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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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宣和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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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

暫時罷鼓膝間琴,閒把遺編閱古今。

常歎賢君務勤儉,深悲庸主事荒淫。

致平端自親賢哲,稔亂無非近佞臣。

說破興亡多少事,高山流水有知音。


茫茫往古,繼繼來今,上下三千餘年,興廢百千萬事,大概風光霽月之時少,陰雨晦冥之時多;衣冠文物之時少,干戈征戰之時多。看破治亂兩途,不出陰陽一理。中國也,天理也,皆是陽類;夷狄也,小人也,人欲也,皆是陰類。陽明用事的時節,中國奠安,君子在位,在天便有甘露慶雲之瑞,在地便有醴泉芝草之祥,天下百姓,享太平之治;陰濁用事底時節,夷狄陸梁,小人得志,在天便有彗孛日蝕之災,在地便有蝗蟲饑饉之變,天下百姓,有流離之厄。這個陰陽,都關係著皇帝一人心術之邪正是也。

且說唐堯、虞是劈初頭第一個皇帝。看他治位時,任賢勿貳,去邪勿疑,不敢盤逸游畋,不敢荒淫音樂;到得他揖讓傳禪時分,且道:「無若丹朱傲:惟慢遊是好,傲虐是好。」舜王那曾敢做慢遊傲虐的事?禹王告著舜王,使他休學堯王的孩兒丹朱,專事慢遊,專務傲虐,恃著強力,不用水向平地上推了舟船,共他徒黨在家為淫亂之行。故堯王不將天下傳與他,卻吩咐與舜王了。

舜王治世,舉「八元」、「八愷」,共十六個才子,是有賢德名望的人,分佈在朝,任了官職。卻將共工流逐於幽州田地,將鯀放逐於崇山田地,將三苗逐於三危田地,將鯀誅殛於羽山田地。誅竄了這四個兇人,天下百姓,皆服其威斷。明四目,達四聰,未梢頭賢人在位,小人在野,朝綱自治。在位五十二年,壽命一百一十二歲,將天下傳與禹王。

至湯王時,為諸侯與葛為鄰,葛君不道,苦虐其民,湯王伐之。東征而西夷怨,南征而北狄怨,卻道:「湯王何故忘我,不來拯救?」黎民咸慕湯王之德。卻有夏桀無道,寵妹喜之歡,將酒傾為池水,將肉排為樹林相似,日與凶徒沉酗於「酒池」、「肉林」間,苦虐生靈。百姓怨道:「夏桀與日相似,這日幾時喪亡?我甘受其苦不過,情願與他偕亡!」至紂無道,寵妲己,剖賢人心,置炮烙之刑,不修德政,不改前非。

武王伐之。享國日久,傳位至周幽王,寵褒姒之色,為不得褒姒言笑,千方百計取媚他。因向驪山上把與諸侯為號的烽火燒起。諸侯皆道是幽王有難,舉兵來救。及到幽王殿下,卻無他事,只是要取褒姒一笑。後來貶了太子,廢了申后,申后怒。會犬戎之兵,來伐幽王;諸侯不來相救,遂喪其國。有詩為證。詩曰:

恃寵嬌多得自由,驪山舉火戲諸侯。

祇知一笑傾人國,不覺胡塵滿玉樓。


又楚國靈王寵嬪嬙之色,起章華之臺,苦虐黎庶,遭平王所追,遂死於野人申亥之家。有詩為證。詩曰:

茫茫春草沒章華,因笑靈王苦好奢。

臺土未乾簫管絕,可憐身死野人家!


後來陳後主也寵張麗華、孔貴嬪之色,沉湎淫逸,不理國事;被隋兵所追,無處躲藏,遂同二妃投入井中,隋兵搜出,亦遭其虜。其國即亡。有詩為證。詩曰:

陳國機權未有涯,如何後主恣驕奢?

不知即入宮前井,猶自聽吹玉樹花。


當時有隋煬帝也無道:殺父,誅兄,姦妹,無所不至。寵蕭妃之色。蕭紀要看揚州景致,帝用麻胡為帥,起天下百萬民夫,開一千丹八里汴河,從汴入淮,從淮直至揚州。役死人夫無數,死了相枕。復造「龍鳳船」,使宮人牽之,兩岸簫韶樂奏,聞百十里之遠。更兼連歲災蝗,餓死人遍地,盜賊蠭起:六十四處煙塵,一十八處擅改年號。李密袒臂一呼,聚雄師百萬,占了中原。煬帝全無顧念。被宇文化及造變江都,斬煬帝於吳公臺下,隋國遂亡。有詩為證。詩曰:

千里長河一日開,亡隋波浪九天來。

錦帆未落干戈起,惆悵龍舟更不回。


其國有唐奏王世民,行仁布德,滅了六十四處煙塵,遂建都於長安,以制太平。後來為唐明皇為孩兒壽王,取楊家女孩兒名做玉環的為妻,明皇一見玉環生得有傾國之色,背後使人喚玉環出家為女官道士;後來宣入宮中,封為妃子,寵幸無比。真個是:

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


那明皇寵愛妃子,春從春遊,夜專夜寢,從此荒淫,每日更不坐朝聽政。爭奈那妃子與安祿山私通,卻抱養祿山做孩兒。明皇得知,將安祿山差去漁陽田地,做了節度使。那祿山思戀貴妃之色,舉兵反叛,真是: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那明皇無計奈何,只得帶領百官走入蜀川,躲避了祿山。行至馬嵬驛,六軍不肯進發,把那貴妃使高力士將去佛堂後田地裡縊殺了。諸軍且跟著明皇入蜀。後來明皇那兒子肅宗,恢復兩京,再立唐家社稷也。

今日話說的,也說一個無道的君王,信用小人,荒淫無度,把那祖宗混沌的世界壞了,父子將身投北去也。全不思量祖宗創造基業時,直不是容易也!今有康節先生做八句詩,道得好。道個甚的?詩曰:


自古禦戎無上策,惟憑仁義是中原。

王師問罪固能道,天子蒙塵爭忍言。

兩晉亂亡成茂草,亡君屈辱落陳編。

公閭、延廣何人也?始信興邦亦一言。


此詩是康節「左袵吟」,豫先說著個宣和、靖康年間讖語麼。

當初只為五代時分,天下荒荒離亂,朝屬梁而暮屬晉,干戈不息;更兼連歲災蝗,萬民遭塗炭之災,百姓受倒懸之苦。為此後唐朝明宗夜夜焚香告天,祝曰:「我乃胡人,不能整治天下。願天早生聖人,撫安黎庶!」此上感得火德星君霹靂大仙下界降生。於西京洛陽縣夾馬營趙洪恩宅,生下一個孩兒。當誕生時分,紅光滿室,紫氣盈軒。趙洪恩喚生下孩兒名做匡胤。幼與小童戲於街檻,好布陣,行伍肅然,人見而異之。及年當弱冠,有大志,少遊關西,行到處除凶去惡;長治華夷,民安國泰。自陳橋兵變,柴皇讓位,在位十七年,天下太平,消鎔軍器為農器,毀折征旗作酒旗。

太祖一日收平江南,有徐鉉奉使至太祖殿下,盛誇其主能文,因誦其詩。太祖道:「此詩村教書語耳!」因道:「我少時有『詠日詩』。」道是詩曰:

須臾捧出大金盤,趕散殘星與明月。


徐鉉聽得這詩,大服太祖志量。後來人以為應大金破汴梁之讖。

太祖傳位與太宗,大宗欲定京都,聞得華山陳希夷先生名摶,表德圖南的,精於數學,預知未來之事。宣至殿下,大宗與論治道,留之數日。

一日,太宗問:「朕立國以來,將來運祚如何?」陳摶奏道:「宋朝以仁得天下,以義結人心,不患不久長;但卜都之地,一汴,二杭,三閩,四廣。」太宗再三詰問,摶但唯唯不言而已。在後高宗中興,定都杭州,蓋將前定之數,亦非偶然也。太宗之後,傳位於真宗、仁宗、英宗幾個賢君。

且說英宗皇治平年間,洛陽郡康節先生因與客在天津橋上縱步閒行,忽聽得杜鵑聲,先生慘然不樂。客問其故。先生道:「洛陽從來無杜鵑,今忽來至,必有所主。」客曰:「何也?」先生曰:「不過二年,朝廷任用南人為相,必有更變。天下自此多事矣!」客曰:「聞杜鵑聲何以到此?」先生曰:「天下將治,地炁自北而南;將亂,地炁自南而北。今南方地炁至矣,禽鳥得炁之先者也。《春秋》有云:『六鷁退飛,雊鵒來巢。』皆炁使之然也。」

英宗升遐,神宗即位。神宗是個聰明的官家,朝廷上大綱小紀,一一要從新整理一番。恰有那曾參政名做公亮的,薦那王安石為丞相。神宗准奏,召王安石拜相。正宣麻時分,有唐介做著諫官,上疏論奏:「王安石泥古迂儒,若用為相,必多更變,重擾天下。」那時有呂誨亦上疏彈劾安石,有彈文,其略云:

「臣呂誨誠惶誠恐,頓首頓首,百拜奏於皇帝陛下。臣仰睹公朝,除王安石為相者。臣切謂安石每遷小官,遜避不已,及除翰林學士,不聞固辭。先帝臨朝,則有山林獨往之志;陛下即位,則有金鑾侍從之樂。好名嗜進,見利忘義。凡在經筳,力請坐而講說,將屈萬乘之重,自處師氏之尊,不識君臣上下之分。又與唐介爭論謀殺刑名,眾非安石而是介。介務守大體,不能以口舌勝,憤懣發疽而死。奏對強辯,陵轢同列。大奸似忠,大詐似信;外示樸野,中藏巧詐;驕蹇慢上,陰賊害物。制置三司條例,兼領兵財;又舉三人勾當,八人巡行。臣未見其利,先見其害。區區愚忠,切以為安石決不可用。若用之為相,必變更祖宗法度,以亂天下。欲望聖慈,允臣所奏,將王安石新命寢罷。宗社幸甚!伏取進止。」


奏上,神宗不報。安石居相位,專務變更。一日,奏行青苗法,差李常、孫覺等往河北諸路,俵散青苗錢:第一等戶十五貫,第二等戶十貫,第三等戶五貫,第四等戶一貫五伯,第五等戶一貫。青苗在田時分俵散,到收成時分催納,十分供一分為息。當有銀臺司范鎮上疏,奏言青苗錢擾民不便。表云:

「臣范鎮謹奏言:青苗錢者,唐衰亂世之所為。青苗在田,已估其直;收斂未畢,已促其償。是盜跖之法也。臣以為此法若行,天下騷然,民不聊生,非國家之利也!臣請罷之。」


表上,神宗不聽。又宰相韓琦奏言:「青苗錢法大不便於民間,有司責篤嚴急,細民不勝愁苦,至有鬻妻賣子者不能償。願陛下察之,即與蠲罷!」奏上,王安石大怒,即日貶韓琦於外。

熙寧七年,大旱。帝謂群臣曰:「天久不雨,朕夙夜焦愁,無可奈何!」韓維奏曰:「陛下信安石酷法,散青苗錢於民。今之官府,督取甚急,往往鞭撻人民取足,至有伐葉為薪以易錢貨。旱災之際,重罹此苦。願陛下蠲除租稅,寬裕逋負,以救愁苦之良民!」帝感悟,乃詔韓維放商稅而免青苗。後是日雨。遂貶安石於金陵府。

安石弟安國,每憎他兄所為誤國。安國為西京國子監教授,頗溺聲色。時安石為相,以書戒安國道:「宜放鄭聲。」安國回書與安石道:「亦願兄遠佞人也。」安國又嘗力諫安石,言:「天下不樂新法,皆歸咎於兄,恐為家禍,宜速罷之。」安石不聽。安國泣於影堂前道:「是吾家滅門矣!」

安石的孩兒王雱,為人性險惡,喜殺,因病疽而死。年方三十三歲。安石哀悼不能為懷;嘗恍惚見雱身擔鐵枷,向安石道:「父親做歹事,誤我受此重罪!」安石大驚,遂以所居園屋,捨做僧寺,賜額為「報寧院」。蓋為王雱求救於佛也。詩曰:


誤國欺君罪不輕,陰司報應自分明。

奸邪凡事懷私險,卻告金仙洗惡名。


話說宋朝失政,國喪家亡,禍根起於王安石引用婿蔡卞及姻黨蔡京在朝,陷害忠良,奸佞變詐,欺君虐民,以致壞了宋朝天下。

神宗崩,哲宗即位,太后垂簾聽政,用司馬溫公名做光。元祐年間,天下太平。未幾一年,司馬光不祿;章惇等入相,再行新法,把這太平的氣象,又變做了亂世。

哲宗崩,徽宗即位。說這個官家,才俊過人:口賡詩韻,目數群羊;善寫墨君竹,能揮薛稷書;通三教之書,曉九流之法。朝歡暮樂,依稀似劍閣孟蜀王;論愛色貪杯,彷彿如金陵陳後主。遇花朝月夜,宣童貫、蔡京;值好景良辰,命高俅、楊戩。向九里十三步皇城,無日不歌歡作樂。蓋寶籙諸宮,起壽山艮岳,異花奇獸,怪石珍禽,充滿其間;畫棟雕樑,高樓邃閣,不可勝計。役民夫百千萬,自汴梁直至蘇杭,尾尾相含,人民勞苦,相枕而亡。加以歲歲災蝗,年年饑饉,黃金一斤,易粟一斗;或削樹皮而食者,或易子而飧者。宋江三十六人,鬨州劫縣;方臘一十三寇,放火殺人。天子全無憂問,與臣蔡京、童貫、楊戩、高俅、朱勔、王黼、梁師成、李彥等,取樂追歡,朝綱不理。即位了三十六年,改了六番年號:改建中靖國、改崇寧、改大觀、改政和、改重和、改宣和。從即位以來,改元建中靖國元年,大赦天下。用丞相章惇言,舉蔡京為翰林學士。滿朝上下,皆喜諛佞,阿附權勢,無人敢言其非。獨有御史中丞豐稷,同著殿中侍御史陳師錫共寫著表文一道,奏蔡京奸惡。表文云:

「臣豐稷、陳師錫等,叨被聖恩,濫居言路,事有當言而不言,臣為曠職。竊見公朝近除蔡京充翰林學士勾當者。緣蔡京身為禁從,外結后族,交締東朝。伏望獨斷,出之於外。若果用蔡京,則治亂自此分矣,祖宗基業自此壞矣!又資政殿學士知江寧府蔡卞,乃王安石之婿,與京兄弟同惡,迷國誤朝,為害甚大,乞正典刑。臣日夜為陛下憂,為宗廟憂,為天下賢人君子憂。若黜貶京等於外,則間言不入於慈闈,聖慮可忘於憂患,實宗廟社稷之福也!」


表上,徽宗謂豐稷道:「事礙東朝,卿當熟慮。」豐稷奏言:「自古母后臨朝,那曾見有如聖母手書還政的,可做萬世法則。但是目即:在外,則聞向宗良、宗回藉勢妄作;在內,則聞張琳、裴彥臣等凶燄熾然;又有蔡京交通其間。臣愚,欲乞戒飭后家,放逐張琳等,黜蔡京於外,庶絕朝廷之憂。」徽宗不從。

那時殿中侍御史龔夬,亦上表奏言:「臣聞蔡卞落職太平州居住,天下之士,共仰聖斷。然臣竊見京、卞表裡相濟,天下知其惡。民謠有云:『二蔡一惇,必定沙門;籍沒家財,禁錮子孫。』又童謠云:『大惇、小惇,入地無門;大蔡、小蔡,還他命債。』百姓受苦,出這般怨言。但朝廷不知之耳!蔡京、蔡卞為人反覆變詐,欺陷忠良。天下不安,皆由京、卞二人簸弄。」

是時章惇罷相,差知越州,專事刑名慘刻,編類章疏,看詳訴理,受禍者千餘家。民間或訴事,稍有闇昧言語,加以刀釘手足、剝皮膚、斬頸割舌之刑。有道號了翁,姓陳名瓘的,論奏惇罪,將章惇貶雷州居住。

三月,命內侍童貫,往杭州監造作局製御用器。自是楊戩始用事。五月,奪司馬光等官。

崇寧元年七月,徽宗除蔡京做右丞相。制下,中外大駭。又賜京坐延和殿。徽宗向蔡京道:「昔神宗創法立制,未盡施行;先帝繼之,兩遭簾帷變更,國是未定。朕欲上述父兄之志,歷觀在朝,無可與為治者。今朕相卿,其將何以教我?」蔡京頓首謝:「願盡死以報陛下!」徽宗嘗出玉琖玉巵,將示輔臣,道是:「朕此器久已就,只怕人言,故未曾將用。」蔡京回奏:「事苟當於理,多言不足畏也。陛下當享太平之奉,區區玉器,又何畏哉?」帝悅。

不爭奸佞居臺輔,合是中原血染衣。

蔡京自拜相後,有巨商大賈六七輩,赴闕投詞,言:「章相公開邊時及曾相公罷邊時,共借訖三千七百萬貫,至今未見朝廷支償。」蔡京奏言,徽宗蹙額道:「我國家欠少商賈錢債,久不償還,怎不辱國?」蔡京回奏:「臣請償之。」帝喜曰:「卿果能償之否?」蔡京差官剗刷諸司庫務故弊的物,及粗細香藥、漆器、牙錦之類,高估價直,立字號出還客。客猶不受,願請少出藥貨試賣,方敢承領。那時乳香價利頗高,京令吏將乳香附客試賣,客果得價數倍。後客欣然承。不半年,盡償訖。在後客貨賣,卻消折了十無一二,無所伸訴其苦。

崇寧二年,除蔡京為左丞相。修大內,復修創景靈宮及元符等十一殿及殿中,工役大作。夏,四月,詔毀「唐鑑」、蘇、黃等集;又削景靈宮元祐臣僚畫像。是秋九月,蔡京與其子蔡攸,並其客強後明、葉夢得,將元符末忠孝人,分正上、正中、正下,奸邪人分邪上、邪中、邪下,為六等,凡五百八十二人,詔中書省籍記姓名。又將先朝大臣司馬光、文彥博、范祖禹、程明道、程伊川、蘇轍、蘇軾、呂公著、呂誨等,凡一百一十九人,籍做奸黨,御書刻石,立於端門。卻詔封王安石做荊國公,又加封為王。將安石配饗孔廟庭,塑像坐於孔子之側。又詔書頒行天下,將元祐賢臣,籍做奸黨,立石刊刻姓名。

時詔旨至長安立石,有石匠姓安名民的,覆官道:「小匠不知朝廷刻石底意,但聽得司馬溫公,海內皆稱其正直忠良,今卻把做奸邪,小匠故不忍勒石。」官司怒,要行鞭撻。安民泣道:「小匠刻則刻也,官司嚴切不敢辭推;但告休鐫『安民』二字於石上,怕得罪於後世。」官吏聞之,慚媿。

蔡京又更茶法:天下茶場,拘榷茶貨,令客人赴官請引,自於茶園買茶,赴官秤驗,納息批引,限日販賣;如有過限,並行拘收,別買新引。增私販法,客旅消乏。又立鹽法:詔陝西舊鹽鈔,易東西鹽鈔,每新鈔折錢三分,舊鈔折七分,聽換易。蔡京私運鹽鈔,遍行天下,拘刷船隻揭起黃旗,所過關津,莫敢誰何。蓋為見行鹽鈔之法,天下方纔通行,忽又改易,那舊鈔皆成無用之物。此上富大商賈,消折財本,或有轉流乞丐的,或有赴水自縊死的。提點淮東刑獄章繹,可憐見商賈受苦,上奏鈔法誤民。以此忤蔡京意,遂奪章繹官,貶做庶人。

一日,蔡京欲媚說徽宗,遇著聖節將近,命府、州、縣、道,遍立寺觀,天下凡有寺觀,並改名「神霄萬壽宮」,祝延聖壽。上留意西邊,以王厚為大將,安撫臨洮諸州;命內侍童貫為監軍,專切往來幹當;至是置司,專命二人主之。

崇寧四年,春,正月,以童貫為熙河等處經略安撫置制使。二月,雨大雹。冬,彗星出西方,其長竟天。徽宗下詔求言。是時有劉逵為中書侍郎,勸上碎蔡京所立元祐黨碑,將禁錮繫籍人,並行寬放,以禳天變。帝夜半遣黃門至朝堂,將元祐黨碑碎毀。明日,蔡京見之,乃厲聲道:「石可毀,名不可滅!」徽宗用劉逵之言,詔除黨人之禁,罷方田及諸國歲貢,又罷緣邊諸路科斂,及罷鑄當十六錢,並新立衝要市務。在後有詩人劉克莊吟詩一首云,詩曰:


嶺外瘴魂多不返,塚中枯骨亦加刑。

更無人敢扶公議,直待天為現彗星。

早日大程知返覆,暮年小范要調停。

書生幾點殘碑淚,一弔諸賢地下靈!


大程謂程顥,小范指范純仁也。倘不因彗星之變,元祐黨碑怎生能碎麼!可見當蔡京附會徽宗,恣行驕淫,天心仁愛,不得不示變以儆之也。其如君臣不悟何?未幾,蔡京罷相,除趙挺之為右丞相。十一月,罷趙挺之,復相蔡京。

崇寧五年,夏,解州有蛟在鹽池作祟,布炁十餘里,人畜在炁中者,輒皆嚼嚙,傷人甚眾。詔命嗣漢三十代天師張繼先治之。不旬日間,蛟祟已平。繼先入見,帝撫勞再三,且問曰:「卿此翦除,是何妖魅?」繼先答曰:「昔軒轅斬蚩尤,後人立祠於池側以祀焉。今其祠宇頓弊,故變為蛟,以妖是境,欲求祀典。臣賴聖威,幸已除滅。」帝曰:「卿用何神,願獲一見,少勞神庥。」繼先曰:「神即當起居聖駕。」忽有二神現於殿庭:一神絳衣金甲,青巾美鬚髯;一神乃介冑之士。繼先指示金甲者曰:「此即蜀將關羽也。」又指介冑者曰:「此乃信上自鳴山神石氏也。」言訖不見。帝遂褒加封贈,仍賜張繼先為視秩大夫虛靖真人。

大觀元年,黃河清。詔曰:「國家承百五十年,三有河清之應;而乾寧軍河清踰八百里,凡七晝夜。上天眷佑,敢不欽承!其以乾州為清州。」廬州雨豆。

大觀二年,春,正月朔,御大慶殿受八寶,赦天下。蔡京言天下群國所上符瑞八十七所,拜表稱賀。蔡京進太師。加童貫節度仍宣撫使。夏,五月,日食。以復洮州功,賜蔡京玉帶,加童貫檢校司空仍宣撫。貫由此恃功稍專軍政,選置將吏,皆取中旨,不復關朝廷矣。

顯仁皇后生皇子構。徽宗隔夜夢吳越欽主,以手挽徽宗御衣云:「我好來朝你家,便留住我;終須還我山河社稷,待教第三子來。」顯仁皇后亦夢金甲神人,自稱錢武肅王。及寤,而生皇子。蓋徽宗第九子也。其始生之時,宮中紅光滿室。宣和二年,封為康王。後即位於南京,為高宗。建都於杭州,即符錢王還我山河之夢。錢武肅王即錢鏐,享年八十一歲,高宗亦壽八十一,豈偶然哉?六月,蔡京罷相。秋,七月,河南、淮北大旱,詔有道高士王文卿祈雨,不應。文卿奏曰:「九江、四海、五湖龍君,皆奉上帝敕命,且停行雨;獨黃河神未奉睿旨。」帝曰:「卿可召黃河神行雨麼?」文卿領旨,向京師太乙宮立壇祈雨。翌日,升壇祝曰:「大宋皇帝借黃河三尺水,以濟焦枯。」不移時,甘雨大作,遍地皆雨黃雨,以應黃河之水。帝喜,賜文卿凝神殿侍宸,沖虛觀妙通玄真人。後文卿尸解於撫州臨川縣。

大觀三年,春,甘露降尚書省,天子作詩以賜執政。蔡京致仕,仍朝朔望。

大觀四年,禁燃頂、煉背、刺血、斷指之類。張商英知杭州,過闕入對,上因語蔡京亂紀綱事,商英曰:「蔡京自來專恣任意,不知都省批狀,便是條貫;入狀請寶,便是聖旨;若前後失緒,安得不亂?」上曰:「京多引用親黨,已逐三十餘輩矣!」商英曰:「餘黨尚多。」上曰:「百姓聞卿來,皆鼓舞忻悅。」商英曰:「干臣何事?」遂留商英為中太乙宮使。毛注奏言:「天下僧尼增舊十倍,凡數十萬人;祠部歲給度牒幾三萬。乞權住三年。」帝從之。夏,五月,詔:「蔡京權重位高,人屢告變,全不引避,公議不容。降受太子太保,致仕,任便居住。」六月,以張商英為右相。閏八月,除張閣知杭州,兼領花石綱事。

先有朱勔者,因蔡京以進。上頗垂意花石,勔初才致黃楊木三四本,已稱聖意。後歲歲增加,遂至舟船相繼,號作花石綱。專在平江置應奉局,每一發輒數百萬貫,搜岩剔藪,無所不到。雖江湖不測之瀾,力不可致者,百計出之,名做神運。凡士庶之家,有一花一木之妙的,悉以黃帕遮覆,指做御前之物。不問墳墓之間,盡皆發掘。石巨者高廣數丈,將巨艦裝載,用縴夫牽挽,鑿河斷橋,毀堰折閘,數月方至京師。一花費數千貫,一石費數萬緡。勔又即所居,創一圃,林泉之勝,二浙無比。後復取旨建神霄殿,塑青華帝君像其中,監司郡守初到,必須到宮朝謁。詩曰:


神霄新殿聳雲端,像塑青華帶道冠。

竭力勞民運花石,不堪礮石礙遊觀。


政和元年,春,正月,毀京師淫祠,凡一千三百餘區。

政和二年,春,二月,蔡京復太師,賜第京師。夏,四月,召蔡京入內苑賜宴;輔臣親王,皆得與席。徽宗親為之記,其略曰:「詔有司掃除內苑太清樓,滌內府所藏珍用之器,集四方之美味,前期閱集,朕將就幸焉。」其所用宮中女樂,列奏於庭;命皇子名楷的,侍側勸勞;又出嬪女鼓琴玩舞,勸以琉璃瑪瑙白玉之杯。京亦上記,略曰:「太清之燕,上曰:『此跬步至宣和。』令子攸掖入觀焉。東入小花徑,南度碧蘆叢,又東入便門,至宣和殿,只三楹;左右掖亦三楹;中置圖書筆硯古鼎彝罍洗,陳几案臺榻。東西廡側各有殿,亦三楹。東曰『瓊蘭』,積石為山,峰巒間出,有泉出石竇,注於沼。北有御札靜宇,榜樑間以『洗心滌慮』。西曰『凝芳』,後曰『積翠』,南曰『瓊林』。北有洞曰『玉宇』,石自壁出,隱嶄巖峻立,奇花異木,扶疏茂密。後有沼曰『環碧』,兩傍有亭曰『臨漪』、『華渚』;沼次有山殿,曰『雲華閣』,曰『太寧』;左右躡道以登。中道有亭曰『琳霄』、『垂雲』、『騰鳳』,層巒百尺高峻,俯視峭壁攢峰,如深山大壑。次曰『會春閣』,下有殿曰『玉華』。前殿之側,有御筆榜曰『三洞瓊文之殿』,以奉高真;有『種玉綠雲軒』相峙。日午,謁者引宰執以下入。女童四百,靴袍玉帶,列排場下,肅然無敢謦欬者。宮人珠籠、巾玉、束帶,秉扇、拂、壺、巾、劍、鉞,持香球,擁御座以次立,亦無敢離行失次者。上顧謂群臣道:『承平無事,君臣共樂,宜略去煩苛碎禮,飲食坐起,各宜自便,無問。』」

執事者以寶器進,徽宗酌酒以賜,命皇子嘉王楷宣勸。又以惠山泉、建溪異毫琖,烹新貢太平嘉瑞茶,賜蔡京飲之。徽宗又道:「日未晡,可令奏樂。」殿上箏、竽、琵琶方響,笙,簫登陛合奏,宮娥妙舞。徽宗又曰:「可起觀。」群臣憑欄以觀。又命宮娥撫琴擘阮,群臣終宴盡醉。

冬,十一月,戊寅,日南至,御太慶殿,受元圭,大赦。蔡京進封魯國公。詔給地牧馬。自京東、河北募人養馬,然後推之諸路。受田一頃,仍免其稅,令養馬一疋,諸路至九萬疋。

政和三年,春,正月,詔封王安石,追封舒王,又封其子王雱為臨川伯;配享文宣王廟從祀。

夏,四月,玉清和陽宮成,即福寧殿東誕聖之地作宮,至是成。奉安道像。上詣宮行禮。後復為玉清神霄宮。那時道教之行,莫盛於此時,推原其由,皆自徐知常有以誘惑聖聽也。

徐知常始賜號沖虛先生,徐守信賜虛靖先生,劉混康賜葆真觀妙沖和先生,後並賜大中大夫。九月,丙午,葆和殿成,上飾純綠,下漆以朱,無文藻繪晝五彩;垣墉無粉澤:淺墨作寒林平遠禽竹而已。前種松、竹、木犀、海桐、橙、橘、蘭、蕙,有歲寒、秋香、洞庭、吳會之趣。後列太湖之石,引滄浪之水,陂池連綿,若起若伏,支流派別,縈紆清泚,有瀛洲、方壺、長江、遠渚之興,可以放懷適情,遊心玩思而已。

冬,十月,癸未郊,徽宗搢大圭,執元圭,以道士百人,執儀衛前導,蔡攸為執綏官。玉輅出南薰門,至玉津園,徽宗忽問左右曰:「玉津園若有樓殿重複,此是何處?」攸即回奏:「臣見雲間樓殿臺閣,隱隱數重,既而細視,皆去地數十丈。」頃之,徽宗又曰:「卿還見人物麼?」攸又回奏:「若有道流童子,持旛節蓋,相繼而出雲間,衣服眉目,歷歷可識。」蔡京率百僚稱賀。

政和四年,春,正月,置道階品秩,凡二十六等,先生處士封號,自八字六字,以至四字二字,比中大夫,下至將仕郎,但不給俸。又置道官,自太虛大夫至金壇郎,凡十六等,同文自中大夫至迪功郎。道職自沖和殿侍宸至凝神殿校經,凡十一等;侍宸同待制,檢籍同修撰,校經同直閣。皆給告身印紙,經道籙院磨勘功過,注授加官。差遣八品用蔭,如命官法。

五月,丙戌,祭地,奉高祖皇帝配享。蔡京奏:「祭之日,城中大雨幾尺,而鑾輅自宮至郊,日光照耀。」又太史奏:「是夕五緯循軌,典掌官吏稱:有隊仗 風雨之聲,鬼神之狀;又有黑氣數十丈,貫於壇壝;皆陛下嚴恭之應。乞宣付史館。」帝從之。內侍楊戩加節度,賞製樂傳宣之勞也。

八月,宣和殿有玉芝生於檜樹上;又有鶴三萬餘隻,盤旋雲霄之間。並許稱賀。

延福宮成。舊有延福宮,祖宗以為燕會之所,而制不甚廣。時蔡京欲以宮室媚上,一日,召內侍童貫、楊戩、曹詳、何訢、藍從熙,諷以禁中逼窄之狀。五人聽命,乃盡徙內酒坊諸司;又遷二僧等並軍營於他所。五人者,既有分地,因各出新意,故號「五位」。「五位」既成,樓閣相望,引金水天源河,築土山其間,奇花怪石,巖壑幽勝,宛若生成。

夏,四月,又建葆真宮,以蔡攸為葆真殿學士。

六月,天成、聖功二橋成。都水使者孟昌齡請開鑿大伾三兩河,回引河流於河陽,作浮空二橋,至是畢工。賜名。頒德音於河北、京東、京西。時諸路皆調夫赴役,凡數十萬人,兩河之人,愁苦殆不聊生。未幾,水漲橋壞。

政和六年,春,正月,以童貫為陝西兩河宣撫。

閏月,置道學。詔州縣學兼養道流,增置士名,自元士至志士,凡十三品。歲大比,許襴幞就試。後罷道學。

二月,上清寶籙宮成。濬濠深水三丈,東則景龍門橋,西則天波門橋。二橋之下,壘石為固,引舟相通,而橋上人物往還不覺,名曰「景龍」。外江之外,則便有「鶴莊」、「鹿砦」、「文禽」、「孔雀」諸柵,多聚遠方珍怪蹄尾動物數千實之。又為村居、野店、酒肆、青簾於其間。每歲冬至後即放燈,自東華以北,並不禁夜。從市民行鋪夾道以居,縱博群飲,至上元後乃罷,謂之「先賞」。後又闢之,東過景龍門,至封丘門。後來南儒吟詩一首云,詩曰:


萬炬銀花錦繡圍,景龍門外軟紅飛。

淒涼但有雲頭月,曾照當年步輦歸。


是時溫州有方士林靈素,初名靈噩,表字歲昌,家世寒微,遠遊至蜀,學道於趙昇道數載,善能妖術,輔以五雷法,往來宿、亮、淮、泗等州,乞食於諸僧寺。政和三年,至京師,寓居東太乙宮。徽宗在大內,得一個夢;誰知那一場夢,引得一個妖術方士的來!真是:

鹿分鄭相終難卜,蝶化莊周未可知。

徽宗夢見甚的?乃夢見東華帝君使仙童來召徽宗游神霄宮。及覺來,欲訪問神霄宮的事,敕問道錄徐知常訪求神霄事跡進呈。知常素不曉神霄之事,方以為憂。忽有一道生告知常道:「今道堂中有溫州林道士屢言神霄,亦曾有神霄詩題在壁上。詩曰:


神霄宮殿五雲間,羽服黃冠綴曉班。

詔誥群臣親受籙,步虛聲裡認龍顏。」


知常一見壁上詩,亟錄呈徽宗。徽宗召林道士來問:「卿有何仙術?」林靈噩回奏:「臣上知天宮,中識人間,下知地府。」備言:「神霄宮乃東華帝君所治。天上有所謂長生大帝君,與其弟青華大帝君,皆是玉帝的孩兒;又有左元仙伯,賞罰仙吏八百餘官。陛下乃是長生大帝君降生人間,為天下帝王;蔡京乃左元仙伯。近日陛下赴弟之青華大帝君為神霄之遊,得無樂乎?」徽宗聞之,大喜,自謂與靈噩如舊日素來相識,乃賜名靈素,號「金門羽客通真達靈元妙先生」,賜金紫服,出入大內無間。

又按:《賓退錄》載祥符觀道士何得一,宣和間遊京師,遇方士陶光國,愛其人物秀整,語之曰:「當為辦一事。姑亟歸!」無幾何,徽宗夢人曰:「天上神仙鄭化基,地下神仙何得一。」明日,命閱祠部帳,得諸新滏籍中,化基其師也。遽命使宣召。是時得一方次鄂州,守貳禮請以往。既對,上大悅,賜號沖妙大師,主龍德太一宮,授丹林郎。靈素之進,亦緣夢而得,恰與此事相類,故附錄之。其與高宗之夢傅說者異矣。

靈素既遭遇道君之後,是時宮間多妖怪,詔靈素治之。靈素乃作鐵簡,長九尺,上書符篆,埋於地,其怪遂絕。又詔許林靈素就景龍門,對著晨暉門建上清寶籙宮,使靈素居之。其宮中山包平地,環以佳木清流。又就太一西宮達仁濟亭,施符水,開神霄寶籙壇。詔天下天寧觀改作神霄玉清萬壽宮,舊無觀者,以寺改創;仍各觀設長生大帝君、青華大帝君像。徽宗自稱教主道君皇帝,從林靈素之請也。乃降詔曰,詔云:

「朕乃上帝元子為太霄帝君,憫中華被金狄之教,遂懇上帝願為人主。今天下歸於正道,卿等可上表章,冊朕為教主道君皇帝。止用於教門。」 是時冊上尊號已畢,百官稱賀。又詔翰林學士王黼、保和殿學士蔡攸、盛章至宣和殿,俟神霄降臨。十一月,有星如月,徐徐南行,而落光照人物,與月無異。是年,女真陷遼渤海軍。

宣和七年,詔林靈素修道書,改政諸家醮儀,校讎丹經。靈素每遇初七日就座,百官宰執、三衙親王、中貴,士俗,觀者如堵。靈素為幻不一,徽宗嘗呼之為「聰明神仙」,御筆賜靈素為「玉真教主神霄凝神殿侍宸」,立兩府班。徽宗嘗思明達皇后,惜其已死,謂靈素曰:「朕欲一見明達后,卿能之乎?」靈素回奏:「臣能為葉靜能致太真之事,陛下但瞑目少頃,即見之矣。」徽宗如其教。頃之,遊一宮闕,乃瀛洲神仙之境,得與明達后邂逅,語甚款密,移時而覺,如夢中恍忽也。

十二月,天神降坤寧殿,修神保觀。神保觀者,乃二郎神也,都人素畏之,自春及夏,傾城男女,皆負土以獻神,謂之「獻土」。又有村落人妝作鬼使,巡門催「納土」者,人物絡繹於道。徽宗乘輿往觀之。蔡京奏道:「『獻土』、『納土』,皆非好話頭。」數日,降聖旨禁絕。詩曰:


道君好道事淫荒,雅意求仙慕武皇。

「納土」讖言無用禁,縱有佳讖國終亡。


徽宗即位之初,皇嗣未廣,有道士劉混康以法籙符水得幸,上奏:「禁城西北隅地勢稍低,若加以高大,當有多男之喜。」詔增築數仞崗阜。後來後宮果生男不絕,為此愈是崇信道教。是年,詔戶部侍郎孟揆董工增築崗阜,取象餘杭鳳凰山,號做「萬歲山」。多運花石妝砌。後因神降,有「艮岳排空」之語,改「萬歲山」名做「艮岳」。後有人吟詩一首云,詩曰:


盤石曾聞受國封,承恩不與倖臣同。

時危運作高城砲,猶解捐軀立戰功。


後四年,始成。御制記文,凡數千言。有金枝產於萬歲峰,改名「壽岳」。其門號為「陽華門」,兩傍有丹荔八十株;有大石曰「神運昭功」立其中。旁有兩檜:一夭矯者,名做「朝日升龍之檜」;一偃蹇者,名做「臥雲伏龍之檜」,皆玉牌填金字書之。岩曰「玉京獨秀太平岩」,峰曰「卿雲萬態奇峰」。又有絳霄樓,金碧間勢極高峻在雲表,盡工藝之巧,無以出此。運四方花竹奇石,積累二十餘年,山林高深,千岩萬壑,麋鹿成群,樓觀臺殿,不可勝計。詔左街道錄徐知常於禁庭建醮。徽宗自親書表章三道,焚於凝神殿會真堂。即命知常拜章奏聞上帝,顒俟睿旨。

知常領命,遂拜伏於壇之側,至翌日方興。徽宗問知常曰:「卿為朕所奏事,未委睿旨有何明答,幸無隱乎!」知常曰:「臣不敢隱。陛下首章,為國家萬民祈求豐稔,上帝覽章,天顏甚喜;陛下次章,欲祈百嗣,上帝覽章,天顏微怒,言何其慾心之廣;陛下末章,空紙一幅,上帝見之,天顏大怒,遂秉筆判云:『趙某有慢上之罪,全家徙流三千里!』餘不敢盡言。」徽宗心頗疑之,嘿然無語。

徐知常元是閩中人,久寓京師,以道術為徽宗所眷。在後林靈素得幸於上,知常屢表辭歸,欲往東南修煉,旨不允。至拜章之後,一日逃去。後數年有自閩中來者,言知常在建州水西,蓋造宮觀甚盛。帝欲見之,即日詔知常詣闕下。詔命累降,知常皆不拜。詔有司督責,知常違詔。詔押知常下獄囚繫。獄吏問知常道:「聞公能遊月宮,願帶挾小人同往乎?」知常云:「此特易事,但得紙數幅,淨水一盂,便可遊玩月宮矣。」吏如其教。知常取紙黏於獄門上,將筆畫一個圓圈,把水一噀,即時清光滿室,冷氣迫人。吏與群囚爭玩月光,回顧知常不知所往。朝廷屢詔物色求之,竟不可得知常之蹤矣。

宣和元年,春,正月,御大慶殿受定命寶。二月,夏人寇邊,將官張迪戰死入陣。又遣使女真,約發兵夾攻遼。三月,以蔡京子蔡鞗為宣和殿待制,選尚康福帝姬,即公主也。駙馬都尉帶文階自蔡鞗始。八月,童貫進太保。

冬,十月,大內火發,自夜至曉,五千餘間,後苑廣聖宮及宮人所居,幾盡被焚。死者甚多。時大雨,火發雨如傾,略不少止,而火益熾。或傳上是夜私行,宿於外。冬,十月,御寶籙宮度玉清神霄秘籙,會者八百人。凡天神降臨事,蓋發端於王老志,而極於林靈素。於是宦官道士有所不如意者,必須度籙,莫不如願。又為大會,引群臣士庶入殿,聽靈素講經。上設座其側。靈素昇高座,使人於下請問。然靈素所言,雜以滑稽喋語,上下為大鬨笑,莫有君臣之禮。齋罷,帝問靈素:「朕建此齋,得無神仙降耶?」靈素曰:「陛下更須建靈寶大齋,肅清壇宇,其時必有真仙度世。」言罷,道眾中忽有一士擲所盛齋缽於地,眾欲責之,遂騰雲而去。帝曰:「此非神仙而何?」靈素不答。揭缽視之,見一幅紙,上有詩一絕云,詩曰:


捻土為香事有因,世間宜假不宜真。

洞賓識得林靈素,靈素如何識洞賓?


眾方知是洞賓降。時道士有俸,每一齋施,動獲數千萬貫;每一宮觀,給田亦不下數百千頃;皆外蓄妻子,置姬媵,以膠青刷鬢,美衣玉食,幾二萬人,每一會費數萬貫。至於貧下之人,亦買青布幅巾赴齋,日得一飫餐,又獲襯施錢三百,謂之「千道會」云。

是歲,女真阿骨打稱帝,姓王名做旻,本新羅人,號完顏氏。身長八尺,壯貌雄偉,寡言語,有大志,能用人。以其國產金,故國號大金。十二月,御殿度王黼等秘籙。徽宗一日御宣和殿,地陷。

宣和元年,正月朔旦,朝見景靈宮,見聖祖神像有淚。守廟官吏聞之廟內常有哭聲。一日,神宗皇帝廟室便殿,有磚出血,隨掃又出,數日方止。是時蔡京等方事諛佞,有此異事,皆不敢聞奏於上。而徽宗驕奢之行愈肆矣。

宣和二年,三月,詔改佛號為大覺真仙,餘為仙人大士,僧稱「德士」,行稱「德童」,而冠服之。以寺院為觀,改女冠為女道士,尼為女德。明年,金山寺有僧頂上擁出肉冠,長肉鬚髯,端坐而化。朝建聞之,詔復舊人。

金遣使李善慶來,詔蔡京、童貫及鄧文誥見之,論以夾攻取燕之意。李善慶唯唯。居十餘日,遣趙有開、馬政齎詔及禮物同善慶等度海聘之。又詔余深為太宰,王黼為少宰。

夏,五月,有物若龍,長六七尺,蒼鱗黑色,驢首,兩頰如魚,頭色綠,頂有角,其聲如牛,見於開封縣茶肆前。時茶肆人早起拂拭牀榻,見有物若大犬蹲其傍,熟視之,乃是龍也。其人吃驚,臥倒在地。茶肆與軍器作坊相近,遂被作坊軍人得知,殺龍而食之。是夕五鼓,西北有赤氣數十道沖天,仰視北斗星若隔絳紗,其中有間以白黑二炁,及時有折烈聲震如雷。未幾,霪雨大作,水高十餘丈,犯都城,已破汴堤,諸內侍役夫,擔草運土障之,不能禦。徽宗詔戶部侍郎唐恪治之。即日,恪乘小舟覽水之勢,而求所以導之。上登樓遙見,問之,乃恪也,為之出涕。數日,水平,恪入對,上勞之曰:「宗廟社稷獲安,卿之功也!」唐恪因回奏:「水乃陰類。陰炁之盛,以致犯城闕。願陛下垂意於馭臣,遠女寵,去小人,備夷狄,以益謹天戒。」徽宗嘉納之。

秋,九月,宴蔡京父子於保和新殿。京等請見安妃,帝許之。京作記以進,其略曰:「皇帝召臣京、臣攸等燕保和新殿,臣儵、臣翛、臣鞗、臣行、臣徽、臣術侍,賜食文字庫。於是由臨華殿門入,侍班東曲水,朝於玉華殿;上步至西曲水,循酴醿洞,至太寧閣,登層巒、琳霄、褰風、乘雲亭至保和。屋三楹,時落成於八月,而高竹崇檜已森陰蓊鬱;中楹置御榻,東西二間,列寶玩與古鼎彝、玉芝。左掖閣曰『妙有』,右掖閣曰『宣道』。上御步前行至稽古閣,有宣王石鼓;歷邃古、尚古、鑑古、作古、訪古、博古、秘古諸閣,上親指示,為言其概。抵玉林軒,過宣和殿、列岫軒、太真閣、凝真殿;殿東崇岩峭壁高百尺,林壑茂密,倍於昔見。過翹翠燕處閣,賜茶全真殿,乃出瓊林殿。中使傳旨留題,乃題曰,詩曰:


瓊瑤錯落密成林,檜竹交加午有陰。

恩許塵凡時縱步,不知身在五雲深。


頃之,就座,女童樂作。坐間香圓、荔子、黃橙、金柑相間,布列前後;命鄧文誥剖橙分賜。酒五行,少休。詔至玉真軒。軒在保和殿西南廡,即安妃妝閣。上吟詩二句云:

雅燕酒酣添逸興,玉真軒內見安妃。

命中官傳旨,詔蔡京賡補。京即題云:『保和新殿麗秋暉,詔許塵凡到綺闈。』遂成詩云,詩曰:


保和新殿麗秋暉,詔許塵凡到綺闈。

雅燕酒酣添逸興,玉真軒內見安妃。


於是人人自謂得見安妃。既而但掛畫像西垣,臣即以詩奏曰,詩曰:


玉真軒檻暖如春,即見丹青未見人。

月裡嫦娥終有恨,鑑中枯射未應真。


中使傳旨至玉華閣,帝特曰:『因卿有詩,姻家自應相見。』臣曰:『今葭莩已得拜望,故敢以詩請。』上大笑。上持大觥酌酒,命妃曰:『可勸太師。』臣因進曰:『禮無不報。』於是持瓶注酒,授使以進。再去撤女童,去羯鼓,御侍細樂,作『蘭陵王』、『揚州教』、『水調』,勸酬交錯,日且暮矣。京奏曰:『久勤聖躬,不敢安。』徽宗曰:『不醉無歸。』更勸迭進,酒行無算,至二鼓五籌,君臣大醉而罷。」

京出謂人曰:「保和殿後,自崆峒天入八閣,所陳之物,左右上下,皆玩琉璃之器。」在後二帝北狩,果符此流離之讖,非偶然也。劉屏山曾有詩記汴京遺事云,詩曰:


空嗟覆鼎誤前朝,枯骨人間罵未消。

夜月池臺王傅宅,春風楊柳太師橋。


王傅指王黼,太師指蔡京父子也。

冬,十月徽宗幸道德院觀金芝。遂幸蔡京第。時道德宮生金芝,上幸觀焉;遂由龍德江泛舟至京第鳴鑾堂。淑妃從。上曰:「今歲四幸鳴鑾矣。」賜京酒,於是京作「鳴鑾記」以進。初京侍上,每進君臣相悅之說,於是以鞗尚主;而攸最親幸。上時輕車小輦幸京第,命坐賜酒,略用家人禮。表謝有云:「主婦上壽,請酬而肯從;稚子牽衣,挽留而不卻。」蔡京常勸徽宗道:「人主當以四海為家,太平為娛;歲月幾何,何必自苦?」上納言,遂易服私行都市。

上方為期門之事,故苑囿皆仿江浙為白屋,不施五彩,多為村居野店;及聚珍禽異獸,動數千百,以實其中。都下每秋風夜靜,禽獸之聲四徹,宛若山林陂澤之間,識者以為不祥。

蔡攸進見無時,便辟趨走,或塗抹青紅,優雜侏儒,多道市井淫媟謔浪之語,以蠱上心。妻朱氏,出入禁省。是秋蔡攸加開府,攸子行領殿中監。攸之父子為徽宗寵信,勢傾朝野矣。當時李邦彥以次相阿附,每燕飲,則自為倡優之事,雜以市井詼諧,以為笑樂。人呼李邦彥做「浪子宰相」。一日,侍宴,先將生綃畫成,就文貼體;將呈伎藝,則裸其衣,宣示文身,時出狎語。上舉杖欲笞之,則緣木而避。中宮自內望見,諭旨云:「可以下來了!」邦彥答道:「黃鶯偷眼覷,不敢下枝來。」中宮乃歎曰:「宰相如此,怎能治天下耶!」十一月,朱勔以花石綱媚徽宗,東南騷動。有太學士鄧肅上十詩,譏諷徽宗。其末詩云,詩曰:


靈臺靈囿庶民攻,樂意充周百姓同。

但願君王安百姓,圃中何日不春風。


蔡京將詩獻徽宗,欲激徽宗殺鄧肅,謂:「太學士詩文以謗陛下,若不殺之,恐效尤成風,黨錮之禍可鑑也。」帝不答,將鄧肅押歸田里,蓋欲保全之也。

宣和二年,金國遺使同趙良嗣歸。且言:金主約女真兵自平地松林趨古北江,宋朝兵自白溝河夾攻遼國;若滅後,以燕京一帶歸南朝,誓為兄弟之國。又遣使詐作新羅人來朝,其書略云:

「大金皇帝謹致書於大宋皇帝闕下:蓋緣素昧,未致禮容,酌以權宜,交馳使傳。趙良嗣等言:『燕京本是漢地,若許復舊,將自來與契丹銀絹轉交。』雖無國信,諒不妄言。若將來貴朝不為夾攻,即不依得。已許為定,具形弊幅,冀諒鄙悰。」


帝命馬政使金國,書其略曰:

「大宋皇帝謹致書於大金皇帝:遠乘信介,特示函書,致罰契丹,逖聞為慰。確示同心之好,共圖得罪之師,誠意不渝,義當如約。已差童貫勒兵相應,彼此兵不得過關。歲幣依契丹舊數。仍約毌聽契丹講和。」


又差馬政之子馬廣從行。冬,十月,日食。加梁師成大尉,王黼為太宰。

時方臘家有漆園,常為造作局多所科須,諸縣民其其苦;兩浙兼為花石綱之擾。臘以妖術誘之,數日之間,嘯聚睦州、青溪、幫源洞,響聚者數萬人,以誅朱勔為名,縱火大掠,驅其黨四出。兩浙都監蔡遵、顏坦擊賊,敗死。遂陷睦州。於是壽昌、分水、桐廬等縣皆為賊所據,僭號,改元永樂。又陷休寧縣,執知縣麴嗣復,賊復脅之使降,面斬二士,以恐嗣復。嗣復罵賊曰:「自古妖賊無長久者。爾當拾逆以從順,因我以歸朝廷,朝廷必宥爾。奈何使我降賊?何不速殺我!」賊曰:「我休寧人也。公宰邑有善政,前後官無及公者,我忍殺公乎?」遂委之而去。未幾,詔命嗣復知睦州,進官二等。陷歙州,將官郭師、中士曹椽等禦賊,遇害。陷杭州,守臣趙霆遁去,廉訪、趙約戰死,王稟敗於城外,又敗於桐廬。陷衢州,彭汝方死之。陷劫掠州,縉雲尉詹良臣禦賊,為賊所執,脅良臣降。良臣罵曰:「往年王綸反,戮於淮南;王則反,磔於河北;同惡無少長,皆棄市。今不鑑前禍,猖獗至此,旦暮官軍至,爾肉餧狗鼠矣!」賊怒,割其肉,使自啖之。且吐且罵,死不絕聲。時年七十。帝聞而憫之,官其二子。陷剡縣,知縣末旅死之。犯越州,守臣劉韐敗之。青溪縣知縣陳光,棄邑遁;聞朝廷,誅之。

又宋江等犯京西、河北等州,劫掠子女金帛,殺人甚眾。□□□(編按:缺三字。)初命譚稹收方臘,幾年無功;復命童貫討之,上私行送。上握貫手曰:「東南事盡付汝,有不得已者,竟以御筆書之。」赦天下,罷蘇、杭造作局。二州置局,造作器用,曲盡其巧,牙角、犀玉、金銀、竹籐、裝畫、糊抹、雕刻、織繡諸色匠人,日役數千。而財物所須,悉科於民,民力困重。上嘗罷之。至是方臘亂於浙西,悉詔罷之。

三月,日有眚,忽青黑無光,其中洶洶而動,若鉟金而湧沸狀。日旁有青黑,正如水波,周迴旋轉,將暮而稍止。是時方臘未平,人民多憂之。

童貫至浙,與王稟、劉鎮兩路軍先約會於睦、歙間,包幫源洞,表裡夾攻。劉鎮又同楊可世、馬公直率騎兵從間奪賊關嶺,平旦入洞。賊二十餘萬眾,腹背抗拒,轉戰至晚,兇徒麋爛,流血丹地,火其屋萬間。王稟及辛嗣宗、楊惟忠生擒方臘於幫源山東北隅石澗中,並其妻孥兄弟,偽相王侯,共三十九人。乃班師奏捷於朝。方臘反叛以來,破六州五十二縣,殺平民二百餘萬。朝廷出師討方臘,至擒臘班師,凡四百五十日。方臘至八月始伏誅。赦江淮、兩浙等路,改睦、歙二州為嚴州、徽州。

五月,金使來,復如前議。六月,黃河決。恩州有黑眚出。洛陽京畿忽有物如人;或如犬,其色黑,不能辨眉目,夜出,掠小兒食之,至二秋乃息。二月,童貫進太師,譚稹加節度。

宣和四年,春,正月,加梁師成開府。自來喚內侍官為宗臣,是時童貫為太師,領樞密院,恩同宰相。師成為開府,亦與宰相同職,每春秋大燕,巍然坐於執政之上,與人立講勸酬之禮,且家臣為師傅,於義尤悖。童貫領樞密,日與宰相同班;後入內,卻換易窄衫,與群閹為伍。出則為大臣,當體貌之禮;入則為近侍,執使令之役;古所未見也。夏,四月,命童貫、蔡攸帥師巡邊。貫出郊,徽宗易服出郊,與童貫、蔡攸餞行。五月,童貫兵與遼人戰敗,退保雄州。九月,金使期會兵於中康。

先是朱勔運花石綱時分,差著楊志、李進義、林沖、王雄、花榮、張青、徐寧、李應、穆橫、關勝、孫立十二人為指使,前往太湖等處,押人夫搬運花石。那十二人領了文字,結義為兄弟,誓有災厄,各相救援。李進義等十名,運花石已到京城,只有楊志在穎州等候孫立不來,在彼處雪阻。那雪景如何卻是:

亂飄僧舍茶煙濕,密灑歌樓酒力微。

那楊志為等孫立不來,又值雪天,旅途貧困,缺少果足,未免將一口寶刀出市貨賣。終日價無人商量。行至日晡,遇一個惡少後生要買寶刀,兩個交口廝爭,那後生被楊志揮刀一斲,只見頸隨刀落。楊志上了枷,取了招狀,送獄推勘。結案申奏文字回來,太守判道:

「楊志事體雖大,情實可憫。將楊志誥劄出身,盡行燒燬,配衛州軍城。」

斷罷,差兩人防送往衛州交管。正行次,撞著一漢,高叫:「楊指使!」楊志抬頭一覷,卻認得孫立指使。孫立驚怪:「哥怎恁地犯罪?」楊志把那賣刀殺人的事,一一說與孫立。道罷,各人自去。那孫立心中思忖:「楊志因等候我了,犯著這罪。當初結義之時,誓在厄難相救。」只得星夜奔歸京師,報與李進義等知道楊志犯罪因由。這李進義同孫立商議,兄弟十一人往黃河岸上,等待楊志過來,將防送軍人殺了,同往太行山落草為寇去也。

是年,正是宣和二年五月,有北京留守梁師寶將十萬貫金珠、珍寶、奇巧緞物,差縣尉馬安國一行人,擔奔至京師,趕六月初一日為蔡太師上壽。其馬縣尉一行人,行到五花營堤上田地裡,見路傍垂楊掩映,修竹蕭森,未免在彼歇涼片時。撞著八個大漢,擔著一對酒桶,也來堤上歇涼靠歇了。馬縣尉問那漢:「你酒是賣的?」那漢道:「我酒味清香滑辣,最能解暑薦涼。官人試置些飲?」馬縣尉口內饑渴瘐困,買了兩瓶,令一行人都吃些個。未吃酒時,萬事俱休;纔吃酒時,便覺眼花頭暈,看見天在下,地在上,都麻倒了,不知人事。籠內金珠、寶貝、緞疋等物,盡被那八個大漢劫去了,只把一對酒桶撇下了。

直至中夜,馬縣尉等醒來,不見了那擔仗,只見酒桶撇在那一壁廂。未免令隨行人挑著酒桶,奔過南洛縣,見了知縣尹大諒,告說上件事因。尹知縣令司吏辨認酒桶是誰人家動使,便可尋覓賊蹤。把酒桶下驗,見上面有「酒海花家」四字分曉。當有緝事人王平,到五花營前村,見酒旗上寫著「酒海花家」四字。王平直入酒店,將那姓花名約的拿了,付吏張大年勘問因由。花約依實供吐到:「三日前日午時分,有八個大漢,來我家裡吃酒;道是往嶽廟燒香,問我借一對酒桶,就買些個酒去燒香。」張大年問:「那八個大漢,你認得姓名麼?」花約道:「為頭的是鄆城縣石碣村住,姓晁名蓋,人號喚他做『鐵天王』;帶領得吳加亮、劉唐、秦明、阮進、阮通、阮小七、燕青等。」張大年令花約供指了文字,將召保知在,行著文字下鄆城縣根捉。

有那押司宋江接了文字看了,星夜走去石碣村,報與挑蓋幾個,暮夜逃走去也。宋江天曉,卻將文字呈押差董平引手三十人,至石碣村根捕。不知那董平還捉得晁蓋一行人麼?真個是:

網羅未設禽先遁,機阱纔張虎已藏。

那晁蓋一行人,星夜走了,不知去向。董平只得將晁家莊圍了,突入莊中,把晁蓋的父親晁太公縛了,管押解官。行至中途,遇著一個大漢,身材迭料,遍體雕青,手內使柄潑鑌鐵大刀,自稱「鐵天王」;把晁太公搶去。董平領取弓手回縣,離不得遭斷吃棒。

且說那晁蓋八個,劫了蔡太師生日禮物,不是尋常小可公事,不免邀約楊志等十二人,共有二十個,結為兄弟,前往太行山梁山濼去落草為寇。

一日,思念宋押司相救恩義,密地使劉唐將帶釵一對,去酬謝宋江。宋江接了金釵,不合把與那娼妓閻婆惜收了。爭奈機事不密,被閻婆惜知得來歷。

忽一日,宋江父親作病,遣人來報。宋江告官給假,歸家省親。在路上撞著杜千、張岑兩個,是舊時知識,在河次捕魚為生,偶留得一大漢,姓索名超的,在彼飲酒;又有董平為捕捉晁蓋不獲,受了幾頓粗棍限棒,也將身在逃,恰與宋押司途中相會。是時索超道:「小人做了幾項歹事勾當,不得已而落草。」宋江寫著書,送這四人去梁山濼尋著晁蓋去也。

宋江回家,醫治公親病可了,再往鄲城縣公參勾當。卻見故人閻婆惜又與吳偉打暖,更不採著。宋江一見了吳偉兩個,正在偎倚,便一條忿氣,怒髮衝冠,將起一柄刀,把閻婆惜、吳偉兩個殺了;就壁上寫了四句詩。

若知其意,便看亨集,後有詩為證。

亨集

编辑

詩曰:


殺了閻婆惜,寰中顯姓名。

要捉兇身者,梁山濼上尋。

是時鄆城縣官司得知,帖巡檢王成領大兵弓手,前去宋公莊上捉宋江。爭奈宋江已走在屋後九天玄女廟裡躲了。那王成跟捕不獲,只將宋江的父親拿去。

宋江見官兵已退,走出廟來,拜謝玄女娘娘;則見香案上一聲響喨,打一看時,有一卷文書在上。宋江纔展開看了,認得是個天書;又寫著三十六個姓名,又題著四句道,詩曰:


破國因山木,兵刀用水工;

一朝充將領,海內聳威風。

宋江讀了,口中不說,心下思量:「這四句分明是說了我裡姓名。」又把開天書一卷,仔細觀覷,見有三十六將的姓名。那三十六人道個甚底?

智多星吳加亮

玉麒麟盧(編按:黃本作李。)進義

青面獸楊志

混江龍李海

九紋龍史進

入雲龍公孤勝

浪裡百跳(編按:黃本作白條。)張順

霹靂火秦明

活閻羅阮小七

立地太歲阮小五

短命二郎阮進

大刀關必勝

豹子頭林沖

黑旋風李逵

小旋風柴進

金鎗手徐寧

撲天鵰李應

赤髮鬼劉唐

一撞直董平

插翅虎雷橫

美髯公朱同

神行太保戴宗

賽關索王雄

病尉遲孫立

小李廣花榮

沒羽箭張青

沒遮攔穆橫

浪子燕青

花和尚魯智深

行者武松

鐵鞭呼延綽

急先鋒索超

命二郎(編按:黃本作命三郎。)石秀

火舡工張岑

摸著雲杜千

鐵天王晁蓋

宋江看了人名,未後有一行字寫道:「天書付天罡院三十六員猛將,使呼保義宋江為帥,廣行忠義,殄滅奸邪。」宋江看了姓名:「見梁山濼上見有二十四人,和俺共二十五人了。」

宋江為此,只得帶領朱仝、雷橫,並李逵、戴宗、李海等九人,直奔梁山濼上,尋那哥哥晁蓋。及到梁山濼上時分,晁蓋已死;又是以次人吳加亮、李進義兩人做落草強人首領。見宋江帶得九人來,吳加亮等不勝歡喜。宋江把那天書,說與吳加亮等道了一遍。吳加亮和那幾個弟兄,共推讓宋江做強人首領。寨內原有二十四人,死了晁蓋一個,只有二十三人;又有宋江領至九人,便成三十二人。就當日殺牛大會,把天書點名,只少了四人。那時吳加亮向宋江道:「是哥哥晁蓋臨終時分道與我:『從正和年間,朝東嶽燒香,得一夢,見寨上會中合得三十六數;若果應數,須是助行忠義,衛護國家。』」吳加亮說罷,宋江道:「今會中只少了三人。」那三人是:

花和尚魯智深

一丈青張橫

鐵鞭呼延綽

是時筵會已散,各人統率強人,略州劫縣,放火殺人,攻奪淮陽、京西、河北三路二十四州八十餘縣;劫掠子女玉帛,擄掠甚眾。朝廷命呼延綽為將統兵,投降海賊張橫等出師收捕宋江等,屢戰屢敗;朝廷督責嚴切。其呼延綽卻帶領得張橫,反叛朝廷,亦來投宋江為寇。那時有僧人魯智深反叛,亦來投奔宋江。這三人來後,恰好是三十六人數足。

一日,宋江與吳加亮商量:「俺三十六員猛將,並已登數;休忘了東嶽保護之恩,須索去燒香賽還心願則個。」擇日起程,宋江題了四句放旂上道,詩曰:

來時三十六,去後十八雙。

若還少一個,定是不還鄉!

宋江統率三十六將,往朝東嶽,賽取金爐心願。朝廷無其奈何,只得出榜招諭宋江等。有那元帥姓張名叔夜的,是世代將門之子,前來招誘宋江和那三十六人歸順宋朝,各受武功大誥敕,分注諸路巡檢使去也。因此三路之寇,悉得平定。後遣宋江收方臘有功,封節度使。

宣和五年七月初一日,昧爽,文武百官聚集於宮省,等候天子設朝。須臾,香球撥轉,簾捲扇開,但見:

明堂坐天子,月朔朝諸侯;淨鞭三下響,文武兩班齊。

皇帝駕坐不多時,有殿頭官身穿紫窄衫,腰繫金銅帶,踏著金階,口傳聖旨道:「有事但奏,無事卷班。」言未絕,見一人出離班部,倒笏躬身,口稱:「萬歲,萬歲,誠惶誠恐,頓首頓首,死罪!臣有表章拜奏。」天子覽罷,驚唬得汗流龍體,半晌如呆,覷著蔡京道:「卿這事如何?」道甚來?

錦宮樓閣漫金碧,一旦青青荊棘生。

奏者是誰?乃司天太監張夢熊。上表奏著甚事,皇帝直恁地怕懼?表云:「誠惶誠恐,頓首頓首!伏惟皇帝陛下:臣昨夜觀察乾象,見毛頭星現於東北方,旺壬癸真人。此星現,主有刀兵喪國之危。臣不敢隱,謹具奏呈,伏取聖鑑!臣夢熊奏。」

天子看罷,大驚,問蔡京道:「卿此事若將奈何?」有太師蔡京奏道:「可大赦天下,此星必除。」張夢熊奏言:「此星非赦可除。按《天文志》,此星名『毛頭星』,又名『彗星』,俗呼為『掃星』。此妖星既出,不可禳謝,遠則三載,近則今歲,主有刀兵出於東北坎方,旺壬癸之地。」徽宗聽說罷,道:「方今盜賊四起,未能剪除,又現此星,何時寧息?」詔:「諸卿相,誰人能厭禳此星?」俄有一大臣出班奏帝,諕的群臣失色。

啟開立國安邦口,盡說扶持社稷功。

見一大臣紫袍拂地,象簡當胸,出離班部。此人是誰?乃諫議大夫張商英,表字天覺。這人知徵識漸,見官家奢淫失政,數諫於君;天子信讒喜佞,終不聽從其言。當日見徽宗憂色,遂俯伏在地,口稱:「萬歲,萬歲!臣誠惶誠恐,頓首頓首,昧死奏上。」表云:

「臣張商英誠惶誠恐,頓首頓首,百拜奏於皇帝陛下:臣切謂天人感應,一理也。人心悅則天意得;人心怨則天變彰。近日星文一變,乃天心仁愛之一機。陛下倘大警懼,大悔悟,則轉禍為福,特反掌耳!切惟天下者,祖宗之天下:藝祖金戈鐵馬之經營,列聖深仁厚澤之涵養,欲將垂之萬世,傳之無窮。今陛下惑佞臣之言,恣驕奢之欲,起萬歲之山,運太湖之石,建寶籙之宮,修同樂之園,役天下農工,大興土木,賦繁役重,民不聊生。固宜頻年旱蝗,日月薄蝕,妖星不變,風雨不調。不能嚴恭寅畏,以謹天戒,方且與群臣溺意游畋,留情聲色,忘祖宗創造基業之艱難,使生靈各罹塗炭之貧苦。臣願陛下察臣忠愛之意,減膳徹樂,損己益民;罷修寶籙之宮,停息花石之綱;逐去奸邪,登崇賢輔;開眾正之路,杜群枉之門;罷工役以息民,開倉庫而賑乏,力行好事,以答天變。庶天心可回,人心愈固,生靈之幸,祖宗之福也!臣冒昧萬死,伏候聖旨!年月日具位臣張商英表。」

徽宗看表罷,龍顏不悅,謂張商英曰:「覽卿所奏,備見忠嘉。今宋江判於山東、河北;方臘反於荊楚、湖南;妖星現於燕北。天下紛紛,何時定乎?卿有嘉謀嘉猷,可以輔朕不逮,挽回天變者,空臆畢言隱。朕嘉納焉。」道罷,群臣皆退。

徽宗入內,聽得張夢熊、張商英二臣的奏章,常有憂色,因坐於千秋亭上。時有平章高俅、御史楊戩侍側。帝顧高俅等曰:「朕貴為天子,富有四海,適間聽諫議所上表章,數朕失德,此章一出,中外咸知,一舉一動,天子不得自由矣!」

高俅等奏曰:「陛下君也,商英臣也。君由天而臣由物,天能發生萬物,亦可肅殺萬物,商英生死之命,皆懸於陛下之手,草茅之言,何足畏哉?人生如白駒過隙,倘不及時行樂,則老大徒傷悲也!便如唐堯土階三尺,茅茨不剪;夏、商躬耕稼穡;周公吐哺待賢;今又安在?且如幽王寵褒姒之色,楚王建章臺之宮,明皇寵奉楊妃,漢帝嬖寵飛燕,後主有『玉樹後庭』之曲,隋煬帝有錦纜長江之遊,朝朝歌舞,日日管弦,也不枉了一生受用。陛下怎不聞古人有言,道是詩曰:

人生如過隙,日月似飛梭。
百年彈指過,何不日笙歌?

陛下何不開懷行樂?何必因小臣之言,自生類惱?前輩曾說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當。』倘有憂危,臣等誓肝膽塗地,以報陛下恩德。」

徽宗聞奏,大悅,命中官排辦御宴:「待朕與諸臣消愁解悶則個!」方暢飲酣歌,忽聽甚處風送一派樂聲響喨。徽宗微笑曰:「朕深居九重,反不如小民直恁地快活!朕欲出觀市廛景致,恨無其由!」有楊戩回奏云:「陛下若要遊玩市廛,此事甚易。」正是:

不因邪佞欺人主,怎得金兵入汴城?

楊戩奏個甚的,使徽宗遊玩市廛?楊戩道:「陛下若擺動鑾輿,則出警入蹕,左右言史,市井肅清,反不自由。莫若易服,妝扮做個秀才儒生,臣等妝為僕從,自后載門出市私行,可以恣觀市廛風景。」徽宗聞言,大喜,即時易了衣服,將龍袍卸卻,把一領皂褙穿著,上面著一領紫道服,繫一條紅絲呂公縧,頭戴唐巾,腳下穿一雙烏靴,引高俅、楊戩私離禁闕,出后載門,賜勘合與監門將軍郭建等,向汴京城裡串長街,驀短檻,祇是些歌臺、舞榭、酒市、花樓,極是繁華花錦田地。

抵暮,至一坊,名做金環巷,那風範更別:但見門安塑像,戶列名花;簾兒底笑語喧呼,門兒裡簫韶盈耳;一個粉頸酥胸,一個桃腮杏臉。天子觀之私喜。又前行五七步,見一座宅,粉牆鴛瓦,朱戶獸環;飛簷映綠鬱鬱的高槐,繡戶對青森森的瘦竹。徽宗問楊戩、高俅曰:「這座宅是甚人的?直這般蓋造的十分清楚!」天子觀看,歎羨不已,忽聞人咳嗽一聲。

睜開一對重瞳眼,覷著千金買笑人。

天子覷時,見翠簾高捲,繡幕低垂,簾兒下見個佳人,鬢軃烏雲,釵簪金鳳;眼橫秋水之波,眉拂春山之黛;腰如弱柳,體似凝脂;十指露春筍纖長,一搾襯金蓮穩小。待道是鄭觀音,不抱著玉琵琶;待道是楊貴妃,不擎著白鸚鵡。恰似嫦娥離月殿,恍然洛女下瑤瑎。真個是:


軃眉鸞髻垂雲碧,眼入明眸秋水溢。

鳳鞋半折小弓弓,鶯語一聲嬌滴滴。

裁雲剪霧製衫穿,束素纖腰恰一搦。

桃花為臉玉為肌,費盡丹青描不得。


這個佳人,是兩京酒客煙花帳子頭京師上停行首,姓李名做師師。一片心只待求食巴謾,兩隻手偏會拿雲握霧;便有富貴郎君,也使得七零八落;或撞著村沙子弟,也壞得棄生就死;忽遇著俊倬勤兒,也敢教沿門吃化。徽宗一見之後,瞬星眸為兩。休道徽宗直恁荒狂,便是釋迦尊佛,也惱教他會下蓮臺。

天子見了佳人,問高俅道:「這佳人非為官宦,亦是富豪之家。」高俅道:「不識。」猶豫間,見街東一個茶肆,牌書:「周秀茶坊」。徽宗遂入茶坊坐定,將金篋內取七十足百長錢,撒在那桌子上。周秀便理會得,道是個使錢的勤兒。一巡茶罷,徽宗遂問周秀道:「這對門誰氏之家?簾兒下佳人姓甚名誰?」周秀聞言:「上覆官人。問這佳人,說著後話長。這個佳人,名冠天下,乃是東京角妓,姓李,小名師師。」徽宗見說,大喜,令高俅教周秀傳示佳人道:「俺是殿試秀才,欲就貴宅飲幾杯,未知娘子雅意若何?」周秀去了,不多時,來見官人言曰:「行首方調箏之間,見周秀說殿試所囑之言,幽情頗喜。不棄潑賤,專以奉迎。」徽宗聞言甚喜,即時同高俅、楊戩望李氏宅來。有雙鬟門外侍立:「請殿試稍待,容妾報知姐姐。」少刻雙鬟出道:「俺姐姐有命,請殿試相見。」師師出見徽宗,施禮畢,道:「寒門寂寞,過辱臨顧;無名妓者,何幸遭逢!」徽宗道:「謹謝娘子,不棄卑末,知感無限!」

那佳人讓客先行。轉曲曲迴廊,深深院宇;紅袖調箏於屋側,青衣演舞於中庭。竹院、松亭、藥欄、花檻,俄至一廳,鋪陳甚雅:紅牀設花裀繡縟,四壁掛山水翎毛。打起綠油吊窗,看修竹湖山之景。即令侍妾添茶,再去安排酒果。師師開瓶,覷了天子道與楊戩:「你與我取幾瓶酒去。」不多時,令人取至,楊戩執盞於尊前,於是四人共飲。

師師道:「殿試仙輩,不審何郡?敢問尊姓?」天子道:「娘子休怕!我是汴梁生,夷門長。休說三省並六部,莫言御史與西臺;四京十七路,五霸帝王都,皆屬俺所管。咱八輩兒稱孤道寡,目今住在西華門東,東華門西,后載門南,午門之北,大門樓裡面。姓趙,排房第八。俺乃趙八郎也!」師師聞道,諕得魂不著體,急離坐位,說與他娘道:「咱家裡有課語訛言的,怎奈何?娘,你可急忙告報官司去,恐帶累咱們!」李媽媽聽得這話,慌忙走去告報與左右二廂捉殺使孤榮,汴京裡外緝察皇城使竇監。二人聞言,急點手下巡兵二百餘人,人人勇健,個個威風,腿繫著粗布行纏,身穿著鴉青衲襖,輕弓短箭;手持著悶棍,腰掛著環刀,急奔師師宅,即時把師師宅圍了。

可憐風月地,番作戰爭場。

看這個官家,怎生結束?

卻有徽宗聞宅外叫鬧,覷高俅;高俅會意,急出門見孫榮、竇監。高俅喝曰:「匹夫怎敢驚駕!」一人覷時,認得是平章高俅,急忙跪在地上,諕得兩腿不搖而自動:「上告平章:相國擔驚,不干小人每事;乃是師師之母,告報小人來到:他家中有訛言的,恐帶累他。以此小人每提兵至此。」高俅聞言,喝退。二人既免現了本身之罪,暗暗地提兵巡掉,防護著聖駕。

卻說子母知道官家,跪在地上,諕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口稱:「死罪。」徽宗不能隱諱,又慕師師之色,遂言曰:「恕卿無罪!」師師得免,遂重添美醯,再備嘉殽。天子亦令二臣就坐。師師進酒,別唱新詞。天子甚喜,暢懷而飲。正是:

瑠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珍珠紅。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圍繡幕圍春風。吹龍笛,擊鼍鼓,皓齒歌,細腰舞;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令墳上土。

飲多時也,天子帶酒觀師師之貌,越越的風韻。俄不覺的天色漸晚。則見詩曰:

窗外日光彈指過,席前花影座間移。

一杯未盡笙歌送,堦下辰牌又報時。


是時紅輪西墜,玉兔東生,江上漁翁罷約,佳人秉燭歸房。酒闌宴罷,天子共師師就寢。高俅、楊戩宿於小閣。


古來貪色荒淫主,那肯平康宿妓家?

徽宗伴師師共寢,楊戩、高俅別一處眠睡。不覺銅壺催漏盡,畫角報更殘,驚覺高俅、楊戩二人,急起穿了衣服,走至師師臥房前款窗下,高俅低低的奏曰:「陛下,天色明也!若班部來朝不見,文武察知,相我王不好。」天子聞之,急起穿了衣服。師師亦起繫了衣服。天子洗嗽了,吃了些湯藥,辭師師欲去。師師緊留。天子見師師意堅,官家道:「卿休要煩惱!寡人今夜再來與你同歡。」師師道:「何以取信?」天子道:「恐卿不信。」遂解下了龍鳳絞綃直繫,與了師師道:「朕語下為敕,豈有浪舌天子脫空佛?」師師接了,收拾箱中,送天子出門。天子出的師師門,相別了投西而去。

忽見一人從東而來,厲聲高喝師師道:「從前可惜與你供炭米,今朝卻與別人歡!」睜開殺人眼,咬碎口中牙,直奔那佳人家來。師師不躲。那漢舒猿臂,用手扯住師師之衣,問道:「適來去者那人是誰?你與我實說!」師師不忙不懼道:「是個小大兒。」這人是誰?乃師師結髮之婿也。姓賈名奕,先文後武,兩科都不濟事;後來為捉獲襄甲縣畢地龍劉千,授得右相都巡官帶武功郎。那漢言道:「昨日是個七月七日節,我特地打將上等高酒來,待和你賞七月七則個。把個門兒關閉閉塞也似,便是樊噲也踏不開。喚多時悄無人應,我心內早猜管有別人取樂。果有新歡,斷料必適來去者!那人敢是個近上的官員?」師師道:「你今番早自猜不著。官人,你坐麼,我說與你,休心困者!」


師師說道傷心處,賈奕心如萬刀鑽。

師師道:「恰去的那個人,也不是制置並安撫,也不是御史與平章。那人眉勢教大!」賈奕道:「止不過王公駙馬。」師師道:「也不是。」賈奕道:「更大如王公,只除是當朝帝王也。他有三千粉黛,八百煙燆,肯慕一匪人?」師師道:「怕你不信!」賈奕道:「更大如王公駙馬,止不是宮中帝王。那官家與天為子,與萬姓為王,行止處龍鳳,出語後成敕,肯慕娼女?我不信!」師師道:「我交你信。」不多時,取過那絞綃直繫來,交賈奕看。賈奕覷了,認的是天子衣,一聲長歎,忽然倒在地。不知賈奕性命若何?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這賈奕為看了那天子龍鳳之衣,想是:「天子在此行踏,我怎敢再踏李氏之門?他動不動金瓜碎腦,是不是斧鉞臨身。我與師師兩個膠漆之情甚美,便似天淡淡雲邊鸞鳳,水澄澄波裡鴛鴦,平白地湧出一條八爪金龍,把這鴛鴦兒拆散了!」

李師師見賈奕氣倒,則得傍前急救。須臾甦醒,便踏起來向著師師道前,俯伏在地,口稱:「死罪,死罪!臣多有冒瀆,望皇后娘娘寬恕!」師師道:「甚言語?他是天子,有一皇后、三夫人、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更有三千粉黛、八百煙嬌。到晚後乘龍車鳳輦,去三十六宮二十四苑閒遊,有多少天仙玉女!況鳳燭龍燈之下,嚴妝整扮,各排綺宴,笙簫細樂,都安排接駕,那般的受用,那肯顧我來?且是暫時間厭皇宮拘捲,誤至於此。一歡去後,豈肯長來寵我?你好不曉事也,直這般煩惱!」遂將出幾盞兒淡酒來,與賈奕解悶。那賈奕那吃得下?又長噓氣。見筆硯在側,用手拈起筆來,拂開花箋,便寫作小詞一章。詞寄「南鄉子」:

閒步小樓前,見個佳人貌類仙。暗想聖情渾似夢,追歡,執手蘭房恣意。一夜說盟言,滿掬沉檀噴瑞煙。報到早朝歸去晚,回鸞,留下絞綃當宿錢。

師師見了大驚,順手將這曲兒收放妝盒內。賈奕道:「我從今後再不敢踏上你家門兒來。咱兩個瓶墜簪折,恩斷義絕!」

日色漸晡,女奴來報:「兀的夜來那個平章到來也!」師師聞之,著忙催賈奕交去不迭。說未罷,高平章早入來,賈奕不能躲。高俅見大怒,遂令左右將賈奕綁了,使交送大理寺獄中去。賈奕正是:

纔離陰府恓惶難,又值天羅地網災。

看賈奕怎結束?卻有李媽媽急忙前來:「上告平章:這人是師師的一個哥哥,在西京洛陽住。多年不相見,來幾日,也不曾為洗塵;今日辦了幾杯淡酒,與洗泥則個。恰限今日專等天子來,那裡敢接別人,交人道甚來?」高俅見婆子苦苦告說,遂放賈奕。賈奕得脫便去。

賈奕去了,天子來到,師師接著問:「陛下緣何來晚?」徽宗曰:「朕恐街市小民認的,看相不好,故來遲也。」

休說置酒開筵,且說二人歸,房師師先寢。天子倚著懶架兒暫歇坐間,忽見妝盒中一紙文書,用手取來看時,卻是小詞一首。末後一句道:「留下絞綃當宿錢。」天子看了,其中譏諷敢破家喪國,天子是甚般聰俊,何事不理會?不覺微哂。師師佯做睡著,心中暲想,天子必不行怒;終是寵愛師師,惟記於心腹,將小詞收了,因而睡到天明。自此之後,朝去暮來,相近兩個月,恩愛愈深,不能相捨。

且休說天子與師師歡樂,卻說賈奕這癡呆漢,自七月初八日別了師師,近兩個月不曾相見。這賈奕晝忘飧,夜忘寢,禁不得這般愁悶,直瘦得肌膚如削。遂歌曰:

「愁愁復又愁,意氣難留。情詠思悠悠。江淹足恨,宋玉悲秋。西風穿破牖,明月照南樓。易得兩眉舊恨,難忘滿眼新愁。算來天下人煩惱,都來最在我心頭!」

正愁煩惱間,左右報曰:「有陳州通判宋邦傑,見在門首,要見都巡。」賈奕聞之,急令請至。通判入門,賈奕降堦接上廳,分尊卑坐。須臾,茶飯罷,通判問曰:「都巡多時不見相,怎直恁消瘦如此?為甚?」賈奕見問,不免具說實情,為今上官家占了李師師之情事,說了一遍。通判聞之道:「咱兩個從來相知。你是個聰明人,何為因一匪人,將功名富貴廢了?何癡迷之甚?豈不令人恥笑!」賈奕曰:「天子貴為一人,尚戀師師之色;況劣弟乃一愚夫乎?」通判見賈奕執迷不省,遂言曰:「尊兄但放心。我有姑夫曹輔,見做諫議大夫,若知必諫,官裡不敢私行。恁的,交你兩口兒完聚如何?」賈奕聞之大喜,遂言曰:「若哥哥交諫議官裡不戀師師,深謝哥哥!」通判道:「弟兄心何必如此。」言罷,二人作別。

且休說賈奕,只說宋邦傑見了姑夫曹輔,說徽宗夜夜宿平康匪妓之家。

話且提過,只說官裡當日早朝,詩曰:

梟鴆催明不讓雞,上陽初覺曉光輝。
麾幢雉扇祥煙裡,帝坐龍牀秉玉圭。

淨鞭三下響,文武兩班齊。天子方纔坐定,見一大臣急離班部,前進金堦,紫袍簌地,象簡當胸,卻是諫官曹輔進表。諫個甚事?

只因幾句閒言語,惹得一場災禍來。

那曹輔知道主上有微行宵娼之事,自思身為正言,主上有失德,不行直諫,則是曠職。孟子有云:「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猶是觸犯天顏也。只得修表一道諫其君,幸而見聽,則為盡言官之職;萬一不從,便身膏鼎鑊,亦得與龍逢、比干遊於地下足矣。乃進表文云:

「臣曹輔誠惶誠恐,頓首頓首!謹表言於皇帝陛下:臣聞聖人猶天也。天以一元之氣運於上,故四時之行,百物之生,雨露所以見發生之仁,雷霆所以彰肅殺之義。君以元默之道拱於上,故大臣之輔,百官之職,恩澤所以昭褒勸之恩,刑罰所以示懲罰之勇。天之道不可測,聖人之威,其可褻乎?古語有云:『萬夫之帥,深坐於油幢;千金之子,不鬥於盜賊。』何則?所守者嚴,不為輕賤者而輕其身也。臣近睹邪傳,臣某有謝表,謂陛下輕車小輦,七臨私第。臣以為陛下之眷臣京為不薄矣;然而陛下萬金之軀,是列聖之遺體也,陛下縱不自惜,猶不為祖宗惜乎?陛下一舉動之重輕,是萬姓休戚之所寄,陛下縱不自愛,獨不為生靈念乎?近聞有賊臣高俅、楊戩,乃市井無籍小人,一旦遭遇聖恩,巧進佞諛,簧蠱聖聽,輕屑萬乘之尊嚴,下遊民間之坊市,宿於娼館,事跡顯然,然欲掩人之耳目,不可得也。且娼優下賤,縉紳之士,稍知禮義者,尚不過其門;陛下貴為天子,身居九重,居則左史右言,動則出警入蹕,聽信匹夫之讒佞,寵幸下賤之潑妓,使天下聞之,史官書之,皆曰:『易服微行,宿於某娼之家,自陛下始。』貽笑萬代,陛下可不自謹乎?度賊臣初意,必借藝祖皇帝夜幸趙普私第之事,以蠱惑聖聽。獨不念藝祖皇帝創業之初,每思一榻之外,豈容他人鼾睡;所以焦心勞思,出與大臣謀進取天下之策,非為私行也,非為荒淫也。臣所願陛下赫然睿斷,將賊高俅、楊戩竄逐於外,親近端人正士,改過遷善,思藝祖皇帝創造之艱難,述列聖守成之先志,保重聖躬,杜絕遊幸,祖宗之望也;社稷之幸,生靈之福也。臣自知冒瀆天威,自分身膏斧鉞;但使陛下幸聽臣愚之諫,則臣雖死猶生也。伏取進止!宣和七年九月日,具位臣曹輔表上。」

徽宗當初微行之時,自道外人不知;及覽曹輔所奏,自覺慚愧,特降敕將曹止言赴都堂問狀。

余深問曹輔道:「您小官何得僭言朝廷大事?」輔正色叱之曰:「大臣不言,故小官言之!」余深問:「主上深居九重,小官何以知其微行動息?」輔引蔡京輕車小輦之語為證。那時王黼正與蔡京不和,欲因此事中害蔡京,奏知徽宗,將曹輔罷了正言,編管外州居住。

有諫議大夫張天覺續奏云:「曹輔心在憂君,言甚鯁直,陛下不能優容,遠加竄逐;倘陛下文過遂非,再信讒言,微游妓館,則忠言結舌,不聞於上,萬一有奸邪叵測之情,陛下悔之晚矣!」徽宗與張天覺道:「賴卿忠嘉,得聞讜論,吾知過矣,行將改之。」天覺回奏:「陛下倘信微臣之言,痛改前非,則如宣王因庭燎之箴而勤政,漢武悔輪臺之失而罷兵,宗社之幸也。書曰:『惟狂克念作聖,惟聖罔念作狂。』聖狂之分,顧陛下念與不念如何耳!」

徽宗退朝後,果是不敢微行出外,別宿一宮。過得數日,又復思慕李師師之情,不能棄捨,宣楊戩入內,道與楊戩:「你可傳將寡人聖旨,說與李師師,朕為曹輔、張天覺等直諫,不容出宮,是誤了夫人期約,休怪!」楊戩領了聖旨,騎一疋高馬,直奔入金線巷李師師家裡來。

只見師師接見楊戩,佯羞作醉。楊戩傳了聖旨,師師道是:「天子自有皇后貴妃追歡之樂,賤妾平康潑妓,豈是天子行踏去處?」道罷,醉倒牀席之間,四體不收。楊戩再三撫諭師師道:「夫人休怪!歇幾日了,天子須來也。」擡頭一覷,見師師棹子上有一小柬。楊戩展開看時,卻是賈奕的柬。那柬帖說個甚的?分明是:

風流喪命甘心處,恰似樓前墜綠珠。

楊戩展開柬帖一覷,見賈奕柬上寫道:

「奕自從七夕相別之後,又逢重九,日月如梭,無由會面。今聞天子納忠臣之諫,深居禁中,無復微行;私幸是咱兩個夙世有緣。今夕佳辰,不可虛度,未承開允,立候佳音。右廂都巡賈奕啟上可意人李師師簾下。」

楊戩道:「有這般潑賤之物,不能近貴!今天子寵幸你,卻又密地與賈奕打暖!卻不是李媽媽兄弟了也?」道罷,遂持小柬入內,呈與天子。師師子母,諕得魂不著體。

楊戩入內,徽宗問師師道個甚的。楊戩將奕柬呈上。天子覽畢,交中使去拿那匹夫來。不多時,拿得賈奕到於金堦之下。喝道:「匹夫!你為朕一職之役,不以巡警為意,卻入娼家造詞謗朕,你得何罪?」賈奕諕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俯伏在地,稱:「臣死罪!微臣怎敢謗訕陛下?望聖慈明察!」徽宗道:「你道不敢謗訕,且說這『留下絞綃當宿錢』的,是誰做來?」賈奕無詞以對。徽宗道:「賈奕流言謗朕,合夷三族。餘者皆令推入市曹,斬首報來!」

昨日風流游妓館,今朝含恨入泉鄉。

徽宗敕下,差甄守中做監斬官。是那晌午時分,押往市曹。卻遇著諫官張天覺,問甄守中道:「今日殺的是甚人?犯甚底罪?」守中附耳與天覺低聲道:「天子為私行李師師家,與賈奕共爭潑妓;賈奕小詞譏諷官裡,是天子吃受不過,賜死市曹。」天覺吩咐甄守中:「你且慢用刑,待我入奏官家來。」道罷,拍馬入朝,來見天子。

天子問天覺:「卿不宣而至,有何事奏來?」張天覺山呼舞罷了,當口奏道:「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承祖宗萬世之丕祚,為華夷億兆之所瞻,一舉動,一笑嚬,皆不可輕也。奈何信奸讒賊臣之語,夜宿娼家,荒於酒色;使朝綱不理,國政不修,天文變於上,人心怨於下,邊疆不寧,盜賊蠭起。陛下不以此為憂,顧與匹夫爭一潑妓,輕肆刑誅,他日史官記之,貽譏萬古。賈奕何罪,夷戮市曹?臣恐刑罰不正,無以治民,欲望聖慈,曲行赦宥。冒觸天威,罪在不赦。伏望聖鑑不錯!」

那時楊戩把那賈奕詞與天覺看了,徽宗宣諭天覺:「卿看此詞,再能容忍否?」天覺又奏:「此乃陛下之過。孔子有云:『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陛下高拱禁庭,事之正當,誰敢妄肆抵毀?陛下既不以萬乘之尊自尊,則在下小臣,得以無忌憚也。所謂『君不君,則臣不臣』。陛下自悔其過可也,何必尤人?」徽宗聞奏,未免慚恥,諭天覺道:「且看卿直言之故,姑赦賈奕之罪。貶賈奕為廣南瓊州司戶參軍!」

徽宗遣殿官宣李師師入內,朝見畢,賜夫人冠帔,使師師衣著,仍賜繡墩,次坐於御座之側。宣問張天覺道:「朕今與夫人同坐於殿上,卿立堦下,能有章疏乎?」天覺泣曰:「君不君,臣不臣,夫不夫,婦不婦,三綱五常掃地矣!人有禮則強,無禮則亡,陛下視禮法為何物?孟子謂:『合則留,不合則去。』臣諫不能從,言不見聽,尚何顏立殿陛之間耶?願乞骸骨歸田里,以終天年。」徽宗怒,拂衣而起。次日,御筆除張天覺授勝州太守,即日遣中官管押之任。張天覺朝辭之任,乃作詞一首,寄「南鄉子」:

向晚出京關,細雨微風拂面寒。楊柳堤邊青草岸,堪觀,只在人心咫尺間。酒飲盞須乾,莫道浮生似等閒。用則逆理天下事,何難,不用雲中別有山。

吟罷,行數十里,忽值路邊老牛臥地。天覺長吁一聲,依前韻又作一首,寄「南鄉子」:

瓦缽與磁瓶,閒伴白雲醉後休。得失事常貧也樂,無憂,運去英雄有不由。彭越與韓侯,蓋世功名一土坵。名利有餌魚吞餌,輪收,得脫那能更上鉤?

中使錄其詞,歸呈徽宗。徽宗看罷,心知天覺為異人,悔之無及。自天覺仙去之後,朝廷之上,蕩無綱紀:蔡京、蔡攸、童貫之徒,縱恣於上;高俅、楊戩、朱勔之黨,朋邪於下。徽宗悉聽諸奸簸弄,冊李師師做李明妃,改金線巷喚做小御街;將賣茶周秀除泗州茶提舉。蓋宣和六年事也。

宣和六年五月,金國遣使來,趙良嗣報使。良嗣至軍前,金國阿骨打道:「平濼等州,若必欲取,并燕京不與汝家了也。」是時有左企弓者,為金國謀,賞獻一詩。詩曰:

併力攻遼盟共尋,功成力有淺和深。
君王莫聽捐燕議,一寸山河一寸金。

由此金人要求不已,故無許燕之意。七月,金人來歸燕山六州。那六州是甚州?

涿州,易州,順州,景州,檀州,薊州。

既得六州地,童貫、蔡攸帥師入燕,初稱交割,又稱宣撫。燕之金帛、子女、職官、民戶,盡為金人席捲而去。朝廷捐歲幣數百萬,僅得空城而已。童貫、蔡攸奏撫定燕城,燕城老幼,歡迎呼謁,南向燒香,上祝聖壽。其地自冬至及春皆無雨,纔王師撫定,雨澤隨降。王黼率百官稱賀。於是降赦兩河、燕、雲等路。

金國阿骨打死,其弟吳乞買改名晟,嗣立。八月,遼將夔離不犯燕山,我師伐之。後人有一詩云,詩曰:

世事皆然未必然,是非誰定百年前;
今人不恨宣和誤,卻恨宣和誤伐燕。

宣和五年五月,燕人張瑴仕遼,知契丹亡,盡籍丁壯得五萬,密地教練兵卒為備。金人既取燕,粘罕謂參政康公弼道:「我欲遣兵擒張瑴何如?」公弼答曰:「若以兵加之,是趨其叛也。」公弼昔居平州,願輕身見張瑴,諭以金國招徠之意。瑴謝曰:「契丹八路,今所留者,僅平州耳,怎敢有反心?所以未釋甲者,蓋防備肅幹耳。」厚賂康公弼。公弼以其語告粘罕,粘罕信之,將平州改南京,命張瑴同平章事。及是年,吳乞買新立,遂遣左企弓等歸。

時燕人怕遠徙,私訴於張瑴曰:「企弓不謀守燕,而使吾民流離至此。近聞天祚復振,若明公仗義,首圖興復,先責企弓等罪而殺之;縱燕人歸南朝,宜必納。如金人復來,內用平州之兵,外借南朝之援,又何懼乎?」瑴召翰林學士李石問之,石以為然。遂執企弓,數其罪而殺之。李石與三司使高履,同詣燕山,說王安中云:「平州形勢之地,張瑴總練之才,足以禦金人、安燕境,幸招致之。」安中送李石、高履赴闕,詣王黼白事。朝廷從其請。張瑴以平州來降附。

金人聽得張瑴叛歸我朝,遣闍毌國王部領軍馬二千人攻之。張瑴統所部兵拒戰。闍毌國王自知兵少,更不接戰,大書於州門云:「今冬復來。」遂不交鋒而退。張瑴虛自張大,以捷聞於宣撫司。金人之叛盟,亦指納張瑴為南朝失信之罪也。

且說那徽宗自得燕山之後,與高俅、楊戩、朱勔、王黼之徒,無日不歌歡作樂。遂於宮中內列為市肆,令其宮女賣茶賣酒,及一百二十行經紀買賣皆全。有時上皇妝吃化貧子,行乞於中,以取其樂。又為長夜之飲,以宵達旦。及使民夫增修萬歲山,重運太湖石,自蘇、杭起程達汴,人家有一丁,著夫一名,兩丁著夫兩名,民不聊生,兩河岸邊,死丁相枕,冤苦之聲,號呼於野。上竟不知之也。

後半載,徽宗與林靈素、李明妃,並高俅、楊戩宴於千秋庭。是夜月色如晝,徽宗與林靈素、明妃三人賞月,酒闌,令林靈素宿於禁內。徽宗與李妃寢睡不著,披衣而起,與國師閒話,坐於千秋庭。徽宗道:「見說月宮方圓八百里,若到廣寒宮,須有一萬億,如何得到?」林靈素聞言道:「陛下要看廣寒宮甚易。」望空用手一招,見青鸞二隻落於帝前。林靈素請天子上青鸞之背,林靈素也跨一隻,請陛下合眼,喝聲「起」,二人乘青鸞望乾方西北而昇。

不多時,交天子開眼,時過一大門樓,但冷光萬頃,清寒襲人。徽宗與林靈素前行時,見一樹清陰密合,見二人於清光之下,對坐奕碁:一人穿紅,一人穿皂,分南北相向而坐。二人道:「今奉天帝敕,交咱兩個奕碁,若勝者得其天下。」不多時,見一人喜悅,一人煩惱。喜者穿皂之人,笑吟吟投北而去;煩惱之人穿紅,悶懨懨往南行。二人既去,又見金甲絳袍神人來取那碁子碁盤。徽宗使林靈素問:「早來那兩個奕碁是甚人?」神人言曰:「那著紅者,乃南方火德真君霹靂大仙趙太祖也;穿皂者,乃北方水德真君大金太祖武元皇帝也。」言罷,神人已去。

徽宗已備知天機事,無心遊賞月宮,悶悶不悅,迅步閑行。俄至一城,見紅光密合,有天丁守禦。遂問曰:「此何城也?」天丁曰:「此昊天大帝玉皇之城。」徽宗聞之大駭,與林靈素望天門路,恰待呼青鸞欲離天闕,忽值一人,松形鶴體,頭頂七星冠,腳著雲根履,身披綠羅闌,手執著寶劍,迎頭而來。徽宗見了,思想這人好面熟,欲待詢問。其人見了徽宗,大怒。此人是誰?乃張天覺也。言道:「陛下看看遭囚被虜,由自信邪臣向此行踏。你也戀不得皇宮內苑,寵不得皓齒朱顏,虐不得萬邦黎庶。有分離鄉背井,向五國城忍寒受餓!」言訖,用手扯住天子衣,望天門,與一推。林靈素叫苦不迭。把天子推下九天來!不知天子性命如何?

金風未動蟬先覺,暗算無常死不知。

徽宗叫苦不迭,向外榻上忽然驚覺來,諕得渾身冷汗。李明妃問道:「陛下緣何驚懼而覺?」天子曰:「其夢甚異。」上皇將夢中之事,說了一遍。明妃道:「夢寐之事虛無,不足盡信。」久而天明,徽宗將天上之事,說與林靈素。靈素道:「興廢分已定,蓋不由人。」徽宗自此之後,朝歡暮樂,無日虛度。

徽宗一日問林靈素曰:「朕昔到青華帝君處,獲言改除魔髡,此何謂也?」林靈素答曰:「今通天下之為教者三:曰儒,曰道,曰釋而已。儒以夫子為宗,道以老子為宗,釋以釋迦為宗。孔子之道,垂法萬世;蓋曾問道於老子,其道本同。惟有佛氏之教,唐傳奕曾道:『削髮而不拜君親,易衣而苟逃租賦,不忠不孝,非我中國之人,乃是西方胡鬼。』佛教最為害道,今縱不可遽滅,合與改正,將佛氏改為宮觀,釋迦改為天尊,菩薩改為大士,羅漢改為尊者,和尚改為德士,皆留髮頂冠執簡。」徽宗依奏施行。有皇太子上殿爭之,命胡僧一立藏十二人,並五臺僧二人道堅等,與靈素鬥法。僧不能勝,情願頂冠執簡。太子乞贖僧罪。聖旨:「胡僧疏放,道堅乃中國人,送開封府刺面決配於開寶寺前合眾。」當時敕天下,依准靈素所奏奏行。

五臺山寺長違命不從,以此官司拘刷抗命僧人,拘囚押至京師,奏聞天子。龍顏大怒,將僧下大理寺獄中去。有僧人帶來行童見師囚了,一氣走至汴河岸上,手中拿著個小紅葫蘆兒,往汴河中只一傾。不傾時萬事俱休,傾下葫蘆中物,不知是甚物件,只見就那汴河岸上,起一陣狂風,俄頃中間,雲生四野,霧長八方,轟雷閃電,雨若傾盆,則見汴河水厭厭的長上岸來。排岸司官急申告開封府,開封府急申省,省官實時奏聞天子。

天子聞之,大驚,詔宣林靈素至。天子問林靈素道:「此水如何治得?」林靈素奏道:「請我主同上城看水去來。」以此徽宗同文武官僚離朝直來城上看那水去。天子同文武官上得城來,則見那水便似千堆雪浪湖天滾,萬派洪波合扇流,豔豔長上平城來!上皇及官裡見了大驚,覷林靈素問道:「卿有何法可以退水?」靈素登城治水,敕之不退,回奏:「臣非不能治水,一者自乃天道;二者水自太子赦胡僧而得,但令太子拜之可退。」遂遣太子登城,賜御香,設四拜,水退四丈。京城皆喜。

次日,有童子再把葫蘆一傾,水勢越漲,將欲平城。徽宗出黃榜召人退水,見一行童將榜收了,有看榜大使即時同行童來城上見天子。天子見道:「爾小童如何得治此水?」行童曰:「小行不會,俺師父善能治水。」天子見說,道:「這和尚見禁在大理寺。」實時交宣至。天子也不問抗敕之罪,便將僧人罪赦了,交治水去。僧人既見免其罪犯,即引行童往水邊,望洪波起處把行童與一推在波心裡面。天子見了大驚,看時卻見行童在波心中,湧出半截身體,一隻手把個紅葫蘆,一隻手拍著葫蘆口道:「業畜不要作業,收來收來!」不多時,風恬浪體,水勢合漕,行童亦不見所在。天子見了道:「這和尚必是南方二會子左道術,使此妖法諕朕。交金瓜簇下斬訖報來!」道罷,武士一發向前,正欲擒那僧人,則見霞光耀目,不能近前,只聽得響喨一聲,見僧人騰空而去,立在雲端之上,言道:「徽宗無道之君,看看被擄,猶自不省!」見虛空中滴溜溜遺下一幅紙來,僧人乘雲而去。近臣拾得看時,上有幾句言語云,詩曰:

尼父金仙白髮公,愚迷謾說各西東。
若還盡悟無生法,總在靈山一會中。

又:

道君好道寵靈素,天下伽藍盡滅形。
極樂上元歡事罷,看看身死五雲城。

天子見了道:「知他是甚言語?」遂罷。眾官擁從天子回駕。

林靈素為見退水,不及五臺僧人靈驗;又思遭遇徽皇,聖眷甚厚,出入禁中已久,屢蒙朝廷頒賜金帛甚富;乃上表乞骸骨,歸溫州營造青牛觀,修真養道,祝延聖壽。徽宗不允所奏。十一月,全臺奏林靈素妄議神霄,妖惑聖聽,改除釋教,毀謗大臣。靈素即日攜衣被出宮。徽宗降詔與宮祠溫州居住。

靈素至溫州營造青牛觀已成,一日,攜遺表一通,見溫守閭丘鶚,乞為繳進;及辭州官親黨而別,回歸本觀,與其徒曰: 「某荷聖恩,有希世之遇。將來我逝之後,可將七寶數珠托觀主藏之,恐他年朝廷有命取索,謹以獻焉。其餘對象,汝輩可罄吾所有分之。」生前自卜墳於城南,囑其隨行弟子皇城張如晦云:「汝可扛舁我棺出城南山,遇地坼處,即是穴也。可就坼處掘深五尺,見龜蛇便下棺。」師卒後,其徒如其遺命,扛舁棺木出所分葬地,果然地自發坼。掘深數尺,不見龜蛇,下視其穴,深不可測,遂下棺葬埋。平明視之,四望坦然,不知葬所。及靖康之變,朝廷下溫州監伐靈素之墓,不知所在,命遂寢。

十一月,冬至後,徽宗又感起樂事,且為一年四季,好景良時,不容虛度,且如一年內:

春乘寶馬,芳徑閒遊;夏泛畫船,長湖恣賞;
秋辰彩菊,龍山登高;冬月觀梅,獸爐暢飲。

且說世人遇這四季,尚能及時行樂;何況徽宗是個風流快活的官家,目見帝都景致,怎不追歡取樂?皇都最貴,帝里偏雄:皇都最貴,三年一度拜南郊;帝里偏雄,一年正月十五夜。夜州裡底喚做山柵,內前的喚做鼇山;從臘月初一日直點燈到宣和六年正月十五日夜。為甚從臘月放燈?蓋恐正月十五日陰雨,有妨行樂,故謂之預賞元宵。怎見得?有一隻曲兒喚做「賀聖朝」:


太平無事,四邊寧靜狼煙杳;國泰民安,謾說堯舜禹湯好。萬民矯望,景龍門上,龍燈鳳燭相照。聽教雜劇喧笑,藝人巧。寶籙宮前咒水書符斷殀,艮岳傍相竹林深處勝篷島。笙歌鬧,奈吾皇不候,等元宵景色來到,恐後月陰晴未保。

東京大內前,有五座門:曰東華門,曰西華門,曰景龍門、神徽門、曰宣德門。自冬至日,下手架造鼇山高燈,長一十六丈,闊二百六十五步;中間有兩條鼇柱,長二十四丈;兩下用金龍纏柱,每一個龍口裡,點一盞燈,謂之「雙龍銜照」。中間著一個牌,長三丈六尺,闊二丈四尺,金書八個大字,寫道:

「宣和綵山,與民同樂。」

綵山極是華麗:那綵嶺直趨禁闕春臺,仰捧端門。梨園奏和樂之音,樂府進婆娑之舞。絳綃樓上,三千仙子捧宸京;紅玉欄中,百萬都民瞻聖表。且如前代慶賞元宵,只是三夜。蓋自唐元宗開元年間,謂天官好樂,地官好人,水官好燈。上元時分,乃三官下降之日,故從十四至十六夜,放三夜元宵燈燭。至宋朝開寶年間,有兩浙錢王獻了兩夜浙燈,展了十七八兩夜,謂之五夜元宵。怎見得?昔人有隻曲調,道是:

帝里元宵風光好,勝仙島蓬萊。玉動飛塵,車喝繡轂,月照樓臺。 三官此夕歡諧。金蓮萬盞,撒向天街。訝鼓通宵,花燈竟起,五夜齊開。

宣和六年正月十四日夜,去大內門直上一條紅綿繩上,飛下一個仙鶴兒來,口內銜一道詔書。有一員中使接得展開,奉聖旨「宣萬姓」。有快行家手中把著金字牌喝道:「宣萬姓!」少刻,京師民有似雲浪,盡頭上戴著玉梅雪柳鬧鵝兒,直到鼇山下看燈。卻去宣德門直上有三四個貴官,金捻線撲頭,舒角紫羅窄袖袍,簇花羅。那三四個貴官姓甚名誰?

楊戩,王仁,何霍,六黃大尉。

這四個得了聖旨,交撒下金錢銀錢,與萬姓搶金錢。那教坊大使袁陶曾作一詞,名做「撒金錢」:

頻瞻禮,喜昇平,又逢元宵佳致。鼇山高聳翠,對端門珠璣交制。似嫦娥降仙宮,乍臨凡世。

恩露勻施,憑御欄聖顏垂視。撒金錢,亂拋墜,萬姓推搶沒理會。告官裡,這失儀且與免罪。

是夜撒金錢後,萬姓個個遍遊市井,可謂是:

燈火熒煌天不夜,笙歌嘈雜地長春。

至十五夜,去內門直上賜酒。兩壁有八廂,有二十四個內前等子守著,喝道:「一人只得吃一杯!」有光祿千人,把著金巵勸酒。真個是:

金盞內酒凝琥珀,玉觥裡香勝龍涎。

一似:

蟠桃宴罷流瓊液,敕賜流霞賞萬民。

那看燈的百姓,休問貴富貧賤老少尊卑,盡到端門下賜御酒一杯。有教坊大使曹元寵口號一詞,喚做「脫銀袍」:

擠楚風光,昇平時世;端門交撒碗,遂逐旋溫來。吃得過,那堪更使金器,分明是與窮漢消災滅罪。

又沒支分,猶然遞滯,打篤磨槎來根底。換頭巾,便上弄交番廝替。官告䆠▉裡,駞逗高陽餓鬼。

是時底王孫、公子、才子、伎人、男子漢,都是了頂背帶頭巾,窄地長背子,寬口袴,側面絲鞋,吳綾襪,銷金長肚,妝著神仙;佳人卻是戴軃扇冠兒,插禁苑瑤花,星眸與秋水爭光,素臉共春桃鬥豔,對伴的似臨溪雙洛浦,自行的月殿獨嫦娥。那遊賞之際,肩兒廝挨,手兒廝把,少也是有五千來對兒!詩曰:

太平時節喜無窮,萬斛金蓮照碧空。
最好遊人歸去後,滿頭花弄曉來風。

是夜鼇山腳下人叢間裡,忽見一個婦人吃了御賜酒,將金杯藏在懷裡,吃光祿寺人喝住:「這金盞是御前寶玩,休得偷去!」當下被內前等子拿住這婦人,到端門下。有閣門舍人且將偷金杯的事,奏知徽宗皇帝。聖旨問取因依。婦人奏道:「賤妾與夫婿同到鼇山下看燈,人鬧裡與夫相失。蒙皇帝賜酒,妾面帶酒容,又不與夫同歸,為恐公婆怪責,欲假皇帝金杯歸家與公婆為照。臣妾有一詞上奏天顏,這詞名喚『鷓鴣天』:

月滿蓬壺燦爛燈,與郎攜手至端門。貪觀鶴笙歌舉,不覺鴛鴦失卻群。天漸曉,感皇恩,傳賜酒,臉生春。歸家只恐公婆責,也賜金杯作照憑。」

徽宗覽畢,就賜金杯與之。當有教坊大使曹元寵奏道:「適來婦人之詞,恐是伊夫宿構此詞,騙陛下金盞。只當押婦人當面命題,令他撰詞。做得之時,賜與金盞;做不得之時,明正典刑。」帝准奏,再令婦人做一詞。婦人請命題。准聖旨,令將金盞為題,「念奴嬌」為調。女子領了聖旨,口占一詞道:

桂魄澄輝,禁城內萬盞花燈羅列。無限坐佳人穿繡徑,幾多妖豔奇絕。鳳燭交光,銀燈相射,奏簫韶初歇。鳴稍響處,萬民瞻仰宮闕。

妾自閨門給假,與夫攜手共賞元宵,誤到玉皇金殿砌。賜酒金杯滿設。量窄從來紅凝粉面,尊見無憑說。假王金盞,免公婆責罰臣妾。

徽宗見了此詞,大悅,不許後人攀例,賜盞與之。徽宗觀燈以罷。是時開封府尹設幕次在西觀下彈壓,天府獄囚盡押在幕次斷決,要使獄空。徽宗與六宮從樓上下覷西觀斷決公事,眾中忽有一人墨色布衣,若寺僧行童狀,從人眾中跳身出來,以手畫簾,出指斥至尊之語。徽宗大怒,遣中使執於觀下,令有司栲問。箠掠亂下,又加炮烙,詢問此人為誰。其人略無一語,亦無痛楚之色,終不肯吐露情實。有司斷了足筋,俄施刀臠,血肉狼籍,終莫知其所從來。帝不悅,遂罷一夕歡。真個是:

青春過了增華髮,歡樂既極哀情來。

後來呂省元做《宣和講篇》說得宣和過失最是的當。今附載於此:「世之論宣和之失者,道宋朝不當攻遼,不當通女真,不當取燕,不當任郭藥師,不當納張瑴。這個未是通論。何以言之?天祚失道,內外俱叛,遼有可取之釁,攻之宜也。女真以方張之勢,斃垂亡之遼,他日必與我為鄰,通之可也。全燕之地,我太祖、太宗日戰而不能取,今也兼弱攻強,可以收漢、晉之遺黎,可以壯關河之上勢,燕在所當取也。郭藥師舉涿、易來降,則以燕人守燕可也。平州乃燕之險,張瑴舉平州來歸,則撫之亦可也。中國之召侮於女真者,不在乎此。蓋女真初未知中國虛實,初焉遣使非人,泛海屢至,每為其酋所辱,則取輕於其始矣。及議山後地,粘罕尚兀自說南朝四面被邊,若無兵刀,怎能立國?如此強大,尚有畏怕中國的意。自郭藥師既降之後,遼人垂滅之國,尚能覆敗官軍。虜酋曾告馬廣道:『劉起慶用兵,一夕逃遁,您看我家用兵有走的麼?』則中國之取侮於女真者,不特一事也。設使當時不攻遼,不通女真,不取燕山,不認藥師,不納張瑴,其能保金兵之不入寇乎?蓋宣和之患,自熙寧至宣和,小人用事六十餘年,奸倖之積久矣。彗犯帝座,禍在目前而不知;寇入而不罷郊祀,怕礙推恩;寇至而不告中外,怕妨恭謝;寇迫而不撤綵山,怕礙行樂。此小人之夷狄也。童貫使遼,遼人笑曰:『大宋豈無人,乃使內臣奉使耶?』女真將叛盟,朝廷遣使者以童大王為辭,粘罕笑道:『汝家更有人可使麼?』此宦官之夷狄也。虜至燕而燕降,至河北則河北之軍潰,至河南即河南之戍散。此兵將之夷狄也。置花石綱,而激兩浙之盜起;科免夫錢,而激河北、京東之盜熾。此盜賊之夷狄也。自古未有內無夷狄,而蒙夷狄之禍者。小人與夷狄皆陰類,在內有小人之陰,足以召夷狄之陰。霜降而豐鐘鳴,雨至而柱礎潤。以類召類,此理之所必至也。宣和之間,使無女真之禍,必有小人篡弒、盜賊負乘之禍矣。」

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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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

泰道亨時戒復隍,宣和往事可嗟傷!
正邪分上有強弱,罔克念中分聖狂。
天已儆君君不悟,外無敵國國常亡。
道君驕佚奢淫極,詎料金人來運糧!

三月,金人來運糧二十萬斛。宣撫司譚稹對使者道:「宣撫司都無片文隻字,許糧之約,難以奉承。」其使云:「去年四月間,趙良嗣曾許來。」稹道:「良嗣口許,怎可信憑?」終不之與。後來金人舉兵,亦借此以為辭耳。

閏月,京師地震,宮中殿門皆搖動有聲。又陝西、蘭州諸山草木皆沒入地中;其黍苗在山下者,又生於山上。朝廷遣黃潛善按視,潛善歸謂訛傳,不以實聞於上。

秋,七月,遣校書郎衛膚敏為賀生辰使。膚敏奏言:「金國生辰後天寧節五日,今來聞北虜遣使,吾先反之,於威重已損;萬一彼不至,豈不為朝廷羞?臣至燕山伺候,設若不來,則以吏命置諸境上而返。」徽宗以其言為然。至燕山,金使果不來,遂置幣而返。

十二月,兩京、河、浙路大水。是時災異疊見:都城有青果男子,有孕而誕子,坐蓐不能收,換易七人,始分娩而逃去。又豐樂樓酒保朱氏子,其妻年四十餘,忽生髭髯,長六七寸,毓秀甚美,宛然一男子之狀。京尹以其事聞於朝,詔度朱氏妻為道士。是歲河北、山東連歲凶荒,民間米糧不給,爭削榆皮採野菜以充饑,至自相食,於是饑民並起為盜:山東有張仙聚眾十萬圍濬州,濬州去京師纔百二十里而近,而朝廷恬不知之;又有高托山聚眾三十萬起於河北,徽宗遣內侍梁方元帥兵討之。

宣和七年正月,金人滅遼。六月,封童貫為廣陽郡王。金人以遼主天祚被摛,李用和來告慶。徽宗詔童貫復行宣撫雲中等路。

八月,有都城東門外賣菜夫突入宣德門下,忽若迷罔,將菜擔拋棄,向門戟手而言曰:「太祖皇帝、神宗皇帝使我來到。八郎驕奢喪國,尚宜速改也!不爾,悔無及矣!」邏卒捕其人赴開封府獄。一夕,其人方蘇,再三詢問,竟不知向所言者。密於獄中殺之。

是時萬歲山群狐於宮殿間陳設器皿對飲,遣兵士逐之,彷徨不去。九月,有狐自艮岳山直入中禁,據御榻而坐;殿帥遣殿司張山逐之,徘徊不去。徽宗心知其為不祥之徵,而蔡攸曲為邪說,稱艮岳有狐王求血食乃爾。遂下詔毀狐王廟。

十二月,金國遣斡離不、粘罕分兩道寇邊。斡離不軍自燕山直犯河北,粘罕軍自河東直趨太原。斡離不入寇,遇吏部員外郎傅察為接伴賀正使,遂至境上,為斡離不所執,責令投拜。副使蔣區以下皆羅拜稱臣。獨傅察不屈。虜以兵脅之,謂察曰:「南朝天子失德,我興兵來此吊伐。」傅察回言:「爾欲敗盟,借此以為兵端。自古至今,用兵者以曲直為勝負,南北兩朝,勢均力敵,安知爾非送死哉?我項可斷,膝不可屈!」虜酋大怒,執傅察而殺之。察乃傅堯俞的從孫也。

童貫至太原,遣保州路廉訪使者馬擴奉使粘罕軍前。粘罕嚴兵待之,令馬擴用庭參禮數參拜。粘罕踞坐以受其拜,謂馬擴曰:「大聖皇帝與趙皇跨海通好,各立誓書,期以萬世無毀。不謂貴朝違約,陰納張瑴之降將;燕京逃去官民,盡行拘收,本朝累牒追還,皆以空文相給。我今大兵來辯曲直,汝可辭我歸!」擴自雲中回太原,具以粘罕之言告童貫。貫欲逃歸,計請太原帥張孝純商議。孝純罵曰:「金人渝盟,大王宜會諸路將士竭力支吾;今大王一去,人心動搖,河東、河北之地,不旋踵而失矣!」貫怒目瞋罵曰:「吾受命宣撫,非守土臣也!」孝純曰:「大王若欲辭其責,則朝置帥欲何為哉?」孝純撫掌笑曰:「平時童大王作多少威福,一旦金虜渝盟,便乃畏怯如此。身為國家重臣,不能以身排患難,但要奉頭鼠竄,將何面目見天下士乎?」童貫即日逃歸京師。

斡離不陷燕山府,郭藥師等判降之。粘罕陷朔州、武縣、代州、忻縣,圍太原府。斡離不犯中山府。朝廷罷花石綱及非法上供,並延福宮西城租課內外製造局。

金國傳檄書至。童貫得虜牒,開拆始知為檄書,其言大不遜。是時徽宗正行郊祭,大臣匿邊報不以奏聞,道是恐妨恭謝。及恭謝禮畢,方以檄書進呈徽宗。徽宗御宣和殿,下詔罪己求言。手詔云:

「朕獲承休德,托於士民君王之上,二紀於茲,雖兢業存於中心,而過咎行於天下。蓋以寡昧之資,藉盈成之業,言路壅蔽,導諛日聞,恩悻持權,貪饕得志。搢紳賢能,陷於黨籍;政事興廢,拘於紀年。賦斂竭生民之財,戍役困軍旅之力。多作無益,侈靡成風。利源酤榷已盡,而牟利者尚肆誅求;諸軍衣糧不時,而冗食者坐享富貴。災異謫見,而朕不悟;眾庶怨曠,而朕不知。追惟己愆,悔之何及!應天下方鎮郡縣守令各帥師寡眾,勤王捍邊。能立奇功者,並優加獎異,不限常制。草澤之中,懷抱異才,能為國家建大計,定大業,或出使疆外者,並不次升用;其尤異者,以將相待之。中外臣寮士庶,並許直言極諫,實封投進,雖有失當,亦不加罪。」

庚申,徽宗內禪,以道君號退居龍德宮。皇太子即皇帝位,立妃朱氏為皇后。遣李鄴使虜,告內禪,且講和好。

乾離不帥兵犯慶源府,其太史奏:「南朝帝星復明。」虜驚欲遁回,郭藥師曰:「南朝未必有備,不如姑行。」斡離不信其言,遂進師攻信德府,執其守臣楊信功。虜酋登門,撫諭居民。

太學生陳東率太學諸生,伏闕上書,數蔡京、童貫、王黼、梁師成、李彥、朱勔之非,指為「六賊」,乞誅之以謝天下。其書略曰:

「臣等聞自古帝王之盛,莫及於堯、舜。堯、舜之盛,莫大於賞善罰惡。堯之時,有八元八凱而未暇用,有四兇而未暇去,堯非不知其可用可去也,意謂我將倦於勤,必以天下授舜,特留以遺之,使大用誅賞,以示天下耳。故傳曰:『舜有大功二十,而為天子,天下誦之,至今不息。』臣切謂在道君皇帝時,非無賢才如八元八凱而未用者,非無奸臣賊子如四兇而未去者,道君亦非不知之,特留以遺陛下。欲知奸臣賊子如四兇者乎?曰蔡京,曰王黼,曰童貫,曰李彥,曰梁師成,曰朱勔是也。臣等謹按蔡京罪惡最大:天資兇悖,首為亂階;陷害忠良,進用儈佞;引置子孫,盡居要途。變亂祖宗法度,竊弄朝廷爵賞。殘暴生民,交結閹官,包藏禍心,比之王莽。緣京用事,奸人並進,王黼相繼為相,騁柔曼之容,肆俳優之行;欺君罔上,蠹國害民,無所不至。童貫實因京助,遂握兵權,至為太師封王,貪功冒賞,不寤事機,朔方之兵,遂致輕舉,敗我國盟,失我鄰好,今日之事,咎將誰執?貫之所恃者梁師成,實聯婚姻以相救援。師成外示恭謹,中存險詐;假忠行佞,藉賢濟奸;盜我儒名,高自標榜。李彥狠括民田,威震三路,奪民資產,重斂租課,剋剝太甚,盜賊四起。曩時清溪之寇,實由朱勔父子侵害東南之民,怨結數路,方臘一呼,四境響應,屠割州縣,殺戮吏民,天下騷然,彌年不已,皆朱勔父子所致。按朱勔父子曾犯徒杖脊,始因賄事蔡京,交結閹寺,收買花石進奉之物,其實盡以入己,騷動數路,蔑視官司,僅同奴僕;所貢物色,盡取之民,撤民屋廬,掘民墳冢,幽冥受禍,所在皆然;甚者深山大澤,人跡所不到之地,苟有一花一石,擅作威福,迫脅州縣杖併必取,往往顛踣陷溺以隕其身;東南之民,怨入骨髓,欲食其肉而寢其皮。天下扼腕於此六賊者久矣!誤我國家,離我民心,天下困弊,盜賊競起,夷狄交侵,危我社稷,致道君皇帝哀痛罪己之詔,播告四方。京等六賊罪狀未白,典刑未正,天下無不歸怨上皇。若不誅此六賊,將何以雪道君皇帝之謗,以解天下之疑哉!況今日之事,蔡京壞亂於前,梁師成陰賊於內,李彥結怨於西北,朱勔結怨於東南,王黼、童貫又從而結怨於二虜。敗祖宗之盟,失中國之信,創開邊隙,使天下勢危如絲髮。此六賊者,異名同罪。伏願陛下擒此六賊,肆誅市朝,傳首四方,以謝天下。庶幾道君皇帝未為之志,繼成於陛下,豈不偉哉!」

書上不報。

那時李邦彥未解相印,纔出宮門,數萬人攔路伏闕陳言,皆指斥六賊專以淫佚蠱惑徽宗,故宣和數年之間,朝廷蕩無綱紀。劉屏山有詩云,詩曰:

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斷愁。
憶得少年多樂事,夜深燈火上樊樓。

樊樓乃是豐樂樓之異名,上有御座,徽宗時與師師宴飲於此,士民皆不敢登樓。及金兵之來,京師競唱小詞,其尾聲云:「蓬蓬蓬,蓬乍乍,乍蓬蓬,是這蓬蓬乍。」此妖聲也。劉屏山「汴京事紀」有詩云,詩曰:

倉皇禁陌夜飛戈,南去人稀北去多。
自古胡沙埋皓齒,不堪重唱蓬蓬歌。

是時徽宗追咎蔡京等迎逢諛佞之失,將李明妃廢為庶人;在後流落湖、湘間,為商人所得,因自賦詩,詩曰:

輦轂繁華事可傷,師師垂老過湖湘;
縷衫檀板無顏色,一曲當年動帝王。

是年欽宗即皇帝位,改元靖康,大赦天下。

靖康元年正月初六日,立春。先是太史局造土牛,陳於迎春殿;至期,太常寺備樂迎土牛,鞭而碎之。初五日夜,守殿卒聞殿中哭聲甚哀,又聞擊撲之聲,移更方止。平明觀之,見勾芒神面有淚痕滴瀝,襟袖猶濕;其牛首墮於地上,尚有刀斧痕可驗。吏白有司,密地修補以行事。識者皆知其非吉兆也。

正月,下求言詔,有監察御史余應求上書,詔賜章服。蓋自金人犯邊,求言之詔凡幾下,往往事緩則阻抑言者。當時民謠言:「城門閉,言路開;城門開,言路閉。」

初九日,邊報金兵已在河北,時內侍梁方平領兵在河北岸,賊騎奄至,倉卒奔潰。時南面守橋者,望見金兵旗幟,燒斷橋纜,陷沒數千人,虜因此不得濟。方平既潰,循灌軍亦望風奔散。我師在河南者無一人,金兵乃取小船以渡,凡五日,馬軍方渡盡,步軍猶未渡也。時以郭藥師為嚮導。藥師前驅至濬州。欽宗下詔親徵。王黼為見胡騎欲犯京師,載其老小東下。欽宗詔竄王黼永州,籍其家,得金寶以萬計。其侍妾甚多,有封號者:為令人者八,為安人者十。王黼平時公然賣官,取贓無數,京師謠言云:「三百貫,日通判;五百索,直秘閣。」蓋言其賣官爵之價也。王黼至雍丘縣南固村,吳敏、李綱指燕山之役為王黼罪,乞誅之。下開封尹矗山聞其事,山遣使武吏殺之,取其首級以獻。朱勔削官放歸田里;未幾,羈管循州,籍其家財;尋亦賜死。李彥亦賜死,籍其家。

上皇遂出南薰門,如南京。時蔡京父子欲避難南奔,乃除宋煥為江淮京浙發運使;而蔡京、宋煥之家小,盡南下矣。

二月初二日,斡離不兵抵城下,逕趨牟駞岡天駟監,獲馬二萬疋,芻豆如山。蓋郭藥師曾在此地打球,來導虜兵先據之也。金人已渡河,乃呼曰:「使南朝若遣二千人守河,我輩怎生得渡哉!」先是遣李鄴使虜軍求和,鄴歸盛誇虜強我弱,謂虜人如虎,如馬,如龍,上山如猿,下水如獺;其勢如太山,中國如纍卵。時號李鄴做「六如給事」。

金兵攻通天景陽門甚急,李綱督將士拒之。金兵又攻陳橋、封丘、衛州門,綱登城力戰,自卯至酉,殺賊數萬。馬忠又以京西兵殺金人於順天門外,軍聲大振。遣鄭望之使金軍,使高世則副之;又改差李梲奉使。望之等見斡離不云:「上皇朝皆已往事,今少帝與大軍別立誓書,結萬世驩好,仍遣親王宰相詣軍前議事。」斡離不遣王汭譯云:「京城破在頃刻,所以斂兵不攻者,徒以主上新立之故,所以存趙氏宗社。今議和須索犒師金五百萬兩,銀五千萬兩,牛馬萬頭,疋緞百萬疋;尊金主為伯父;將燕山之人在漢中者歸還,割中山、太原、河間三鎮之地;仍以宰相親王為質。和議可成也。」乃以書遣肖三寶奴、耶律忠、王汭與李梲來。詔皇弟康王為軍前計謀使,張邦昌副之。時李綱固爭不能奪,而康王竟行。

康王留虜營數月,當與金國太子同習射,康王連發三矢,皆中筈連珠不斷。金太子謂此必將臣之良家子,假為親王來質,語斡離不曰:「康王恐非真的。吝是親王,生長深宮,豈能習熟武藝,精於騎射如此?可遣之別換真太子來質。」斡離不心亦憚之,復請遣肅王樞代為質。康王遂得南歸。

京畿北路制置使種師道及統制官姚平仲,帥涇原秦鳳路兵勤王;熙河經略姚古,秦鳳經略種師中,折彥質、折可求等勤王兵至二十萬。京師人心少安。欽宗聽得勤王兵來至,喜甚,開安上門,命李綱迎勞諸軍。是時朝廷已與金人講和,欽宗問諸帥曰:「今日之事,卿意如何?」師道奏曰:「女真不知兵,豈有孤軍深入人境,而能善其歸哉?」欽宗宣諭曰:「業已講和矣。」師道對曰:「臣以軍旅之事事陛下,餘非所敢知也。」即拜同知樞密院事。

時金人講和,索金銀甚急,王孝迪揭榜立賞,根括在京軍民官吏金銀,違者斬之。得金二十餘萬兩,銀四百餘萬兩。民間藏蓄,為之一空。梁師成尚留京都,或言師成有保護東宮之功。太學生陳東言:「蔡京、童貫、朱勔父子挾道君南巡,恐生變離;梁師成未正典刑,請寘之法。」欽宗下詔暴其罪,黜為散官,命開封吏押至八角鎮殺之。

姚平仲者,世為西陲大將,幼孤,從父姚古養為子,年十八,與夏人戰臧底河,殺彼甚眾。宣撫童貫召與語,平仲不少屈;貫不悅,抑其功賞。睦州方臘作耗,道君曾遣童貫討賊。貫雖不喜平仲,但心服其勇,復取平仲偕行。及賊平,平仲之功冠軍,不願推賞,乃謂貫曰:「平仲不求官賞,但願一見主上耳。」貫愈忌之。他將如王淵、劉光世者,皆得召見,獨平仲不得召,貫忌其功故也。欽宗是時在東宮知其名,及即位,金人圍京城,平仲以勤王之兵來,乃得召見。賜見福寧殿,厚賜金帛,許功成之日,有不次之賞。平仲請出死力,夜劫虜營,生擒斡離不,奉康王以歸。及出,連破兩寨;奈機事已泄,虜已夜徙去,平仲之志未遂。姚古選精銳五萬人自滑州進屯虜營之後,剋日併力攻擊,有必勝之道;奈李邦彥力主和議,恐其功成,遂廢親徵行營使,罷李綱,已謝金虜,欲堅講和之議也。

姚平仲憤恨朝廷無用兵意,遂乘一青騾亡命,一晝夜馳七百五十里,抵鄧州,方得食。入武關,至長安,欲隱華山,顧以為淺;奔入蜀;至青城山上清宮留一日,復入大面山,行二百七十餘里,度採藥者不能至,乃解縱所乘騾,得石穴以居。朝廷屢下詔求之,弗得也。至於乾道、熙寧之間,始出至丈人觀,自言年十餘,紫髯鬱然長數尺,其行速若奔馬。陸放翁為題青城山上清宮壁詩云:

造物困豪傑,意將使有為;
功名未足言,或作出世賢。
姚公勇冠軍,百戰起西陲。
天方覆中原,殆非一木支;
脫身五十年,世人識公誰?
但驚山澤間,有此熊豹姿。
我亦志方外,白頭未逢師;
年來幸廢放,倘遂與世辭。
從公游五嶽,稽首餐靈芝,
金骨換綠髓,欻然松杪飛。

丙午日,金虜退師。自圍京城凡三十三日,既得許割三鎮詔書及肅王為質,不待金幣數足,遣使告辭而去。種師道請臨河邀擊之;李綱請用寇準澶淵講和故事,用兵護送之。乃命姚古、種師中、折彥質、范瓊等領十餘萬兵,數道並進,俟有便利可擊,則併力擊之。時李邦彥恐諸將有邀擊之功,密奏欽宗曰:「吾國新與金國講和,豈宜聽諸將邀擊之計以阻和議?」立大旗於河東、河北兩岸上,寫云:「准敕,有擅用兵者依軍法!」諸將之氣索然矣。

蔡京責授秘書監分司南京,尋移德安府衡州安置。正言崔鶠言:「賊臣蔡京奸邪之術,大類王莽,收天下奸邪之士,以為腹心,遂致盜賊蠭起,夷狄動華,宗廟神靈,為之震駭。」遂竄蔡京儋州編置;及其子孫三十三人,並編管遠惡州軍。在後蔡京量移至潭州。那時使臣吳信押送,信為人小心,事京尤謹。京感舊泣下;嘗獨飲,命信對坐,作小詞自述云。「西江月」:

八十衰年初謝,三千里外無家;孤行骨肉各天涯,遙望神京泣下。
金殿五曾拜相,玉堂十度宣麻;追思往日謾繁華,到此番成夢話。

蔡京居月餘,怨恨而死。年八十餘。蔡攸責永州安置,徙潯、雷二州,後移萬安軍。朝廷遣使就萬安軍斬之,傳首四方。蔡修亦以復辟之謗伏誅。童貫初貶惡州居住,量移彬州。朝廷下詔數童貫誤國家之罪有十,追至南雄州斬之,傳首京師。有詩為證,詩曰:

權奸誤國禍機深,開國承家戒小人。
六賊盡誅何足道,奈何二聖遠蒙塵!

三月,李綱追上皇於南京,入居龍德宮。

趙良嗣仗虜開邊隙,竄柳州,尋亦就誅。

種師中擊虜於榆次,死於難。姚古師潰於盤陀,退保隆德府。再召李綱為兩河宣撫。

六月,太白熒惑歲星鎮星聚於張,彗出紫微垣。

七月,彗出東北,長數丈,北掃帝座,掃文昌。大臣李邦彥等奏曰:「此乃夷狄將衰之兆,不足為中國憂。」提舉醴泉觀譚世勣面奏:「垂象可畏,當修德以應天,不宜惑其諛說。」下詔除民間疾苦十七事。

勝捷軍統制張師正與金賊遇於河北而潰,至大名府,直撫吏李彌大斬師正以徇;而師正部下眾不自安。會童貫已誅,其大校李福承師正之軍以叛,遂掠菑、青間,脅從至四萬人,所過無噍類。李彌大遣稗將韓世忠統所部五百人襲擊之,擒李福,斬於軍,餘皆棄甲遁。其眾猶有萬餘人。世忠騎入其軍,謂曰:「我輩皆西人,平時惟殺菑賊,那曾作賊耶?官家使我招汝,若能降,悉赦汝罪。」眾皆羅拜而降。

八月,劉岑、李若水使虜。十月,竄李綱;時斡離不陷真定府。十一月,康王搆使斡離不軍,許割三鎮。斡離不犯京師,朝廷自唐恪、耿南仲等散西南兩道兵,至是時,四方勤王之師無一來者。都城惟衛士上四軍及中軍校勇,京東西弓手十餘人。時有礮五百餘座在郊外,無人收之,兵部則謂屬朝廷,係樞密院當收;樞密則謂自有所屬軍器監;或謂駕部當收,駕部則為庫部當收;彼此互相推托,皆棄之不收,反遺之以與金人用。

是時,欽宗以手札促張叔夜提兵三萬人入衛,屯於玉津園。夜同孫傳、范瓊夜襲虜營,不克。閏月,粘罕犯京師,屯青城。復遣肖慶來議和,堅請上出城會盟。乃詔都水監丞李處權為報謝使,以書報之。粘罕卻而不受。大雨雪,彗出竟天。

丙辰,京城自十一月二十五日被圍,凡四十日,午時失守。先是有卒名郭京者,自言能用遁甲法,可以生擒粘罕、乾離不等。何?、孫傳與內侍等皆傾心尊信之。又有劉孝竭各募眾,或稱六丁力士,或稱北斗神兵,或稱天關大將,各?郭京所為。是日大開宣化門,出與虜接戰,為金兵分四翼並進,郭京脫身逃遁,眾皆披靡,城遂陷。王宗濋引殿班下城傳呼救駕,四壁土大潰,金人因而上城。統制姚仲友為軍士所殺,何彥慶力戰死於城上。張叔夜請駐蹕襄陽以圖幸雍。叔夜連四日大戰,力斬金人金軍大將二人,身被數鎗,父子力戰,士皆殊死?。上聞城陷,乃慟哭曰:「朕不用種師道言,以至於此!」蓋春初虜之去也,師道勸欽宗乘其半渡擊之,牽於和議不從,師道厲聲曰:「異日必為後患!」至是果如其言,故欽宗悔不從其請也。後南儒詠史有一詩云,詩曰:

陳?分明斷簡中,才看卷首可占終。
兵來尚恐妨恭謝,事去方知悔來攻。
丞相自言芝產第,太師頻奏鶴翔空。
如何宜到宣和季,始憶元城與了翁?

二十五日,京師陷。金兵入城。二十六日,粘罕遣使入城,求兩式幸虜營面議和及割地事。十二月初五日,遣入城搬挈書籍,並國子監三省六部司,或官制天下戶口圖,人民財物。初九日,又遣人搬運法物、車輅、鹵簿、太常樂器及鐘鼓刻漏,應是朝廷儀,制取之無有少遺。十九日,京師雪深數尺,米斗三千,貧民饑餓,佈滿街,巷死者盈路。金人又肆兵劫掠富家。粘罕命一將領甲士百餘人,在天津橋駐札,民不敢過。壯者钊剝脫而殺之,婦女美麗者留之。城中閉戶,乾敢出入。廿一日,金人遣使入城,言國主有命,於京師中選擇十八已下女子一千五百人充後宮祇應。於逐方巷廿四廂集民女子揀選出城,父母號泣,聲動天地。其女子往往為金人恣行淫濫。

靖康二年正月初一日,粘罕遣人入城朝賀,頗不為禮。十一日,粘罕遣人人城請車駕軍前議事。廿一日,金人遣使入城,出榜通衢曰:「元帥奉北國皇帝聖旨,今者兵馬遠來,所議事理,今已兩國通和,要得金一百廿萬兩,銀一百五十萬兩。」於是金人執開封府尹何?分廂拘括民戶金、銀、釵、釧、鐶、鈿等星銖無餘;如有藏匿不齎出者依軍法,動輒殺害,刑及無辜。廿三日,金人遣人入城,持北書曰:「今兩國通和,所有合理事件,仰元帥府請兩朝皇帝軍前面議可否申奏。」廿九日,金人復遣使請車駕出城,且?到北國書曰:「今已破汴梁,二帝不可復居,直於放中別立一人以為宋國主,仍去皇帝號,但稱宋王。封太上為天水郡王,少帝為天水郡公,於東宮外築臺室居止。文字到日,仰元帥府請兩人到軍前共議申奏。」金使又言:「國相元帥數數遣請陛下出城同共議事,陛卜不肯出;今發北國皇帝手詔,陛下之意如何?」帝曰:「卿且退,容商議。」使者曰:「事急矣!從且福,逆則禍。陛下為臣所誤以至於此,尚復取臣下之言,恐禍在不測。?北國皇帝寬慈正直,不比你兩人反覆無狀。」頃之,使者辭色俱厲,不拜而退。

二月二日,粘罕部左統軍郎游麗將甲兵騎七百人至內門,稱有兩國利害見國王。左右人奏帝登門。郎游麗厲聲曰:「元帥遣我上聞國主!前日已曾遣人將到北國皇帝聖旨,所議事理,如何更無一言相報,使我元帥無可奏知北國皇帝!今特遣我來見國主,其事若何?兩日不見來意,禍出不測矣!蓋昨已有盟在前,不欲倉卒,今先此上聞,伏取指揮。」帝曰:「已降指揮,今月十八日出城見元帥,可報知。所有事候面見元帥說及,爾且退。」郎游麗曰:「陛下十一日若不出城,元帥更不來商議請求也!」復白帝曰:「我眾人馬七百餘人,欲得少犒,設每人要金一兩,望陛下給之!」時左藏庫金帛已罄盡,乃於宮中需索得金鐶等八百兩與之,其人不謝而去。

十一日,車駕出幸金兵營,百姓數萬人扼車駕曰:「陛下不可輕出!若出,事在不測!」號泣不與行。帝亦泣下。范瓊按劍曰:「皇帝本為兩國生靈,屈己求和。今幸虜營,旦去暮返;若不使車駕出城,汝等亦無生理!」百姓大怒,爭?,投瓦礫擊之。瓊以劍殺死數輩,蓋攀輅之人也。車駕遂出城。至軍門,軍吏止帝於小室曰:「元帥睡尚未起,可矣於此。」容移時,有小黃頭奴至曰:「元帥請國主。」帝徒行至陛下,粘罕下陛執其手曰:「臣遠酋長,不知中國禮義曲折。」乃揖與升陛,命左右坐,帝面西,粘罕南向,移時不語。左右各利刃大刀。所侍帝祇應只有王副、周可成二人而已。粘罕使左右以所降北國詔書使左右白帝,帝曰:「敢不從命!苟利生靈以息兵革,顧何事不可。」粘罕復命左右白帝曰:「既如此,請國王歸幕,等候北朝皇帝聖旨。」乃命介人引帝歸幕。俄有人進酒食,帝不復舉。移三時間,帝問左右曰:「可白元帥令吾歸宮矣。所議事既從,他無餘策。」左右白帝曰:「元帥造表請皇帝同發,來日早行未晚。」帝默然。左右又進酒食,命令人作樂,帝吁噓不能食。夜闌寒甚,帷幙風急,坐不能安,倚案?坐,左右勸勉,帝泣涕而已。俄五更,有人至帝前曰:「請國王同元帥發表。」引帝至帳下,旋次升階,惟有一案設香燭。粘罕使左右以其表示帝,帝視之,其詞曰:「臣姪南宋國王趙某,今蒙叔北國皇帝聖旨,今某同父退避大位,別選宗中賢君立以為君,敢不遵從。今同元帥申發前去。其次居止及別擇到賢族,未敢先次奏問,候允從日,別具申請。」書後復請帝署名,帝從之。緘畢,帳下馳一騎,黃旗素馬,前去訖;方命左右設椅,粘罕西向,帝東向。少刻,有一紫衣人自外至,粘罕與帝並起身。紫衣人望帳下馬,升階坐西向,相揖各就坐。粘罕使人白帝曰:「此北國皇后弟也。傳宣至此,催促陛下議論事。」帝唯唯。令進酒,時天氣甚寒,帝連飲二杯。紫衣曰:「陛下且宜止此,晚刻面奉北國皇帝指揮事,與陛下言之。」揖退,令左右引帝歸幕。帝回視粘罕與紫衣尚同坐復飲。帝歸至幕,天尚未明,少憩几上,寒不成寐。左右有綠衣者語帝曰:「早來紫衣乃北國皇后弟也,姓野耶葛,名多波,今為十七軍都統,位在粘罕上。今暫來此,要往來東京,取選到後宮女子一千五百人,三兩日北去也。」少刻,天明,俄聞報曰:「統軍來相見。」帝迎之,乃早上紫衣人。帝與之接坐,語不可曉,帝但加禮告以周旋;少不回顏色,命左右指瓶中物,左右因以酒進,紫衣者舉大杯連四五盞,帝亦舉一二杯。酒退,顧左右謂帝曰:「安心也。」揖而去。上在幕中五日,累欲歸,粘罕止之,且言候北國皇帝回命到日可歸。

十六日,粘罕使人召帝至帳下,升階東坐,有吏持文書名案牘者,示粘罕,陛下刀斧簇一紫衣貴人,帝視之,乃宗正士侃也。粘罕使人謂士侃曰:「今命汝入城,可說與你南國南宰相,於趙姓族屬中選擇一人有名望賢德者,同你及今朝大臣保名密地申奏,以準備金國皇帝聖旨到來,別立賢君。」言訖,揮使退去。又擁一皂衣人至階下。粘罕使人謂曰:「汝於東京城內,擇一寬廣寺院可作宮室者,欲於其中作二主宮,宜速置辦!」言訖,指揮退去。帝起白粘罕曰:「所指揮事,一一從命。容某入城視太上安否,以報平安,使得盡人子孝道,實元帥之賜也。」粘罕首肯,促左右進酒。帳下有令人作樂,唱言奉粘罕為太公、伊尹。粘罕不喜曰:「太公、伊尹,古聖人也,吾安繼其萬一?」觀其人而語帝曰:「這幾個樂人,是大宋人,今日口▉煞好公事!」笑而止曰:「來日教陛下入京城安撫上皇。五七日間,北國皇帝詔到來,請陛下到軍前,不可相推。」良久,遣左右送帝歸幕。

至十七日早,有綠衣者來謂帝曰:「元帥有命,令陛下還宮。」良久進食,有數人引帝出幕,至軍門,遙見禁?列於外。車駕入城,金人摽掠尤甚,小民號泣,夜以繼日,凡七日。帝往擷芳園見太上,父子相持泣涕,及太后鄭氏同坐,帝奏太上曰:「臣不孝不道,上貽君父之憂,下罹百姓之毒,殺身不足以塞責。今北兵見迫,日以擇賢為君,臣與陛下,吉凶共之;且以弟康王為主,不失祖宗社稷,幸之大也。」時韋妃侍側,即康王母也,言曰:「二宮令許以康王繼位,而中興可待;然外鎮須假主盟,陛下可作詔書召四方兵赴京師。金人狡計,必未止於擇賢,禍有不可勝言者,二宮必不肯留於京師。惟陛下熟計之!」

三月初四日,粘罕遣人持書,一詣太上皇,一詣帝前曰:「今日北國皇帝所有施行事件,請車駕詣軍前聽候指揮。」至日中,又遣人促帝及太上皇並至軍前議事。至晚遣人不絕,又云:「若上皇未出城,不妨請帝先至。」初五日,車駕出幸虜營,至下,粘罕坐而言曰:「今北國皇帝不從汝請,別立異姓為王。」遣人持詔書示帝,遙遠不復可辯。使人降自北道,入小門,至一室,籬落路缺,守以兵刃,自辰至申,未得食。帝涕泣而已。至暮,番奴持食肉一盤,酒一瓶,於帝前曰:「食之,食之!」帝泣而言曰:「父母不復顧矣!」番奴曰:「父母旦夕與汝相見矣!」其夜無牀席可寢,但有木?二條而已;亦無燈燭。窗外數聞兵甲聲。時天氣寒凜,帝達旦不寐。天明,有人呼帝曰:「太上至矣!」帝視之,見戎衣數十人,引太上由傍門小道而去。帝欲前,左右止之,帝哭不勝其哀。後有毛麾因過龍德故宮有感而賦詩一首,詩曰:

萬里鑾輿去不還,故宮風物尚依然。
四圍錦繡山河地,一片雲霞洞府天。
空有遺愁生落日,可無佳氣起非煙。
枯來國破皆如此,誰唸經營二百年!

初四日至十五日,皇族后妃諸王累累至軍中,日夜不絕。上皇與帝異居,后妃諸王皆不得相見;惟鄭后、朱后相從。十六日,上皇方得與少帝相見,共居一室。時風寒衣宿竹簟,侍御人取茅及黍穰作燄,與二帝同坐,向火至明。粘罕令左右將青袍迫二帝易服,以常服服之。逼二后易服。李若水是時從少帝扈駕至北,因抗言立爭,?虜不,屈虜殺之。粘罕謂?胡曰:「太遼之亡,死節之臣甚眾;南朝惟有李侍郎一人而已!」及葬,得一詩於衣襟,詩曰:

胡馬南來久不歸,山河殘破一身微。
功名誤我等雲過,歲月驚人還雲飛。
每事恐貽千古恨,此身甘與眾人違。
艱難重有君親念,血淚班班滿客衣。

自此以後,二帝、二后每日惟得一食一飲而已。

粘罕使張邦昌受偽命即位,僭號楚。

丁巳,太上皇北狩。越四日庚申,粘罕遣騎吏持書示上皇已先行矣,謂帝曰:「元帥今遣汝等赴燕京朝皇帝,來日起行。」十八日早,騎吏牽馬三疋,令帝及二后乘之。二后素不能騎,吏遂掖而乘之。路傍見者泣曰:「皇帝父子北去,我等百姓何日見太平也?」因上羹飯二小盂。太上及帝、朱后分食之,粗糲不堪食。騎吏從者約五百人,皆衣青袍,與二帝不可辨,「不知阜老何由知之?」阜老曰:「吾以面色之可見。?傳問車駕將欲入京,故知之。」帝曰:「吾母心腹疾,汝有湯藥?」阜老對曰:「無,止有少鹽酥,可煎而進之。」騎吏怒其遲滯住,遂促行。掌騎吏千戶姓幽西,名骨碌都,常以言戲朱后。

二十九日,行次將欲渡河,有舟自北來,上立皂幟,中有紫衣人,大呼骨碌都曰:「北國皇帝約四月半至燕京,今已三月盡,可速行之!」語次,骨碌都數以目視朱后,且哂之。紫衣知其情狀,拔刀執骨碌都曰:「汝本一冗賤,吾兄待汝以至於此,今安得婦人私而稽緩其行程?」乃殺之,投屍於河。

四月十四日,至信安縣,帝及太上、太后、皇后自離京未嘗滌面,至是見野水澄清,四人方掬水洗面灌滌,相視哽咽不勝。傍有人獻牛酒於澤利者,澤利拔刀,切肉啖食,飲酒連五七盞;以其餘酒殘食餉帝曰:「食之!前途無與食也!」復視朱后曰:「這一塊好肉,你自食之。」方吃酒,有人知縣來相見,乃見一番官,衣褐紵絲袍,皂靴,裹小巾,執鞭揖澤利。又辦酒食羊肉同坐飲食。移時乘醉命朱后勸酒唱歌,朱后以不能對。澤利怒曰:「四人性命在我掌握中,安得如是不敬我!」后不得已,不勝泣涕,乃持杯,遂作歌曰:「幼富貴兮,厭綺羅裳。長入宮兮,奉尊觴。今委頓兮,流落異鄉。嗟造物兮,速死為強!」

歌畢,上澤利酒。澤利笑曰:「詞最好!可更唱一歌勸知縣酒。」后再歌曰:「昔居天上兮,珠宮玉闕。今日草莽兮,事何可說。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誓速歸泉下兮,此愁可絕!」

遂舉杯勸知縣酒。澤利起拽后衣曰:「坐此同飲。」后怒,欲手格之,力不及,為澤利所擊。賴知縣勸止之。復舉杯付后手曰:「勸將軍酒!」后曰:「妾不能矣!願將軍殺我,死且不恨。」欲自扳庭井,左右救止之。知縣曰:「將軍不可如此迫佗,北國皇帝要四人活的朝見。公事不小。」酒罷,各散去。

四月初一日至真定府城下,不入城,從北關過去。或日,至一鄉村數千家,見澤利至,有褐衣人前拜澤利,奉上酒食。二帝及二后四人亦有酒食,頗豐腆。又一日,至一縣下,亦有官出迎,如前備酒食。內有知縣乃一番官,見澤利畢,次見帝及二后曰:「小官娶得肅王小女為妻,要見皇后。」乃引一小女子前拜已,戎服見太后等泣曰:「奴肅王小女珍珍也。」呼太后為「婆婆」,朱后為「姆姆」,曰:「前日為軍馬擁遏至此,其首領百戶不知姓名,與此知縣是兄弟,遂將奴奴嫁與他,今成親六日矣。」說未畢,為知縣引回。行數日,又至一官府,皆新創造,牌曰「收復新門」,列兵刀二十餘人,甲士五十七人,傳呼曰:「呼趙某父子!」二帝而入其門,兩道皆栽榆樹;少立庭下,金紫人朝服侍?甚多,中坐三人於西向,二人於東向,引帝北面再拜。上有人傳呼指揮曰:「將它二人去見海濱王畢,來日入城。」言畢,趨出大門,復入小門。至庭中,見人胡服無巾幘,立庭砌,若有所伺者。左右指為帝曰:「契丹王耶律延禧也。與汝罪狀一同,在此公事未了。」言訖,復引上坐一小室。少頃,延禧亦入,巾幘,揖二帝曰:「吾契丹與大宋南北一百餘年,未嘗絕和好,一日奸臣所誤,俱至於此,為之奈何?」且曰:「公父子明後日北國皇帝須有赦罪之理。我已三年,尚未了絕。」二帝曰:「何事未了?」延禧曰:「我祖皇帝在日,有百冗珠一顆,大如?卵,上有百,冗每冗中嘗有真珠一顆,月圓之夕,以珠映之,其生珠冗中自落,下以絳羅盛之,每月可得珠百顆。又有通香一段,長尺許,沸湯泡之,取其汁酒衣服及萬木花奔屋宇間,經年香氣不歇;人有奇疾,服之即愈;燒之能降天神,香氣聞之數百里。當時契丹為大金所滅,不知二物所在。今北國皇帝將延禧拘執,須要此物,緣此▉年未得釋去。我妻子族叔盡皆分散作他家貴人,美貌者入富家,醜陋入民家。」帝曰:「此為何處?」延禧曰:「此名平州,去燕京尚有七百里,勉之,勉之!」良久,有人引延禧出。帝立廡下,主者令引二帝出其門,二后尚立牆下映日而哭;同行至通衢橋,叱令上馬而去。

又復行六七日,始達燕京,乃契丹舊都也。入門,小類東京;即至內門,金主登殿,左右執帝及后膝跪於地,皆再拜訖。其門下左右列金紫貴人,或綠或褐,或傘或笠,或騎或車,約有數百人,皆稱萬歲。良久,傳呼令左右賜巾幘。又有侍官二人,自金門出,傳金國立聖旨曰:「皇帝勞汝,賜衣服沐浴,來日入見。」傳赦書入。帝入都堂,見丞相至堂下,堂上坐一人。左右曰:「此銀朱孛堇相公也。」帝亦再拜。孛堇答拜。中侍立堂上宣赦,其文不復載,後略曰:「赦趙芋父子之罪,免為廡人。」引帝及太上二后入朝,皆巾幘青袍,二后衣服如常,至殿下北面再拜。其門下左右列金紫貴人,國王自殿傳出,封帝為「天水郡侯」,太上為「天水郡公」,各於燕京賜宅居止。左右唱命,二帝及后謝恩。左右引去一小室,良久,有二皂衣吏引帝並太上二后入一官府,有牌曰「燕京元帥甲第」。至中庭,有一褐衣番人坐於堂上,曰「燕京元帥」。帝乃再拜。皂衣吏呈文字於元帥,遂署其末,令引去。皂衣吏引帝出門徒行,護?者二十餘人,經十餘街,始及元帥府。入門轉左廊下小屋中,?帝與后坐其中,並?椅凳,惟磚石三四枚而已。時帝終日下拜,又飲食不進,驚皇不安,兩日之中,止飲水二杯;二后但哭泣而已,欲觸柱死,左右止之。二十二日至三十日,並在室中,外戶鎖閉,監侍者十餘人,日所食止有粗飯四盂,米飲四盂而已,相顧不復能飲。朱后有疾,臥冷地上,連日呻吟,監者尚加詬責。是日,朱后病篤,初二日午死,年方二十歲。帝大慟,告監者曰:「某妻已死,盍如之何?」左右言於官,有皂衣吏自變量人扶后屍而出,用黍薦卷之,共拽之而去。帝器愈哀,不敢出聲,恐監者喝之。

初三日早,有中使坐元帥府庭下,引帝后於前,傳曰:「天水郡公父子可往安肅軍聽候指揮,來日便行。令元帥府發遣。」初四日,元師府吏呼帝曰:「官家聖旨令汝安肅軍居住,今日便行。」乃徒步前行,?者二十餘人,自元帥府行至晚,始出燕京北門,宿捕司房。

六月初一日,時盛暑,行沙漬中,每風起塵埃如霧,面目皆昏;又乏水泉。監者二十餘人,為首者阿計替,稍憐二帝,乃謂曰:「今大暑,熱稍稍食飽,恐生它疾,此中無藥。」至有水處,必令左右供進。又戒左右勿得叱喝。日中極熱時,亦得稍息於木陰之下。時帝年二十二歲,太上年三十六歲,形容枯黑,不復有貴人形質。若此行無阿計替護?,六月甚暑中,一死無疑也。十二日,至安肅軍城下,其城皆是土築,不甚高。入門,守?搜搶,以至鄭后臍腹間亦不免摸過,雖它人出入亦然,蓋入城防內事故也。行經數街,始至官府。入門,引帝入,及太上、太后立庭下,左右喝名,令帝拜訖;知軍別呼緣衣吏引帝三人出門,入一小室,令帝坐其中,送粟米飯漿令帝后飲啜。阿計替凡出入則安慰方去。自此帝封固室中如前。時帝后自春及夏,漸行泥水間,衣服垢膩,又生蟣蝨,以致循行苦楚不勝言,賴阿計替令左右為其洗濯。知軍使人呼帝至庭下,且傳北國皇帝聖旨曰:「天水郡公趙某父子並給賜夏衣。」視之,乃紗帛二疋,生絹一段。令帝謝恩。帝拜受,使人持其物同歸。其物為監者收其半,復以舊褐紗衣井生絹付帝曰:「可衣,庶免汝裁造也。」或一夜聞外喝聲,眾大驚,火光連天,殺人大亂。蓋安肅知軍二人,一是契丹,一是大金。二人不和,其契丹人欲殺大金,?二帝南歸,投西夏結連叛去。謀尚未發,偶以酒醉鞭撻一奴,奴告大金軍,遂舉兵圍契丹人,殺傷殆盡,至曉方定。火燒屋宇百餘間,被殺傷者七百餘人。

十八日早,大金知軍在庭上,引帝至庭下,且責曰:「你與契丹結連殺我,同歸西夏,昨夜已殺了也。今奏知大金皇帝,共你理會。」帝曰:「某在囚中,防固甚密,何由與彼通情?」知軍怒曰:「見有告首人在,你勿得胡說,口▉煞好公事!」帝爭不已,知軍命左右以鞭撻之,帝口出血齒碎,令人拽去,復至室中,帝泣不能出聲。是日飲酒不至,惟監人私以漿水進之。

二十三日,知軍坐廳上,命引帝至庭下,再拜聽詔曰:「趙某父子朝廷免罪,且令居止安肅軍,?結連同知李奉國,意欲反叛。本欲賜罪,更令往靈州聽候指揮,仰安肅軍發遣前去。」讀訖,命吏引去。帝再拜謝恩,哽咽不能言。知軍怒曰:「汝尚敢如此!你當要殺我,我今日如何放得你?」命左右拽帝坐地上,以柳條鞭十五餘人。帝哭泣如雨,痛楚久而方蘇,戒左右便行。至晚出門,帝身有傷,苦痛,起止不能。太上因暑熱成病,狼狽萬狀。如是數日,始達靈州,如前拜同知於庭下;令左右引帝入土園中,內外有兵守?,雖衣帶皆為取去,蓋防甚自縊也。日惟一食。

十月或日早五更,忽?聲四起,人兵奔亂殺戮,火光燭天。乃同知下千戶三人作亂,因同知奪其妻,故舉兵殺同知家眷六十餘口,及市中百姓六七百家,至日中方定。其千戶者三人,皆下馬至帝前,攜衣數件自牖中興帝曰:「與你。吾曹三人,今歸西夏矣。汝國中南京康王已做官家半年,勉之,勉之,必有歸去之期!監者二十餘人,吾皆殺之矣。吾不可久留。」贈帝乾糧數器,各上馬而去。經三日,別軍始至,城中方定。帝謂太上曰:「阿計替為前日反者千戶所殺矣!城中大亂,吾父子不敢出此奈何?」未已,阿計算自外至曰:「且喜無事!」帝問之,阿計替曰:「我於死人堆中藏伏兩日夜方得脫。」由是阿計替復監視二帝。

或日,阿計替引帝至庭下,有紫衣二貴人對坐堂上,呼曰:「識我否?」帝曰:「不識。」紫衣曰:「我蓋天大王,乃四太子之伯父。」良久,屏後呼一人出,帝視之,乃韋妃也。太上俛首,韋妃亦俛首,不敢相視。良久,蓋天大王呼左右賜酒與二帝太后曰:「我看此個夫人面。」蓋韋妃為彼妻之。酒罷,謂監人曰:「善護之。」阿計替引帝再入前室,然稍稍緩其監,飲食略備。以此經一冬,衣服亦稍可以禦寒矣。

金天輔十一年春正月一日,大金仃?放囚禁,雖死囚亦得少出。阿計替引帝出外縱步,但不許出府庭門。帝觀翫,忽有一妮婢,衣褐衣,口稱韋夫人遣來,手持一盒子,且曰:「夫人教傳語十一官人、八官人且認耐。」且密語曰:「聞知九哥已即位,恐有歸路,未晚也。」其人將盒子中物置太上衣中,奔走而去。帝視其物,皆棗?所燒大餅也。阿計替乃引帝入室中,問:「適間九哥是誰?」帝曰:「九哥乃康王,吾之弟也。今韋夫人是九哥的母,來相報也。」又問:「十一官人是?八官人是誰?」帝曰:「十一官人吾父也,八官人乃我也。」遂將其物與阿計替並新到監者共分而食之。

二十日,阿計替謂曰:「今月二十九日,北國皇帝生日,天下作宴。宴罷,赴燕京上壽。」是夜更闌,阿計替復引向來送餅妮婢至帝前曰:「夫人傳語十一官人、八官人,三兩日中往燕京去也。後來與不來,未可知也。且保重將息!」言已,急行甚速。其它監者已覺,爭問其實。阿計替叱之曰:「汝等不聞。同知有指揮事!」遂不復問。是夕,太上太后聞韋夫人去,甚不樂。二十三日,聞夫人同蓋天大王領馬騎前去。留下千戶五人,內一主首名啜雞兀,領從者三十餘人至帝前曰:「蓋天大王、韋夫人共你父子二人口▉煞好公事!似你這般人,留之何用?若五七日,聞知蓋天大王,共你契勘這一場公事!」又戒監者二十餘人曰:「防固不可少緩。」自此帝復與監人拘執如前。俄有持酒至曰:「金國皇帝生日,例賜酒肉。」帝就食之。

二月一日,有探騎至官府中報主首啜雞兀日:「北國皇帝已差蓋天大王往關西交點五路財穀,別有文字差兀西哺途作此同知也。」初二日,有番吏持文字前來白帝曰:「新同知到之案款狀曰:「近封天水郡公趙某,同男趙某,與妻鄭氏各拜」若干詞狀,番吏執去。初十日,同知到靈州,引帝至庭下問訊,語言不可辯,令左右引去之。少刻,阿計替入謂帝曰:「新同知言其父因從四太子往江南,為劉三相公捉了。今來恨南家,將汝三人苦楚。」又移二帝入一小室,濕淖不可居。帝泣相謂曰:「吾父子死於此矣!」又遣阿計替往燕京下文字,須二十日方還,「二官人且忍奈安心!」言畢而去。

三月初九日,忽有一褐衣番人到囚所,持文字曰:「皇帝聖旨,又教你三人往污州聽候指揮。」二帝泣曰:「又復何地去?」俄有人引帝手,被執縛驅,至晚出靈州。自此已後,日行五七十里,辛苦萬狀。二帝及后足痛不能行時,有負而行者。漸入沙漠之地,風霜高下,冷氣襲人,常如深冬。帝后衣袂單薄,病起骨立,不能飲食,有如鬼狀。途中監者作木格,付以茅草,肩輿而行;皆垂死而復甦。乃行三四日,有騎兵約三四千,首領衣紫衣袍,訊問左右,皆不可記。帝臥草輿中,微開目視之,左隊中有綠衣吏若漢人,乃下馬駐軍呼左右取水吃乾糧,次於皮篋中取出乾羊肉數塊贈帝,且言曰:「臣本漢兒人也,臣父昔事陛下為延安鈴轄周患是也。元符中,因與西夏戰,父子為西夏所獲,由是皆在西夏。宣和中,西夏遣臣將兵助契丹,攻大金,為金人執縛,降之,臣今為靈州總管。願陛下忽泄!」又言:「四太子下江南,稍稍失利。金國中皆言張濬、劉錡、韓世忠、劉光世、兵飛數人皆名將,皆可中興。臣本宋人,不忍陛下如此,故以少肉為獻。」言訖別去。經行已久,是夕宿一林下,時月微明,有番首吹笛,其聲嗚咽特甚。太上口占一詞曰:

「玉京曾憶舊繁華,萬里帝王家。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遶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

太上謂帝曰:「汝能賡乎?」帝乃繼韻曰:「宸傳四百舊京華,仁孝自名家。一旦奸邪,傾天折地,忍聽搊琶。如今塞外多離索,迤邐遠胡沙。家邦萬里,令仃父子,向曉霜花。」歌成,三人相執大哭。

或日,所行之地,皆草莽蕭索,悲風四起,黃沙白露,日出向煙霧,動經五七里無人跡,時但見牧羊兒往來。蓋非正路。忽見城邑,雖在路之東西,不復入城。時方近夏,榆柳夾道,澤中有小萍,褐色不青翠。又如此行十餘日,方至一小城,云是西污州。?者擁二帝入城。其地人煙稀少,監者云是昔日契丹道宗囚高麗王侃之所。其中方廣不甚大,有屋數十間,皆頹弊,廊廡若官,籬落?虞,不類人居。其護?三百人,逐日旋伐林木,搭蓋屋宇居住。經兩三日,乃遣兵騎回歸,止留護?者六七十人在彼。帝與太后,只在中間一室,不敢出入。飲食日止一次,皆是粗糲;或時有少羊肉。

或日,二帝相謂曰:「我父子在靈州日,前後深得阿計替保護,知得南地消息。如今相別已經兩三個月,不知其人還靈州也無?」言畢,有人前白帝曰:「阿計替是我哥哥,我名查理,當時北國皇帝傳使我二人監守你父子。如今阿哥被靈州同知使往燕京下文字,不久亦須此來;緣阿哥能寫文字,虜主時時要申發文字,故必須此來。阿哥去日曾說與我,教保護你三人,安心不妨。」或日,阿計替回到舍中,揖二帝曰:「且喜安樂!我自靈州往上京,又自上曰:「秋今至矣!」俄空中鴈聲嘹嚦,自北而南。時護?者數人,皆為阿計替揮去。壁中有弓一張,阿計替曰:「官人能弓矢乎?射鴈以卜,此乃番胡事也。」乃手持弓謂帝曰:「我代官人卜之可乎?」帝曰:「然。」乃執箭仰天祝曰:「臣不幸,上辱祖宗,下禍萬民。若國祚復興,當使一箭中鴈。」以其箭付阿計替,一箭中鴈,宛轉而下。二帝拱手稽顙曰:「誠如此卜,死且無憾!」阿計替微笑,取茅草爇火,破鴈,炙而分食之。

貞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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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輔十四年,金主自皇后山仙之後,喜怒不常,帶刀劍宮中,有忤旨者,必手刃殺之。是時止有趙妃當寵,累欲以陰計中金主,以雪國恥。又因暑月,常以冰雪調腦子以進,因此金主亦疾。一日,因左右奏:「趙某父子見於西污州聽候指揮。近者四太子又為韓世忠敗於金山,死於舟中而回。南朝之勢,漸欲廣大。可將此三人更移入北地。金主曰:「可移向五國城。」時趙妃坐其側,曰:「陛下以臣妾故,倘庇其父兄,不至凍餓,亦妾之恩也!」金主曰:「外事汝何得知?」妃曰:「父母骨肉,何可不忍?陛下還有父兄也無?」語甚厲。因此金主發怒曰:「留汝宮中,外有父兄之讎,內有?忌之意,一旦禍起,吾悔何及!」妃曰:「汝本北方小胡奴,侵上國,南滅炎宋,北威契,不行仁德,事務殺伐,使我父兄孩苦,他日汝亦遭人夷滅也!」金主愈怒,手刃殺之。

或日,阿計替手持文字至前,白帝曰:「我共大王又走六七百里路也!」帝曰:「何事?」阿計替曰:「得旨,又移我幾個往五國城,來早起行。」次日,阿計替引帝徒行出,護?者六十餘人。出西污州,至晚約行六七十里,帝后俱不能行,泣告阿計替曰:「何不告金主,就此地令將我敲殺?何故只管教我千里外去也?」阿計替曰:「須是忍耐強行,忽思佗事。但有阿計替在,大王且莫憂。」似此又徒行五七日,鄭后病甚,不能行,帝乃負之而進。是晚,后崩於林下,時年四十七歲。倉卒之際,路旁用刀掘坑,以身上衣裹而埋之。二帝皆哭之慟。護?人亦有不忍者,亦有詬?者,催促起行。又經二日始達五國城下。入城,頗與西污州相類。城中民居五七十家,皆荒殘不成倫次。入官府,有大庭及廊廡皆倒損,護?者引帝至庭下;庭上坐一紫衣番人。阿計替懷中取出文字示之,老番唯唯,使人引帝入左廡之下小扉,進一窄室,惟有小臺可坐二人而已。四壁皆土牆,庭前設木柵,護?之人緘封而去。日昃得食一盂,二人分食之。

或日,上皇因器鄭妃,一目失明,不能?物,終日合目坐室中,呻吟求死,時年五十一歲,因語帝曰:「吾祖宗二百年基業,一旦罹外國之腥羶,禍起奸臣之手,一家三千餘口,今惟有汝一人在此,餘外骨肉流落,聞之皆為奴婢。雖韋妃為蓋天大王所得,靈州別後,不知今復如何?」上皇不時泣淚,日疾轉甚,月餘,一目枯矣。

或日,庭中設祭儀若祀神者,云祭天王,蓋彼中所重者。是夜列燈燭至中夜止。帝於牖中望神祝曰:「只願速死!南則願中興,北則願早遷內地。」是日,夢神自空降,揖帝於庭,謂帝曰:「我實北方神天王者也,上帝命我統攝陰兵,南北生靈。自此更有十年,天下太平矣。南朝中興,與昔相類。」言,昇天而去。帝悟,語上皇曰:「吾之夢亦如鬼神祥矣!」

或日,有中貴人坐庭上,興番相對坐,引帝至庭下語曰:「北國皇帝欲立趙氏為后,稱是荊王女,吳王孫女,未知宗派實跡,遣我來問。汝可具圖上。」帝曰:「亦不記的實。自京師破日,宗正文字,皆為北朝所取,想尚在,何不檢閱?」中貴又言:「常見后說,在京師時呼太上為伯公,今上為伯父。后有二子,長曰殊哥,小曰青哥,早晚必有太子。今月十一日,想已冊立了當。中路又逢蓋天大王夫人韋氏,『為我起居二帝及后』,餘無所言。」帝曰:「鄭太后已死矣!」言訖,上馬而去。

又日,有中貴坐庭下,使人引帝至庭下,言稱:「金國皇帝與皇后旨揮,許令將鄭太后、朱皇后同葬於五國城,官給棺木。」俄有人以擔荷二竹蓆,蓑二喪,皆零落骨殖,複合取二木函殮之,葬於淺山之下,又以皇后恩澤,特於二帝因禁城中自便往來,不許出城。自此二帝間或出外,坐於市中民家,且話南朝事。民不敢,答但以供需少飲食而已。

一日,五國城新同知到,名曰瓜歐,自燕京來,乃一小胡,列侍妾數人坐庭上,召二帝至庭下詰之,賜酒肉,曰:「此地去燕京稍遠,可以保護。」自屏後呼其妻出拜二帝曰:「此女汝家人也。」婦人出拜,以衣胡服,二帝不能識之。乃云:「記得父是今上官家,弟不知為何王名位。」自此稍得其夫婦相顧,頗緩拘禁。

或日,牌使至五國城,宣北國帝?曰:「契勘皇后趙氏已廢為庶人,賜死。今瓜歐妻趙氏,是庶人親妹,及統國不律介妻,亦是庶人親妹,並令賜死!」瓜歐夫妻拜命訖,婦人泣下如雨,其夫亦淚下。牌使遣人以椿敲殺之,取其首去,且戒瓜歐,大哭數日不止。自此後復拘二帝如前,又戒阿計替善監視。且不知廢后之由。或日,阿計替得所聞事白帝曰:「先是肅王女為郎主妻,前日因?忌已殺之;又以荊王女為妃,生一男一女,今已位為皇后。因在宮中與郎主交碁,言語犯之,郎主厲聲曰:『休道我敢殺趙妃,也敢殺趙后!』后泣下而起,衣冠待罪。金主怒不已,送入外羅院,即宮掖門所囚也。內侍雄喝利者,又譖后有私於人;又恐怨言,又與韋夫人密語殿內,言訖泣下,每月朔望,焚香南面再拜。似此言廿餘事。金主遂大怒,賜死外羅院。以至后族屬為燕京官妻十餘人,並賜死。故及瓜歐之妻也。」自趙后之死,上皇拘繫日急,又慮朝廷不測,乃絞衣成索,經樑間,故欲自盡。少帝覺而特下,泣曰:「不可如此。且臣子不孝無道,致君父子若此。陛下求死,臣何容於世?為萬世罪人矣!」監者知之,以湯飲帝。自此不能食者數日,雖便溺之往,帝亦從行。時賴監者阿計替寬容見勉,以不云木煎湯饋之,云:「此中無藥物,有疾者只煎此木作湯飲之,自愈。」其不云木者,初生無枝葉,暗地中生,城北最甚;天氣晴明,則掘地求之,色如枯楊柳,大小如筋,蔓延數十步,曲屈而生。上皇服稍定。又云:「此木可以占病之吉凶,初次煎湯,數次之間,其木浮者,病即愈;?者即死;半?半浮者,病久不癒。」是日阿計替有疾,語不出口,昏點困臥。帝憂,以不云木自煎泡,木果浮於湯面如旋轉狀不止,持令阿計替服之,是夜出汗,遂無餘疾。

天輔十七年,宋紹興四年二月十八日,金主歸天。立太子完顏亶為君,即位,改元天眷,有赦。

或日,春深,草木不甚萌茂,有一使到官府,中呼二帝至庭下,且言宣北國命曰:「新皇帝即位,已收得康王在燕京。趙某父子更移往均州,?令康王入均州。即日發行。」五國城至均州又五百里,路極艱惡。是日約行六十餘里,日色已黑,路不可辨,狐狸悲嘯林麓間,微風細雨,大不類人,鬼火縱橫,終無止宿。地皆磽确,或有水澤,草莽蔽野;又有大林,涉水而過,舉足而行泞泥中,又為瓦礫所損,血流苦楚不能行。如此數日,只見天色陰晦,苦重霧罩人,其氣入口鼻中,嗽出皆成血。次行至一古廟,無蕃籬之類,惟有石像數身,皆若胡中首長,鐫刻甚巧。阿計替曰:「故老相傳,此乃春秋時將軍李牧祠。」不知建廟之因。甚像堂前有井,皆石砌,其面好瑩如瑪瑙,深百丈,每漢甚則泉乾枯;胡甚,則井泉泛溢;以土石投之,則有聲如牛吼。其水又能治病,隨行之人,各於腰下取皮袋俯首就井中取水,水甚清澄,飲之甘美。二帝視神?曰:「金主之威,井水可卜。傳聞聞九弟已遭縶縳,五國已滅,未見的耗;若神有靈,容我一占以見。」乃白神曰:「吾國復興,望神起立!」帝之意,蓋為中國不復興,如神之不能立也,故不此祝,謾求之取。良久,石像聞有聲如雷,身或搖振如踴躍之狀,眾視之,起立於室中,紋理接續如故。眾大駭。帝遽拱手稽首,父子再拜稱慶。

又行數日,值日夕陰曖,霧氣遮障,遂停於一小井市間。或見人人皆彼土人,擊鼓揚兵,仗旗執幟,牽土牛,上各坐一男一女,皆斷其首,以縳其牛背,流血滿身;其小兒首,用索縳於牛項下。云往官府祝神去也。帝相隨至官府中,庭下鳴鼓,拔刀劍互相?舞,請神祝禱;亦有巫者,彩服畫冠,振鈴擊鼓於前羅列,血流布地。請為首者皆跪膝胡拜,言尤不可辯。少頃,就牛上取男女首於地,復碎其肉,列器皿中;又庭下刺牛血盛器中,其男女首乃於庭上樑間作聲如雷;有小兒三人,自樑棟中循柱而下,弓矢在手,跳躍笑語,皆毳衣跣足,近視之並有三口,取器中血舉而頓食之。其庭下鼓聲大作,逡巡食其半,鼓舞大喜,而不食,經趍於二帝前,拜伏如小兒見長者之狀,移時不起。禮畢,又欲回身走避,其小兒興身復升庭循柱,於樑間作聲如雷,不復見矣。彼處人言,數世祀神,未嘗見有此歸伏之禮。如此之敬,帝必天人也。遂以血並肉作食,以獻帝后。眾啖之而去。又數,月纔至均州,帝興從行人移在泥地洷淖中居止,因此大困。

天眷三年,宋紹興六年,經夏及冬,上皇疾甚,不食旬日,不復有藥。彼中疾者,止取茶肭子啖即愈。帝亦進上皇啖之,味苦,及下咽喉,輒成瘡疾滿腹。帝自土坑中顧視上皇,則僵踞死矣。帝嗚咽不勝其慟。阿計替勉帝可就此間埋藏。問其俗,乃云:「無埋瘞之地。死者必以火焚屍,及半,以杖擊之,投州石坑中,由是此水可作燈油也。」語未已,隨即護人已白宮中,乃引彼土五七人,逕入坑中以水,共貫上皇而去。帝號泣從之,只至一石坑之前,架施於其傍,用茶肭及野蔓焚之,焦爛及半,復以水滅,以木杖貫其屍,曳棄坑中,其屍直下至坑底。帝止之不可,但躑躅於地,大哭而已。亦欲投坑中,左右拽其裾,止之曰:「古來有生人投死於中,不可作油,此水頃清淨。」力止之。帝究其日月,乃天眷三年三月六也。阿計替與眾人促帝回甚速,帝哀悼日夜不已。

或日,有牌使到州,引帝至庭下,宣聖旨曰:「天水郡公趙某侯問比,死其子天水郡侯可特與移往源昌州。」所命,帝聞之大哭。阿計替曰:「且喜!」帝曰:「何以為喜?」阿計替曰:「此地去源昌州六百里,?是南北,若去燕京甚近。此乃郎主知上皇死,將大王移入近地也。」來日遂起發均州,行西南去。所行之路,皆平坦好行,非昔日往來之路。亦有人物居息。路傍閒花野艹,皆青白二色合成一花。日夕所食,皆乾糧。自東京至此,跋涉已數千里路矣。阿計替曰:「賴我隨行,若他人則大王已死矣。」又行五七日達源昌州,入城,見其邑甚壯,同知名赤黎喝,乃是阿骨打從兄弟也。引帝至庭下見之,謂帝曰:「汝是南朝少帝乎?遠來幸苦!又聞父母皆死,北國皇帝推恩移汝在此,毌苦惱!」命左右以杯酒臠肉賜帝,同食於廡下。食畢,赤黎喝問帝:「汝年若干,而頭白若此?」帝曰:「某年三十六,而跋涉數千里之遠,安得不得白!」赤黎喝曰:「汝但安心莫憂。」乃引帝出居小室,其中有牀褥,但日夕所食粗糲。乃與阿計替同宿。

凡在源昌州居止經年餘。至天眷四年終,「召天水郡侯趙某於源昌州南行至燕京。」繇是抵鹿州、壽州、易州、平順州,所經行路皆榛荊大路,頗平易行。每州各有同知,間有遺帝衣服者,有饋帝飲食者,在處皆有之。或日,至一路傍,有獻酒食者云:「此地有神,事之最靈。每遇貴人到此,必先於夕前報之。昨夜夢中已得神報,言明日有天羅王自南北而來,衣青袍,從者十七人是。阿父遺來路上祇候,某等故以酒食獻。」阿計替並帝受之。帝謂曰:「汝神廟在何處?」民指一山阜間,有屋三間處是也。帝與阿計替共往其祠,入門如問人揖聲,若有三十餘人聲,眾人皆訝之。既至像前,視其神亦石刻,乃一婦人狀,手所執劍則鐵為之;侍從者皆若婦人。帝及眾人,皆拱手稽顙而已。既出門,又聞如三十人唱喏。廟無牌記,其人但稱將軍而已。阿計替曰:「天羅王者,大王知之乎?」帝謂:「不知為何意。」阿計替曰:「佛經曾有天羅神。大王之身,必自天宮謫降也。」帝曰:「何善多難?」阿計替曰:「此定業難逃。」帝笑而行。

又一日,在途望林麓間有火煙起,及聞鍾聲,阿計替曰:「此必寺字也。」及入寺門,見有石鐫二金剛,並拱手對立。又見胡僧出迎。遂登正堂,視神像高大,首觸桁棟;無他供器,止有石盂香爐而已。僧詰眾人之來,帝答:「趙某自均州及源昌州來,要往燕京去。」計替曰:「此乃南國天子,為北國所執,今往燕京見帝,路經此地,故來此少憩。」僧呼童子曰:「可點茶一巡與眾人吃。」時眾人與帝茶不知味十年矣。阿計替且思茶難得,燕京以金一兩易茶一斤,今荒寺中反有茶極美,飲其氣味,身體如去重甲之狀。及視茶器,盡是白石為之。眾人中亦有更要茶者。二童子收茶器,及胡僧皆趨堂後屏間而去,移時不出。阿計替等將謝而告行,共趍屏後求之,則寂然一空舍,惟有竹堂後小室中,有石刻一胡僧、二童子;視其容貌,即獻茶者是也。眾人嗟歎。阿計替至寺前拜帝曰:「王歸國必矣,敢先為大王賀!自大王之北徙南行,蓋有四祥:一者妖神出拜,二者李牧興身,三者女將軍獻酒,四者聖僧獻茶。」帝亦微笑謂阿計替曰:「使我有前途,汝等則吾更生之主也,敢不厚報!」

時盛暑中,帝與隨行人已皆疲困,共欲少息木下。大風忽起,濃雲自東南而升,大雨如注,雷電交作,帝與從人急趨民舍避之。少頃雷電大震,帝所居民家一男一婦及小兒皆死去,俄有數丈大火流於帝前,帝大驚,而人已死矣。其男婦背上皆有木篆而不可識;一小兒有朱篆可認,云「章惇后」三字。帝曰:「章惇誤國家,京城之陷,皆因此賊為之。今果報若是!」及雨止,平地水深尺許,眾人皆不能行。是冕宿民舍間,問民曰:「此去燕京若干?」曰:「尚有七百里。」曰:「此地何名?」曰:「檀州北斯縣也。」

次經過平順州,入城,屋甚雄壯,居民繁密,市中貨易類燕京。阿計替引帝入州,見同知訖,乃令於驛舍安泊,給酒肉甚豐厚。帝至驛中小室,亦有牀褥几?帳幙之屬,帝見稽首曰:「復見天上矣!」次歷諸縣,皆如中州,但風俗皆胡夷耳。各賜酒肉飲食訖,止宿驛中也。

或日,行至平水鎮,去燕京只廿里。阿計替曰:「來日至京燕矣。」是晚宿山寺中,是房乃僧舍也。眾人與帝同屋共臥,聞鄰舍僧語:「有因果否?」一僧曰:「豈得無之!?它前身自是玉堂天子,因不聽玉皇說法,故謫降。今在人間又滅佛法,是以有北歸之禍。」一僧曰:「想以死數千里之外矣?」一僧曰:「已死。」一僧曰:「水火中葬之矣!」少帝審聽,欲起排闥問之,眾人所寢身版隔礙,不及而止。僧又問曰:「今南戶康王如何?」一僧答曰:「且教他讀了『周易』六十四卦了,別作施行。」又問:「少帝如何?」問至此,帝拱手聽之。答曰:「它是天羅王,不久亦歸天上;但不免馬足之報。」言迄更論廿年事,怕金國中貴與南北臣僚,不及記也。時至?鳴,寂無所聞。時室中惟阿計替不寢,聽之甚詳,相約來日共究此事。天明,阿計替同帝排戶入其室,則塵埃覆地,若四十年無人?至處。遶寺呼集,無一僧一童。問外之民,則謂經兵火而未復有也。帝語阿計替曰:「言恉當矣!但不曉讀了『周易』六十四卦及『馬足』二字。」阿計替曰:「六十四卦名乃即位六十四年也。馬足者,則戒勿乘馬之意而已。」言畢,遂行。

日高至午,始至燕京,時既入城,門吏謂阿計替曰:「無帥在燕京,可先往見之。」於是帝與阿計替行數十街,民皆聚觀,或泣或問勞者甚眾。始至元帥府,見粘罕,帝不覺跪膝拜之,粘罕遂以少答禮止之,遂呼左右:「將它趙某去賜酒食畢,令阿計替會合門吏許朝不許朝,今晚先與海濱侯耶律延禧一處安歇。」言訖令人引帝出。阿計替自此不從帝也。是日從行至燕京一十六人,同阿計替補官賜金帛,其餘少差。引帝出者,皆非舊人,藝元帥府人吏也。引帝至一官府,計會朝見,見一紫衣人曰:「今早已降聖旨,令與海演侯同左羅院聽旨。」引帝入一小室,見海演侯先在,彼類客次從者▉五輩皆女真人也。海演延禧謂帝曰:「趙公汝自何來?」帝曰:「自源昌州宛轉近六五千里,父母妻子皆死,何苦如是!」延禧曰:「吾與公大同小異。我已自海耀州至,已及五千里。向日燕京相別,今方再見,路途辛苦,與死為鄰,今日感荷皇恩,再歸至此,自自昇天不若是。」左右人曰:「但相勞問而已。」是夜宿於室中,一人同牀,女真四人亦在室中,二人至曉無敢說一言者。

來日有人引帝及延禧入小院中,庭宇甚潔,令二人坐左廡校椅上,二人相謂曰:「不見此物十二年矣!」有紫傳聖旨曰:「耶律延禧同趙某並免朝見,並賜入源翼府監收。」金人之鴻翼乃大朝之鴻臚也。二人並再拜謝恩。有旨,仍賜冠服,只在鴻翼府小室中居止,得與延禧共房,亦嘗得見金人。至晚,亦有傳送飲食,其人有數輩,更替相視,亦監臨謹視之意。

一日,海演侯執帝手私語云云,帝拱手加額曰:「皇天,皇天!」後二日,有人告帝與海濱侯有異言,奉郎主指揮,令將二人出外分居,其私語免與根究。海濱侯居所則不知也。帝出居在安養寺僧舍,復見阿計替在彼中為監守人。帝居一小室,或與僧閒話。一日,阿計替屏去監守者,密告於帝曰:「問中國天子徙居臨安府無事,南北未甚寧。」又云:「朝廷見有人在此講和,欲以河為界,復歸大宋三京。乃南北流移人民,必令大王歸國,已差伴送。」帝但拱手稱「死罪,死罪」而已。

或曰,有中使至,持縑帛白帝曰:「郎主賜汝服。」與帝語不得令帝出其室門。自此逾秋自冬,逾春及夏,亦少有賜酒帛之望矣。自天眷五年十月至燕京居住,及天眷七年四月中,已及二年,只在寺中拘監,帝容貌稍稍復常,時宋紹興十七年也。

天眷十年,金國主令帝出寺,於燕京之北賜宅以居。雖云賜宅,其實使人監係。監人閉固在外室。得胡婦一人,問之亦重囚也。月給米五斗,薪一束,餘無有。水火則隔門取給於監人,飲食畢,不許存火。洗渥縫衽,一一皆取於外。且言得月錢一千,為監人所得,供其所需;外此皆監人受之也。其室牀几稍稍似安靜人家,而苦夜中無燈。至冬深,遞到絮三斤及垢衣五件,云宮中所賜。是歲,帝所居室有怪,過夜悲笑不止。帝與胡婦但合眼而已。

天眷十一年,是歲因郎主生日,賞賜酒肉。於盛暑中,亦有少賜輕絹數丈。秋九月,所供洗渥胡婦死,帝日夕飲食皆求之於監人,於是月給薪米,不復入其門。又再遣至胡婦,人未入帝室,監者留之,與監者相通;又相譖,凡損廿餘人。於是官司命徙帝居於城東王田觀,薪火之類,並俴觀中請受之。仍令監卒四人,半壯半老,主其出入飲食,大概如安養寺之監守也。雖有衣服,亦少賜矣。

天眷十四年,時金主淫虐不道,內淫其女,外及臣妾,及殺害諸王。岐王亮者,阿骨打之從兄孫,與金主即兄弟也;其妻在燕京,亦為郎主所侵。一應諸王妻,並皆如此。由是上下生怨。天眷十五年,郎主又殺淄王,誅王十一人,軍國政事,皆由后之弟順國將軍駕攎盛服及內侍缺立深祖並典國如三人而已。

天眷十六年,因郎主失政,帝所居觀中,官給時至時不至。由是飲食缺少,衣服破弊,無復接續。九月,岐王亮殺金主亶而即位,改元貞元元年。十月初三日,又添監者至十八人,牢固監之。貞元二年,亮徙帝入城中左廨院,使二人拘執如囚狀,飲食粗惡。其廨院即燕京元帥府之外獄也。由是知亮有害帝之意。

貞元三年,金主完顏亮令諸將修置兵甲,有南伐之意。亮之母乃契丹延禧之姑,為完顏骨悉之妻,每見亮,常誡之曰:「毋事兵甲南伐。吾聞之兵兇器也,不得輒用之。?汝行殺逆以得天下,而又以無道治天下,殺戮已甚,安可保一室之外,復無一岐王乎?」亮叱之曰:「婦人不當於預政事!」命左右拽去。其母曰:「我家亦曾如此勢燄,今日何在?」亮遂送外羅院囚之,大臣敢諫者死。隨以酖毒殺其母。亮有妹皆淫之。妹告於兄平王孚,孚因事入見,諫亮,服罪;醉平王以酒,殺之。是歲帝在左廨院,經歲皆如拘囚之輩,飲食筲不足如寺觀中也。貞元四年,亮又移帝右廨院,錮之甚密。貞元六年,亮又遣書與秦檜,又得檜書,言韓世忠諸將皆死,亮乃酣飲,無復內外意。帝在右廨院拘囚久,生洷淖,似有中濕之疾。正隆元年七月一日,金因改元,於宋紹興二十六年,正降二年三年,大敗夏師,夏主詣軍前納款,帝猶在右廨院。至正隆五年,命契丹海濱延禧並天水趙某皆往騎馬,令習擊掬。時帝手足顫掉,不能擊掬,令左右督責習之。正隆六年春,亮宴諸王及大將親王等於講武殿場,大閱兵馬,令海濱侯延禧、天水侯趙某各領一隊為擊掬。左右兵馬先以羸馬易其壯馬,使人乘之。既合擊,有胡騎數百自場隅而來,直犯帝馬,褐衣者以箭射延禧貫心,而死於馬下。帝顧見之,失氣墮馬。紫衣者,以箭中帝,帝崩,不收屍,以馬蹂之土中。褐衣、紫衣皆亮先示之意也。帝是歲年六十,終馬足之禍也。是歲,亮刷兵馬南征矣。

且說康王自靖康元年二月初二日使斡離不軍營,為虜帥留以為質;因與金國太子同習射,三矢一連中以告。金太子自以其射不能及,心疑其為將家子弟,謂虜帥曰:「康王恐非親王。若是皇子,生長深宮,怎能騎射之精熟如許?留之無益於事,莫若遣之,換取肅王來質。」乾離不心亦憚康王之為人,遂信其說,遣之歸國。康王從此得脫虎口之厄,真是:

龍離鐵網歸深海,鶴出金籠翔遠霄。

康王歸國之後,虜帥為見種師道、姚古、姚平仲、折彥質、折可求、范瓊、李綱輩勤王之師四集,且為「將取固予」之謀,纔得許割三鎮詔書,且班師退去。當時若使欽宗信從種師道還擊之請,力任李綱護送之謀,纔得許割三鎮詔書,且班師退去。當時若使欽宗信從種師道師矣。惜朝廷?憸用事,李邦彥輩持講和之說,以圖偷安目前,正如寢於厝火積薪之上,火未及然,自謂之安;迨其勢燄熏灼,則無頭爛額而不可救矣。此二聖所以蒙塵於沙漠,九廟之所以淪辱腥羶者。蓋自靖康虜退之後,猶有宣和之遣風,君臣上下,專事?諛,惡聞忠訥,寇至而不罷郊祀,恐礙推恩;寇去而不告中外,恐妨恭謝;寇迫而不徹綵山,恐妨行樂。此宣和之覆轍可戒也。奈何斡離不退師之後,廟堂方爭立黨論,略無遠謀,不爭邊境之虛實,方爭立法之新舊;不辨軍實之強弱,而辨黨派之正邪。粘罕己陷太原,斡離不已據真定,朝廷猶集議棄三關地之便否,尚持論於可棄不可棄之間。金虜所以有「待汝家議論定時,我已渡河」之誚也。

十一月,斡離不已陷真定,復以康王來質為請。康王不忍以賊遺君父,毅然請行。欽宗為康王使斡離不軍,許割三鎮,命王雲為副。王雲張皇賊勢,動輒以彼強我弱為辭,迫脅親王,略無君臣之禮。道經磁、相二州,有宗正少卿宗澤劾奏王雲有辱使命,乞誅之。雲方欲辨明,而眾軍已交手殺之矣。宗澤力勸康王不可北去:「往時肅王已為奸臣所誤,大王可復誤耶?不如暫留,審視國計。」康王遂?宗澤之請,不果使北,將為潛歸之計。

且說斡離不自遣康王歸國後,心甚悔之。既聞康王再使,遣數騎倍道催行。康王單騎躲避,行路困乏,因憩於憩崔府廟,不覺困倦,依?砌假寐。少時,忽有人喝云:「速起上馬,追兵將至矣!」康王曰:「無馬奈何?」其人曰:「已備馬矣,幸大王疾速加鞭!」康王豁然環顧,果有疋馬立於傍。將身一跳上馬,一晝夜行七百餘里,但見馬僵立不進,下視之,則崔府君泥馬也。康王遂徒步行至一莊,覺為饑渴所逼,奔入一村莊,略求漿飲。有一老嫗出迎,延入莊中。老嫗逕出扉外,久而方返,因詣康王曰:「官人何來?願聞其略!」王曰:「吾為商於磁、相間,因為金兵?擄,以至於此。」嫗曰:「官人非商旅也,莫是宮中親王否?前數日有胡騎迫趕,適有四騎來追,問:『有康王由此過否?』吾已紿之曰:『已過此兩日矣,您追逐不及也。』追吏舉鞭擊其鞍道:『可惜,可惜!』遂已回去矣。大王且安心,容進酒飯。」康王問嫗姓氏,嫗但泣而不言。再三詰之,嫗曰:「妾之子李若水者,仕宋朝,已死於虜軍。吾兒得為忠臣,妾不恨矣。妾聞磁、相在邇,有宗澤留守在焉,食足兵強,天下事尚可為,幸不王勉之!」因出金銀數兩獻康王。王受之,相向而泣,別嫗而去。行一日,到磁州,宗澤謁,百姓遮道,留康王駐軍。

是時,元祐皇后居延福宮,張邦昌僣位。至是三十三日,群臣復請元祐皇后垂簾聽政。

閏十一月,康王至相州,朝廷方議畫河,遣聶昌往河東路,耿南仲往河北路,為割地使。聶昌侚虜至絳州,絳人殺之;南仲偕虜使王汭至衛州,?人殺王汭,南仲遂奔相州見康王。康王與耿南仲連銜揭榜,召兵勤王,人心思奮。康王一日謂幕屬曰:「吾夜來夢皇帝脫所?御袍賜吾,吾解衣而服所賜袍。此何祥也?」次日報京師有使命來,問之,乃武學生秦仔齎蠟詔,命康王為天下兵馬大元帥,江伯彥、宗澤副元帥,速領入?。康王捧詔嗚咽,軍民感動。十二月壬戌,大元帥開府。是時宗澤自磁州至,王齡自潞州至,梁揚祖自信德府至;張濬、王沂中皆已在麾下。

乙亥,侯章齎蠟書至,催發勤王兵。章言:「陛辭日,皇帝謂臣曰:『康王辟中書舍人從行,可令便宜草詔,盡起河北兵守臣,自將入援。』是夜,王命延禧草詔,曉頒諸郡。惟中山、慶源被圍不得達。元帥府五軍總一萬人,又遣使招劇賊楊青、常景等皆降順,又得萬餘人也。乙亥,康王離相州,使還馳報黃河未凍,眾軍相顧驚愕。康王密禱於天地河神,行及於河渡,報河冰已合。丙子,大元帥統兵渡河。壬午,副元帥宗澤部兵二千人自磁州來會,請康王進兵,直趨開德,解京師之圍。汪伯彥執講和之說,欲阻其行,澤領兵至東平,許之。戊子,宗澤軍出南門,進屯開德,揚聲言大元帥在中軍。

靖康二年,康王至濟州,除兵馬大元帥。宗澤乞進兵援京師。二月,次濟州元帥府。官軍及?盜來歸者,凡八萬人。元祐皇后降手詔迎康王,略曰:「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茲為天意,夫豈人謀。」是時曹勉自河北攛歸,以蠟書來進,乃徽宗皇帝御札。蓋是三月初三日,徽宗行幸虜營,視書九字於衣領上云:「便可即真,來救父母。押。」付宰相何?,召康王興兵,以圖恢復。曹勉得御札於河東,至五月末旬方達康王。康王閱書慟哭,哀不勝情。次日,宗澤百官勸進,謂:「南京乃祖宗受命之地,取四方運漕尤易。大王宜早正位號,即皇帝位,然後號召諸將,以圖恢復舊京,迎二聖車駕回宮。」康王辭拒再三,不得已從臣寮之請,以是年五月庚寅朔,即皇帝位於南京,改元建炎,大赦天下。詔云:「誤國害民如蔡京、童貫、王黼、朱勔、孟昌齡、李彥、梁師成、譚稙及其子孫,見流竄者,更不復?。」又詔云:「民貸常平錢,悉與蠲赦。青苗錢罷去。祖宗上供,自有常數,後緣歲增,不勝其弊,當裁損以舒民力。比來州縣受納租稅,務加概量,以規出剩,可令禁止。應臨難死節之臣,許其家自陳。應違法贓斂,與民間疾苦,許臣庶具陳。」辛卯,尊元祐皇后為元祐太后。

詔改宣仁皇后謗史,播告中外;止貶蔡確、蔡子,邢恕。冬十月,罷耿南仲。議者謂:「陛下欲進兵京城,為南仲父子所阻。」高宗曰:「南仲誤淵聖,天下共知,朕當欲手劍擊之。」命南仲安置南雄州。又論主和誤國之臣,如李邦彥、吳敏、蔡懋、李梲、宇文虛中、鄭望之、李鄴等,各竄嶺南軍州。

建炎二年,金虜陷河中府,守臣席益先去,權府郝休連力戰,死於虜。十二月,虜分三道入寇:粘罕自云中拔河南,斡離不攻山東,婁宿攻陝西。

六月,李綱入見。先是顏岐奏高宗曰:「邦昌金人所喜,宜增其禮;李綱金人所惡,宜置閒地。」綱既入見,奏曰:「外廷之議,命相於金人喜怒之間,更望審處。」高宗曰:「朕已告之,以朕之立,亦非金人所喜。」岐自是語塞。乃拜李綱為相,赴都堂治事。綱首上十議:一、議國事,二、議巡幸,議赦令,四、議僣逆,五、議偽命,六、議戰,七、議守,八、議本政,九、議久任,十、議修德。李綱又定中興規模,有先後之序,當修軍政,變土風,裕邦財,寬民力,改弊法,省冗費,誠號令,信賞罰,擇帥臣,監軍政。內事已修,然後興師。而所急者,當先理河北、河東。今河北惟失真定等四郡,河東惟失太原等六郡,其餘皆在;且推其土豪為首,多者數萬,少者數千,不早遣使慰諭,即為金人有矣;宜於河北置招撫,河東置經制,以宣德。有能保一郡者,寵以使名,如唐久藩鎮,則無北顧之憂矣。因檠張所為河北招撫;王奕為河東經制使,傅亮副之。

學士趙子崧言京城士人籍,又謂:「王時雍、徐秉哲、吳升、莫儔、范瓊、胡思、王紹、王及之、顏傅文、徐大均皆左右賣國,逼太上皇,取皇太子,污辱六宮,捕係宗室,盜竊禁中之物,公取嬪御,都城無小大指此十人為國賊。張邦昌未有反正之心,此十人者,皆日夕締交,密謀勸以久假。乞正典刑,以為萬世臣子之戒。」竄張邦昌潭州居住,尋賜死。論從偽罪,竄逐各有等差。七月,右正言鄧肅請竄張邦昌偽命之臣。潘良貴亦乞分三等定罪。高宗以鄧肅在城中,知其姓名,令具實來奏發。肅乃奏言:「叛臣之上者,其惡有五:一、自侍役而為執政者,王時雍、徐秉哲、吳升、莫儔、李回也;二、自庶官及宮觀而起為侍從者,胡思、朱宗之、周懿文、盧襄、李權、張定尹是也;三、撰勸進文與撰赦書者,顏傅文、王紹是也;四、事務者,金人已有立偽楚之語,朝士集議,恐不如禮,遂和結十友作事務官,講冊主之議;五、因邦昌更名者,何昌言、昌辰是也;已上定為叛臣之上,寘之嶺外。其次者,其惡有三:一曰諸執政侍從臺諫稱臣於偽楚及拜於庭下是也。執政則馮澥、曹輔;侍從已行遣矣,獨有李會尚為舍人;臺諫則洪昌、黎確及舉臺之臣是也。當日有為金人根括而被杖者四人,以病得免。二曰以庶官而升擢者,不可勝數,乞委留守司按籍考之,則無有遺者。三曰願為奉使者,黎確、李?、陳戩是也。已上定為叛臣之次,於遠小州軍編置?管。」

詔宗澤留守東京。李綱薦之也。先是虜使八人,以使偽楚為名,澤擒使者械繫之。宗澤抗疏請高宗還京。七月,詔取太廟神主赴行在,仍命移所拘虜使於別館。宗澤又上疏曰:「臣不意陛下再聽奸臣之語,浸漸望和,為退走計;遣官奉迎神主,棄河東北淮南陝右七路生靈如糞壤;又令遷虜使於別館。不知一二大臣於賊虜情款何其厚,而於國家吁謨何其薄也?」八月,元祐皇后發京師。都人始望車駕還內,及太后行,莫不垂淚。九月,累表請上還京。時宗澤募義士守京城,造決勝車二千餘乘,據形勢定二十四累壁於城外,駐兵數萬,結連兩河山水寨及陝西義士。乃表上曰:「臣比聞遠近之驚傳,謂主上有東南之巡幸,此誠王室安危之所繫,天下治亂之所關,增四海之疑心,置兩河於度外。」表上不報。宗澤又抗疏極言:「京師祖宗二百年基業,陛下奈何欲棄之以遺海陬一曰虜!」高宗付中書省議。汪伯彥、黃潛善相與乩笑,謂宗澤為狂。張瑴厲聲曰:「如宗澤忠義,若得數人,天下定矣!何畏乎金賊哉?」二人語塞。十一月,粘罕欲並力圖汴,知宗澤有措置大,略未可力圖,遂遁而去。十二月,虜再犯東京,宗澤敗之,虜果不得志而遁。宗澤遣判官奉表請高宗還京,且曰:「神京者,太祖、太宗一統之本根,願以二百基業為念!」高宗下詔擇日還京。

建炎三年,宗澤招撫河南?盜,又募義士合百餘萬,糧可支半歲之食。澤上二十餘疏請高宗還京,又上疏欲合諸將渡河。汪伯彥、黃潛善立主遷幸東南之議,忌宗澤成功,屢沮撓之。澤因憂鬱成病。十月,宗澤疽發背死,臨終無一語及家事,但連呼「過河」者三。又厲聲高吟曰:「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遺表猶贊高宗還京。以杜充為東京留守。充反宗澤所為,由是兩河豪傑皆不為用,城下兵往往去為盜賊。王倫使虜,與傳雱俱在粘罕軍前,為其所留。

建炎三年五月,洪皓充通問使,高宗遺粘罕書,願比藩臣。七月,胡寅請絕和議,乃上疏曰:「臣聞和之所以可講者,謂內地用兵,勢力相敵,可也;非強弱盛衰不相侔,所能成也。以使命之弊,為養兵之費,此乃晉惠公徵繕立圉之策,漢高祖迎太公、呂后之謀也。以今觀之,彼強我弱,勢力不侔,若納賂,則孰富於京室?納質,則孰重於二帝?飾子女,則孰多中原佳麗?遣大臣,則孰加異意之宰執?以此議和,徒墮虜計中,而為其所紿也。為今之計,莫若罷絕和議,一意自治,命將治兵,裕財足食,以圖恢復,庶不虛老歲月,為虜所餌也。」胡寅疏入,呂順浩惡其切直,罷之。

高宗因宗澤累表還京之請,至是時李綱入相,月餘,邊防軍政已累就緒,高宗下詔修京城,乃曰:「朕欲統督六軍,以撫京師及河東北路。已迎奉隆佑太后,油遣六宮及?士家屬,置之東南。朕與群臣獨留中原。可繕修都城,擇日還京。故茲詔示,想宜知悉。」

高宗雖下詔修京城,而還京之意終未決,車駕行幸未有定向。李綱諫曰:「今六飛縱未入關,當適鄧、襄,以示不忘中原之意。近聞一二執政,勸陛下遷幸東南,果爾,則中原非我有矣!」高宗曰:「但奉六宮往東南爾,朕當與卿留中原。」綱拜賀。故降前詔。汪伯彥、黃潛善從容言於上曰:「上皇之子三十人,今所在者惟聖體耳,可不為避狄計?萬一京師不守,則大事去矣!陛下試熟思之!」高宗又降手詔,謂京師今未可往,當幸東南為避狄計。李綱力爭,以為不可幸東南,請駐鄧、襄。乃詔修鄧州城。舍人劉王▉巠亦抗疏言:「當今之要,在審事機愛日力為急務。南陽密邇中原,易以號召四方;又有長江天險,可以固守。」士大夫多附其議。九月,諜報金虜犯河陽,迫近東京。乃下詔幸淮甸。?汪伯彥、黃潛善之請也。

建炎二年春正月,高宗幸揚州。虜陷徐州,守臣王復?虜不屈。粘罕聞韓世忠守淮陽,乃分兵萬人趨揚州,自以大兵近世忠。世忠不能敵,遂陷淮陽。劉光世領軍迎敵,未至淮而軍潰。是時朝廷所用汪伯彥、黃潛善初無遠略,東京委之御史,南京委之留臺,泗州委之郡守,所報皆道聽途說之言。虜諜知朝廷不戒,詐稱李成黨以款我師。張濬率同列為執政言虜勢猖獗,盍為之備。汪、黃二人笑而不答。當時天長軍報金虜已至,高宗大驚,乃躬環甲冑,上馬南巡。汪伯彥、黃潛善二相方會食中書堂,或告以虜至,二相以「不足慮」答之。堂吏呼曰:「駕行矣!」二相且驚愕,戎服鞭馬以逐,與軍民爭門而出,死者不可勝數。大理寺黃鍔至京口,軍人以為潛善,?之曰:「誤國誤民,皆汝之罪!」黃鍔方與辨其非是,而首已斷矣。季陵取九廟神主奉之,及出門,甲騎塞路,行數里,回望揚州城,煙燄漲天矣。後人有詩一首,詩曰:

門外飛塵諜未歸,安危大計類兒嬉。
君王馬上呼船渡,丞相堂中食未知。

是時呂頤浩、張濬聯馬追及高宗於瓜州,得小船乘之以渡江。二月,至杭州,以州治為行宮。四月,高宗如建康府。時張濬與呂頤浩建議幸武昌,為趨陝之計。右諫議膝康、中丞張守力持不可,且曰:「今日根本也。」張濬西行之議遂寢。閏月,詔議駐蹕地。始張濬建武昌之議,欲與秦、州首尾相應,呂頤浩是之。濬行未幾,江、浙士大夫動搖,頤浩遂廢初議,以十五封進入,大率言岳鄂道遠,饋餉艱難;又慮上駕一動,江北?盜乘虛過江,則東南非我有矣。高宗離建康,幸浙西,詔改杭州為臨安府,先令奉太廟藝祖以下九廟神御如臨安。七月,命杜充留守建康。十一月,虜犯彩石渡,遂趨馬家渡濟江,陷建康。杜充、李梲叛降之;惟通判楊邦義獨不降,刺血書其衣裾曰:「寧作趙氏鬼,不作他邦臣!」十二月,高宗自明州航海。虜陷杭州,兀朮過獨松嶺曰:「南朝可謂無人矣!若以羸兵數百人守獨松,吾怎能遽渡哉?」張濬與虜戰於明州,大捷。

建炎三年正月,兀朮再犯明州,與張濬戰數合,張恐兀朮增益生兵,是夜遁去。虜屠明州,一城受禍最慘。三月,虜過吳縣,統制陳思恭用舟師邀擊於太湖,幾乎生獲兀朮。四月,韓世忠邀虜於鎮江,世忠下令謂諸將曰:「是間形勢,無如金山龍王廟者,虜必登此,覘我軍虛實。」伏兵邀擊,戰數合,詐敗,兀朮輕兵來追,伏兵四起,幾擒兀朮。再戰數十合,虜累戰輒敗,不能得濟,願還所掠人民,益以名馬假道。世忠不從,預先命鐵匠冶鐵為長綆,貫以大釣,每錘一綆,則曳一舟,兀朮竟不得渡。世忠出陣與兀朮道:「但迎還兩宮,復還疆土,歸報明主,足相合也。」兀朮鑿大渠,三十餘里,上接江口,在世忠之上。世忠尾結之。虜終不得濟,乃募所以破舟師之策者。有賊臣告虜於舟中載土以平板鋪之,俟風息則出江,有風則勿出,海舟無風,不可動也。以火箭射蓬蒻,可不攻而自破。兀朮用其策,世忠棄舟奔還鎮江。金虜犯江西者,自荊門北歸,牛?邀大破之,兀朮屯六合,棄其輜重宵遁。岳飛時為淮南統制,以所部兵邀擊,兀朮大敗,兀朮僅與數騎遁去。自張濬明州一捷之後,有太湖之捷,金山之捷,岳飛靜安之捷,牛?安豐之捷,吳玠和尚原之捷,殺金平之捷,彩石之捷,十三戰功。自是中國之兵勢復張矣。

紹與初,賊臣秦檜依撻辣入寇,用檜為參謀,挈家泛小舟抵漣水軍,自言殺虜人之監己者。然全家同舟,婢僕亦如故,朝士多疑之;惟范宗尹、李回與檜厚善,力薦其忠。及引對,檜言:「如欲天下無事,須南自南,北自北,則無事矣。」高宗曰:「如此,則朕亦北人,將安歸乎?」明年二月,用奏檜參政。自此則復倡和議,以沮諸將恢復中原之氣。遂定都臨安府。一時士大夫甘心講和,酣絭於湖山歌舞之娛,而忘父兄不共戴天之仇矣。

世之儒者,謂高宗失恢復中原之機會者有二焉:建炎之禍,失其機者,潛善、伯彥偷安於目前誤之也;紹與之後,失其機者,秦檜為虜用間誤之也。失此二機,而中原之境土未復,君父之大仇未報,國家之大恥不能雪。此忠臣義士之所以扼腕,恨不食賊臣之肉而寢其皮也歟!故劉后村有詠史詩一首云:

炎紹諸賢慮未精,今追遺恨尚難平。
區區王謝營南渡,草草江淮議北征。
往日中丞甘結好,暮年都督始知兵。
可憐白髮宗留守,力請鑾輿幸舊京!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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