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傳 (四庫全書本)/卷16

卷十五 孟子傳 巻十六 巻十七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巻十六
  宋 張九成 撰
  孟子曰伯夷辟紂居北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太公辟紂居東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歸之是天下之父歸之也天下之父歸之其子焉往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内必為政於天下矣
  孟子開口必説仁政而所以為仁政者必先養老考其養老之説非徒執醤而饋執爵而酳袒而割牲肆筵設席授几緝御主於人君而已也葢使天下皆養老耳其養老之法必以文王為宗其法如何曰五畝之宅樹牆下以桑匹婦蠶之則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雞二母彘無失其時則老者足以無失肉矣百畝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無飢矣則又從而詠文王之法曰所謂西伯善養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樹畜導其妻子使養其老五十非帛不煖七十非肉不飽不煖不飽謂之凍餒文王之民無凍餒之老者此之謂也然則考文王之法豈非使天下人人皆養老乎其政如此則人心温良風俗醇厚穆然已有太平之風伯夷太公其心在此而紂所行之政方且放黜師保方且播棄黎老其政與此二老之心遼乎不合所以一則逺遯北海一則逺遯東海一聞文王之政皆不憚道塗之逺筋力之疲喟然有盍歸乎來之嘆夫為政莫大於失民心失民心莫大乎失賢者心二老逺遯民心亦遯矣二老來歸民心亦歸矣此孟子所以有天下之父歸之其子焉往之説也故四皓來而太子安謝安起而蒼生喜而漢殺李固天下解體唐用盧杞四方相弔民心所繫以賢者為重輕如此則人主於賢者豈可輕失其心乎然文王積徳百年猶未洽於天下武王周公繼之然後大行則以商家故家遺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諸公相與扶持故百年之逺其政未洽若夫在孟子時地醜徳齊莫能相尚孟子以大道觀之以天時考之以人事驗之形勢易行事半功倍有一諸侯舉文王為君故事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為政於天下矣此誠有所見而然非為夸大之辭也其心昭然見天下之勢在此而無有一人肯聽其説者豈天之不興斯文留其遺言以俟後之君子乎不然何為其然也吁可傷哉
  孟子曰求也為季氏宰無能改於其徳而賦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由此觀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棄於孔子者也況於為之强戰爭地以戰殺人盈野争城以戰殺人盈城此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於死故善戰者服上刑連諸侯者次之辟草萊任土地者次之
  聖王之學其事君也不在辟土地充府庫亦不在約與國戰必克如衰世之所尚也止在於正人君心術而已故曰人不足與適也政不足間也惟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夫人不足適則無賢士大夫是可憂也政不足間則紀綱法令一切顛倒是可憂也然大人不以為憂所可憂者人君心術耳惟大人有格物之學充而至於天下國家其㡬甚明其侯甚熟一見人主知其非心偏於何處吾則以言指之以行感之窮其所歸扼其旁出使人君一言之下一事之間忽然開悟平生非心一息頓影滅跡絶而固有之心盡皆𤼵見所謂仁所謂義所謂正者皆昭然顯露此乃固有之心也嗚呼此心豈特人君有之哉天下皆有之特未有以發之耳故人君一明此心其㡬感動則不俟終日曠然丕變此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之謂也至於此時則前所謂人不足適者今一變盡為賢士大夫前所謂政不足間者今一變盡有條而不紊信乎堯舜率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率天下以暴而民從之也大人之學葢在於此冉求逰聖人之門所學者大人之學也今仕於季氏已非其正矣而不能推格其非心之學以改季氏之惡而乃公犯聖人之禁使賦粟倍他日豈孔子之門所宜有哉聖人深惡之至欲鳴鼓以聲其罪以此而論使孟子得志行孔子之學則如商鞅騶忌孫臏蘇秦張儀稷下諸人講殺人之學以開人主無厭之心者皆當蒙兩觀之誅受市朝之戮矣故其言有爭地争城殺人盈野盈城之説且有罪不容於死之言又次第連諸侯辟草萊任土地之罪而等級之而善戰者使服上刑則孟子之心専欲以大人之學事其君而所謂土地府庫皆其末耳余觀此一章非對當時士大夫言之乃其自著書以明其學不然與門弟子論之耳倘惟公肆此説則如商孫諸小人聞之孟子將何地以處其身乎如孔子作春秋止以授門人弟子其死也春秋乃出此又聖賢處世之大方也余又因而發之
  孟子曰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廋哉
  觀孟子此論必有所謂豈見商鞅騶忌孫臏蘇秦張儀稷下諸人及當時之君其眸子異常而為此論乎夫所謂瞭與眊者非止明暗之謂也如以目明者謂之正人楊堅目如曙星楊素黒白分明一則簒位一則作亂正人固如是乎以目暗者謂之邪人如子夏左丘明師曠師冕皆失明之人也而子夏四科之賢師曠議論之正左丘明孔子與同好惡師冕孔子與之周旋豈可謂之邪人乎禮曰君子視不上於袷不下於帶國君綏視大夫衡視士視五步凡視上於面則傲下於帶則憂傾則姦所謂瞭焉者豈不上於袷不下於帶綏視衡視五步之謂乎所謂眊焉者豈上於面下於帶以至傾姦之謂乎若商人之蜂目豺聲王莽之鴟目虎吻露白赤精梁冀之鳶肩豺目洞精矘盻皆精神不正故見於眸子者如此也眊焉者類當如此夫心正則神正心邪則神邪神正則發於眸子也必正瞭者神之正也非謂明也如綏視衡視是矣神邪則發於眸子也必邪眊者神之邪也非謂暗也如蜂目鴟目豺目是矣然而必如孟子之心正然後可以識其瞭與眊耳倘為學不到孟子心地暗昧而又惑於明暗之説遽欲以此銓量天下士大夫則許負唐舉之類皆可與聖賢並列矣學者又不可不熟思也夫學至聖賢則其心公如天地明若日月若邪若正一至其前瞭眊之狀神情之見有不可掩者學者第當盡心於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學則夫孟子之論自可得之於意言之外矣學未至是遽欲以眸子明暗論人邪正非所以知孟子也余恐學者之率爾故又發明孟子之遺意以風吾黨之士焉
  孟子曰恭者不侮人儉者不奪人侮奪人之君惟恐不順焉惡得為恭儉恭儉豈可以聲音笑貌為哉
  余以孟子時時君世主考之此一章當為宋王偃設以孟子答戴不勝一薛居州事觀之則宋王偃宜若能禮賢者矣不知其實侮之而天下不知也又以戴盈之問去闗市之征觀之則宋王偃宜若能儉以足用矣不知其實欲奪之而天下不知也宋王偃禮薛居州竊恭儉名惟孟子識其心知其有侮奪人之實且曰恭儉豈可以聲音笑貌為哉所以深言其詐也卒之王偃射天射諫者恭安在哉戴不勝受其欺而不知耳東敗齊取五城南敗楚取地三百里西敗魏軍儉安在哉戴盈之受其欺而不知耳孟子乃見於未形之前髙識逺見天下一人而已矣然孟子不直指其人何也此孔子居是邦不非其大夫之意也若夫好言人之過如國武子孟子不為也其為此説將以窮天下之理耳何必指其人也余以當世之君考之如騶衍適梁惠王郊迎執賓主之禮如燕昭王擁篲先驅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皆出於誠意非侮之也自是騶衍負之耳齊宣王自謂好貨亦非以儉求名也獨王偃欲行王政去闗市之征以惑亂天下竊取一時之名而其實侮奪人如此此孟子所以誌之學者讀聖賢書不以其時考之妄欲論説恐不足發揚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聖賢之意故余以時考之知其為王偃也如其不然以俟君子
  淳于髠曰男女授受不親禮與孟子曰禮也曰嫂溺則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
  淳于髠唇吻小人喋喋以惑亂當世觀其設隠干騶忌有豨膏棘軸弓膠昔幹之説足以知其志之所存矣今觀嫂溺援以手之問是其心見孟子論二帝三王之道而不得其説故為此無稽之談以侮玩聖賢耳然彼之所談者出於私智此之所得者本於道也彼之辛苦而造作者設於思慮此之優㳺而明析者來於天理髠也徒自露其小人之態耳於聖賢何傷哉論髠之心則小人論髠之難則鄙倍也時君世主開第康莊築館稷下収召此輩而欲與之圖囘國家亦可謂不思矣此葢市井駔儈牙校之徒假口舌以要名寵者也在先王之世所謂學非而博以疑衆者也所謂析言破律執左道以亂政者也皆於法當誅而戰國乃反尊寵之使之公肆無禮侮玩聖賢則天下國家之法從可知矣
  公孫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孟子曰勢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繼之以怒繼之以怒則反夷矣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於正也則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則惡矣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間不責善責善則離離則不祥莫大焉
  余讀此章乃知父子自有父子之法師弟子自有師弟子之法父子以恩為主師弟子以責善為主易位而處在父子則傷恩在師弟子則傷義此天理之自然不可以私智亂之也然能言則學唯能食則尚右手六年教之數與方名七年教之男女之别八年學讓九年學數目十年學書計十三年學樂學誦詩學舞勺成童時學象學射御二十時學禮學舞大夏三十時博學無方孫友視志四十時出謀發慮道合則從不合則去自懐抱時教固已行矣乃云不教子何也葢教之者父母之心而所以教之者則在傳姆與師耳嗚呼過庭之問義方之教聖賢亦豈得恝然無心哉善教者必以正師弟子以責善為正父子以恩為正教者必以正師之正在責善善或不勉在師當繼之以怒則謂之義父子之正在恩不在責善倘或責善則謂之不正善或不勉而繼之以怒繼之以怒則謂之傷恩夫教者必以正父以恩為正今而責善是出於不正葢父怒其子則傷於慈子違其父則傷於孝父子相傷在天性豈不為大惡乎惟師以責善為正以正不行師怒弟子或榎檚以收其威或鳴鼓以聲其罪則謂之義夫在師謂之義在父謂之不慈父子師弟子不可易位如此古者所以易子而教之也然而父雖不以教為正亦安可不謹哉嗚呼風聲所𫝊習俗所尚其亦可畏也李敬業乃勣之子柳瑊乃宗元之子而李固郃之子也陳羣亦寔之孫也王祥之後有導魏徴之後有謩是雖不以教為意而言動之間教固已行矣此又孟子之遺意余故表而出之
  孟子曰事孰為大事親為大守孰為大守身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聞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也孰不為事事親事之本也孰不為守守身守之本也曾子養曾晳必有酒肉將徹必請所與問有餘必曰有曾晳死曽元養曽子必有酒肉將徹不請所與問有餘曰亡矣將以復進也此所謂養口體者也若曾子則可謂養志也事親若曽子者可也
  余讀事孰為大事親為大守孰為大守身為大四句毛髪森立精神竦然嗚呼何其言之切於人心也且又并而言之曰不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聞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也又曰孰不為事事親事之本也孰不為守守身守之本也其拳拳反復如此夫此身乃父母遺體也敢不敬與不能敬其身是傷其親傷其親是傷其本傷其本枝從而亡古之人所以守其身者可謂至矣自格物知至意誠心正而守之以至置之則植乎天地溥之則横乎四海推而放諸東海而準推而放




  孟子曰人不足與適也政不足間也惟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
  天下之本在人君人君之本在一心一心本體有何物哉仁義正而已矣心或有偏所向皆暗以之用人則皆小人以之為政則皆亂政小人得用則呼吸羣類朝廷之間無復賢人君子故人不足適也亂政亟行則紀綱法度一皆顛倒無一合人心者故政不足間也事至如此亂亦極矣無可言者矣然而此有要道謦欬嚬笑之間可轉危亂之世為治安之時者葢有説焉亦曰格君心之非而已矣夫惟大人内明外映見君心之非在於何處吾從而格之一格之下非心消散心之本體見矣心之本體居則為仁由則為義用則為正君有此心天下亦有此心君舉本心之仁以示天下則天下本心隨所舉而皆仁君又舉本心之義以示天下則天下本心隨所舉而皆義君又舉本心之正以示天下則天下本心隨所舉而皆正秉本執要不俟嵗月不煩教告一息之間天下丕變前日小人皆變為賢人君子前日亂政皆變為良法美意何其迅速如此乎夫大人格君心之非猶善醫者之治病也在表則汗在裏則下虚則補之實則㵼之當其病也精神昏憒氣力衰疲使劑中其㡬箴投其隙瞬息之間病已去矣向來昏憒一變而為清明向來衰疲一變而為勇健顧治病無善醫治國無大人耳倘或有之夫復何憂乎孟子有治國之術而當時無肯聽之君人皆見商鞅騶忌孫臏蘇秦張儀稷下之為小人皆見權謀捭闔縱横詭異之為亂政以為人不足適政不足間天下無可為者而不知孟子有格君心之道可興二帝三王之治於旦暮之間變諸小人為君子變諸亂政為良法其誰肯信之乎其曰一正君而國定何其敏也夫一正而已矣不俟再三顧其正處乾坤之神造化之妙也惜哉孟子有此術而不得施也豈天之不興斯文與吁可歎哉














  孟子傳巻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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