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註疏/卷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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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上·盡心章句上(凡四十五章)
编辑(盡心者,人之有心,為精氣主,思慮可否,然後行之。猶人法天,天之執持綱維,以正二十八舍者,北辰也。《論語》曰:「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心者,人之北辰也。苟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故以「盡心」為篇題。)
疏正義曰:前篇章首論告子之言性,此篇章首以論盡心,蓋以情性有主於心,故次之以《盡心》也。言盡己之心,與天道通,是道之極者,故《孟子》七篇,所以終於《盡心》也。此篇凡八十四章,趙氏分成上下卷,此卷即有四十五章而已。一章言盡心知性。二章言為仁由己,富貴在天。三章言每必以誠,恕己而行。四章言人有仁端,達之為道。五章言遠辱不為憂。六章言不慕大人,何能有恥。七章言王公尊賢,以貴下賤。八章言內定常滿,賤不失道,達善天下。九章言小人待化。十章言人情富盛,莫不驕矜。十一章言勞人欲以佚之,殺人欲以生之。十二章言王政浩浩,與天地同道,霸者德小,民人速睹。十三章言明法審令,崇寬務化。十四章言本性良能,仁義是也。十五章言聖人潛隱。十六章言孤孽自危,故能顯達。十七章言容悅凡臣,社稷股肱,天民行道,大人正己。十八章言育養賢才,樂過萬乘。十九章言臨蒞天下,君子之樂,尚不與焉。二十章言王政普大,二老聞歸。二十一章言教民之道,富而節用。二十二章言能大明者無不照。二十三章言好善從舜,好利從蹠。二十四章言楊墨放蕩,子莫執中。二十五章言饑不妄食。二十六章言下惠不恭。二十七章言為仁由己,必在究之。二十八章言仁在性體,其次假道。二十九章言放惡攝政,伊周有為,凡人誌異,則生篡心。三十章言君子正己,以立於世。三十一章言人當尚誌,善之所由,仁與義也。三十二章言事有輕重,行有小大。三十三章言奉法承天,政不可枉,大孝榮父,遺棄天下。三十四章言人性皆同,居使之異。三十五章言輿服器用,人用不殊,尊貴居之,志氣以舒。三十六章言取人之道,必以恭敬。三十七章言聖人踐形。三十八章言禮斷三年,孝者欲益,富貴怠厭,思減其日。三十九章言教人之術,莫善五者。四十章言道大難追,人能弘道。四十一章言窮達卷舒,屈伸異變。四十二章言學尚虛己。四十三章言賞僭及淫,刑濫及士,季文三思。四十四章言君子布德,各有所思。四十五章言振裘持領,正羅惟綱。其餘三十九章,趙氏分在下卷,各有敘焉。○注「盡心者」至「篇題」。○正義曰:云「人之有心,為精氣主,思慮可否,然後行之,猶人法天」者,蓋以性之得於天,心之生於性。天莫之為,而所以命人者,性也。性則湛然自得,所以為主者,心也。則人之心為精氣主,思慮可否然後行,由人法天也。云「天之執持維綱,以正二十八舍者,北辰也」者,二十八舍,案五行《天文志》云:東方: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斗、牛、女、虛、危、室、壁;西方:奎、婁、胃、昴、畢、觜、參;南方:井、鬼、柳、星、張、翼、軫。凡此四七之星,分布四方,是二十八舍也。然所以正之者,蓋在乎北辰。《論語》曰:「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包注云「北辰之不移,而眾星拱之。」《爾雅·釋文》云:「北極謂之北辰。」郭璞曰:「北極,天之中以正四時。」然則極,中也。辰,時也。以其居天之中,故曰北極。以正四時,故曰北辰。又按《漢書·天文志》云:「中宮,太極星。其一明者,太乙之常居也。旁三星,三公環之。匡衛十二星,藩臣。皆曰紫宮。北斗七星,所謂璿璣玉衡,以齊七政。鬥為帝車,運於中央,臨制四方。分陰陽,建四時,均五行,移節度,定諸紀,皆係於鬥,是眾星所拱也。
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性有仁、義、禮、智之端,心以製之,惟心為正。人能盡極其心,以思行善,則可謂知其性矣。知其性,則知天道之貴善者也。)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能存其心,養育其正性,可謂仁人。天道好生,仁人亦好生。天道無親,惟仁是與。行與天合,故曰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脩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貳,二也。仁人之行,一度而已。雖見前人或夭或壽,終無二心改易其道。夭若顏淵,壽若邵公,皆歸之命。脩正其身,以待天命,此所以立命之本。)
疏「孟子」至「命也」。○正義曰:此章指言盡心竭性,足以承天,夭壽禍福,秉心不違,立命之道,惟是為珍者也。「孟子曰:盡其心者」至「所以立命也」者,孟子言人能盡極其心以思之者,是能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道矣。知存其心,養育其性,此所以能承事其天者也。以其天之賦性,而性者人所以得於天也,然而心者又生於性,性則湛然自得,而心者又得以主之也。蓋仁、義、禮、智根於心,是性本固有而為天所賦也。盡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心,則是知仁、義、禮、智之性。知吾性固有此者,則知天實賦之者也。如存此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心,以長育仁、義、禮、智之性,是所以事天者也,是性即天也。故存心養性,是為事天矣。又言人之於命,雖有或夭或壽,但操執其心而不仁也。既夭壽不二,而修其身以待其在天者如何耳,如是所以為能立命之本也。以其夭壽皆定於未形有分之初,亦此而不二也,不可徼求之矣,但脩其在我以待之,是為立命也。如於夭壽而二其心,以廢其所以脩其在我者,則非所以立命者也。《商書》云:「我生不有命在天。」是其意也。
孟子曰:「莫非命也,順受其正。(莫,無也。人之終,無非命也。命有三名,行善得善曰受命,行善得惡曰遭命,行惡得惡曰隨命。惟順受命為受其正也已。)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知命者欲趨於正,故不立於岩牆之下,恐壓覆也。盡脩身之道,以壽終者,得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畏、壓、溺死,禮所不吊,故曰非正命也已。)
疏「孟子曰」至「非正命也」。○正義曰:此章指言人必趨命,貴受其正,岩牆之疑,君子遠之也。「孟子曰莫非命」至「非正命也」者,孟子言人之死,無非是命也,然當順受其正,盡道以生死也。《書》云:「惠迪吉。」是其順受其正之旨也。是故知命之君子,不立身於岩牆危險之下,以其能壓覆人也。是以盡其脩身之道而死亡者,乃為受正命而死也;陷於刑獄,為桎梏而死者,非受正命而死也,以其不能盡脩身之道而順受其命而死也。桎,足械也。梏,手械也。今刑獄匣手足者也。案孔子云人有三死而非命:飲食不節,勞逸過度,是病其殺之者也;居下位而上誣其君,嗜欲無厭,是刑其殺之也;以少犯眾,以弱侮強,是兵其殺之者也。又云人有三死而不吊:有畏而死者,有壓而死者,有溺而死者。○注「 莫,無也」至「正也」。○正義曰:云「命有三,行善得善曰受命」者,如舜聞一善言,見一善行,沛若決江河而莫之禦,而終得升於帝而崩是也。「行善得惡曰遭命」,如《淮南子》「伯牛有癩」,《論語》曰「伯牛有疾,孔子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包曰「伯牛有惡疾」是也。「行惡得惡曰隨命」,如舜之四凶之類是也。○注「畏、壓、溺死,所不吊」。○正義曰:《禮》於《檀弓》云:「死而不吊者三,畏、壓、溺。」鄭氏云:「謂輕身忘孝也。畏,人或時以非罪,故己不能有以說之,死之者,孔子畏於匡是也。壓,行止危險之下是也。溺,不乘橋船是也。」《荀子》曰:「夏首之南,有人曰涓蜀梁,其為人善畏,明月而宵行,俯見其影,以為伏鬼也。仰視其發,以為立魅。背而走,比至其家,失氣而死。」是亦畏死者也。又秦武王時,大蛇從身出,復入穴,五女示之,五子拔蛇,壓殺五女。是壓死者也。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是溺死者也。孟子之言,其趨則一也。
孟子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於得也,求在我者也。(謂脩仁行義,事在於我。我求則得,我舍則失,故求有益於得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於得也,求在外者也。」(謂賢者脩其天爵而人爵從之,故曰求之有道也。脩天爵者,或得或否,故曰得之有命也。爵祿須知己,知己者在外,非身所專,是以云求無益於得也,求在外者也。)
疏「孟子」至「者也」。○正義曰:此章指言為仁由己,富貴在天,故孔子曰:「如不可求,從吾所好。」孟子言仁、義、禮、智,性之所有,如就性而求之則得之,舍而不求則亡。是則仁、義、禮、智,求之有益於得者也,是求之在我者也。以其仁、義、禮、智,有生之初性固有者,是為在我者也,是為天爵也。求之有道,則脩其天爵而人爵從之故也。既脩其天爵,而人爵或有不得者,是或得或否,是得之有命也。是則人爵求之無益於得也,是求之在外者也。以其人爵非身所專,故為在外者也。如《論語》云「求仁而得仁」,是求則得之之謂也。《易》云「舍爾靈龜,凶」,是舍則失之之謂也。《詩》云「愷悌君子,求福不回」,是求之有道者也。《荀子》云「君子能為可用,不能使人必用己」,是得之有命者也。孟子所以言之以此。
孟子曰:「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物,事也。我,身也。普謂人為成人已往,皆備知天下萬物,常有所行矣。誠者實也。反自思其身所施行,能皆實而無虛,則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當自強勉以忠恕之道,求仁之術,此最為近也。)
疏「孟子」至「莫近焉」。○正義曰:此章指言每必以誠,恕己而行,樂在其中,仁之至也。孟子言人之生也,萬物皆備足於我矣,但能反己思之以誠,不為物之喪己,是有得於內矣,有得於內,則為樂亦莫大焉。以其外物為樂,則所樂在物,不在於我,故為樂也小。以內為樂,則所樂在己,不在物,其為樂也大。又言勉強以忠恕之道而行之,以求仁之術為最近,故傳有云「仁者必恕而後行」,是之謂也,斯亦「力行近乎仁」之意歟。
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人皆有仁義之心,日自行之無所愛,而不能著明其道以施於大事;仁妻愛子亦以習矣,而不能察知可推以為善;由,用也,終身用之,以為自然,不究其道可成君子:此眾庶之人也。)
疏正義曰:此章指言人有仁端,達之為道,凡人用之,不知其為實也。孟子言仁義之道人皆有之,然而行之而不著,則其跡不能彰明;習此仁義之道而不察,則其理不能推明;終身用而行之,而不知其是為道:凡如此者,非君子者也,是則為凡眾者矣。故孟子以此閔之。
孟子曰:「人不可以無恥。(人不可以無所羞恥也。《論語》曰:「行己有恥。」)無恥之恥,無恥矣。」(人能恥己之無所恥,是為改行從善之人,終身無復有恥辱之累也。)
疏正義曰:此章指言恥身無分,獨無所恥,斯必遠辱,不為憂矣。孟子言人之不可無其羞恥也。人能無恥而尚有羞恥,是為遷善遠罪之人,終身無復有恥辱累之矣。案《禮》云:「君子有五恥:朝不坐,燕不善,君子恥之;居其位,無其言,君子恥之;有其言,無其行,君子恥之;既得之,又失之,君子恥之;地有餘而民不足,君子恥之。」如此,則人可以無恥乎?此孟子所以有此言,而救時之弊與。
孟子曰:「恥之於人大矣。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恥者為不正之道,正人之所恥為也。今造機變阱陷之巧以攻戰者,非古之正道也。取為一切可勝敵之宜,無以錯於廉恥之心。)不恥不若人,何若人有?(不恥不如古之聖人,何有如賢人之名也?)
疏正義曰:此章指言不慕大人,何能有恥。是以隰朋愧不及黃帝,佐桓公以有勳;顏淵慕虞舜,孔子歎庶幾之云。孟子言人之所以恥者,以其為不正之道也。不正之道,正宜羞恥而無為之也,是為恥之於人為大者也。今之人乃造機變阱陷,藏兵之巧,以為攻戰者,是為不正之道也,是無所用而恥之也。如不恥不若古之聖賢,何能有古聖賢之名也!○注「隰朋顏淵」。○正義曰:凡於趙注有所要者,雖於文段不錄,然於事未嘗敢棄之而不明。今有以隰朋不及黃帝,佐齊桓以有勳;顏淵慕虞舜,仲尼歎庶幾也。案杜預《春秋傳》云:「隰朋,齊大夫也。」《史記》注云:徐廣曰:朋或作崩,常愧恥不若黃帝之為人,後齊桓得之,輔佐桓公,四十一年卒。顏淵慕虞舜。案《經》云:「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孔子所以曰:「回也其庶乎屢空。」是其歎也。趙注所以引而為解文。
孟子曰:「古之賢王好善而忘勢。(樂善而自卑,若高宗得傅說而稟命。)古之賢士何獨不然?樂其道而忘人之勢。(何獨不然,何獨不有所樂有所忘也。樂道守志,若許由洗耳,可謂忘人之勢矣。)故王公不致敬盡禮,則不得亟見之。見且由不得亟,而況得而臣之乎?」(亟,數也。若伯夷非其君不事,伊尹樂堯、舜之道,不致敬盡禮,而數見之乎?作者七人,隱各有方,豈可得而臣之。)
疏「孟子」至「之乎」。○正義曰:此章指言王公尊賢,以貴下賤之義也;樂道忘勢,不以富貴動心之分也。各崇所尚,則義不虧矣。「孟子曰」至「而況得而臣之者乎」,孟子曰古之賢者之君,好人之善而忘己之勢,古之為賢士者亦然,以其能樂己之樂而忘人之貴勢也。如此,故有王公大人不致其敬而盡其禮,則不得數數見其賢者。然而見之且猶尚以為不可,而況得臣之而卑下者乎?○注「高宗得傅說而稟命」。○正義曰:案《尚書·說命篇》云高宗夢得說,使百工營求諸野,得諸傅岩,爰立作相。王置諸其左右,曰臣下罔有稟命。孔安國《傳》云:「名說。稟,受也。令,命也。」○注「 經許由洗耳,可謂忘人之勢」。正義曰:案《高士傳》云:「許由,潁川人也,隱箕山。堯聞之,躬聘為九州長。由不赴,遂洗耳於河。巢父見之,曰:『吾欲飲牛,汙吾牛口。』於是牽牛上流飲之。由大慚而隱。」是也。○注「亟數也」至「作者七人」。○正義曰:云伯夷、伊尹者,此蓋本孟子之正文也,已說之詳矣。云「作者七人」者,案《論語》之文也。七人,包注云凡七人,長沮、桀溺、丈人、石門、荷蕢、儀封人、楚狂接輿是也。王弼云七人,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是此七人者也。
孟子謂宋句踐曰:「子好遊乎?吾語子遊,人知之亦囂囂,人不知亦囂囂。」(宋,姓也;句踐,名也。好以道德遊,欲行其道者。囂囂,自得無欲之貌也。)曰:「何如斯可以囂囂矣?」(句踐問何執守可囂囂也。)曰:「尊德樂義,則可以囂囂矣。」(尊,貴也。孟子曰:能貴德而履之,樂義而行之,則可以囂囂無欲矣。)故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窮不失義,不為不義而苟得,故得己之本性也。達不離道,思利民之道,故民不失其望也。)古之人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脩身見於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古之人得志君國,則德澤加於民人。不得志,謂賢者不遭遇也,見,立也,獨治其身以立於世間,不失其操也,是故獨善其身。達謂得行其道,故能兼善天下也。)
疏「孟子」至「天下」。○正義曰:此章指言內定常滿,囂囂無憂,可出可處,故云以遊,脩身立世,賤不失道,達善天下,乃用其寶。句踐好遊,未得其要,孟子言之,然後乃喻。「孟子謂宋句踐曰」至「囂囂」,宋句踐,宋人,姓宋名句踐。孟子謂句踐曰:子好逸遊乎?我今語以教子之遊也,言人之知己,亦但囂囂然自得;人不知己,亦但囂囂然而自得。「曰何如斯可以囂囂矣」,句踐問之,曰當何如此可以囂囂然自得矣。「曰尊德樂義」至「達則兼善天下」。孟子又與之曰:尊貴其德,所樂以義,以此則可以囂囂自得矣。蓋德有所得於內,義有所不為於外。既所貴在德,而盡性於內;所樂在義,而窮理於外:是以樂天知命,故人知不知,斯囂囂然自得矣。如此,故士窮而在下,則不失義,而不為苟得;達而在上,則不離道,而常思利民。窮不失義而不為苟得,故得己之本性;達不離道而常思利民,故民不失其所望。是以古之人得志遭遇其時,則布恩澤而加被於民;不得志,則脩治其身以立於世間。是其窮則獨善身,達則得行其道而兼善天下也。言古之人以是者,如顏子之徒窮而不得志,則不改其樂而獨善其身,伊尹之徒得志而澤加於民也。
孟子曰:「待文王而後興者,凡民也。若夫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凡民,無自知者也,故由文王之大化,乃能自興起以趨善道。若夫豪傑之才知千萬於凡人者,雖不遭文王,猶能自起以善守其身,正其行,不陷溺也。)
疏正義曰:此章指言小人待化,乃不邪僻;君子特立,不為俗移,故謂豪傑自興也。孟子言必待文王之化而乃能興起以從善道者,凡民也,以其無自知者也。若夫才有過於千萬人之豪傑者,雖不遭遇文王之化,猶能自興起以從善而正立其身也已。
孟子曰:「附之以韓、魏之家,如其自視欿然,則過人遠矣。」(附,益也。韓、魏,晉六卿之富者也。言人既自有家,復益以韓、魏百乘之家,其富貴已美矣。而其人欿然不足,自知仁義之道不足也,此則過人甚遠矣。)
疏正義曰:此章指言人情富盛,莫不驕矜,若能欿然,謂不如人,非但免過,卓絕乎凡也。孟子言人自有富,復附益以韓、魏晉六卿百乘之家富而貴之,如其自視己於仁義之道欿然不足,則超絕有過乎眾人遠矣。○注「韓、魏,晉六卿百乘之家」。正義曰:已說於《梁惠》首篇。
孟子曰:「以佚道使民,雖勞不怨。(謂教民趨農,役有常時,不使失業,當其雖勞,後獲其利,則佚矣,若「亟其乘屋」之類也,故曰不怨。)以生道殺民,雖死不怨殺者。」(謂殺大辟之罪者,以坐殺人故也。殺此罪人者,其意欲生民也。故雖伏罪而死,不怨殺者,)
疏「孟子」至「殺者」。○正義曰:此章指言勞人欲以佚之,殺人欲以生之,則民不怨讟也。孟子言國君如使民趨於農耕,是以佚道使民,是農耕時雖為勞,然後有所獲稼,則又有以佚樂矣。如是則何怨恨其勞乎?故曰:「以佚道使民,雖勞不怨。」又言國君殺戮其罪人者,以其恐有害於民,故殺之,而意有在於欲生其民也,是則罪人被殺,雖死且不怨恨殺者也。故曰:「以生道殺民,雖死不怨殺者。」○注「若亟其乘屋之類」。○正義曰:已於《滕文公》說之矣。○注「大辟之罪」。○正義曰:孔云:大辟之罪,死刑也。前已說。
孟子曰:「霸者之民,歡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殺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遷善而不知為之者。(霸者行善恤民,恩澤暴見易知,故民歡虞樂之也。王者道大法天,浩浩而德難見也。殺之不怨,故曰殺之而不怨。庸,功也。利之使趨時而農,六畜繁息,無凍餓之老,而民不知獨是王者之功。修其庠序之教,又使日遷善,亦不能覺知誰為之者。言化遷善為之大道者也。)夫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豈曰小補之哉!」(君子通於聖人,聖人如天。過此世能化之,存在此國,其化如神,故言與天地同流也。天地化物,歲成其功,豈曰使人知其小補益之者哉。)
疏「孟子」至「之哉。○正義曰:此章指言王政浩浩,與天地同道;霸者德小,民人速睹:是以賢者誌其大者也。「孟子曰」至「小補之哉」者,孟子言霸者行善政以及民,以其恩澤暴見,故民歡而樂也;王者道大,故若天浩浩而難知難見者也,故民皞皞然自得而已矣。是以王者之民,殺之而不怨,以其生道殺之故也;利而不知為王者之功,以其佚道使之故也。自跡觀之,則君子過之而不守拘其一,自妙道觀之,則其所感而遂天下之故者未嘗不有存焉,故曰「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今夫天地之化者,始乎春而終乎冬,而萬物皆得以移易者也;天地之神者,始乎震而終乎艮,而陰陽不可測之者是也。然則王者之於民,所過者以化,所存者以神,宜美與天地上下同流而無間也。則是天地之化,以神而存之,豈曰使萬物知其有小補益哉!王者之化,亦存以神,又豈曰使民知其有小補益之哉!如此,故王者之民所以皞皞如也。蓋虞之為樂,必待虞度無患,然後為歡,則其樂淺;皞皞如也,以其使民舒通太平,自得而已,故於歡虞又有以間矣。此孟子所以抑區區之為,而尊崇其王者也。
孟子曰:「仁言不如仁聲之入人深也。(仁言,政教法度之言也。仁聲,樂聲《雅》、《頌》也。仁言之政雖明,不如《雅》、《頌》感人心之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使民不違上,善教使民尚仁義,心易得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愛之。善政得民財,善教得民心。」(畏之,不逋怠,故賦役舉而財聚於一家也。愛之,樂風化而上下親,故歡心可得也。)
疏「孟子」至「民心」。○正義曰:此章指言明法審令,民趨君命,崇寬務化,民愛君德,故曰移風易俗,莫善於樂。「孟子曰」至「善教得民心」,孟子言仁言為政教法度之言,不若仁聲樂聲《雅》、《頌》感人心之深也。善政使民不違上,又不若善教得民之易也。以其善政出於法度之粗,有刑威以行之,故民有以畏之。善教本人之德性,有仁恩以懷之,故民有以愛之。亦以善政有九職係萬民,有九兩以係萬民。九職任萬民,故一曰三農,以平地山澤,生黍、稷、禾、稻、麻、大、小豆、大、小麥之九穀;二曰園囿,以育草木;三曰虞衡,作山澤之材;四曰藪牧,養蕃鳥獸;五曰百工,飭化八材,八材,鄭司農云「珠、象、玉、石、金、木、革、羽」是也;六曰商賈,阜通貨賄;七曰嬪婦,化治絲枲,鄭玄云「金玉曰貨,布帛曰賄,嬪,婦人之美稱也」;八曰臣妾,聚斂疏財;九曰閑民,無常職,轉移執事。鄭玄云:「疏材,百草根實可食者。」九兩係萬民:一曰牧,以地得民;二曰長,以貴得民;三曰師,以賢得民;四曰儒,以道得民;五曰宗,以族得民;六曰主,以利得民;七曰吏,以治得民;八曰友,以任得民;九曰藪,以富得民。凡此善政,為民財而已;善教因民心以教之,故能得民心矣:此所以為仁言不如仁聲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然而善政非不能得民,但得民財而已,又不若善教得民之心矣。○蓋「移風易俗,莫大乎樂」,此禮之文然也,孟子所以同其趨焉。
孟子曰:「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不學而能,性所自能。良,甚也。是人之所能甚也。知亦猶是能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孩提,二三歲之間,在繈褓,知孩笑可提抱者也。少知愛親,長知敬兄,此所謂良能良知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人仁義之心,少而皆有之,欲為善者無他,達,通也,但通此親親敬長之心,施之天下人也。)
疏「孟子」至「天下也」。○正義曰:此章指言本性良能,仁義是也,達之天下,恕乎己也。「孟子曰人之所不學而」至「達之天下也」者,孟子言人之所以不學而性自能,是謂良能者也;所以不待思慮而自然知者,是謂良知者也。孩提繈褓之童子,無有不知愛其父母,及其長大,無不知欽順其兄,是則厚愛其親,欽順其兄,是仁義也,仁義即良知良能者也。言人之為善者,無更於他求也,但通達此親親敬長之良能良知,施之於天下耳。○注「繈褓者」。○正義曰:釋云:繈褓,負也。負,兒衣也。織縷為之,廣八寸,長二尺,以負兒於背上者也。是亦知孩提為二三歲。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遊。其所以異於深山之野人者幾希。(舜耕曆山之時,居木石間。鹿豕近人,若與人遊也。希,遠也。當此之時,舜與野人相去豈遠哉。)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禦也。」(舜雖外與野人同其居處,聞人一善言則從之,見人一善行則識之,沛然不疑,若江河之流,無能禦止其所欲行也。)
疏「孟子」至「禦也」。○正義曰:此章指言聖人潛隱,辟若神龍,亦能飛天,亦能潛藏,舜之謂也。孟子言虞舜初起於曆山耕時,居於木石之間,以其近木石故也,與鹿豕遊,以其鹿與豕近於人也。然而舜於此,其所以有異於深山之野人不遠,但能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其從之若決江河之水,沛然其勢,莫之能禦止之也。○注「聖人潛隱若神龍者」。○正義曰:此蓋《周易·乾卦》之文也,趙注引之以解其經。
孟子曰:「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無使人為己所不欲為者,無使人欲己之所不欲者,每以身先之如此,則人道足也。)
疏正義曰:此章指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仲尼之道也。孟子言人無為其所不為,以其所不為者不義也。無欲其所不欲者,以其不欲為不善也。人能無為不義,又不欲其所不善,則人道於是足矣,故曰如此也。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術知者,恒存乎疢疾。(人所以有德行智慧道術才知者,在於有疢疾之人,疢疾之人,又力學,故能成德。)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此即人之疢疾也,自以孤微,懼於危殆之患而深慮之,勉為仁義,故至於達也。)
疏「孟子」至「故達」。○正義曰:此章指言孤孽自危,故能顯達,膏粱難正,多用沉溺,是故在上不驕,以戒諸侯也。孟子言人之所以有德慧術知者,常在於疢疾之人也。疢疾,人之有小疾,常沾在身不去者,是為疢疾也。如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常危,其慮患也常深,是若疢疾也。此孟子所以執此喻以自解也。言孤臣不得於其君者也,孽子不得於其親者也。不得於其君與不得於其親者,故能秉心常危,慮患常深,以勉力於為道德,故能顯達也。操心常危,慮患常深,是人之疢疾常霑在身而不去也,是孟子所以為疢疾之人有德慧術智也。然而非謂德慧術智必係乎有疢疾者,但常存乎疢疾之人而已。蓋有得於己謂之德,述而行之謂之術,然德又以慧連,術又以智連之者,以其德以慧明,術以智釋耳,是則所謂智慮生於憂患,豈非德慧術智存於疢疾之意有同歟?此孟子所以有是言之,而戒當時之人者也。
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則為容悅者也。(事君,求君之意,為苟容以悅君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為悅者也。(忠臣志在安社稷而後為悅者也。)有天民者,達可行於天下而後行之者也。(天民,知道者也。可行而行,可止而止。)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大人,大丈夫不為利害動移者也。正己物正,象天不言而萬物化成也。)
疏「孟子」至「者也」。○正義曰:此章指言為悅凡臣,社稷股肱,天民行道,大人正身。凡此四科,優劣之差。「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則為容悅者也」,孟子言有人事其君以求君之意者,是為苟容以悅君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為悅者也」,孟子又言有忠臣,為安社稷臣者也,在於安社稷而後為悅者也。「有天民者,達可行於天下而後行之者也」,言天民為之先覺者,志在於行道,然而既達而在位,可以行其道於天下,然後乃行之也。以其若窮而在下,未可行其道,則亦止而不行矣。是其窮、達一歸於天而已。「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言有大丈夫不為利害之所易動,是則自正治其己,而物後自取正於我也。凡此是其四科優劣差等也。
孟子曰:「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天下之樂不得與此三樂之中。兄弟無故,無他故。不愧天,又不怍人,心正無邪也。育,養也。教養英才,成之以道,皆樂也。)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君子重言,是美之也。)
疏「孟子曰」至「存焉」。正義曰:此章指言保親之養,兄弟無他,誠不愧天,育養英才,賢人能之,樂過萬乘,孟子重焉,一章再云也。「孟子曰: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至「存焉」者,孟子言君子有三樂,而為王天下者不得與於其間。父母皆在,兄弟無有他故者,以其無嫌隙之事也,此乃一樂也;存誠於己,而仰無以有羞愧於天,俯無以有慚怍於人,此乃二樂也;己之有德,又得天下英才大賢,而推己以教而養育之,此乃三樂也。三樂如此,故孟子又重言之。然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以其有天下之樂,不若此三樂矣。故重言之,而美此三樂也。是以舜得天下而無足解憂。楊子云:「紆朱懷金之樂,不如顏氏子之樂。」是亦與此同意也。
孟子曰:「廣土眾民,君子欲之,所樂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樂之,所性不存焉。(廣土眾民,大國諸侯也。所樂不存,欲行禮也。中天下而立,謂王者。所性不存,乃所謂性於仁義者也。)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大行,行之於天下。窮居不失性也,分定故不變。)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然見於麵,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四者根生於心,色見於麵。然,潤澤之貌也。盎視其背而可知,其背盎盎然,盛流於四體。四體有匡國之綱,雖口不言,人自曉喻而知也。)
疏「孟子曰」至「而喻」。○正義曰:此章指言臨蒞天下,君國子民,君子之樂,尚不與存。仁義內充,身體履方,四支不言,蟠辟用張,心邪意溺,進退無容,於是之際,知其所不同也。「孟子曰廣土眾民」至「不言而喻」,孟子言廣土地之大,眾民人之多,以為大國之諸侯,君子者心欲好之,然其所樂不在此也。中天下之中而立,以安四海之民,是為之王,君子者雖樂於此,然而稟天性不在此焉。蓋君子欲廣土眾民,以其足以行道於一國故也,然其所樂又在於定四海之民,而未樂於此一國而已。雖樂在於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得以行道於天下,奈何所性不在此焉,是所性者特在仁、義、禮、智耳。故言於下文是也。是則君子所稟天之性,雖大而行道於天下,且不能加益其性;雖窮居在下,且不能損滅其性:以其所生之初,受之於天,有其分定故也。故君子所性,是仁、義、禮、智,四者根生於心,顯而形諸德容,其生於色,則然潤澤見於麵,又有輝光乎其前,盎盎然見於背,又有充實乎其後,而旁溢流通乎左右上下四體。則一動靜,一行止,固雖不言,而人以曉喻而知其所存,是其不言仁而喻其能仁,不言義而喻其能義,以至禮也智也亦若是矣。此所以故云「四體不言而喻」。《荀子》云:「君子之學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又曰:「君子至德,默然而喻。」同意。
卷十三下·盡心章句上
编辑孟子曰:「伯夷辟紂,居北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太公辟紂,居東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已說於上篇。)天下有善養老,則仁人以為己歸矣。(天下有能若文王者,仁人呼復歸之矣。)五畝之宅,樹牆下以桑匹婦蠶之,則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雞,二母彘,無失其時,老者足以無失肉矣。百畝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無饑矣。(五雞、二彘,八口之家畜之,足以為畜產之本也。)所謂西伯善養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樹、畜,導其妻子,使養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飽。不暖不飽,謂之凍餒。文王之民,無凍餒之老者,此之謂也。」(所謂無凍餒者,教導之使可以養老者,耳。非家賜而人益之也。)
疏「孟子」至「此之謂也」。○正義曰:此章指言王政普大,教其常業,各養其老,使不餒乏。二老聞之,歸身自托,眾鳥不羅,翔鳳來集,亦斯類也。「孟子曰伯夷辟紂」至「此之謂也」,已說於上篇矣。此以大同小異,更不復說焉。然其類亦孔子所云「刳胎殺夭,則麒麟不至,覆巢毀卵,則鳳凰不翔」。此亦類也。
孟子曰:「易其田疇,薄其稅斂,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時,用之以禮,財不可勝用也。(易,治也。疇,一井也。教民治其田疇,薄其稅斂,不逾什一,則民富矣。食取其征賦以時,用之以常禮,不逾禮以費財也,故畜積有餘,財不可勝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暮叩人之門戶求水、火,無弗與者,至足矣。聖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水、火能生,人有不愛者,至饒足故也。菽粟饒多若是,民皆輕施於人,而何有不仁者也。)
疏「孟子」至「者乎」。○正義曰:此章指言教民之道,富而節用,蓄積有餘,焉有不仁,故曰倉廩實知禮節也。「孟子曰易其田疇」至「不可勝用也」,孟子言如使在下者易治其田疇而不難耕作,則地無遺其利;又在上者又薄其賦斂而無橫賦,則民皆可令其賦足也;又食之以時而其用不屈,用之以禮而其欲不窮,則財用有餘而不可勝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至「焉有不仁者乎」,孟子又言人民非得其水、火則不能生活,然而昏暮之時,有敲人之門戶而求之水、火,無不與之者,以其水、火至多矣。聖人如能治其天下,使民有其菽粟亦如水、火之多,則民人孰不以有餘而補其不足,而為仁者乎?故曰:「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此所謂倉廩實而知禮節者也。○注「疇,一井也」。○正義曰:《說文》云:「為耕治之田也。」不知一井何據。
孟子曰:「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太山而小天下,故觀於海者難為水,遊於聖人之門者難為言。(所覽大者意大,觀小者誌小也。)觀水有術,必觀其瀾。(瀾,水中大波也。)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容光,小郤也。言大明照幽微也。)流水之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於道也,不成章不達。(盈,滿也。科,坎也。流水滿坎乃行,以喻君子之學必至成章,乃仕進者也。)
疏「孟子」至「不達」。正義曰:此章指言弘大明者無不照,包聖道者成其仁。是故賢者誌大,宜為君子。「孟子曰孔子登東山」至「難為言」者,孟子言孔子登魯國之東山,而所覽者大,故小其魯國,以魯國莫大於東山也;登太山而能小其天下,亦所覽者大,而天下亦莫大也於大山也。如此故觀之於海者難為水也,以其水所同歸於海者也,是以海為百穀王;遊聖人之門者難為言,以其道之所同出又同歸於此者也。楊子云「視日月而知眾星之蔑如,仰天庭而知天下之居卑」,亦與此同意。「觀水有術,必觀其瀾」者,孟子又言人之觀於水,以其有術也,有術者,所謂觀水必觀其波瀾,是為能觀水者也。云此者,以其人之觀書亦若是也,言觀書亦當觀其五經而已矣,五經所以載聖人之大道者也。「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者,又言日月之有明,凡於幾隙,但有容其光者,則必照之,亦若道之在天下無往而不在也。「流水之為物也,不盈科不行」至「不成章不達」者,又言流水為物,所流遇於科坎,不盈滿其科坎則不流進而行也。如君子之學志在於道也,不成章則不達而進仕。以其君子於道,至於成章則充實,美在其中,暢於四支,發於事業,為美之至者也。此孟子所以有水為之喻焉。
孟子曰:「雞鳴而起,孳孳為善者,舜之徒也。雞鳴而起,孳孳為利者,蹠之徒也。欲知舜與蹠之分,無他,利與善之間也。」(蹠,盜蹠也。蹠,舜之分,故以此別之也。)
疏正義曰:此章指言好善從舜,好利從蹠,明明求之,常若不足,君子、小人,各一趣也。「孟子曰」至「間也」者,孟子言人之雞鳴而起,孳孳勸篤於為善者,乃為舜之徒黨也;如雞鳴而起,孳孳但勤篤於為利者,乃為盜蹠之徒也。儻言欲知舜與盜蹠為君子、小人之分別,無他事焉,特一趨於利、一趨於善之間而已。○注「盜蹠」。○正義曰:案李奇《漢書傳》云:「盜蹠乃是秦之大盜也。」
孟子曰:「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楊子,楊朱也。為我,為己也。拔己一毛以利天下之民,不肯為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墨子,墨翟也。兼愛他人,摩突其頂下至於踵,以利天下,己樂為之也。)子莫執中。(子莫,魯之賢人也。其性中和專一者也。)執中為近之。執中無權,猶執一也。(執中和,近聖人之道,然不權。聖人之重權。執中而不知權,猶執一介之人,不知時變也。)所惡執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所以惡執一者,為其不知權,以一知而廢百道也。)
疏「孟子」至「百也」。○正義曰:此章楊、墨放蕩,子莫執一,聖人量時,不取此術,孔子行止,唯義所在。「孟子曰: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至「為之」,孟子謂楊朱所取以為己,雖拔己之一毛以利天下,且不為也;墨翟兼愛他人,雖摩突其頂而至於踵而利天下,且以為之。「子莫執一」,子莫,魯賢人,言子莫執中和之性而不專一者也,以其無為己、兼愛之過而已,故曰「執中為近之」,言子莫執中為近聖人之道者也。如執中而不知權變,但若執一介之人,不知時變者也。然而所以惡疾其執一者,是為其有以賊害其道也,是若知舉一道而廢其百道也,故曰:「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所惡執一者,為其賊道,舉一而廢其百也。」
孟子曰:「饑者甘食,渴者甘飲,是未得飲食之正也,饑渴害之也。(饑渴害其本所以知味之性,令人強甘之。)豈惟口腹有饑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為利欲所害,亦猶饑渴得之。)人能無以饑渴之害為心害,則不及人不為憂矣。」(人能守正,不為邪利所害,雖謂富貴之事不及逮人,猶為君子。不為善人所憂患也。)
疏「孟子」至「憂矣」。○正義曰:此章指言饑不妄食,忍情節欲,賤不失道,不為苟求。能無心害,夫將何憂。「孟子曰饑者甘食」至「不為憂矣」,孟子言人之饑餓,則易為食,故以甘之;渴者易為飲,故以甘之:然而不得飲食味之正者也,以其但為饑渴害其本性耳。豈獨飲食於口腹為有饑渴以害之?言人心亦皆有以害之也,以其利欲害之故也。人能無以饑渴之害為心之害,則所養不及於人,亦不足為可憂矣。蓋無以饑渴為心害,則孟子以饑渴之害亦猶利欲之害,故假托而言之也。
孟子曰:「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介,大也。柳下惠執弘大之志,不恥汙君,不以三公榮位易其大量也。)
疏正義曰:此章指言柳下惠不恭,用誌大也,無可無否,以賤為貴也。孟子言柳下惠不以三公之榮位而移易己之大志也,以其所守之介,在道而已,是所以不羞小官者焉。今夫三公者,乃百僚之師師也,人臣之位極者也,衣則服兗,圭則執桓圭,而世之所謂富貴崇顯者,無以過也。
孟子曰:「有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軔而不及泉,猶為棄井也。(有為,為仁義也。軔,八尺也。雖深而不及泉,喻有為者能於中道而盡棄前行者也。)
疏正義曰:此章指言為仁由己,必在究之,九軔而輟,無益成功。《論》之一簣,義與此同。孟子曰今之有為之道者,譬如掘井者也,掘井至九軔之深,而不及泉則止之,是棄其前掘井之功者也,喻為仁義之道,而不及之,則止而不為,是亦棄其仁義之道者也。孔子曰:「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與此同意。○注「軔,八尺也」。○正義曰:案釋云:七尺曰軔。
孟子曰:「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性之,性好仁,自然也。身之,體之行仁,視之若身也。假之,假仁以正諸侯也。)久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也?」(五霸而能久假仁義,譬如假物久而不歸,安知其不真有也。)
疏「孟子」至「非有也」。○正義曰:此章指言仁在性體,其次假借,用而不已,實何以易,在其勉之也。而行仁,本性之自然者也。湯、武利而行仁,視之若身也。五霸強而行仁,則力假之而已。然而久假而行之,而不歸止,安知其非真有也。楊子曰:「假儒衣書服而讀之,三月不歸,孰曰非儒也。」亦同其旨。
公孫丑曰:「伊尹曰:『予不狎於不順。』放太甲於桐,民大悅。太甲賢,又反之,民大悅。賢者之為人臣也,其君不賢,則固可放與?」(丑怪伊尹賢者而放其君,何也?)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篡也。」(人臣秉忠,誌若伊尹,欲寧殷國,則可放惡而不即立君,宿留冀改而復之。如無伊尹之忠,見間乘利,篡心乃生,何可放也!)
疏「公孫」至「篡也」。○正義曰:此章指言憂國忘家,意在出身,志在寧君,放惡攝政,伊周有焉。凡人誌異,則生篡心也。公孫丑問孟子,謂伊尹有言我不邇於順己者,故放太甲於桐宮,而民心大悅;及太甲悔改其過而歸賢,則伊尹又迎而反之以復君位,商民大悅:且賢者之為人臣也,其君有不賢者,則固可以放之與?孟子對曰:如賢者有伊尹愛君之志,則可以放君;如無伊尹秉忠心以愛君,則放君而生篡奪君位之心者也,以為不可矣。
公孫丑曰:「《詩》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詩·魏國·伐檀》之篇也。無功而食,則謂之素餐,世之君子有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國也,其君用之,則安富尊榮;其子弟從之,則孝悌忠信。不素餐兮,孰大於是?」(君子能使人化其道德,移其習俗,身安國富而保其尊榮,子弟孝悌而樂忠信,不素餐之功,誰大於是?何為不可以食祿!)
疏「公孫丑」至「於是」。○正義曰:此章指言君子正己,以立於世,世美其道,君臣是貴,所過者化,又何素餐之謂也。公孫丑問孟子曰:魏國《伐檀》之詩有云「不素餐兮」,言無功而食謂之素餐,然而君子有不自耕而食祿者,是如之何?孟子對之曰:君子居處此國,其君任用之,則安富尊榮,言安國保其尊榮;子弟從之,則能孝悌忠信:是則不素餐兮,誰有大於此者?言何為而不可食祿。○注「魏國《伐檀》之篇」。○正義曰:此《詩》蓋剌在位貪鄙,無功而受祿,君子不得進仕爾。
王子墊問曰:「士何事?」(齊王子名墊也,問士當何事為事者耶。)孟子曰:「尚誌。」(尚,貴也。士當貴上於用誌也。)曰:「何謂尚誌?」曰:「仁義而已矣。殺一無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義也。居惡在?仁是也。路惡在?義是也。居仁由義,大人之事備矣。」(孟子言志之所尚,仁義而已矣。不殺無罪、不取非有者為仁義,欲知其所當居者仁為上,所由者義為貴,大人之事備矣。)
疏「王子」至「備矣」。○正義曰:此章指言人當尚誌,誌於善也,善之所由,仁與義也。欲使王子無過差者也。「王子墊問曰:士何事」者,王子墊,齊王之子名墊也。問孟子曰為士者當以何事為尚也。「孟子曰尚誌」,孟子答之,曰為士者當以誌為尚也。「曰何謂尚誌」,王子又問孟子何以謂之尚誌。「曰仁義而已矣」至「大人之事備矣」,孟子又答之。曰尚誌則以仁義而已矣。言能以仁義為尚,則為尚誌也。如殺一人之無罪,是為非仁也;非己之所有而取求之,是為非義也。如此非仁非義者,亦以所居有惡疾,在於仁,所行有惡疾,在於義是也。如仁以為居,義以為行,則大人之事亦備矣。此孟子所以欲使王子墊於無過之地也。
孟子曰:「仲子,不義與之齊國而弗受,人皆信之,是舍簞食豆羹之義也。(仲子,陳仲子處於陵者,人以為廉,謂以不義而與之齊國,必不受之。孟子以為仲子之義,若上章所道簞食豆羹無禮則不受,萬鍾則不辨禮義而受之也。)人莫大焉亡親戚君臣上下。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人當以禮義為正,陳仲子避兄離母,不知仁義親戚上下之敘,何可以其小廉信以為大哉?)
疏「孟子曰」至「奚可哉」。○正義曰:此章指言事有輕重,行有大小,以大包小可也,以小信大,未之聞者也。孟子言陳仲子以不義雖與之齊國之大而且不受,國人皆信之以為廉,是為舍簞食豆羹之小義也。人之所尚,當以莫大為尚焉者,是其知以親戚君臣上下之敘者也。今陳仲子避兄離母,處於陵而不仕,是棄親戚君臣上下之大分,爾徒取其辭受之小節而已。而信廉之大,又安可哉?以其非義之本耳,宜孟子以是聞之。○注「陳仲子」至「受之也」。○正義曰:此於前篇已說矣。
桃應問曰:「舜為天子,皋陶為士,瞽瞍殺人,則如之何?」(桃應,孟子弟子問皋陶為士官主執罪人,瞽瞍惡暴而殺人,則皋陶何如?)孟子曰:「執之而已矣。」(孟子曰:皋陶執之耳。)「然則舜不禁與?」(桃應以舜為天子,使有司執其父,不禁止之邪?)曰:「夫舜惡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夫,辭也。孟子曰:夫舜惡得禁之,夫天下乃受之於堯,當為天理民,王法不曲,豈得禁之也!)「然則舜如之何?」(應問舜為之將如何。)曰:「舜視棄天下猶棄敝蹝也。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欣然,樂而忘天下。」(孟子曰:舜視棄天下如拾棄敝蹝。蹝,草履可蹝者也。敝喻不惜。舜必負父而遠逃,終身欣然,忽忘天下之為至貴也。)
疏「桃應」至「天下」。○正義曰:此章指言奉法承天,政不可枉,大孝榮父,遺棄天下,虞舜之道,趨將若此。孟子之言,揆聖意也。「桃應問曰:舜為天子,皋陶為士,瞽瞍殺人,則如之何」,桃應問孟子曰:舜為天子,命皋陶為士官以執罪人,舜父瞽瞍殺人,則皋陶之士當如何也。「孟子曰:執之而已矣」,孟子答之,但當執而不縱也。「然則舜不禁與」,桃應問曰:如是則舜為天子,使有司執其父,而不禁之耶?「曰:夫舜惡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孟子又答之,曰:夫舜豈得而禁止之哉!夫以其法有所受之而已。「然則舜如之何」,桃應問曰:如是,舜不敢禁止皋陶無執其父,則舜將如之何?「曰舜視棄天下」至「忘天下」,孟子又答之曰:舜視天下如捐棄敝蹝而不惜也,必將竊負戴其父而逃循海濱而處以逃之,且終身欣然,樂而忘去天下。是以舜得天下不足解憂,惟順父母可以解憂也。
孟子自范之齊,望見齊王之子,喟然歎曰:「居移氣,養移體。大哉居乎!夫非盡人之子與?」(范,齊邑,王庶子所封食也。孟子之范,見王子之儀,聲氣高涼,不與人同。還至齊,謂諸弟子,喟然歎曰:居尊則氣高,居卑則氣下。居之移人氣誌使之高涼,若供養之移人形身使充盛也。「大哉居乎」者,言當慎所居,人必居仁也。凡人與王子豈非盡是人之子也,王子居尊勢,故儀聲如是也。)
疏正義曰:趙云:此章指言人性皆同,居使之異,君子居仁,小人處利,譬猶王子,殊於眾品也。孟子嘗自范邑見齊王之子,儀體聲氣高爽,不與人同,乃往歸齊,而於弟子之間喟然歎息之曰:夫居足以移易人之氣,所養足以移易人之體。以其王子之儀體聲氣如是者,亦以所居所養之大移之使然也。「大哉居乎」,言人當慎所居,以仁為廣居。眾之人,豈非盡人之子與?言齊王之子亦人之子也,凡人亦人子也。下文觀宜合此章。
孟子曰:「王子宮室、車馬、衣服多與人同,而王子若彼者,其居使之然也。況居天下之廣居者乎?(言王子宮室、乘服皆人之所用之耳,然而王子若彼高涼者,居勢位故也,況居廣居!謂行仁義,仁義在身,不言而喻也。)魯君之宋,呼於垤澤之門。守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聲之似我君也?』此無他,居相似也。」(垤澤,宋城門名也。人君之聲相似者,以其俱居尊勢,故音氣同也。以城門不自肯夜開,故君自發聲耳。章指言輿服器用,人用不殊,尊貴居之,志氣以舒。是以居仁由義,盎然內優,胸中正者,眸子不瞀也。)
疏正義曰:此章宜與上章合而為一,不當分而為二也。孟子言王子所居宮室與車馬之乘、衣服之飾,是皆與人同所用之也,然而王子若彼儀體聲氣高涼者,必其居勢位,使之如是與人不同耳。言王所居勢位能如此,而況居天下之廣居,以仁為居者乎?且以魯國之君往宋,乃呼於垤澤之門,守者曰此非吾君之身也,似我君也。言大亦無他事異焉,亦以皆居尊勢,故其聲之如是相似也。垤澤,宋城門之名。守者,監門之官也。是言能以大人之所居者處己,而與大人相似者也。
孟子曰:「食而弗愛,豕交之也。愛而不敬,獸畜之也。恭敬者,幣之未將者也。恭敬而無實,君子不可虛拘。」(人之交接,但食之而不愛,若養豕也。愛而不敬,若人畜禽獸,但愛而不能敬也。且恭敬者如有幣帛,當以行禮,而未以命將行之也。恭敬貴實,如其無實,何可虛拘致君子之心也。)
疏正義曰:此章指言取人之道,必以恭敬,恭敬貴實,虛則不應。實者謂敬愛者也。孟子言人之交接,但飲食為備,而歡意弗加者,非以愛相接者也,是為豕交之也。犬馬者,人所愛而畜養者也,如愛誠雖至,而敬心弗加者,是謂愛而弗敬,以為獸畜之也。然而恭敬者,是幣帛之禮未行之也。蓋以恭敬為先,而幣帛從之也,如恭敬而無幣帛之實以將之,是又君子不可以虛拘矣。以其禮不可以徒虛而行,何必以恭敬修於內而為之本,幣帛以將之而為之末,則君子交接之道畢矣。
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形謂君子體貌尊嚴也,《尚書·洪範》「一曰貌」。色謂婦人妖麗之容,《詩》云「顏如舜華」。此皆天假施於人也。踐,履居之也。《易》曰:「黃中通理。」聖人內外文明,然後能以正道履居此美形,不言居色主名,尊陽抑陰之義也。)
疏正義曰:此章指言體德正容,大人所履,有表無裏,謂之柚梓,是以聖人乃堪踐形也。孟子言人之形與色,皆天所賦,性所有也。惟獨聖人能盡其天性,然後可以踐形而履之,不為形之所累矣。蓋形有道之象,色為道之容,人之生也,性出於天命,道又出於率性,是以形之與色皆為天性也。惟聖人能因形以求其性,體性以踐其形,故體性以踐目之形,而得於性之明;踐耳之形,而得於性之聰;以至踐肝之形以為仁,踐肺之形以為義,踐心之形以通於神明。凡於百骸、九竅、五髒之形,各有所踐也,故能以七尺之軀,方寸之微,六通四辟,其運無乎不在,茲其所以為聖人與!然而形與色皆天性,何獨踐形而不踐色,何耶?蓋形則一定而不易者也,色則有喜怒哀樂之變,以其無常者也,不可以踐之矣。亦以聖人吉凶與人同,何踐之以為異哉!是又孟子之深意然也。○注「形謂君子」 至「抑陰之義也」。○正義曰:云「《洪範》一曰貌」者,蓋以五事之一者也。孔安國云:「 貌,容儀也,謂婦人妖麗之容。」「《詩》云:顏如舜華」者,此蓋《有女同車》之篇文也,注云:「舜,木槿也。」「《易》曰:君子黃中通理」者,蓋《坤》之卦文也,謂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於四支,發於事業,美之至也。是亦以正道履居此美形,不言居而言踐,尊陽而抑陰也。
齊宣王欲短喪。公孫丑曰:「為期之喪,猶愈於已乎。」(齊宣王以三年之喪為太長久,欲減而短之,因公孫丑使自以其意問孟子:既不能三年喪,以期年差愈於止而不行喪者也。)孟子曰:「是猶或紾其兄之臂,子謂之姑徐徐云爾,亦教之孝悌而已矣。」(紾,戾也。孟子言有人戾其兄之臂,為不順也,而子謂之曰:且徐徐云爾。是豈以徐徐之為差者乎?不若教之以孝悌,勿復戾其兄之臂也。令欲行其期喪,亦猶曰徐徐之類也。)王子有其母死者,其傅為之請數月之喪。公孫丑曰:「若此者,何如也?」(丑曰:王之庶夫人死,迫於適夫人,不得行其喪親之數,其傅為請之於君,欲使得行數月喪,如之何?)曰:「是欲終之而不可得也,雖加一日愈於已。謂夫莫之禁而弗為者也。」(孟子曰:如是王子欲終服其子禮而不能者也,加益一日則愈於止,況數月乎?所謂不當者,謂無禁自欲短之,故譏之也。)
疏「齊宣」至「者也」。○正義曰:此章指言禮斷三年,孝者欲益,富貴怠厭,思減其日,君子正言,不可阿情。丑欲期之,故譬以紾兄徐徐也。「齊宣王欲短喪。公孫丑曰:為期之喪,猶愈於己乎」,齊宣王欲短三年之喪,公孫丑勸之,以為期年之喪,猶勝於止而不為者矣。期年,十二月也。「孟子曰」至「而已矣者,孟子言如此,是若或有紾戾其兄之臂者,子以為之姑且徐徐然紾其兄之臂云爾。但當教之以孝悌,不復戾兄之臂也。今子欲勸齊王短其三年之喪,而且謂為期年之喪,亦若徐徐然之謂也。「王子有其母死者,其傅為之請數月之喪。公孫丑曰:若此何如也」,公孫丑又復問孟子,曰王子有母死之者,其傅相者為之請行數月之喪,如此者,是如之何也?以其王子庶生之母死,迫於嫡母,而不敢終喪者也。「曰是欲終之而不可得也」至「弗為者也」,孟子答之。曰是王子欲終之喪,有所禦而不可得而為者也,雖加益一日,亦足勝於止而不為者矣。今齊宣王欲短三年之喪,以其禮所當終之,而且謂期年之喪猶愈於已以勸之,是謂夫莫之禁止而自弗為者也。此孟子所以不取之也。《論語》「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孔子所以責之曰:「予之不仁也,汝安之則為之乎。」是亦孟子於此不取公孫丑之意也。
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教民之道有五品。)有如時雨化之者,(教之漸漬而浹洽也。)有成德者,有達財者,有答問者,有私淑艾者。(私,獨。淑,善。艾,治也。君子獨善其身,人法其仁,此亦與教法之道無差也。)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申言之,孟子貴重此教之道也。)
疏「孟子」至「教也」。○正義曰:此章指言教人之術,莫善五者,養育英才,君子所珍,聖所不倦,其惟誨人者也。「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至「所以教也」者,孟子言君子所以教人之道有五品也,有如時雨之教者,以其教人漸漬,恰如時雨之澤也,是其潤之以德,漸之以仁,善有萌芽,則誘之使敷秀;性有其材,則養之使長茂:凡此因其大以成大,小以成小,是為有若時雨而教者也。有成德者,以其因固有之德,但教而成之也,是其能仁不能反者,則教之以克己復禮;能勇不能怯者,則教之以臨事而懼:是為有成德者也。有達財者,以其有財之具而不能用者,則教而達之也,「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璉也」,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是為有達財之教者也。有答問者,以其在於答問之間也,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是為有答問之教也。有私淑艾者,以其獨善其身,使彼法之也,「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子不語怪力亂神」,凡此之類,是有私淑艾之教也。故重言之曰此五者之教,乃君子之所以教者也。《論語》云「有教無類」,同。
公孫丑曰:「道則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為可幾及而日孳孳也。」(丑以為聖人之道大高遠,將若登天,人不能及也,何不少近人情,令彼凡人可庶幾,使日孳孳自勉也。)孟子曰:「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羿不為拙射變其彀率。君子引而不發,躍如也。中道而立,能者從之。」(大匠不為新學拙工故為之改鑿廢繩墨必正也,羿不為新學拙射者變其彀率之法也。彀弩張向,表率之正體,望之極思,用巧之時,不可變也。君子謂於射則引弓彀弩而不發,以待彀偶也。於道則中,道德之中,不以學者不能故卑下其道,將以須於能者往取之也。)
疏「公孫丑」至「從之」。○正義曰:此章指言曲高和寡,道大難追,然而履正者不枉,執德者不回,故曰人能弘道。丑欲下之,非也。「公孫丑曰」至「孳孳也」者,公孫丑問孟子,謂聖人之道則至高至美矣,學者跂慕之,宜如登天之難,似其不可得而跂及也,何不使彼之道幾近,令人可庶幾能及,而使之日孳孳自勉而至也。「孟子曰:大匠不為拙工改變繩墨」至「能者從之」,孟子答之,曰大匠之師不為新學拙工改去其繩墨之正,羿之善射不為新學拙射更變其彀率之法。彀率張弓向的,正體極思,用巧之時也。君子循循善誘而引人於道,不以開發者又且躍如,使進而無退也。是其不高不卑,但於中道而立教,使賢愚智者皆能從而學之也。此孟子所以譏於公孫丑也。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殉,從也。天下有道,得行王政,道從身施功實也。天下無道,道不得行,以身從道,守道而隱。不聞以正道從俗人也。)
疏正義曰:此章指言窮達卷舒,屈伸異變,變流從顧,守者所慎,故曰金石獨止,不徇人也者也。孟子言天下有治道之時,則當以道從身,以施其功實也。以其身顯而道彰也。天下無治道之時,則當以身從道,而卷藏守伏也。以其道藏則身伏也。未聞於此無道之時,以道從人,而饕富貴也。《論語》云:「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同意。
公都子曰:「滕更之在門也,若在所禮。而不答,何也?」(滕更,滕君之弟,來學於孟子也。言國君之弟而樂在門人中,宜答見禮,而夫子不答,何也?)孟子曰:「挾貴而問,挾賢而問,挾長而問,挾有勳勞而問,挾故而問,皆所不答也。滕更有二焉。」(挾,接也。接己之貴勢,接己之有賢才,接己長老,接己嘗有功勞之恩,接己與師有故舊之好,凡恃此五者而以學問,望師之待以異意而教之,皆所不當答。滕更有二焉,接貴接賢,故不答矣。)
疏「公都」至「二焉」。正義曰:此章指言學尚虛己,師誨貴平,是以滕更恃二,孟子弗應。「公都子曰」至「何也」,公都子問孟子,謂滕君之弟滕更者,樂在門人中,宜若在所禮敬之,然而有所問而夫子不答,是如之何也。「孟子曰挾貴而問」至「滕更有二焉」,孟子答之,曰有挾己之貴勢而問者,有挾己之賢才而問者,有挾己之長老而問者,有挾己有功勞之恩而問者,有挾己與師友故舊之好而問者,凡恃此五者而問,我皆所不答也。今滕更有二於此五者之中,以恃己之貴勢與恃賢才,我所以不答之也。挾,接也。此孟子於滕更所以不答者,是亦不屑教之道也。奈何公都子不知以此,故有復而問焉。
孟子曰:「於不可已而已者,無所不已。於所厚者薄,無所不薄也。其進銳者,其退速。」(已,棄也。於義所不當棄而棄之,則不可,所以不可而棄之,使無罪者咸恐懼也。於義當厚而反薄之,何不薄也。不憂見薄者,亦皆自安矣。不審察人而過進,不肖越其倫,悔而退之必速矣。當翔而後集,慎如之何。)
疏「孟子曰」至「退速」。○正義曰:此章指言賞僭及淫,刑濫傷善,不僭不濫,詩人所紀。是以季文三思,而後之有。孟子言人君於不可棄去之者而反棄去之,是其餘之類無所不棄也。不可棄者,以其無罪之人也。所以棄之者,以其有罪者也,故棄之使人有所懼也。如堯去四凶之罪,是可以棄而棄之者也。其於賞,當所厚者反而薄之,是其餘之類亦無所不薄也。所以厚賞之者,以其有功,故厚賞之使人有所勵也。如舜舉八元、八凱,是所厚而厚之也。其於無所不棄、無所不薄之君,得銳進而為仕,則其被退黜亦必急速矣。無他,以其君不能鑒其賢否,不能信任,所以如是矣。故《詩》之《商頌》,所以於《殷武》之篇有云「不僭不濫」,《論語》「翔而後集」、「季文子三思而後行也」。
孟子曰:「君子之於物也,愛之而弗仁。(物,謂凡物可以養人者也,當愛育之,而不加之仁,若犧牲不得不殺也。)於民也,仁之而弗親。(臨民以非己族類,故不得與親同也。)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先親其親戚,然後仁民,仁民然後愛物,用恩之次者也。)
疏正義曰:此章指言君子布德,各有所施,事得其宜,故謂之義者也。孟子言君子於凡物也,但當愛育之,而弗當以仁加之也,若犧牲不得不殺也。於民也,當仁愛之,而弗當親之也,以愛有差等也。是則先親其親而後仁愛其民,先仁愛其民然後愛育其物耳,是又見君子用恩有其倫序也,故楊子所以事得其宜之謂義也。
孟子曰:「知者無不知也,當務之為急。仁者無不愛也,急親賢之為務。(知者,知所務善也。仁者,務愛其賢也。)堯、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務也。堯、舜之仁不遍愛人,急親賢也。(物,事也。堯、舜不遍知百工之事,不遍愛眾人。先愛賢使治民,不一一自往親加恩惠也。)不能三年之喪,而緦、小功之察;放飯流歠,而問無齒決:是之謂不知務。」(尚不能行三年之喪,而復察緦麻、小功之禮。放飯,大飯也。流歠,長歠也。齒決,斷肉置其餘也。於尊者前賜食,大飯長歠,不敬之大者,齒決,小過耳。言世之先務,舍大譏小,有若大飯長歠而問無齒決類也。)
疏「孟子」至「不知務」。○正義曰:此章指言振裘持領,正羅維綱,君子百行,先務其崇,是以堯、舜親賢,大化以隆道為要者也。「孟子曰:知者無不知也,當務之為急」至「是之謂不知務」者,孟子言為之智者,以其多知,故無所有而不知者也,然而但當知要務為急耳;為之仁者,以其泛愛,故無所有而不愛者也,然而但當急親其賢為之要務。是以堯、舜二帝之智不能遍知百工之事,但急於知賢之為先務也;為仁不能遍愛於眾人,但能急親任其賢能,使之以治民也。今夫不能三年之喪,為不孝之大者也;而察緦、小功之禮,是孝之小者也。放飯流歠,不敬之大者也;問無齒決,責其不敬之小者也。如不能以知賢為先務,而務遍知百工之事為之先,不能以親賢為急務,而務遍愛眾人之為急,是若執親之喪不能去不孝之大者,而乃反察孝之小者;食於尊者之前,不能去不敬之大者,而乃反責問不敬之小者也。如此,又安知先、後之務為緩急乎?蓋緦麻,三月之服者;小功,五月之服者也。《荀子》云:「若挈裘領,屈三指而頓之,順者不可勝數。」史云:「綱舉而綱疏。提其綱則眾目張。」與此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