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定情人
第八回
第九回 

第八回 癡公子癡的兇認大姐做小姐 精光棍精得妙以下人充上人 编辑

  詞云:
  千舂萬杵搗玄霜,指望成時,快飲瓊漿。奈何原未具仙腸,祇合青樓索酒嘗。
  從來買假是真方,莫嫌李苦,慣代桃僵。忙忙識破野鴛鴦,早已風流樂幾場。
   《一剪梅》

  話說袁空因竊聽了江蕊珠小姐之名,便起了不良之心,走來哄騙赫公子道:「我今早在縣前,遇著一個老兒,是江閣老家的家人江信。因他有田在我縣中,叫家人來查納過的錢糧。我問他近日閣老如何,可曾生了公子。那家人道:『我家老爺公子到不曾生,卻生了一位賽公子的小姐,今年十六歲。』我問他生得如何,卻喜得這老兒不藏興,遂將這小姐取名蕊珠,如何標緻,如何有才,這江閣老又如何愛他,又如何擇婿,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真是:『說與癡人應解事,不憐人處也憐人。』」

  赫公子聽了半晌,忽聽到說是甚麼媚千嬌,又說是甚麼西子神女,又說是甚麼若耶洛浦,早將赫公子說得一如雪獅子向火,酥了半邊,不覺大喜道:「我如今被你將江蕊珠小姐一頓形容,不獨心蕩魂銷,祇怕就要害出相思病來了。你快些去與我致意江老伯,說我赫公子愛他的女兒之極,送過禮去,立刻就要成親了。」袁空聽了,大笑道:「原來公子徒然性急,卻不在行。一個親事,豈這等容易?就是一個鄉村小人家的兒女,也少不得要央媒說合,下禮求聘,應允成親。何況公子是公侯之家,他乃太師門第。無論有才,就是無才,也是一個千金小姐,嬌養閨中,豈可造次?被他笑公子自大而輕人了。」

  赫公子道:「依你便怎麼說?」袁空道:「依我看來,這頭親事,公子必須央尋一個貴重的媒人去求,方不失大體。我們祇好從旁讚襄而已。公子再不惜小費,我們轉託人在他左近,稱揚公子的好處。等江閣老動念,然後以千金為聘,則無不成之理。」公子道:「你也說得是。我如今著人去叫紹興府知府莫需去說。你再去相機行事,你道好麼?」袁空道:「若是知府肯去為媒,自然穩妥。」公子連忙叫人寫了一封書,一個名帖,又分付了家人許多言語。

  到了次日,家人來到府中,也不等知府陞堂,竟將公子的書帖投進。莫知府看了,即著衙役喚進下書人來分付道:「你回去拜上公子,書中之事,我老爺自然奉命而行。江太師臺閣小姐,既是淑女,公子侯門貴介,又是才郎,年齒又相當,自然可成。祇不知天緣若何,一有好音,即差人回覆公子也。」又賞了來人路費。來人謝賞回家,將知府分付的話說知,公子甚是歡喜不題。

  卻說這知府是科甲出身,做人極是小心,今見赫公子要他為媒,心下想道:「一個是現任的公侯,一個是林下的宰相。兩家結親,我在其中撮合,也是一件美事。」因揀了一個黃道吉日,穿了吉服,叫衙役打著執事,出城望筆花墅而來。

  不一時到了山中村口,連忙下轎,走到江府門前,對門上人說道:「本府有事,要求見太師老爺。今有叩見的手本,乞煩通報。」門上人見了,不敢怠慢,連忙拿了手本進來。   此時江章正坐在避暑亭中,忽見家人拿著一個紅手本進來說道:「外面本府莫太爺,要求見老爺,有稟帖在此。」連忙呈上。江章看了,因想道:「我在林下多年,並不與府縣官來往,他為何來此?欲不出見,他又是公祖官,祇說我輕他。況且他是科目出身,做官也還清正,不好推辭。」祇得先著人出去報知,然後自己穿了便服,走到閣老廳上,著人請太爺相見。

  知府見請,連忙將冠帶整一整,遂一步步走上廳來。江章在廳中略舉手一拱。莫知府走入廳中,將椅擺在中間,又將衣袖一拂道:「請老太師上坐,容知府叩見。」便要跪將下去,江章連忙扶住說道:「老夫謝事已久,豈敢復蒙老公祖行此過禮,使老夫不安,祇是常禮為妙。」知府再三謙讓,祇得常禮相見。傍坐,茶過,敘了許多寒溫。江章道:「值此暑天,不知老公祖何事賁臨?幸乞見教。」莫知府連忙一揖道:「知府承赫公子見託,故敢趨謁老太師。今赫公子乃赫侯之獨子,少年英俊,才堪柱國,諒太師所深知也。今公子年近二十,絲蘿無繫足之緣,中饋乏蘋蘩之託。近聞老太師閨閫藏珠,未登雀選,因欲侍立門牆,以作東床佳婿,故託知府執柯其間,作兩姓之歡,結三生之約。一是勛侯賢子,一是鼎鼐名姝,若諧伉儷,洵是一對良緣。不識老太師能允其請否?」

  江章道:「學生年近衰髦,止遺弱質。祇因他賦性嬌癡,老夫婦過於溺愛,擇婿一事,未免留心,向來有求者,一無可意之人,往往中止。不意去冬,蜀中雙年兄之子念舊,存問於學生。因見他翩翩佳少,才學淵源,遂與此子定姻久矣。今春雙年嫂有字,催他鄉試,此子已去就試,不久來贅。乞賢太守致意赫公子,別締良緣可也。」莫知府道:「原來老太師東床有婿,知府失言之罪多多矣,望老太師海涵。」連忙一恭請罪。江章笑道:「不知何妨,祇是有勞貴步,心實不安。」說罷,莫知府打躬作別。江章送到階前,一揖道:「恕不遠送了。」莫知府退出,上轎回府,連夜將江閣老之言,寫成書啟,差人回覆赫公子去了。

  差人來見公子,將書呈上。公子祇說是一個喜信,遂連忙拆開一看,卻見上面說的,是江章已與雙生有約,乞公子別擇賢門可也。公子看完,勃然大怒,因罵道:「這老匹夫,怎麼這樣顛倒!我一個勛侯之子,與你這退時的閣老結親,誰貴誰榮?你既自己退時,就該要攀高附勢,方可安享悠久。怎麼反去結識死過的侍郎之子,豈非失時的偏尋倒運了?他這些說話,無非是看我們武侯人家不在眼內,故此推辭。」

  眾幫閒見赫公子惱怒不息,便一齊勸解。袁空因上前說道:「公子不須發怒,從來親事,再沒個一氣說成的。也要三回五轉,託媒人不惜面皮,花言巧語去說,方能成就。我方纔細細想來,江閣老雖然退伍,卻不比得削職之人。況且這個知府,雖然是他公祖官,然見他閣下,必是循規蹈矩,情意未必孚洽。情意既不孚洽,則自不敢為公子十分盡言。聽見江閣老說聲不允,他就不敢開口,便來回覆公子,豈不他的人情就完了。如今公子若看得這頭親事不十分在念,便丟開不必提了。若公子果然真心想念,要得這個美貌佳人,公子也借不得小費,我們也辭不得辛苦。今日不成,明日再去苦求,務必玉成,完了公子這心願。公子意下如何?」

  赫公子聽了大喜道:「你們曉得我往日的心性,順我者千金不吝,逆我者半文不與。不瞞你說,我這些時,被你們說出江小姐的許多妙處,不知怎麼樣,就動了虛火,日間好生難過,連夜裏俱夢著與小姐成親。你若果然肯為我出力,撮合成了,我日後感念你不小。況且美人難得,銀錢一如糞土。你要該用之處,祇管來取,我公子決不吝惜。」袁空笑說道:「公子既然真心,前日所許的元寶,先拿些出來,分派眾人,我就好使他們上心去做事。」公子聽了,連忙入內,走進庫房,兩手拿著兩個元寶出來,都擲在地下道:「你們分去,祇要快些上心做事。」袁空與眾幫閒連忙拾起來,說道:「就去,就去!」遂拿著元寶,別了公子出來。

  眾人俱歡天喜地。袁空道:「你們且莫空歡喜,若要得這注大財,以後凡事須要聽我主張,方纔妥帖。」眾人道:「這個自然,悉聽老兄差遣。」袁空道:「我們今日得了銀子,也是喜事,可同到酒店中去喫三杯,大家商量行事。」眾人道:「有理,有理。」遂走入城中,揀一個幽靜的酒館,大家坐下。不一時酒來,大家同飲。袁空說道:「我方纔細想,為今之計,我明日到他近處,細細訪問一番。若果然有人定去,就不必說了﹔若是無人,我回來叫公子再尋託有勢力的大頭腦去求,祇怕江閣老也辭不得他。」眾人道:「老兄之言,無不切當。」

  不一時酒喫完,遂同到銀舖中,要將銀分開。眾人道:「我們安享而得,祇對半分開,你得了一個,這一個,我們同分吧。」袁空推遜了幾句,也就笑納了,遂各自走開不題。

  卻說這蕊珠小姐,自從雙星別後,心中雖是想念,幸喜有了父母的成約,也便安心守候。不期這日,聽見本府莫太爺受了赫公子之託,特來做媒,因暗想道:「幸喜我與雙星訂約,又虧父母親口許了,不然今日怎處?」便歡歡喜喜,在閨中做詩看書不題。

  正是:
  一家女兒百家求,一個求成各罷休。
  誰料不成施毒意,巧將鴉鳥作雎鳩。

  卻說袁空果然悄悄走到江家門上,恰好江信在樓下坐著,袁空連忙上前拱手道:「老官兒,可還認得我麼?」江信見了,一時想不起來,道:「不知在何處會過,到有些面善。」袁空笑道:「你前日在我縣中相遇,你就忘了。」江信想了半日道:「可是在石獅子前相見的這位相公麼?」袁空笑道:「正是。」江信道:「相公來此何幹?」袁空道:「我有一個相知在此,不期遇他不著,順便來看看你。」江信道:「相公走得辛苦了,可在此坐坐,我拿茶出來。」袁空道:「茶到不消,你這裏可有個酒店麼?我走得力乏了,要些接力。」江信道:「前面小橋邊亭子上就是個酒店,我做主人請相公罷。」袁空道:「豈有此理?我初到這裏不熟,煩老兄一陪。」原來這江信是個酒徒,聽見喫酒,就有個邀客陪主之意,今見袁空肯請他,便不勝歡喜道:「既是相公不喜喫冷靜杯,小老兒祇得要奉陪了。」

  於是二人離了門前,走入酒店,兩人對酌而飲。江信喫了半日,漸有醉意,因停杯問道:「我這人真是懵懂,喫著酒,連相公姓名也不曾請教過。」袁空笑道:「我是上虞縣袁空。」

  二人又喫了半晌,袁空便問道:「你家老爺近日如何?」江信道:「我家老爺,在家無非賞花賞月,山水陶情而已。」袁空道:「前日,我聞得赫公子央你府中太爺為媒,求聘你家小姐,這事有的麼?」江信道:「有的,有的。但他來的遲了,我家小姐已許人了。」袁空喫驚問道:「我前日在縣前會你,你說老爺擇婿謹慎,小姐未曾許人。為何隔不多時,就許人了?」江信道:「我也一向不曉得,就是前日太爺來時,見我家老爺回了,我想這侯伯之家結親,也是興頭體面之事,為何回了?我家媽媽說道:‘你還不知道,今年春天,老爺夫人當面親口許了雙公子,今年冬天就來做親了。’我方纔曉得小姐是有人家的了。」

  袁空道:「這雙公子,為何你家老爺就肯將小姐許他?」江信使將雙公子少年多才,是小時就繼名與老爺為子的,又細細說了一番,他是兄妹成親的了。袁空聽了,心下冷了一半。坐不得一會兒,還了酒錢起身。江信道:「今日相擾,改日我做東吧。」

  袁空別過,一路尋思道:「我在公子面前,誇了許多嘴,祇說江閣老是推辭說謊,誰知果有了女婿。我如今怎好去見公子?倘或發作起來,說我無用,就要將銀子退還他了。」遂一路悶悶不快,祇得先到家中。妻子穆氏與女兒接著,穆氏問道:「你去江閣老家做媒,事情如何了?」袁空祇是搖頭,細細說了一遍,道:「我如今不便就去回覆公子,且躲兩日,打點些說話。再去見他方好。」

  這一夜,袁空同著妻子睡到半夜,因想著這件事,便翻來覆去,因對穆氏說道:「我如今現拿著白晃晃的一個元寶,在家放著,如今怎捨得輕輕送出?我如今祇得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到也是件奇事。況眾幫閒俱是得過銀子的,自然要出力幫我,你道如何?」穆氏聽了,也自歡喜道:「祇要做得隱秀,也是妙事。」

  袁空再三忖度,見天色已明,隨即起來,喫些點心出門。尋見這幾個分過銀子的幫閒,細細說知道:「江家事,萬難成,今日祇得要將原銀退還公子了。」眾人見說,俱啞口不言。袁空道:「你們不言不語,想是前日的銀子用去了麼?」眾人祇得說道:「不瞞袁兄說,我們的事,你俱曉得的。又不會營運,無非日日祇靠著公子,賺些落些,回去養妻子。前日這些些,拿到家中,不是糴米,就是討當,並還店帳去了。你如今來要,一時如何有得拿出來?」

  袁空聽了著急道:「怎麼你們這樣窮?一個銀子到手,就完得這樣快!我的尚原封不動在那裏。如今叫我怎樣去回公子?倘然公子追起原銀,豈不帶累我受氣?受氣還是小事,難道你們又賴得他的?祇怕明日送官送府追比,事也是有的。你們前日不聽見公子說的,逆他者分文不與。我若今日做成了達親事,再要他拿出幾個來,他也是歡喜的。如今叫我怎麼好?」眾人俱不做聲,祇有一個說道:「這宗銀子,公子便殺我們也無用,祇好尋別件事補他罷了。再不然,我們眾人輪流打聽,有好的來說,難道祇有江小姐,是公子中意的?」

  袁空道:「你們也不曉得公子的心事。我前日在他面前,說得十分美貌,故他專心要娶,別人決不中意。我如今細想了一個妙法,惟有將計就計,瞞他方妙。祇要你們大家盡心盡力,若是做成,不但前銀不還,後來還要受用不了,還可分些你們用用。你們可肯麼?」眾人聽了大喜,道:「此乃絕美之事,不還前銀,且得後利,何樂而不為?你有甚妙法?快些說來,好去行事。」袁空道:「江家親事再不必提了。況且他是個相府堂堂閣老,我與你一介之人,豈可近得正人君子?祇好在這些豪華公子處,脅肩獻笑,甘作下流,鬼混而已。如今江小姐已被雙星聘去,萬無挽回之處。若要一徑對公子說去,不但追銀,還討得許多不快活。將來你我的衣食飯碗還要弄脫。如今惟有瞞他一法,騙他一場,落些銀子,大家去快活罷了。」眾人道:「若是瞞得他過,騙得他倒,可知好哩。但那裏去尋這江小姐嫁他?」

  袁空道:「我如今若在婊子中撿選美貌,假充江小姐嫁去成親,後來畢竟不妥。況且不是原物,就要被他看破。若是弄了他聘禮,瞞著人悄悄買個女子,充著嫁去,自然一時難辨真假,到也罷了。祇是這一宗富貴,白白總承了別人,甚是可惜。我想起來,不如你們那家有令愛的,假充嫁去,豈不神不知鬼不覺的一件妙事。」眾人聽了道:「計策雖好,祇是我們的女兒,大的大,小的小,就是不大不小,也是拿不出的人物,怎好假充?這個富貴,祇好讓別人罷了。」袁空道:「這就可惜了。」

  內中一個說道:「我們雖然沒有,袁兄你是有的,何不就借重令愛吧。」袁空道:「我這女兒,雖然有三分顏色,今年十七歲了,我一向要替他尋個好丈夫,養我過日子的。我如今也祇得沒奈何,要行此計了。」眾人見袁空肯將女兒去搪塞赫公子,俱歡喜道:「若得令愛嫁了他,我們後來走動,也有內助之人了。祇不知明日怎樣個嫁法,也要他看不破方好。」袁空道:「如今這件事,我因你們銀子俱花費了,叫我一時設法,故行此苦肉計。如今我去見公子,祇說是江閣老應承,你們在公子面前,多索聘金,我也不願多得,也照前日均分,大家得些何如?」眾人聽了,俱大喜道:「若是如此,袁兄是扶持我們賺錢了。」袁空道:「一個弟兄相與,那裏論得?」眾人又問道:「日後嫁娶,又如何計較?」袁空道:「我如今也打點在此。」因附耳說道:「以後祇消如此這般。」眾人聽了大喜。袁空別過,自去見赫公子。祇因這一去,有分教:假假承當,真真錯認。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返回頂部 第九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