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四 宋論
卷十五 度宗 恭宗 端宗 祥興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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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宗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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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迨理宗之末造,其亡必矣。然使嗣立之主,憤恥自彊,固結眾志,即如劉繼元之乘城堅守,屢攻而不下,猶有待也。抑不能然,跳身而出,收潰散之卒,勉以忠義,如苻登之誓死以搏姚萇,身雖死,國雖亡,猶足為中原存生人之氣。而偷一日之安富,懷擁立之私恩,委國以授之權奸,至於降席稽顙,恬不知怍,而後趙氏之宗祊瓦解灰飛,莫之能挽。嗚呼!跡其為君,蓋周赧、晉惠之流,得死牖閑,猶為幸矣。

  晉惠之立也,議者猶咎武帝之托非其人。以分則適,以年則長,嗣國之常經在焉,茍非通識,莫能易也。而度宗異是。理宗無子,謀立之於吳潛,潛曰:「臣無彌遠之才,忠王無陛下之福。」夫豈言之無擇而鹵戇若斯哉?度宗之不任為君而足以亡宋者,臣民具知之矣。出自庶支,名位未正,非有不可廢者存也。選於太祖之裔孫,豈無愈者,而必此是與;則理宗晚多內寵,宦寺內熒,奸臣外擁,度宗以柔選無骨,貌似仁孝,宵小以此惑上,幸其得立,而居門生天子之功也。故吳潛以為不可者,正似道之所深可。一立乎位,而屈膝無慚,江萬里莫能掖止,果以遂小人之願欲,其所以得立者可知已。河山虛擲,廟社邱墟,豈似道之所置諸懷抱者乎?則甚矣理宗之愚以召亡也。

  夫選賢以建元良,謀之大臣,以致慎也。而決之於獨斷者,大臣不敢尸焉。故與聞定策以相翼戴,雖優以恩禮,而必不可懷之以為私恩。非是,則權柄下移,而禍必中於家國。故昭子不賞豎牛,而叔孫太去安。漢文之於周勃,漢宣之於霍光,雖曰寡恩,亦宰制綱維之大義,不可徇矣。天子者,極乎尊而無上者也。有提之攜之以致之上者,則德可市,功可居,而更臨其上。故小人樂以其身任廢立之大權,而貪立菲才,以唯己之志欲。亂之所繇生,莫可救藥,必然之券也。

  且夫拔起而登天位,遺大投艱於眇躬,亦甚難矣。況在彊寇壓境之日,其難尤倍。錦衣玉食處堂之嬉,亦奚足為惠而懷之?即令膺祚以及子孫,抑亦宗廟之靈,先君之義,天下臣民之所推戴,豈贊我立者之可鬻販以為厚德哉?自寧宗委廢立於彌遠,而理宗感之以為恩;彌遠以享厚利,奸人垂涎而思效之,無足怪者。吳潛曰「臣無彌遠之才」。非無其才也,無其市天位以擅大權之姦謀也。夫彌遠避禍之情,深於邀福。雖懷私以廢濟王,猶知密訪理宗之器識以冀得人。故理宗雖闇,早歲之設施,猶有可觀者。其隙既開,其流愈下,似道乃利建此行尸坐肉之童昏,匍伏以聽己;於是而一絲九鼎之殘疆,唯其所棄擲,而莫敢誰何。要其禍之所自生,則寧宗始之,理宗成之,非旦夕之也。夫以韓魏公之公忠,而兩朝定策,引退不遑,豈可望之史、賈之流者乎?孝宗嗣而婁寅亮、張燾之賞不行。小人懷惠,而天下隨傾,亦烈矣!故王圭之言曰:「陛下有富貴傳子孫,皆先帝之恩。」君子甚惡其言。以有天下享崇高之奉,而感之以為恩,此鄉里小生得一舉而感舉主者,尊之為師,戴之如父,寒乞之情也。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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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信國之言曰:「父母病,知不可起,無不下藥之理。」悲哉!身履其時,為其事,同其無成,而後知其言之切也。今夫父母之病,當其未篤,則無妄之藥,不敢輕試;無所補而或有所傷,寧勿藥也。故春秋傳曰:「於許世子止,見孝子之至。」言孝子之情,不敢不慎也。迨及革矣,望其愈而終不可愈,冀其生而不可得生。於斯時也,茍有以療之者,不以藥之珍而患貧也,不以炮制之難而憚勞也,不以迂而罔濟而忽之也,不以緩而弗及而輟之也,不以前之屢試無功而中沮也,不以後之追悔太過而懷疑也。其求之也,瞿瞿乎其若貪也;其營之也,惘惘乎其若愚也。夫豈不知有命自天之不可強哉?欲已之,而心不我許,抑竭力殫心以為其所能為而已矣。然而或為之謀者,留雞刲豕,以媚山巢妖狐之神而乞命,則孝子弗為。其弗為也,非有所吝也,不敢以辱吾親,不忍以辱吾親也。

  夫忠臣於君國之危亡,致命以與天爭興廢,亦如是焉而已。當德祐時,蒙古兵壓臨安,亡在旦夕,求所以存宋者終無術矣。誠不忍國亡而無能為救,則嬰城死守,君臣畢命以殉社稷,可也。奉君出走,收餘燼以借一,不勝,則委骨於原隰,可也。死不我值,求先君之遺裔,聯草澤之英雄,有一日之生,盡一日之瘁,則信國他日者亦屢用之矣。乃倉卒之下,聽女主乞活之謀,銜稱臣納貢之命,徼封豕長蛇之恩,以為屬國於江介。愛君而非所以愛,存國而固不可存,信國之忠,洵忠而過矣。

  曾元請及旦以易簣,而曾子斥之曰:「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姑息云者,姑貸須臾之安,以求活鮒於沾濡,婦寺之忠孝也。以堂堂十五葉中國之天子,匍伏丐尺土於他族,生不如死,存不如亡,久矣。信國自處以君子,而以細人之道愛其君乎?且夫為降附稱臣之說,其愚甚矣。即令蒙古之許之與!蕭巋臣於宇文,以保一州,而旋以滅亡;錢俶臣於宋,以免征伐,而終於納土。朝菌之晦朔,奚有於國祚之短長?況乎徐鉉之辨言,徒供姍笑;徽、欽之歸命,祗取俘囚。已入虎吻,而猶祝其勿吞,詞愈哀,志愈辱,其亡愈可傷矣!信國之為此也,搖惑於婦人之柔靡,震動於通國之狂迷,欲以曲遂其成仁取義之心,而擇之不精,執之不固,故曰忠而過也。

  或曰:句踐之請命於吳也,自請為臣,妻請為妾,而卒以沼吳。信國之志,其在斯乎!而奚為不可?

  曰:巽以行權者,惟其理也;屈而能伸者,惟其勢也。吳之與越,以爵土言,皆諸侯也;以五服言,皆蠻夷也;以先世言,一為泰伯之裔,一為大禹之胄也。春秋之世,友邦相伐,力不敵而請降者多矣。受其降者,不得而臣之,已而復與於會盟,仍友邦也。上有守府之天子,其以強大相役屬,同是冠帶之倫,而義可以相服者也。故句踐即不沼吳,而終不為吳之臣妾。宋之於蒙古,豈其比哉?宋之亡,亡於屈而已。澶淵一屈矣,東京再屈矣,秦檜請和而三屈矣。至於此,而屈至於無可屈。以哀鳴望瓦全,弗救於亡,而徒為萬世羞。時異而勢異,勢異而理亦異。句踐之所為,非宋所得假以掩其恥也。故楊后之命可以不受,而後信國之忠,純白而無疵。擇義以行仁,去其姑息者而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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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唐之亡,皆自亡也。宋亡,則舉黃帝、堯、舜以來道法相傳之天下而亡之也。是豈徒徽、欽以降之多敗德,蔡、秦、賈、史之挾奸私,遂至於斯哉?其所繇來者漸矣。

  古之言治者,曰「覿文匿武」。匿云者,非其銷之之謂也,藏之也固,用之也密,不待覿而自成其用之謂也。故書曰:「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競。」競之不大,棟折榱崩,欲支之也難矣!其競之也,非必若漢武、隋煬窮兵遠塞而以自疲也。一室之棟,一二而已,欂、櫨、榱、桷,相倚以安,而不任競之力。故用之專者,物莫能勝;守之壹者,寇莫能侵。率萬人以相搏,而其相敵也,一與一相當,而群無所用。自遼海以西,迄於夏、朔;自賀蘭以南,垂於洮、岷;其外之逐水草、工騎射、好戰樂殺、以睥睨中土者,地猶是地,人猶是族,自古迄今,豈有異哉?

  三代之治,千有餘歲,天子不以為憂,其制之之道,無所考矣。自春秋以及戰國,中國自相爭戰,而燕、趙獨以二國之力,控制北陲。秦人外應關東,而以餘力獨捍西圉,東不貸力於齊,南不藉援於韓、魏。江、淮以南,則尤耳不聞朔漠之有天驕也。及秦滅燕、代,併六合,率天下之力以防胡,而匈奴始大。漢竭力以禦之,而終莫之能抑。至於靈、獻之世,中國復分,而劉虞、公孫瓚、袁紹,不聞有北塞之憂。曹操起而撫之,鮮卑、匈奴皆內徙焉。蜀、吳不相聞也。晉兼三國,而五胡競起。垂及於唐,突厥、奚、契丹相仍內擾。及安、史之亂,河北叛臣各據數州之土以抗天子,而薊、雲之烽燧不聞者百年。繇此言之,合天下以求競而不競,控數州以匿武,而競莫加焉。則中國所以衛此覿文之區者,大略可知矣。

  東漢之強,不敵西漢,而無北顧之憂者,有黎陽之屯在也。天寶以後,內亂方興,不敵開元以前,而無山後之警者,有魏博之牙兵在也。外重漁陽、上郡、雲中之守,而黎陽承其後;外建盧龍、定難、振武之節,而魏博輔其威。以其地任其人,以其人守其地。金粟自贍也,士馬自簡也,險隘自固也,甲仗自營也。無巡邊之大使以督其簿責,無遙制之廷臣以掣其進止,雖寡而眾矣,雖弱而強矣。故曰「天子有道,守在四夷」。言四裔之邊臣各自守,而不待天子之守之也。牽帥海內以守非所自守之地,則漫不關情而自怠;奔走遠人以戰非所習戰之方,則其力先竭而必頹。然而庸主具臣之謀,固必出於此者,事已迫,則不容不疲中國以爭;難未形,則唯恐將帥之倚兵而侵上也。

  嗚呼!宋之所以裂天維、傾地紀、亂人群、貽無窮之禍者,此而已矣。其得天下也不正,而厚疑攘臂之仍;其制天下也無權,而深懷尾大之忌。前之以趙普之佞,逢其君猜妒之私;繼之以畢士安之庸,徇愚氓姑息之逸。於是關南、河北數千里闃其無人。迨及勍敵介馬而馳,乃驅南方不教之兵,震驚海內,而與相枝距。未戰而耳目先迷於向往,一潰而奔保其鄉曲。無可匿也,斯亦無能競也。而自軒轅迄夏后以力挽天綱者,糜散於百年之內。嗚呼!天不可問,誰為為之而令至此極乎?向令宋當削平僭偽之日,宿重兵於河北,擇人以任之,君釋其猜嫌,眾寬其指摘,臨三關以扼契丹;即不能席捲燕、雲,而契丹已亡,女直不能內蹂。亦何至棄中州為完顏歸死之穴,而召蒙古以臨淮、泗哉?

  人本自競,無待吾之競之也,不挫之而亦足以競矣。均此同生並育於聲名文物之地,以相為主輔,而視若芒刺之在背。威之弗能也,信之弗固也,宰之弗法也。棄其人,曠其土,以榱支宇,而棟之折也已久。孰令宋之失道若斯其愚邪?天地之氣,五百餘年而必復。周亡而天下一,宋興而割據絕。後有起者,鑒於斯以立國,庶有待乎!平其情,公其志,立其義以奠其維。斯則繼軒轅、大禹而允為天地之肖子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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