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齋集/卷五

容齋集
卷五
作者：李荇
1586年

謫居錄_{弘治甲子夏四月。謫忠州以後作。}

竹山路上遇雨

旱久三農病。朝來白雨紛。丁寧催遠客。容易襲微醺。已作豐穰像。休言跋涉勤。那堪雙病眼。送斷北歸雲。

無極驛卒。語余曰。前五日。又有一年少官。謫赴南裔。細認之。乃吾仲說也。感歎之。作辭不隱情。時四月十一日也。_三首。

聞說東萊縣。茫茫是一陬。蜒煙籠地墊。鯨海蹴天浮。身豈周南滯。名歸國士優。孤雲今已遠。白璧莫輕投。〈東萊。有海雲臺。崔致遠所遊處。〉

我繫北扉夕。君先南竄時。乖離不重見。喪亂偶如期。無愧三生志。還嗟五日遲。心知是死別。黽勉莫相思。

遽作分離苦。終無歲月期。百年均落魄。一路又差池。行色郵人惜。心懷天日知。平生固窮學。更請自今玆。

入忠州

已入忠州地。吾行亦不遲。平生有何負。今日至於斯。瘡血衣渾赭。腸雷橐又垂。妻孥且撥棄。終未報親慈。

絶糧

逐客今餬口。還聞米價增。於人誰倚賴。撫己自哀矜。家遠書難達。天高叫不應。莫言從者病。尼父亦嘗曾。

記意

百年人事豈非天。寂寞虛爲時俗憐。向日有懷期補國。只今方恨未歸田。白頭知我唯黃卷。長路隨身闕一錢。堂上侏儒誰更數。倚雲常望首陽巓。

旱

一旱連春夏。民生眞可哀。新耕不入土。古井欲揚埃。天意茫難測。神功劃易該。終須奮頭角。此物豈凡才。

霜

今月是陽月。凄然還似秋。霜繁驚殺草。旱甚悶無牟。敗絮眠難定。靑燈夜已遒。一寒吾敢怨。却恐歲功休。

日暮

今日亦云暮。客愁還自生。田園空夢到。軒紱已心輕。咄咄寧書字。區區匪徇名。餘齡儻未晩。北海問逢萌。

不寐

通昔不能寐。羈愁無奈繁。流年生髀肉。長策窘盤飧。祝網時難遇。懷沙事已冤。鷄聲推枕起。激烈爲誰論。

此身

此身於宇宙。江海一鳧鷖。萬里非無路。長風亦可擠。低廻還鎩翮。泯默且窮棲。却憶平生侶。茫茫雲日迷。

謝村嫗

平生性嗜酒。杯杓未嘗離。豈知有憔悴。亦無糟與醨。日日抱獨醒。吟作寒蟲悲。旁舍頗哀憐。幸不生猜疑。叩門三老嫗。兒女各有持。問客何自苦。尙耽文字爲。莫如飮醇酒。酒中無瑕疵。山茹旣嘉美。村釀乃新釃。爭前強之醉。到手不敢辭。往時三閭公。皦皦以自欺。泯默宇宙內。高義誰復知。寧甘腐腸死。不草漁父詞。快意傾數甁。醉謔雜侏𠌯。老嫗互耳語。視我顏色怡。將去又贈言。善保軀不貲。得以失爲梯。禍亦福之資。請客少安之。天命固有時。再拜謝老嫗。乃言眞可師。聊因一日事。掇拾成吾詩。

憂來

憂來頻擧酒。酒亦未忘憂。落日望鄕淚。荒年爲客謀。衰毛幾莖白。壯節一時休。且倚南窓睡。聊成汗漫遊。

有懷_二首

明月渾如晝。愁人政不眠。却知千里共。長使寸心懸。尋興須新釀。披懷有古篇。向來湖海約。今日只相憐。

故人今在海雲邊。欲寄音書無雁傳。身外虛名猶土梗。酒中眞興亦神仙。平生但說田囿去。老死應爲溝壑捐。得失何關吾輩事。夢隨魚鳥自翛然。

楓瓢

楓樹生彼空山陬。朽老不記春與秋。柯葉久已盡。索然生意休。但有枯死根。歲晩磊隗山中留。山靈有眼不得惜。畢竟枉作樵夫偸。才與不才共不免。雄辯更莫推莊周。投身爨下鳴何悲。好事悶之偶見收。斲爲酒瓢容半升。形製自與椰子侔。兩旁有物雕刻巧。俯而取飮非猿猴。問誰爲餉容齋公。重之無異千金投。容齋疏散世莫容。汝獨於此無疵尤。謫居雖寂寞。斗米亦可謀。瓮中渾沌酒。此名之設由吾儔。〈淳夫喜濁酒。名日渾沌酒。〉一日復一夜。從汝以優游。至死吾無求。

喜雨

夢罷有新喜。雨聲連夜分。無勞望雲漢。相戒事耕耘。嘉穀初生氣。妖祲已解紛。呼兒具濁酒。庶用送餘曛。

述懷

久知當不免。今日了無尤。終古多如此。浮生孰自由。新詩猶舊態。白酒更靑眸。擬控沖天鶴。還隨沒海鷗。

月下有懷

雨罷月如晝。〈仲說遊蠶頭詩句也〉却思蠶嶺人。把杯飜不樂。抱被更誰親。已負歸來約。俱爲寂寞身。平生知己淚。此夜各霑巾。

松簷

僦屋得數間。柴戶未曾開。夏陽之所暴。甚於炎火煨。此日不可過。更奈三庚催。南山有長松。落落干雲雷。凌晨飯我僕。持斧伐其枚。似聞菜色者。魚貫登崔嵬。赤皮剝旣盡。白骨立皚皚。病葉半黃翠。中心索已灰。是尙可以縱。生者愼莫摧。〈年飢。民剝松皮以食。盡白立。〉天公於萬物。愛遇均嬰孩。固知歲寒節。亦必由栽培。凶年與酷暑。在爾互作災。有形自難免。豈論才不才。結架竝西簷。柯條相排捼。淸陰一席許。新興生徂徠。永謝內熱子。快哉聊徘徊。

種菊

鬱鬱終南山。其下是我屋。方春闢寸土。手種數竿竹。此君今健否。南山尙在目。寂寞國原城。謫居依空谷。細雨不破塊。黎壤頗宜菊。籬根蔓惡草。翦除汗僮僕。栽培八九株。滿意聞香馥。終非我故鄕。三歎立於獨。

五日

五日菖蒲酒。中原放逐臣。園蔬嘗異味。村叟對嘉賓。寂寞非吾土。飄零託此身。陶然成一醉。爲謝獨醒人。

理蔬

蕪菁花已過。得雨萵苣肥。靑靑泥中芹。出水亦芬菲。種瓜滿東畦。引蔓無所歸。左右多惡木。愼莫相因依。

喜雨

天氣久炎蒸。人言是雨徵。嗷嗷方控訴。默默果哀矜。號召風雷壯。驅除宇宙澄。歸心禁不得。何日理溝塍。

感懷

客心元寸寸。更奈日煎熬。風雨荒三徑。春秋迫二毛。避人深閉閤。隨俗強餔糟。却恐離騷錄。他時記我曹。

卽事

日長鳥聲樂。雨餘山氣佳。却掃對黃卷。尙見古人懷。前溪有蛟龍。後嶺多虎豺。愼哉且莫出。微涼生小齋。

謝李生_珪遺魚

昔作中原客。今謫中原居。但飮達川水。〈騎牛子。能辨水味。以達川水。爲第一。〉不食達川魚。李生舊識面。憐我長餐蔬。蔬餐或不供。咄咄盤中虛。日暮走小僕。火急扣吾廬。貫柳三十輩。頭尾皆相於。川水多深淵。潛泳亦有餘。哀哉竟坐口。𫙺𫙺隨豫且。雲雷咫尺頃。回首失吹噓。非無君子心。此腹乃負余。更約待夜月。把網沿前渠。

新晴

荒村連日雨。今夕卜新晴。排闥微涼入。窺墻缺月生。臨流羨魚樂。失跡負鷗盟。安得輕舟去。滄江一夜程。

覽物有感

庭杏欲黃熟。舍桃紅滿枝。方知父母意。我亦念吾兒。

食新

後午今三日。嘗新愧旅人。老蔥刲玉卯。小鯉截金鱗。一飽方知足。孤囚久耐貧。他年親耒耜。隨意養吾眞。

投壺

投壺復投壺。寂寞我與吾。不必酒如澠。安用玉女俱。赫赫太守府。日日酣歌呼。何知有憔悴。獨披投壺圖。

五月十日。乃太宗大王忌辰。是日雨。俗號太宗齋雨。

玄聖儀刑遠。群生戴慕深。相傳忌日雨。未盡澤民心。又作豐年象。如聞解慍音。鼎湖攀不及。回首五雲沈。

鷄柵

客居窘朝夕。糲飯常不羹。觳觫三鷄雛。厚餉拜吾兄。〈蔚宗兄所遺〉廚子左右視。揚刃請割烹。殺之爾誠忍。惻隱仁者情。解縛置堂下。呀呀尙哀聲。其二小如拳。雌雄未可名。其一稍長大。赤幘頗崢嶸。但傷左翮折。見人每虛驚。不難恣汝輩。啄食蟲蟻幷。我免供給費。汝亦王生生。東家靑鵲貓。暴怒鳴甚獰。嗟汝爪距弱。安敢與枝撑。庭除數尺地。小柵易經營。收汝日固護。養汝稻與秔。我非太早計。風雨待先鳴。

日長怨

歡娛惜日短。窮苦怨日永。日行有定度。人意自異境。運化不暫停。寒暑變俄頃。縱玆晝刻減。更復添夜景。此日尙難過。長夜奈耿耿。萬物稟天性。無不守安靜。汝獨何爲哉。每使憂心怲。少年尙名節。役役以騖騁。世路百八盤。十步九坑穽。覆轍看在前。後車更徼倖。宴安實腊毒。禍患乃深警。名已簡策汚。跡與魑魅屛。高堂髮俱素。白雲廢定省。交遊散秋葉。萬里阻湖嶺。撫劍視靑天。五內戰炎冷。往者六印佩。亦自懷二頃。況今賤且貧。日夜獨延頸。

記悔

平生失計漫爲儒。悔不早作農家夫。弊廬足以容吾軀。薄田足以供官租。山有藜藿澤有菰。有口不愁生蜘蛛。〈用俗語〉百年如此眞良圖。世間萬事非所虞。達官厚祿奉爾娛。榮幸自與憂患俱。往不可悔歲月徂。仰天一哭雙眼枯。

醉後

畏人嫌我醉。不醉亦何爲。有月箔長掛。無風襟屢披。蟲鳴如或使。木影偶成奇。懷抱終難遣。新吟盡苦詞。

遠憶

遠憶兩兒子。眉目各淸揚。小者未離乳。大者不勝裳。汝今在母抱。我懷尙難忘。爺孃念我心。迫切安可當。

久雨

霪雨久不止。其如萬物何。天時昏晝錯。地理谷陵訛。厭見魚生釜。驚聞麥化蛾。唯餘浮海志。抱膝一長歌。

流頭日。謝伯謙携酒見餉。

今日流頭節。寥寥獨閉門。故人乘晩雨。白酒慰羈魂。殷野農謳發。中天官樂喧。何須問生理。一醉任乾坤。

南遷錄_{乙丑春正月。遷咸安以後作。}

甲子除夕。書宜寧家壁上。僕自仲說不幸後。不復作詩語。是夕。始把筆一吟。時方赴咸安。_二首。

久被儒名誤。多慙大雅詩。寬爲魑魅禦。尙賴聖明慈。故國見無日。浮生行有涯。妻孥莫相憫。人事自如斯。

客中元少睡。今夕更何如。回首身逾遠。偸生歲又除。寧從漂母食。莫望故人書。喜氣看牛斗。新年返舊居。

感懷_二首

京國關山阻。春風花草香。有身投虺蜴。無夢到池塘。今日如前日。他鄕是故鄕。憑誰問生事。天地浩茫茫。

未信生爲樂。那知歲已新。連年數間破。倂日一升陳。抱屈應吾道。謀身喪我眞。長懷首陽士。高義邈難親。

雪

閉戶不知雪。壓簷微有聲。剩欺梅蕊白。更助月華淸。已矣乘舟興。那堪覽物情。從前未高臥。端爲謝袁生。

有懷

百歲未云半。相知餘幾人。文章秪自累。天地豈能仁。寂寂山川暝。茫茫草樹春。平生湖海志。老去但逡巡。

上元

早起先烏鵲。遺談聽老翁。天陰恐妨穀。酒冷爲治聾。物候隨時異。民風到處同。勤渠問今歲。夜月欲生東。

梅枝

南方春氣早。正月土膚柔。爲種三竿碧。應添一徑幽。寧聞鳳鳥至。寬作歲寒謀。舒嘯東窓下。還思王子猷。

大風

飛廉長餘惡。春後逾顚狂。山嶽無時撼。沙塵盡晝黃。靈烏空自噪。侯雁豈能翔。未暇憂茅屋。頻煩問大陽。

夢士華

夜夢君在傍。夢覺道路長。回首西飛雲。欲濟川無梁。春風吹草木。日日自芬芳。終誰問憔悴。憔悴各相望。

寄內子及兩兒

平時輕歲月。孰知離別傷。歸路八百里。天網隘而妨。一月三十日。一日尙誰忘。鳥鳴求其偶。蟲蟻亦相將。咄咄但自弔。我生胡不臧。兩兒今健否。念之割我腸。豈不欲其學。甚懼如翁狂。翁狂不自食。家口累爺孃。白雲杳萬里。此行豈有方。望爾筋骨成。卒歲攻農桑。晨昏奉爾母。庶免饑凍殃。他時果若斯。乃翁甘遐荒。

自詠

爲國區區罪有餘。一身狼狽與籧篨。百年未半艱虞極。千里初來鬢髮疏。獨夜不眠披敗絮。故人相望闕新書。東風日日吹枯槁。洗眼何時看舊廬。

卽事

病怯春寒峭。愁添夜月荒。竹殘猶抱節。梅瘦自含香。白首吟逾苦。枯腸醉不妨。長空無雁過。毋嶽夢蒼蒼。〈親舍。在毋嶽下。〉

山火

入夜陰風競。前峯暴火延。流光疑襲月。高焰欲薰天。玉爍珠應泣。松焦柏亦憐。秪堪饒蔓草。生長又芊芊。

自慰

太傅鵩鳥賦。三閭漁父詞。昔賢猶不免。今我獨奚疑。前席雖云晩。行吟莫自悲。堂堂漢家業。不肯少微虧。

春陰

萬里輕陰天宇低。東風料峭日光迷。閉門孤客昏昏睡。隔樹幽禽得得啼。南國秪應添毒瘴。九霄誰爲掃重霓。野蹊若草平如翦。且待淸明一試藜。

好雨知時節

好雨知時節。田功不可遲。溪聲通故埭。草色際空陂。北叟披蓑立。西隣荷鍤隨。喧喧多喜語。一飽豈無期。

晴

夢餘聽語鳥。門戶已天晴。垂柳前村暗。斜暉遠岫明。還思三畝宅。欲伴老農耕。坐待金鷄晩。悠悠白髮生。

禿筆

平生知我寡。四海一毛公。作伴來荒裔。相須慰阨窮。免冠驚已老。挫銳得新功。擬續中山譜。吾衰語未工。

偶作

孤臣追舊恩。獨泣省前過。命甚螻蟻微。罪積山嶽大。禦魅久離群。負薪初忍餓。素書闕一字。短髮白幾箇。春物撩詩興。晝陰添睡課。百年與願乖。萬事於吾奈。玉剛故自碎。劍銳寧防挫。折臂可爲毉。失馬或逢賀。空悲南冠囚。朗吟楚辭些。隔屋有啼禽。盡日似相和。

醉後長吟。謝主翁。

老翁知我夜無睡。爲挈村醪勸我醉。村醪甚薄意甚厚。脫巾解帶聊揚觶。中庭明月不開戶。四壁靑燈照憔悴。冬菹甘酸飽下筋。未信豪門有臠胾。醉後忘機雜諧笑。野話山談皆可記。問翁閱歲七十餘。曾見窮厄今日比。朋舊反眼若將浼。獨此相親了翁意。春宵欲半春寒重。興酣更作象馬戲。得失紛紛頃刻內。百年人事還一喟。明朝酒醒恐茫然。七字長吟拜翁賜。

記事

朝聞老翁啼。暮聽老嫗哭。啼哭一何苦。惻憫額爲顣。生男不如女。生女不如獨。丁男盡徭役。結束賣牛犢。室中有少女。朝夕具饘粥。梨園弟子多。選纂至白屋。四壁杼袖空。何以備新服。督促勿稽留。惡使恣鞭扑。去者當日遠。存者誰撫育。拊膺呼蒼天。死亡今在目。

春夜

春夜凄凄不肯朝。故鄕迢遞客魂銷。少年仕宦仍多難。白首文章是久要。無睡更知添病瘦。有懷聊欲學逍遙。偶然推枕鷄聲喜。窓月依依照寂寥。

感懷

昨夜月光滿。今夜月光缺。天道尙乃爾。人事安足說。月缺行且盈。人窮情不別。紛紛輕薄兒。朝暮有泠熱。

雨

小雨止還作。東風吹更微。杏花寒食近。鼓角獵徒歸。徑草遠逾碧。林禽濕不飛。客間頭易白。宴坐欲忘機。

種菊

往日東籬邊。已種數竿竹。今日東籬邊。又種數株菊。猗猗雪下靑。粲粲霜後馥。異類亦同調。相近未爲瀆。此老縱憔悴。胸中亦不俗。爾汝作三益。歲寒慰孤獨。

捫蝨

捫蝨負朝日。晴簷鳥語酣。吾生異王猛。世務莫須談。

讀老子

老氏尙玄學。立言誠匪佗。旣知玄可尙。何用五千多。

愁悶

客廚數糲米。春羹釋老薺。飢腸慣日永。囊橐久見底。旣往不可悔。未來思少濟。浩歌向蒼天。愁悶何時洗。

獨酌有感

薄酒時多酌。剛腸日九廻。道爲當世棄。迹或後人哀。歸興生芳草。春愁付落梅。百年湖海願。莫受二毛催。

斑竹枝

歲晩風霜獨自持。斑斕尙認淚痕滋。百年堪作顚危用。一日寧無變化期。勁直不慙君子操。圓通眞是道人師。往時有語吾能記。爲爾孤吟白髮垂。〈前時。淳夫嘗以烏竹杖各一枚。乞士華，仲說及僕。僕作詩謝之。有欲把吾詩傳兩友。此身林下得追隨之句。今尙記其語。悲不自禁。因及之。〉

走筆。追記二月二十六日事。

門戶靑春忽過半。睡覺偶聞幽禽喚。杏花欲衰桃花爛。今者不出時節換。宜春內家鼎津畔。淸曉走謁日未旰。親舊哀我窘流竄。薄酒相牽飮無算。醉後放意跨款段。信步徐徐莫須按。不虞狂駭若輕彈。兩眼但覺朱碧亂。投身況値沙石攢。面上淋漓血如灌。僕夫喪氣路人惋。我獨恬然略無憚。一身辛苦備諸難。兩載漂浮亦云逭。白首寂寂少儔伴。萬里鬱鬱爲馽絆。人生到此不足玩。今日縱死何所歎。歸來又謝主翁喭。滿尊濁醪還一餐。

種石榴

佳樹生西域。何年落海東。直知多故賤。無賴老成叢。偶被騷人賞。寧將凡卉同。栽培近竹徑。物理有窮通。

三日書懷

今日三月三。天氣豈不好。無食對佳節。少睡起還早。舍後紅杏花。昨雨便如掃。晩桃開又繁。叵耐東風惱。故國定何如。思歸踏芳草。芳草自芊眠。客鬢奈華皓。往時方外遊。滿月臺前道。迹在人則亡。秪使中心擣。百年更餘幾。一春行且老。欲哭亦不可。泯默向窮昊。

食蕨

三月且三日。晨羹山蕨肥。本無肉食相。但憶田園歸。一飽雖非分。他時恐漸稀。人生足窮餓。不獨首陽薇。

落花歎。走筆。

庭前小桃樹。昨日何紛披。今朝忽衰謝。萬片隨風吹。明日已可料。綠葉空葳蕤。幽人惜春色。但悲花易衰。豈解渠且老。滿鬢生白絲。花衰當復開。白絲難更緇。今年歎花落。來歲又如之。物情互榮悴。此生寧久持。久生秪自苦。一死良亦宜。唯願未死前。莫忘金屈巵。

自遣醉中作

一日復一日。未見愁眉披。平生世上計。何異劍首炊。天氣漸暄暖。草木爭芳蕤。我獨不如彼。憔悴空老衰。物性有遷奪。古人悲染絲。誰知崑岡玉。可折不可緇。宇宙但恢恢。此身茫所之。顚沛亦無傷。堅白以自持。窮達豈關命。古今誠異宜。咄咄莫足道。微蝨生酒巵。

螺杯

茫茫東海大。未見有津涯。嗟爾於其中。潛泳自得宜。鯨鼇之與處。外患非所疑。風波忽漂蕩。播棄沙水湄。咫尺不能致。螻蟻可制之。漁父見且怪。赤手如拾遺。刳腸登鼎俎。老甲空崛奇。琢磨出光彩。炫燿驚童兒。斲爲酒器用。下視琉璃卑。何不供王侯。獨與騷人隨。騷人異屈子。顦悴猶啜醨。豈無老木瓢。足代金屈巵。此亦余所愛。未可相姸媸。翻思天下理。有用乃大疵。魚爛以肉味。虎死由毛皮。汝身二美備。能不逢割劙。我慕莊周言。欲作塗中龜。艱難萬里遷。誰使今至斯。平生湖海游。其人不可追。相從唯此物。每見淚先滋。雨餘野花落。日暮山鳥悲。細故盡脫略。一醉聊俛眉。

上巳二絶

平生輕了蘭亭記。今日方知最可傷。人世終歸一俛仰。得時行樂要須忙。

行樂如今不到吾。異鄕風物豈堪娛。一觴一詠思前輩。無食無家作老奴。

偶見介蟲在壁間。以手揮之。忽踣。良久乃活。感而有作。

汝翼可高飛。汝足可遠走。低徊窓壁閒。取此乃非偶。貴生彼何殊。惻憫爲之久。禍患要經涉。我於爾無負。

鳴蛙

雨霽陂水滿。蝦蟆縱跳梁。皤腹睅其目。厥聲何堂堂。意氣千乘軾。鼓吹兩部當。或濁若瓦革。或淸如絲篁。或無首無尾。或若有若亡。或如喜相語。或如怒爭強。噭噭不能已。一機誰主張。宇宙囿萬類。大小難比方。乘時競自多。運去漠然藏。楊墨語仁義。李杜工文章。懷沙赴湘流。采薇餓首陽。至人視此輩。丸牛一毫芒。吾聞至人道。合喙鳴甚長。何爲且膠擾。與彼相顚狂。

有鼠日夜唐突。設機獲而殺之。

我飢無食。汝耗我糧。我寒無衣。汝穿我裳。天地胡不仁。產此惡物爲人殃。白晝橫行示便黠。縱有貓兒安敢當。我實疾之甚。汝罪一死亦莫償。刳腸碎腦不旋踵。誰復按具如張湯。嗚呼未能殲汝類。撫劍起坐涕淋浪。

夜雨

蕭蕭連夜雨。寂寂百年心。雲外鴻鳴濕。窓邊月影沈。命窮唯自笑。事往已難尋。不耐顚毛減。猶須作苦吟。

卽事

竹徑欲抽筍。菊畦初弄陰。黃花幾時采。勁節已堪欽。俗物迹便掃。兩美終盍簪。搰搰抱甕灌。我本無機心。

暮春

細雨聲中春已歸。白頭無賴怨芳菲。數經憂患心何有。妄喜才名道固非。柴戶常關人迹絶。故鄕回首雁音稀。荒村濁酒猶堪醉。萬事悠悠一笑揮。

暮懷

鼓角郊原暮。空村煙火微。安巢林鵲靜。行雨嶺雲歸。久客靑春盡。窮途萬事違。無端生白髮。長作掩荊扉。

李守訒訒之。與余同謫忠州。今又移巨濟島。路經咸安。詩以別之。

謫在中原日。艱虞各自煎。萍蓬身不定。糾纆理茫然。我作蠻鄕隷。君從海島遷。相逢無斗酒。臨別淚如泉。

風雨連日。有感而作。

一雨連旬日。陰風亦不休。漏床思夏屋。發篋索冬裘。南畝河魚上。東門海鳥憂。前溪今幾尺。作意欲乘桴。

苦雨

客裏逢霪雨。蠻天四月涼。濕薪僮僕泣。滑路馬牛僵。匡坐貧原憲。哀歌病子桑。人生有如此。不必問蒼蒼。

題宜寧家壁上_五首

爲問田翁樂。平生我不如。初無三畝宅。謬讀五車書。漲麥南風小。黃梅小雨餘。北窓高枕臥。始悟此身虛。

悔身嗟已晩。雙鬢白紛如。地墊饒炎瘴。天長闕素書。浮生終到此。來日恐無餘。獨夜何曾睡。開窓月色虛。

夙昔參聞道。艱難亦晏如。石腸猶着酒。花眼怯看書。老死眞無憾。寬恩已有餘。升沈百年事。一一付空虛。

未信乾坤大。吾今茫所如。雖慙鹿門隱。肯遺子公書。唯酒難輕絶。之名乃賸餘。平生文字癖。不是爲浮虛。

百年今未半。憂患莫吾如。身已隨廝養。心猶長簡書。有生空自苦。知足敢求餘。倚壁聊成夢。浮遊出太虛。

讀離騷

早起有忙事。焚香讀楚辭。文章變風亞。忠義後人悲。歲月莫吾與。椒蘭從俗移。重華難再遌。湘水但淸漪。

有說打魚之樂。感而賦之。

十載風塵爲簡書。異鄕流落亦籧篨。何時身逐沙鷗去。明月孤舟看打魚。

寓興

漠然人事久忘機。只有春愁未解圍。文字寧無一日長。功名已覺十年非。飢腸叵耐行吟苦。病眼何曾衰淚晞。獨立摩挲竹筇杖。餘生不負釣魚磯。

夏夜不知短_{楚辭。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歲。}

夏夜不知短。還思秋月涼。歸來無一夢。憔悴有新章。林雨流螢濕。山風鼓角長。美人難更見。回首意茫茫。

哭盧君房_{名友良。長妹壻也。守喪于咸陽。病卒。}

天道今如此。吾公又至斯。身方魑魅禦。義愧鶺鴒詩。慟哭靑山迥。哀歌白日遲。餘生恐無望。誰爲撫孤嫠。

天嶺通巴谷。相望百里餘。公方倚廬日。我是落南初。各有艱難態。猶嗟音信疏。居然生死隔。白首淚霑裾。

夙昔有才譽。人推先輩風。文章未時用。貧病是天窮。愚魯初垂橐。高明爲擊蒙。平生欠一死。憔悴已成翁。

離騷後跋

世之論者云。屈原不宜死。至以爲暴顯君過。余謂原之死盡矣。昔申胥諫夫差。夫差卒殺胥。而夫差之惡。萬世不可掩。世不以此過申胥者。顧胥不自殺耳。使胥而自殺。則夫差亦不爲已甚者。夫人臣以直道事君。其君非堯舜之明。而又有讒人在其側。終不至於殺之則不止也。嗚呼。襄王闇矣。讒口棘矣。原也自懷王時。已不爲所容。而棄逐遷徙。猶不能屈心從俗。則顧其勢不可但已。所以徘徊流湘之間。隱忍而不決者。亦庶幾其君之少悟也。讒口之少弭也而卒不可望。則寧我自取。無以重君惡。嗚呼。原也豈樂其死者也。觀其言曰。寧溘死而流亡兮。恐禍患之有再。其志可哀也。嗚呼。若原也者。眞可謂愛君之篤者矣。先儒之論。未有及此者。誠以親涉世患。未有如原之深也。涉世患如原也者。方可知原之志爾。

五日書事

南國卑湫地。平時放逐臣。忽逢端午節。不是獨醒人。臨水開新釀。中盤鱠細鱗。醉懷從傲兀。左右是親賓。

十三日晝夢

日永廢書眠。偶逢遺世仙。其人所棲宅。石窟臨淸淵。淸淵不見底。石窟不知年。浮游出宇宙。視世猶蛻蟬。依然一笑頃。暗結三生緣。眞筌亦可學。細故安能捐。

食筍。效梅聖兪體。

老牛肉葬人腹。角且脫置林谷。有濈濈或出縮。繭栗握若觳觫。谷之中夥厥族。抵藩觸地立森矗。梅雨淫淫助長育。北人一本貴勝玉。南人烹煮及下僕。我窮藜藿久未充。斗覺光輝生鼎餗。此君堅節在歲寒。今日軟脆隨蔬蔌。乃知物性無不然。少忍饞涎待成竹。

雨意

一旬不雨已憂旱。上帝應人無奈勞。斜日半藏山色失。東風斗急燕飛高。定知枯槁生精氣。更與淸涼洗鬱陶。預賀豐年有新什。只嫌荒語未能豪。

欲雨旋晴

其雨其雨日杲杲。天公豈識民心勞。萬口待哺方噞喁。我願上陳天路高。嗟玆之旱誠有由。安得淑問如皐陶。雲師欲作風伯怒。助勢黨惡鴟音豪。

喜雨

南方五月旱。農事恐失辰。久望太宗雨。霑濡不盡塵。夜來月離畢。黑雲如奔輪。侵曉屋瓦響。霈然甘澤均。湛湛陂水滿。萬物一以新。百姓庶有恃。乃知天心仁。

生日有感。_{五月二十二日。}

再度逢今日。遠離父母側。遙知父母心。念念不能食。生男莫言好。誰更授之職。洒泣白雲下。天意其嘿嘿。

立秋

一葉報秋信。又添蕭瑟悲。蟲聲偏傍耳。世態獨支頤。豈有潘仁興。空吟宋玉辭。預須謀酒事。皓月近爲期。

秋興。用梅聖兪韻。

南方固暑溽。又値三伏炎。華屋已難堪。奈此棲村閻。宇宙盡若此。豈獨我私嫌。庭梧一葉脫。斗喜新涼添。散髮北窓下。幸免陽火燖。信哉天地仁。平分到微纖。足知肌骨健。生理已可占。靑蠅或相弔。鳴蜩那更厭。湛湛遠水淨。漠漠群峯尖。溪鱗飫腥膩。園實飣酸甜。殘暉下古堞。晩吹褰弊襜。身窮亦多樂。語妙猶喜謙。不必竹爲床。莫用松作簷。〈主翁。欲作竹床松簷。以爲我避爲之具。故及之。〉一枕可寄傲。萬物極遐瞻。白首迫遲暮。黃卷聊沈潛。歸雲却掃迹。初月忽如鎌。少待十分圓。擧酒酬兔蟾。但恨非吾土。人事安能兼。

秋風。用梅聖兪韻。

秋風吹酷暑。快哉眞不惡。但愁漸跋扈。萬物迫搖落。庭前有翠竹。寒暑常自若。爲言同心人。當以此君度。

七夕

烏鵲成橋夜。天孫又渡河。隔年如一日。作別便重過。但使乾坤在。休嫌歲月多。吾人暫時內。更奈異鄕何。

詠物五絶

蜘蛛吐纖纊。日夜伺群飛。紛紛口腹計。世上自多機。

高蟬吸風露。枵腹何曾果。所以天地間。獨浩者唯我。

蒼蠅何營營。變亂白與黑。我吟止棘詩。誰使彼蕃殖。

促織在長夜。女功須及時。今年公稅重。機上更無絲。

螢火不自煖。空庭風露淸。腐草豈能化。列星應委精。

走筆。用李太白將進酒韻。

老暑告休秋事來。百憂又逐天時廻。我今種種已短髮。履霜須知有氷雪。客夜寂寞涼且長。叵耐孤眠負佳月。世間榮辱不在我。去者自去來自來。二年流落窘餬口。豈不欲飮無酒杯。古來脩短混一死。醉死勝於憔悴生。金玉滿堂不願守。竽笙過耳不願聽。但願優遊一丘壑。泉石足使神魂醒。天生我才安用渠。無異盛夏狐白裘。一嘯一詠可爲樂。有身莫作窮鄕愁。

秋懷。用梅聖兪韻。

末暑日退舍。爽籟生高柯。夜月未引滿。草蟲鳴更多。我心匪金石。百慮相銷磨。故鄕不可問。隔絶山與河。山上有猛虎。河水增迅波。臨風一回首。獨詠滄浪歌。

促織。用梅聖兪韻。

促促復促促。促促無斷聲。徒聞機杼韻。不見經緯橫。還思此微蟲。豈是天孫精。鳥中有布穀。與爾無重輕。布穀與促織。庶使民功成。

夜懷

秋夜涼如許。何曾一夢成。露蟲隨分叫。山月盡情明。天地悲歌裏。風塵白髮生。有身爲物役。永媿鹿門耕。

感懷

秋色日凌凌。秋風又夕興。身如伏轅馬。氣若下鞲鷹。嘉穀初登圃。寒魚恰受罾。平生泉石念。夜夜夢相仍。

聞又有拷掠之命。知吾必死也。書八篇以自寬。後之覽者。亦將哀之云。_{用竢河之淸。人壽幾何。爲韻。}

人生期百年。愚智等一死。一死亦難決。所以至於此。紛紛雪上霜。大患何時已。我心良泰然。惟命不可竢。〈雪上霜。用俗語。〉

古者賢聖人。達少窮餓多。況吾出其後。安敢怨蹉跎。天時自迭代。一葉已辭柯。憂端洶洶來。不盡如長河。

本非愛憔悴。欲醉無糟醨。胸中不平氣。聊且吟吾詩。白日氷霰集。㜸狐生天墀。長沙與澤畔。自古亦有之。

爲己讀書傳。莫如田園耕。人生適意耳。豈必取公卿。榮謝不在物。未究天地情。披襟且嘯傲。快哉西風淸。

老氏有名言。大患因有身。無身則無患。此身果非珍。我死亦其所。未忍白頭親。獨立一搔首。悵望箕人。

生年二十八。在世亦已久。日月迭照臨。內省終不疚。有形必有盡。何用較先後。死而不朽者。方可謂之壽。

秋風凋萬物。寧復問香卉。蝦蟆終夜哭。理會及無尾。艱難垂二年。顏色濱於鬼。河淸固有時。來日更餘幾。

有口莫談經。且誦樵夫歌。有手莫學書。且織漁夫蓑。朝去採雲谷。暮返釣煙波。煕煕以卒歲。此樂當如何。〈亦嵇叔夜散髮岩岫之意〉

差員驅迫上道。八月十七。到尙州。訪叔達于謫所。叔達携余。馳至咸昌別墅。宿焉。前時。夢遊公建池。形勝宛然。人事豈偶爾耶。仍留數詩。要叔達和之。墅在公建池上。

疇昔夢曾到。依然千頃陂。敗荷秋色老。落日水容奇。唼藻鳧爭捷。登鉤魚動鬐。客間元感慨。更詠故人詩。〈淳夫。曾有公建池詩。〉

落魄商山千首詩。天公爲遣筆鋒奇。鄙夫亦有南遷作。他日相論風雨時。

黃昏過子謫居處。乘月更尋公建池。公建池邊一杯酒。西風爲助生離悲。

獄中記懷

寒雨廻風殺一聲。二更涼月又生明。九原可作終誰與。白首無歸屢自驚。大患從知身上事。高才信有俗間輕。此生若道儒冠誤。廝養何曾記姓名。〈時。係獄者。亦多微賤不解名字人。〉

沙甁與同係諸公作

秋水落埏埴。炯然終自淸。虛心以爲用。知足故能盈。於物無分別。隨時有重輕。滑稽何獨尙。端欲謝楊生。

獄中晩菊_二首

故避春光麗。開當氷霰繁。不堪愁裏把。且向醉中論。殘月照逾苦。涼風吹更尊。天時恐倉卒。回首望田園。

風雪休相厄。寒花晩政繁。馨香唯自識。憔悴莫須論。韻與芝蘭勝。名隨松竹尊。群芳亦何限。撩亂在中園。

過錦江樓_{以下。丙寅春赴巨濟時。路中作。}

平時聞錦水。今日過江樓。地擅風流勝。天慳汗漫遊。百年同泛梗。萬里愧溟鷗。老馬尋危磴。長波起暗愁。

二月三日。懷德道中。

輕雪不到地。曉風能襲人。平生盛名下。此日畏途濱。鳥語聽調舌。魚游見動鱗。三年慣憂患。收淚謝陽春。

題宜寧家壁上

又投炎海外。暫過故鄕春。已矣吾安往。時哉物自新。竹觀君子操。酒想古風淳。爲謝躬耕叟。何時與卜隣。

又絶句_二首

行雲薄薄不成陰。春色依依入遠林。一醉頹然聊倚枕。隔窓相惱有啼禽。

竹杖扶吾過小溪。溪流淸淺草萋萋。歸來朗詠離騷罷。一首新詩手自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