鄙陋而惠王安意恬然不以為恥余以是知習俗之成君臣上下不以此言為恥也孟子直指其利心而格去之曰王何必曰利使其平昔措心積慮邪欲顛倒處一切破散乃徑示之曰亦有仁義而已矣其幾豈不敏哉然惠王平時之念慮者利朝廷之獻替者利游談過客之所以恐喝捭闔者利是惠王耳目之所觀聽心思之所鈎索家庭之所晏語臣下之所講究者無非利而已矣孰為利若曰彼地可取彼兵可殺吾之所以固其圉而彼不得安者此術也彼之所以為此謀而吾不可不報者此術也其意大抵欲覆人之宗社而大我之國家欲殺人之生齒而壯吾之兵勢此商君所以取重於秦孫臏所以取重於齊而蘇秦張儀所以車馳轂擊頤指氣使横鶩於諸侯之上也今曰何必曰利則耳目思慮與夫家庭臣下之説商君孫臏蘓秦張儀之説一切無用矣顧惠王利心既深而輔之者又衆為之説者又多則一語之下雖足以格其利心於俄頃之間而念慮獻替與夫恐喝捭闔之所以賊其心者恐未易掃除也孟子於是力排而深救之曰王曰何以利吾國此論一唱則大夫效之必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效之必曰何以利吾身上下唯利是趨而不聞仁義利門一開禍其可勝言哉利吾國之説不已必至於弑萬乘之國如夷羿猶未足以逞其欲也利吾家之説不已必至於弑千乘之君如齊崔子猶未足以逞其欲也利吾身之説不已必至於如陳勝奮臂一呼以滅秦宗社猶未足以逞其欲也嗚呼千乘之家取足於萬乘之國百乘之家取足於千乘之國亦不為不多矣何苦至於弑君而犯天下之大惡名哉茍為後義而先利不簒奪則其心無從饜足此理之自然也嗚呼利心如此其酷凡為人君者豈忍聞此而自賊其身為人臣子者豈忍談此而使其君受簒弑之辱哉如此則凡以利為言者皆不忠之臣而意在於簒奪者也使此説行則商君孫臏蘇秦張儀之説一皆磨滅而天下庶幾脱攘奪兵戈之苦而有安居樂業之期矣利路既扼妄念邪説一己掃除孟子又恐惠王失其憑依憔悴無聊而不知其所歸也然後示其所入之路其路安在曰未有仁而遺其親未有義而後其君者是也夫利心既生雖世子至於弑其君如楚商人者如蔡般者遺親後君乃至於此若利心不見仁心自生仁心之中事親而已矣義心自生義心之中事君而已矣天下相率而為仁義則耳目之所觀聽心思之所鈎索家庭之所晏語臣下之所講究者一以仁義為言藹然肅然如四時之造化如天地之覆育二帝三王之道可見於旦暮禽獸之心魚肉之苦可轉而入君子之途太平之路矣孟子言此未終不知其開陳之際惠王何所警發乃不俟其語終遽然歎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觀此一語昔也惠王在顛倒之塗今也惠王在坦平之路昔也惠王在矛㦸干戈之地今也惠王在春風和氣之中惜乎道不勝欲不能終孟子之意而使當日警發之機不得少施此仁人君子所以為之歎息焉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顧鴻鴈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孟子對曰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詩云經始靈臺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於牣魚躍文王以民力為臺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臺曰靈臺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曰時日曷喪予及女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臺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余讀孟子見其對梁惠王以何必曰利之言何其嚴也及其對齊宣以今之樂好貨好色好勇之問與夫對惠王以鴻鴈麋鹿之問又何其寛也且今之樂非利乎好貨非利乎好色好勇非利乎臺池鳥獸非利乎是何抑其為利之問而開其好利之實也曰此孟子之所以為大人也夫以利為言者是不恤天下而專利於一己也是不恤鄰國而專利於一國也是不恤人民而專利於一時也當時所謂利者蓋出於此此孟子所以深闢之且夫今之樂與夫好色好貨好勇臺池鳥獸常人之所同樂也使其好樂與百姓同之好貨好色好勇好臺池鳥獸與百姓同之有何不可是豈專於一己專於一國專於一時也哉亦豈得與當時之所謂言利者同乎深明此理然後可以讀孟子之書夫惟宫室臺榭陂池侈服以殘害于爾萬姓此紂之所以得罪於天下也矢魚于棠築臺于郎築臺于薛此春秋之所書以為警戒也今惠王不畏先王不顧禮法而顧鴻鴈麋鹿謂孟子曰賢者亦樂此乎使後世自好之士當此時也必將舉商紂故事春秋聖筆以塞其源今乃對之曰賢者而後樂此以是知孟子之所以為大人蓋與人同而後世之士其衛道太嚴而使人無為善之路也夫當其顧鴻鴈麋鹿謂孟子賢者亦樂此乎其顧處與樂處即文王靈囿也孟子曰賢者而後樂此者指其顧處與樂處言之非謂鴻鴈麋鹿而已矣惠王用之而不知其所自來止墮於鴻鴈麋鹿中而已惟賢者知其所自來故與百姓鳥獸同樂其樂焉不賢者徒知以鴻鴈麋鹿為樂而不知與百姓鳥獸同其樂此所以為桀為紂為春秋之所書也文王得百姓之所自來以此樂而動百姓則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夫何以使民樂事勸功如此哉則以文王以其所以樂者動百姓之樂故民樂之如此也以此樂而動鳥獸則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鶴鶴於牣魚躍夫何以使鳥獸蟲魚優㳺怡愉如此哉則以文王以其所以樂者動鳥獸蟲魚之樂故動物樂之如此也余涵泳至此乃信夫奏簫韶而鳯凰來舞干羽而有苗格傅説應髙宗之夢金縢啟成王之占皆不足怪也惟桀止知物之為樂而不知吾之所以為樂者與夫百姓蟲魚之所以為樂者此所以民欲與之偕亡也豈非文王自百姓蟲魚樂中行而桀乃由百姓蟲魚憂中徃此其所以生禍也歟謂其臺曰靈臺謂其沼曰靈沼豈不以文王百姓與夫蟲魚之精神鼓舞盡在於此地乎惟人萬物之靈是萬物亦有靈而人為之最亶聦明作元后是人者萬物之靈而元后又為人之最同此一靈則以我此靈以及人人其有不樂乎以我此靈以及物物其有不樂乎何則同此一靈故也由此推之則暴殄天物暴虐蒸民豈特不知人物之靈而紂之所以為靈亦已淪胥矣可勝惜哉然則何謂靈第熟味顧處與樂處思所謂樂此者指何事而言然後識孟子之㡬而知文王之所以動百姓昆蟲也
  梁惠王曰寡人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内凶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内河東凶亦然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孟子對曰王好戰請以戰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棄甲曳兵而走或百歩而後止或五十歩而後止以五十歩笑百歩則何如曰不可直不百歩耳是亦走也曰王如知此則無望民之多於鄰國也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鼈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穀與魚鼈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塗有餓莩而不知發人死則曰非我也嵗也是何異於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王無罪嵗斯天下之民至焉
  余甞讀易至咸卦未甞不廢書而歎也嗚呼咸感也天地感而萬物化生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咸之為用如此而其要則在於以虛受人而其卦之象乃山上有澤夫山上有澤以虛受人之象也天下之患莫大於自滿其心而天下之善莫大於自虛其心自滿則善言不入自虛則過惡不留梁武飯蔬持戒纍然枯槁以此自滿而謂古人不及觀其答賀琛書曰若指朝廷我無此事又有變一𤓰為數種治一菜為數十味之語其愎如此善言安可入乎此其所以敗也天下之可諱者莫如桀紂而漢髙祖使蕭何下獄乃曰我不過為桀紂主又問周昌曰我何如主也昌曰陛下桀紂主也髙祖乃大笑夫惟梁武自聖故終有侯景之禍高祖不自欺此所以五年而成帝業而好謀能聽從善納諫後世鮮儷者以得虛受之象也孟子以此道而遊齊梁之間梁惠在位五十二年考孟子所見之時在位尚有十八年然今孟子與梁王語止一二段而與齊宣王酬酢應對幾於半部何孟子拳拳事宣王而不屑意於梁惠也觀此所問乃知孟子所以不留者以惠王自滿無感人之道也何以言之觀其言曰寡人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説者曰焉耳者懇切之辭可謂當矣論其所得盡心者不過移粟河内移民河東而已夫天生民而立之君豈止於移粟而已哉此特濟急之一術耳亦何足置之齒牙且以為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是其所謂恤民者至此極矣嗚呼此尚可與言乎若夫宣王則不然好今之樂好貨好色好勇皆天下之鄙論而宣王罄盡底藴發露陳述而言我之病在此此亦幾於髙祖之豁逹矣此孟子所以眷眷而不去也然則士君子之出處其可不以孟子為凖乎余竊考惠王乃以移粟末事為恤民之大想見其平時視民如草芥故自以此一事為過當也五十歩之論其至矣乎然其論曰寡人之民不加多此意亦可尚矣不知其所謂多者欲民之歸徃耶抑亦民多則戰士多耶使其意如後之説則在所不荅使其意欲民之歸徃此豈可不盡告之乎孟子不肯以吾君為不能而責難於君者也挽而進之於王道亦可謂善引其君矣又曰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是惠王嘗無故役民而違農田之時矣又曰數罟不入洿池魚鼈不可勝食是惠王嘗竭澤而漁而用宻網以取魚矣又曰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是惠王嘗非時營築以暴殄天物矣儻農時不違數罟不入斧斤以時則穀食魚鼈材木旣足以養生又足以送死養生送死皆得其所民心為如何哉此王道之始也然而王道不止於此其上又有事焉行王道而至於養老則忠厚之風成而行葦之詩作矣何謂養老五畝之宅樹之以桑則非帛不暖如年五十者無憂矣雞豚狗彘無失其時則非肉不飽如年七十者無憂矣百𠭇之田勿奪其時則數口之家仰事俯育無憂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則老者如吾父長者如吾兄而頒白者於道路無負戴之憂矣行王道而使老者皆安有衣有肉有食有代其勞者則雍穆之風和平之狀可知也余甞求王道而不知所向讀至此乃知所謂王道者其忠厚和樂乃至於此也使一國如此行則鄰國聞之老者長者少者貧乏者苦征役者皆悦而願歸之矣又何患民之不多哉孟子此對可謂舉網提綱挈裘振領矣奈何惠王習氣不除邪説猶在私意方熾而不能行此道也悲夫孟子旣以王道引之矣乃即當時之弊政而告之曰今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是惠王有苑囿之好也野有餓莩而不知發是惠王靳於賑濟也且夫嵗之所以凶以和氣不生也和氣所以不生者以吾心術不得其道而政令有拂於民也此豈非惠王之過乎今民至於餓死乃歸咎於凶嵗知本者固如是乎儻使惠王知嵗之所以凶者由吾心術之不正政令之不臧而舉孟子之説次第而行之真所謂民歸之如水之就下沛然誰能禦之者也然終不聞惠王行之此吾所以痛斯文之不興也
  梁惠王曰寡人願安承教孟子對曰殺人以梃與刃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以刃與政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曰庖有肥肉廐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且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飢而死也惠王立二年敗韓於馬陵敗趙於懷齊敗我於觀五年為秦所敗六年伐宋九年敗韓於澮與秦戰秦敗我於少梁虜公孫痤十年伐趙十六年侵宋十七年與秦戰於元里秦取我少梁圍趙邯鄲十八年㧞之其好戰如此視民為何等草芥哉夫聖王之學自致知格物以至為天下國家其本在於民而已矣夫人者天地之徳隂陽之交鬼神之㑹五行之秀氣豈可不保䕶愛惜而戕賊殘毁之如此哉孟子深痛斯民之不幸不死於兵則死於政乃因惠王有承教之願所以極力言弊政之害民也然世之人莫不知梃與刃之能殺人矣而不知政之能殺人也孟子學自聖門直而不倨曲而不詘其言宛轉回旋使聽者忘疲而得者心醉也今直告人以政能殺人彼必泯黙而不聽儻告之以持梃與刃殺人則必目驚神沮以其言之不妄也孟子之學縁人之情次第而入故始告以殺人以梃與刄有以異乎其事明白無可疑者故王荅之曰無以異也又告之曰以刄與政有以異乎惠王知其有自來也故荅之曰無以異也孟子又恐惠王之心終不悟政之所以殺人者為何事故縷數悉陳而告之曰庖有肥肉是不知民之飢矣又曰廐有肥馬是不知民之飢反不如馬之飽矣王之廩馬之粟自何而來乎民竭力以事上上之廩固所當有也奪民之食以供馬之粟是率獸而食人也人為萬物之靈今愛馬而賤人馬則肥矣民乃有飢色野乃有餓莩獨何歟自二帝三王以來所以傳子孫命賢哲者為民不為馬也守郡縣者民非馬也供賦役者民非馬也興教化美風俗者民非馬也至愚而神至弱而強者民非馬也今乃愛馬而賤民豈不痛乎夫元后作民父母非為馬父母也今乃以馬故奪民之食以食之是率獸而食人也馬與獸不相逺也彼其相食人尚惡其相殘况其越理犯分至於奪人之食乎以此觀之則梁王之馬非一馬也其與衛懿公好鶴等乎不然梁王弊政亦多矣孟子何為以此為言乎夫作俑以象人孔子猶以為無後象人之形以塟埋且不可況以生人付之飢餓之地使濵於死而奪其食以給馬乎嗚呼孟子此論豈特為馬而已哉其意以惠王好戰平昔不以民為事故因事而諫推明民之不可不愛而以象人之説為警使惠王反思之曰奪民食而食馬孟子猶以為不可況吾以生人付之必死之地以謀土地乎其區區所以為當時之計者未甞不切至也觀其言曰我能為君闢土地充府庫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道不志於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為君約與國戰必克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道不志於仁而求之為之强戰是輔桀也所謂志於仁者愛民而已矣使孟子之説行豈特一國之民安天下之民舉安夫何故以其視民猶子知其為天地之徳隂陽之交鬼神之㑹五行之秀氣而不可忽也吾儕將有為於斯世非事君以愛民奚以學為
  梁惠王曰晉國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東敗於齊長子死焉西喪地於秦七百里南辱於楚寡人耻之願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則可孟子對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於民省刑罰薄税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脩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彼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彼陷溺其民王徃而征之夫誰與王敵故曰仁者無敵王請勿疑
  讀書者不當徇其文當觀其時與夫利害可否問對之當與未當深求而力攷之乃可以見古人之用心不如是則其學不深亦不足以御天下之變余攷惠王此問而孟子乃如此而荅之在乎當時以為迂濶而不切事情也夫孟子親受道於子思子思受道於曽子曽子受道於夫子顧曽子一𣲖其源甚正蓋有本之學也豈徒竊三代之虛名而不適於當世之用哉然而以時攷之孟子之荅果能雪惠王之恥而撻秦楚之堅甲利兵乎真可疑也夫以疑之深故思之切思之切故能少識孟子之用心請試論之夫惠王之問東敗於齊長子死焉即惠王三十年齊威王命田忌為將用孫臏之謀殺龎涓於馬陵而虜太子申是也又曰西䘮地於秦七百里即三十一年秦用商鞅之謀誘公子卬而虜之惠王徙都於大梁是也又曰南辱於楚攷之未見是時秦惠文王正用張儀之謀以敗從約齊宣王正尊稷下先生以謀强國楚又大國吞五湖三江之利據方城漢水之險而有陳軫為之謀畫為惠王當日之計者當有竒謀祕䇿以制三國之命而雪平昔之恥審如孟子之言不問三國之謀計不顧三國之兵甲不論强兵而曰省刑罰不論富國而曰薄税斂不講戰鬬而曰深耕易耨壯者脩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吾恐三國聞之無不竊笑而智如張儀謀如稷下大如楚國當以重兵臨城長㦸指闕談笑而取之而惠王宗廟社稷正恐不可保何暇制梃以撻他人乎夫宋襄公不鼓不成列卒為楚之所敗陳餘不用詐謀竒訐卒為韓信所擒以兵革相臨稍失其幾且受其禍顧如孟子之論是何異於舞干戚以解平城之圍讀孝經以卻至劇之盗乎自後世觀之張儀在秦稷下在齊楚國在南惠王於是時乃欲制三國之命雪平昔之恥宜對之曰梁東有淮潁西有長城南有鴻溝之險北有河外之阻車千乘馬萬匹而為三國之所制臣竊為大王恥之為大王計莫若親秦而間楚遣一介之使西入於秦曰敝國竊慕大王之髙義願為王擁篲驅塵以効奴𨽻之役今天下强國三而楚最為大有三江五湖之利有方城漢水之險大王欲天下皆在頤指氣使之列莫若先取其大者大者亡則小者不勞鞭箠而下矣為大王計莫若先伐楚一兵出函谷徑陳蔡而抗其衝一兵出武關道漢水以搏其亢敝國欲掃境内之衆以助大王之威秦王必從之是我借兵於秦而刷恥於楚楚不亡則斃秦兵亦已疲矣乃又説秦曰秦據百二之險處四塞之國天下莫强焉而齊楚乃與秦抗大王聽敝國之計楚已在掌握中矣不足慮也山東之國惟齊為大大王出兵伐楚齊旣不能遣一介以自効又不能發竒兵以斷後而深閉固守坐觀成敗為今之計不若乗伐楚之威仗已勝之勢東指齊地齊將拱手以聽秦之所為矣秦虎狼也其心無厭旣得楚必伐齊夫兩虎相搏勢不俱全大者傷小者亡吾乘其斃而制其後秦勝則齊之恥固已雪矣如其不勝秦齊兩斃吾舉境内一舉而盡取之是三國之恥一朝而盡雪而三國之地吾皆得其利矣審如此謀豈徒惠王以為然而後世觀孟子者亦知儒者之學為有用矣今不知出此而以省刑罰薄税斂深耕易耨脩孝悌忠信入事父兄出事長上為言豈孟子親傳聖人之道反不若後世之士耶然則其言如此何耶余攷春秋以來王綱解紐諸侯放恣禮樂征伐不自天子出而自諸侯其後不自諸侯而自大夫又其後不自大夫出而自陪臣流離至於孟子則已極矣夫一言之不中一拜之不酬而兩國交兵暴骨以逞生民塗炭為血為肉者不知其㡬百載矣當世之君自有識以至老死止知戰鬬之為髙不知其他也當世之士自結髪以至搢紳止知進取之為長不知其他也先王之風邈不復見然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彞好是懿德顧其本心豈不願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鄉閭族黨之聨親戚朋友之愛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祭祀賔客宴樂親睦相友相助相扶持以遂其有生之樂哉顧以兵革相尋父子兄弟夫婦不得相保而鄉閭族黨親戚朋友不得相收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祭祀賔客宴樂親睦又生平未甞知識也天下之心無不在此惟孟子識之而蘇張稷下諸人方在鬼蜮中行又豈知此理也哉夫天下之心在此有能舉此心以示之則一日而千古一息而千里相傳相告誰不樂為其民哉夫以兵革之故則視人如草芥今省刑罰民得保其首領矣豈不樂乎以兵革之故則率斂刻骨今薄税斂民得寛其供輸矣豈不樂乎以兵革之故則田萊多荒今深耕易耨則千倉萬箱可為農夫之慶矣豈不樂乎以兵革之故父子不相見兄弟離散智術相欺詭詐相勝今脩其孝悌忠信則父子相愛兄弟相憐誠心實徳博愛交孚矣豈不樂乎且列國皆以兵革為事而蕞爾梁國乃能舉天下之心行之於一國其風聲所傳氣俗所尚莫不尊之如天帝愛之若父母雖使蘓秦之謀稷下之辯其間吾於頺垣壞塹中獨舉先王之道而行之使其如禽獸也則在所不論如其為人豈得不惻然懷感肅然起敬乎借使有不肖之心逞其姦謀縱其詭辯以兵來臨其民之心固已服吾之德化慕吾之仁政矣吾使能言之士論其國主之虐而吾王之仁論其國政之暴而吾王之善烏知其不投戈息馬以願為吾民乎儻皆不然視吾有德在民之心思吾有政在民之耳目彼將保其父子兄弟衛其親戚朋友愛其家室土田而不忘吾之撫育愛䕶必將内竭其心外盡其力三軍同心衆士齊力視彼如賊視我如父有進無退有死無生此仁義之兵非節制之末也秦楚雖大吾何畏焉故曰彼陷溺其民王徃而征之夫誰與王敵夫征之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行孟子之説方將正天下之罪詎畏人之攻乎行之既久東指齊則齊潰西指秦則秦服南指楚則楚崩號令指麾一出於我周家已衰則己如其未衰吾豈止於舉齊桓故事帥諸侯以正王室哉固將稟天子之命令以制服諸侯朝覲㑹同以歸事天子以復文武成康之業豈不大哉惜乎惠王無知不能信其説也故余極推當時之意而深明孟子之心以告吾黨之士云














  孟子傳巻一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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