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簡
作者:沈作喆 南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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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周氏疾夫世之沉濁,不可與莊語也,則托意於荒唐謬悠之說,以玩世滑稽,而其文瑰瑋連犿、諔詭可觀。蓋實無心於言也,寓焉而已爾。予屏居山中,無與晤語,有所記憶,輒寓諸簡牘。紛綸叢脞,雖詼諧俚語無所不有,而至言妙道間有存焉。已而誦言之,則欣然如見平生,故人抵掌劇談,一笑相樂也。因名之曰「寓簡」,聊以自娛,庶幾漆園之無心,抑有如惠子者,或知其為無用之用乎?甲午夏寓山自序。


卷一 编辑

《詩》之作也,其寓意深遠。後之人莫能知其意之所在也,因《詩序》而知之耳。然則《序》其有功於《詩》矣。予謂病夫《詩》者,亦《序》之力也。蓋《詩》本以微言諫風,托興於山川草木而勸諫,於君臣父子夫婦朋友之間,其旨甚幽,其詞甚婉,而其譏刺甚切,使善人君子聞之,固足以戒,使夫暴虐無道者聞之,不得執以為罪也,是故言之而勿畏。今為之《序》者,曉然使人之知其為某事而作也,又知其切中於其所忌也,故後世以《詩》而得罪者相屬,是則《序》之過也夫。石林曰:「《詩序》蓋當時誦者得於師傳。」

周公作《無逸》:昔在殷王中宗,嚴恭寅畏,享國七十有五年。高宗舊勞於外,享國五十有九年。周文王懷保小民,不遑暇食,享國五十年。皆以不荒寧得壽考之福。其後嗣王生則逸,亦罔或克壽,此萬世有國之明訓,天人之至理也。《戴氏禮》言文王疾,武王夢帝與我九齡,其言已怪誕不可信,而鄭氏又從而釋之曰:「文王以憂勤損壽,武王以逸樂延年。」是勸辟王以安肆盤遊,惟耽樂之從,而毀明主以寅畏自強為不足以引年也:與《無逸》之旨得無戾乎?

《禮記》注云:《兌命》三篇在《尚書》,今亡。又云:《君陳》《泰誓》《甫刑》《高宗》之書皆亡。蓋未見全書之出也,《左氏》所引亦多如此。

《尚書·堯典》「宅西曰昧穀」,古作「度西」,曰柳穀。柳之言聚也,分命和仲典治西方之政,而收聚百穀也。度音宅,古文度與宅相近而誤,鄭氏嘗見之。

商曰「祀」,周曰「年」,而箕子陳《洪範》,史載其言,乃稱惟十有三祀,蓋以見箕子不為臣於周之意。孔子不沒其實,以表為臣之大義也。陶靖節所為詩,自宋世但紀甲子,不書年號,亦此意也。

君人者居極否之世,能約己以厚下,則否傾而為益矣。居交泰之時,或剝下以封上,則泰過而為損矣。在《易》之否ⅰⅱ(坤下乾上),取上一爻而益其下,非益乎?泰ⅱⅰ(乾下坤上),取下一爻而益其上,非損乎?雖益也ⅳⅷ(震下巽上),損下而益上,斯為否矣。雖損也ⅶⅷ(兌下艮上),損上而益下,斯為泰矣。蓋天下治忽之理不遠也,戒在損益而已矣。

誠者天地之心也,人生而皆有之。惑於事物,陷於迷途,是以蔽而不自見。能復其自然之性,則昭然著矣。故《易》之《復》曰:「復,其見天地之心乎?」而次之以《無妄》,誠之至也。

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陸秉曰:「此脫文也,當云大衍之數五十有五。蓋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正五十有五;而用四十有九者,除六虛之位也。古者卜筮先布六虛之位,然後揲蓍而置六爻焉,如京房、馬季長、鄭康成以至王弼,不悟其為脫文,而妄為之說,謂所賴者五十,殊無證據。」又曰:「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數而數以之成,此語尤誕。且《係辭》曰:天數二十有五,地數三十,凡天地之數五十有五,豈不顯然哉?又乾坤之策自始至終無非五十五數也。」予頃見石林,欲以所見谘稟,遲疑不敢妄發,先生曰:「子姑言之。」予曰:「秉言大衍之數五十有五,是也;其言用四十有九,以為六虛之位,則非也。數始於一而終於五,天以藏德運化,妙其所以為數之始終,而神其所以為用之消長者,故虛一與五,退藏於密秘而弗用,則其用四十九焉而已耳。老氏所謂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是當其無而有大衍之用也。此意恐是聖人千載不傳之奧旨。」石林喜曰:「如是如是。」

文王重《易》,六爻八卦之為六十四自文王始也。而《大傳》言包犧氏以來已有,蓋取諸益、取諸暌,凡一十三卦之類,何也?蓋聖人謂某爻像某物,某得某卦,如耒耜得益,弧矢得暌耳,非謂先有卦名乃作某器也。不然,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蓋取諸,豈未有書契之前已有卦耶?亦謂伏羲造書得之義耳。且如八純卦之象,何曾先立乾、坤、艮、震、巽、兌、坎、離之名,而後始有天、地、雷、風、山、澤、水、火之形哉?仲尼論陽一君而二民,君子之道也,陰二君而一民,小人之道也。此三畫之象八卦,小成之體,未重之前也。至論二與四,三與五,同功而異位,則始有重爻之象。六位之體,既重之後也。

「帝乙歸妹」者,言人君之德與帝者相甲乙,故能正人倫也。「高宗伐鬼方」者,言人君之德尊而可宗,故能克陰慝也。此前人之說,可取。

六籍脫簡闕文,先儒強為之說。如《春秋》「甲戌己丑陳侯鮑卒」,「甲戌」之下闕文也,而傳以為「甲戌之日死,己丑之日亡」,真可笑也。《易》比諸經,號為全書,而衍文脫字訛舛亦多矣。釋者往往因陋而臆說,如八卦之名皆以一字,獨「坎」曰「習坎」,蓋「習」字上脫 「坎」字也。「坎習坎」,猶曰「井改邑,不改井」也。「同人於野,亨。」上衍「同人曰」三字。注疏謂:「特稱『同人曰』者,表惟乾之所能行。」謬妄甚矣。坤之用六象曰:「用六永貞,以大終也。」「大」字當作「代」音,轉而然耳,蓋言地道無成而代有終也。「艮為指」,當作「止」,亦以音同誤也。《大傳》曰: 「《易》曰:『公用射隼於高墉之上,』子曰:『隼者,禽;弓矢者,器;射之者,人也。』」然則解之爻辭,當云「公用弓矢射隼於高墉之上」也,不然何緣有 「弓矢者,器」四字哉?「能說諸心,能研諸侯之慮」,當作「能研諸慮」,衍二字也。如此類甚眾。至於說卦取象尤多脫誤,不可不知也。

「元亨利貞」,四者天德也;惟乾能備是四德,以統天而行四時,故《文言》析而言之。若屯、隨、臨、無妄、革五卦,亦云「元亨利貞」者,不得與乾比也。蓋屯以「勿利有攸往」、隨以「無咎」、臨以「八月有凶」、無妄以「匪正有眚」、革以「悔亡」繼「元亨利貞」之下,以明其不得專是四德也。又屯之《彖》曰:「剛柔始交而難生,動乎險中,大亨貞。」隨之《彖》曰:「剛來而下柔,動而說。隨,大亨貞。」臨之《彖》曰:「剛浸而長,說而順,剛中而應,大亨以正。」無妄《彖》曰:「剛自外來而為主於內。動而健,剛中而應,大亨以正。」革之《彖》曰:「文明以說,大亨以正,革而當,其悔乃亡。」以明各有所當,非乾四德之比也。乾止曰「元亨利貞」而已矣。

陳瑩中嘗以邵康節說《易》、講解象數,一皆屏絕,質之於劉器之。器之曰:「《易》固經世之用,若講解象數一切屏絕,則聖人設卦立爻復將何用?惟知其在象數者皆寓也,然後可以論《易》。故曰:『得意忘象,得象忘言。』方其未得之際,而遽絕之,則吉凶與民同患之理,將何以兆?恐非筌蹄之意。」予謂元城固為學《易》者說耳,若至忘言之地,象數固無用也,況講解乎?

《易》之六爻,數用九六。先儒皆以謂九,老陽也;六,老陰也。君子欲抑陰而進陽,故陽用極數而陰取其中焉耳。陰陽,天道也,豈人之所能抑而退之?又豈人之所能強而進之哉?其說皆不通。蓋天地之正數曰一、曰二、曰三、曰四、曰五而止矣,此生數也。至於六則各有所配,已非正數矣。作《易》者用天地之生數而不用成數。故孔子曰:「參天兩地而倚數。」夫參天,則一三五是矣。一與三與五,非九而何?兩地,則二四是矣。二與四非六而何?此九六之義也。故「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石林為予言如此。

《易》曰:「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通乎晝夜之道而知。」予謂「知」字下必有脫簡三數字或脫一句。既曰「通乎晝夜之道」,又曰「而知」者,不惟無義理,又非聖人立言之法。《易》雖全書,然簡編殘缺處亦已多矣,先儒或能言其一二。

漢田何善《易》,言《易》者本田何。何以齊諸田徙杜陵,號「杜田生」。今之俚諺謂白撰無所本者為「杜田」,或曰「杜園」者,語轉而然也。豈當時亦譏何之《易》學師承無所自耶?

《易》者,至神之數,吉凶之先兆,使人見機而作,避禍而自求福也。文王、仲尼,蓋重《易》而係之者也。其於《易》之數,知之遠矣,宜能遠禍而安其身者。然文王有拘羑之辱,仲尼有畏匡之厄,何也?豈人之禍福吉凶自有定數存於冥冥之中,雖聖與智不可得而逃耶?若曰我知其在我者無悔,而任其所謂在物者,則夫《易》之道欲令人進退語默得其時,無蹈患害,果何預哉?冥頑囂凶,目不辨六畫而名位充誌,富貴沒身者又何哉?聖人已矣,後之志士仁人玩占知變,窮《易》之道,而困厄顛踣者多是也,又何哉?吾不知其說也。

唐人顧彖深於《易》,嘗言《易》更三聖,猶夫三辰同麗太極。自漢田、丁、京、劉以來,百派奔湊,惟唐一行方見天機,神交造物,智斟人事,製動也有柅,變通也無方,向之支流委輸於我。其他綢繹祖述三十有餘家,鶩精於捃摭,匱巧於穿鑿,猶製氏之於樂,鏗鏘而已,徐氏之於禮,善容而已。劉禹錫嘗指龜策訊之,彖曰:「古先聖人知道之妙不可博而得也,故設象以致意,梯有以取無,取當其粗,用當其精。夫權衡所以揣輕重,不為捶鉤者設也;尋尺所以商遠邇,不為運斤者設也。幾存乎人,是則以天時為卦體,物理為爻位,外附人事以象焉,內取諸身以彖焉。得樞於寰中,迎數於象外,自然之理。不知其然,雖欲強名,措說無地,彼枯莖朽殼安能與於此乎?」予觀顧生之言,蓋邃於《易》者,惜其無著述傳世,以盡見其所學。獨禹錫載其言於誌中,故表而出之。

太乙九宮之數雖出緯書《乾鑿度》,而傳於陰陽家者流,然其間微隱玄妙之理合於《易》與黃帝之書,不可廢也。太一行九宮之法以九一三七為四方,以二八四六為四隅,而五奠位乎中宮,經緯交絡無不得十五者,而獨不見其所謂十者焉。蓋土寄王於四方,不獨主時,故不可以位命之也。《易》之所謂參伍以變,錯綜其數,是也。黃帝曰:「水數六,火數七,木數八,金數九,土數五。」水火木金皆以成數,土獨以生數,而不言十者,土不獨居成數也。又曰:「五運之復太過者,其數成;不及者,其數生、土常以生也。」又曰:「天地之至數始於一,終於九。」皆不言十焉。嗚呼,可謂妙矣!《易》之坤曰:「地道無成而代有終也。」 作《易》者其知之矣。九宮之數蓋出於此。孰謂黃帝之書為出於戰國之偽而獨為醫家之用也哉?《月令》言四時之數,春曰八,夏曰七,秋曰九,冬曰六,皆舉成數,而中央獨曰其數五。揚雄為《太玄》,亦以三八為木,四九為金,二七為火,一六為水,兼具生成之數,而五五為土。言五五而不言十十,蓋不可名言也。其法本於自然而發見於黃帝之書與九宮之說。漢儒欺世,竊以為自得之學,而學者不悟也。

《易》之為書,雖不可為典要,然聖人大概示人以陰陽柔剛消息盈虛之理,進退存亡吉凶悔吝之義,雖窮萬物之變,要不失其正而已。若夫至數之要,神妙不測者,聖人蓋難言之也。後世之士不務守經合道而好論其變化,渺茫不見涯誒,廣著圖象,遠徵億萬不可名言無所致詰之數,以為自得之學,致使俗儒妄譏,競為艱深之說。不知其常而曰我知其變,不知其體而曰我知其用,既以自欺,又以欺世,為害滋多。且如五行之在天地間;自開闢以來,其相生相克以為人地萬物四時之用,其功與天地日月並矣。邵堯夫非不知數,然其說以謂天地有水火土石而已,木生於土,金生於石,勿論也。夫五物者,經世之用,紀歲時、行氣運,其來久矣,不可闕一也。今加以本無之一,而去其本有之二,可乎?又石豈不生於土乎?如用邵說,則黃帝岐伯之書與洪範九疇之大法皆可廢也,又可乎?蓋自漢京房、焦貢之學流於駁雜,而揚雄又以四為數,其弊久矣。要之守道篤誌之士,不當務多岐以迷大道,尚奇說以叛正經。若真積力久至於大而化之之聖,聖而不可測知之神之地,固自得之於心,豈肯形之於說?況又非說之所能發明也。昔釋氏有法常者,得法於道一師。或問常何所得,常曰:「吾師教我以即心是佛」。或曰:「一師近日佛法又不同,乃雲非心非佛」。常曰:「此老惑亂於人未止也。任汝非心非佛,我但即心即佛耳。」道一聞而肯之。夫士之本無所得,又無所守,而隨世謬悠,有不愧於法常者乎?

陰陽之氣專,則生化之理滅。故至陽之中必有陰,而至陰之中必有陽,至其極則相生。離為火,而中畫陰也;坎為水,而中畫陽也。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天地之至理也。

《易》曰:「知幾其神。」此蓋聖人不言之妙,而揚雄言:「先知其幾於神。」或問「先知」,曰:「不知。」是真不知也,子雲之自欺如此。

卦終於《未濟》,何也?天下之事無終窮也,而道亦無盡也,若以《既濟》而終,則萬法斷滅,天人之道泯矣。黃帝書所謂神轉不回、回則不轉,浮屠所謂不住無為、不斷有為者,是也。

《易》者,聖人所以究天人之際,樂性命之理,而忘其涉世之憂患也。

天下事有病弊難革,思慮未至,極力窮究,奸蠹隨生其間。忽有曉悟,得其要害,就以立法,不惟救弊於一時,而又可以通行於久遠。如賈生分封諸侯王子弟是也。事有微而相類者。國朝三歲發解進士,率以秋季引試,初無定日。舉子奸計,多占鄰近戶籍,至有三數處冒試者,冀於多試之中,必有一得,以致爭訟紛然。有司多端禁止,率不能革。紹興中,或有建請令天下諸州科場並用八月一日鎖院,十五日引試,後期者勿問。不勞施為,無所煩擾,而百年之弊一朝盡去,更無巧偽可以破壞成法者,亦一奇也。故天下事不可與爭,爭而得,後必有變。靜聽而不爭,至於無所受過患之地,自然帖伏。


卷二 编辑

冬日至陽之進也,夏日至陰之進也,故於文為㬜。㬜者進也,二至之日也,今作晉,省文從便也。

萬物之成壞,無巨細皆有數存焉。一塵之微,一瞬之頃,不差也。梁任昉大同四年七月於鍾山壙中得銘曰:「龜言土,蓍言水,甸服黃鍾啟靈址。瘞在三上庚,墮遇七中己。六千三百浹辰交,二九重三四百圯。」當時莫能辯者。昉之五世孫升之以授鄭欽說,乃悟卜宅者廋葬之歲月日辰而識其墓地,殆無一字閑設,又毫厘不差也。唐劉遵古大和中節度東川,借人書千餘編,忽一旦涪水大泛,書盡濡濕,方曝之,得《易》一冊,題云:「上元歲閱此,從茲易號十之三至一人八千口,大水飄溺。」衡陽道士李德初云:「遵古召賓客示之,有掌書記思而得之,曰:自上元至大和凡十三改號;一人八千口者,析大和二字也。」然則萬物之不能逃於至數也,久矣。雖天地日月山河至於虛空冥冥有不免焉,而不聞大道者乃欲以智計力取分外之事,豈不愚哉?

物之成壞皆寓乎數,知數者以數知之,知道者以道知之。物不能離乎數,數不能離於道,以數和之則通矣,以道知之則玄矣。聖人未嘗以是語人也,可以語人者,數而已矣。戰國時多知數者,如樗裏子之徒是也。

神宗皇帝御經筵,時方講《周官》,從容問「面朝後市何義?」侍講官以王氏《新義》對曰:「朝,陽事,市,陰事,故前後之次如此。」上曰:「何必論陰陽。朝者,君子所會,市者,小人所集,義欲向君子而背小人也。」侍臣皆驚歎。蓋上已鄙厭王氏之學矣。

周之末,禮樂散亡,六國之君獨魏文侯好古。漢孝文時得其樂人竇公,蓋年一百八十餘歲矣,獻其樂書。孝文奇之。自言善鼓琴瑟,能導引,故壽如此。竇公亦異人也哉!考竇公所獻書,乃《周官》「大宗伯」之《大司樂》章也。然則《周官》實周之遺書,非後世偽作,然自六國時已亡失不完矣。竇公所傳,一章而已。今之存者,往往出於漢諸儒應募所作,非全書也。

《禮記》駁雜,《月令》尤甚。《月令》用夏正,而車馬衣服之制皆殷之舊也。周制,朝祀戎獵各以其事,而《月令》乃以四時為變。古者於禘則發爵賜服,於嘗則出田邑;而《月令·孟秋》乃曰「毋封諸侯,毋以割地」,顧於立夏之日封諸侯。《周禮·龜人》「上春釁龜」,謂建寅之月也;而《月令·孟冬》「命太史釁龜策」,蓋秦之正月也。三代之官,有司馬無太尉,而《月令·孟夏》「命太尉讚傑後」。此殆呂不韋賓客之所為耶。

《周官》:府、史、胥、徒。府治藏,史治書,胥、徒,民給徭役者;此今之役法也。

《中庸》,子思子之言,猶可疑也。夫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和可也;發而中節,謂之中可也。和順積中,何喜怒哀樂之有?有感而應焉,無過不及也,則謂之中而已矣,而何以易之?《列子》言喜之復也必怒,怒之復也必喜,皆不中也,可謂知言。

宣王不藉千畝。子厚曰:「藉千畝,禮之飾也。若曰吾猶耕雲耳,不若時使節用,則不勸而勸矣。啟蟄得其耕,時雨得其種,苗之猥大得其耘,實之堅好得其獲,取之均以薄,則三推之道存乎亡乎,皆可以為國矣。」子沈子曰:「先王之為是禮也,蓋以身先天下,驅以歸諸本,不可廢也。如宗元之言,是聖王之典禮舉為無用也,亡之可也。男女居室足矣,何必婚禮也?加布其首足矣,何必冠禮也?仰天俯地而祭之足矣,何必南北郊也?飲食酹之足矣,何必禘袷蒸嘗也?如是則夷狄而已矣。《左氏》征戰於千畝則誣矣。」

《春秋》僖二十年新作南門,《傳》皆以謂書不時。劉原父曰:「非也。南門者何?天子之法門也;庫門,天子皋門;雉門,天子應門。魯不務公室而僭天子之門製,春秋常事,不書。今特書新作南門者,罪魯之僭天子也。」原父自以為得《春秋》之遺旨,先儒之所不及,可謂新意矣。然予觀唐人陸龜蒙所著書,有《兩觀銘》曰:「兩觀雉門,實僭天子。」然則原父之說,龜蒙為先得之矣。龜蒙自以為留心此道,抉摘微旨,以南門之說觀之,亦信乎有所得也。

貢父《春秋傳》「鄭伯克段」:「克之者何?戡之也;戡之者何?殺之也。」蓋本《穀梁》之說,謂克者能殺也。信此則京城太叔已死於伐鄢之日矣。而左氏繼之以太叔出奔共,又至於十一年鄭伯入許曰:「寡人有弟不能和協,而使糊其口於四方。」則是段未嘗死也。不知何以雲耳?

左氏《國語》:「晉平公悅新聲,師曠曰:公室將卑,君之明兆於衰矣。」柳子厚非之曰:「耳之於聲,猶口之於味,苟悅新味,亦將卑乎?」子沈子曰: 「子厚之言非也。人之視聽好惡與夫嗜欲之反常者,是固有卑亂死亡之理。夫何譏焉?」又趙文子視日曰:「朝不及夕。」後子曰:「趙孟將死矣,非死必有大咎。」《內傳》亦云:「人主偷必死。」子厚曰:「死與大咎非偷之能必乎爾也,偷者自偷,死者自死耳。」子沈子曰:「子厚之言非也。君子朝以聽政,晝以訪問,夕以修令,夜以安身,固有常業也。而墮偷弗務焉者,非其聲色嗜欲之浸淫,神明之耄昏,則其病蠱之潰攻,精爽之消亡也,其有不獲死乎?且起居動靜,語言之間,雖一顰一笑,災祥見焉。故季劄以樂卜,趙孟以詩卜,襄仲歸父以言語卜,子遊子夏以威儀卜,沈尹戍以禮卜。蓋精神之所寓,不可誣也。」

作史者務矜於文而違背道理者甚眾,如左氏載季孫行父之言曰:「舜有大功二十以為天子,今行父於舜之功二十之一也。」是行父欲積功以求舜之位也,而可以訓乎?司馬遷載張釋之為廷尉,治渭橋犯蹕者曰:「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於民也。且方其時,上使立誅之則已。」是教人主果於殺戮,寧廢法以快一時之忿,而不使群臣得以議論參決、據法以爭也。此皆為文之過。如此類不可盡舉,讀書者宜詳之。

國朝六經之學,蓋自賈文元倡之,而劉原父兄弟經為最高。王介甫之說立於學官,舉天下之學者惟己之從,而學者無所自發明。葉石林始復究其淵源,用心精確,而不為異論也。其為《春秋》之說,謂「三《傳》猶獄詞,三《禮》猶律令,而《春秋》則一成而不可易者也。士師省其詞,審聽其曲直,而殺罰輕重歸之於法,吾無庸私焉。吾於《春秋》,求為咎陶而已。」故其所著書名之曰《春秋讞》,則其義也。

為《春秋》學者多異說,而獲麟之解尤誕。《公羊傳》稱顏淵死,子曰:「天喪予」;子路死,曰:「天祝予;西狩獲麟」,曰:「吾道窮矣。」此尤失契勘。按周敬王之三十九年,魯哀公之十四年,西狩獲麟,是時子路未死也,至明年冬,衛蒯聵入衛,子路死之,孔子為之覆醢,安得預先兩年孔子歎其死於獲麟之時乎?此尤可笑也。

《春秋》成公二十七年盟於宋,衛石惡在焉。《公羊》曰:「惡人之徒在是矣。」且石惡名惡耳,其行則未見其惡也。今《公羊》以其名惡而遂詆為惡人,可乎?梁武目其臣云:「何遜不遜,吳均不均,吾得朱異則為異矣。」亦此類也。

孔子謂兵可去,以至於食可去,而無信不立,雖死不可去也。孟子乃謂壯者以暇日修其孝弟忠信,必以暇日乃修之,是無暇之日亦不暇修也,可乎?

語曰:「鄙夫不可與事君也,其未得之,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東坡解云:「『患得之』當作『患不得之』。」予觀退之《王承福傳》云:「其賢於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以濟其生之欲者。」古本必如此。

顏氏子不改其樂,世固莫能知之。予處窮困饑寒迫切,無可奈何,知其無可奈何,則安之而已。雖欲改其樂,又奚以為哉?將愁苦慨歎而憂之耶?憂無益於貧也,不若勿憂之為愈也。顏氏子則既聞道矣,予非知道者,直無可奈何而已!

孟子謂居移氣,養移體者,是殆為常人言之。若豪傑之士,不如此也。陋巷潛心,草廬高臥,氣未嘗屈也。豈以宮居為哉?采薇首陽,茹芝商山,體未嘗病也。豈以食養為哉?後世小人有身名俱泰之說者,當自孟子發之。惜哉!

莊周謂死為南面王樂,信也。然是特為善人而貧賤死者言耳。善人無愧於幽暗,無累於神明,安乎性命,視死生為一致。一旦脫去形骸、窮苦、羈絆之憂而超乎逍遙無人之境,其樂無疑也。若夫小人為不善而富貴死者,一死之外,更有陰禍、天誅、鬼責叢然而麋至,化為異物,備極慘毒以償平生貪淫盜酷、名位過分、欺君賣友、儉愎害人、暴殄天物之罪,吾不知其何時而赦也。救苦不暇,尚何樂之有哉?此理灼然,無可疑者。莊子自為己言之,或為善人而貧賤死者言之則可耳。莊子曰:其神經乎太山而無介,斯足以語南面王樂矣。

莊子之辯,縱橫無窮,自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故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貞,以寓言為廣。其詞雖參差而諔詭可觀,開闔萬變,要不出於三言者。為其違物離人,不為世利所縈,雖連犿而毋傷。故獨超然不涉乎人道之患,其滑稽自全,夫孰得而測之哉?觀「葉公子高使齊」一篇,蓋托仲尼而揣摩事情,則韓非《說難》之尤者,辯過非而不得非之禍,真一世之奇材也哉!後之為縱橫者,蓋祖述周而不聞大道也,足以死而已。

神巫季咸知人之死生禍福壽夭若神,壺丘子示之以地文,而謂其將死;示之以天壤,而謂其更生;示之以太衝莫朕,未始出吾宗,則茫然自失而走。西天梵僧得慧眼、他心通、慧忠國師,示之以西蜀天津,皆不思而對,其應如響。至三問而莫知其所在。師曰:「此野狐禪,他心通安在?二子其知道乎?惟古至人精神之運與天地同流,其綿密奧妙,變化不常,豈區區術數所能窺測哉?」

莊子之學貴清淨無競,然魏武侯欲偃兵,莊子乃掃:「偃兵者,造兵之本也。」佛氏之學貴智慧慈愛,然陸亙為宣城守,欲以智慧治民,南泉師乃曰:「斯民塗炭矣。」孰謂佛老之教專尚虛無而遠於治道哉?

列禦寇御風而行,冷然善也。蓋圃田深悟性空真風之理,諸器世間皆為風力所轉,我反乘之周流無礙,孰知風之為我,我之為空耶?至漆園吏尤善言風,其言曰:「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而獨不聞之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汙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宀夭}者、歅者、咬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冷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耶?」其言風之變略備矣,自昔未之有也。二子皆不為風力所轉者,觀風之動而入於神,二子可謂妙矣。然未若瞿曇氏之奧也。佛之言曰:「風性無體,動靜不常。汝嘗整衣入於眾中,則有微風拂於人麵,此風為復出於衣中,或從虛空生彼人麵。若出衣中,汝乃披風,其衣飛搖,應離汝體。我今垂衣,風何所至?不應衣中有藏風地。若生虛空,汝衣不動,何因無拂,空性常住,風應常生。若無風時,虛空當滅,滅風可見,滅空何狀?若有生滅,不名虛空,汝常諦觀虛空,寂然不參流動,風自誰方鼓動來此?風空性隔,非和非合,汝曾不知如來藏中性風,真空性空,真風清淨本然,周遍法界。」又云:「觀此世界及眾生身,皆是妄緣風力所轉。我常觀界安立、觀世動時、觀身動止、觀心動念,諸動無二。此群動,性來無所從,去無所至,一世界內,如一器中貯百蚊蚋,啾啾亂鳴,於分寸中鼓發狂鬧。我今洞察,風力無依,合十方佛,傳一妙心。」嗚呼!天下之至理,唯聖人能言之;而心悟至道,有大辯才者亦能言之。然相去遠矣。列禦寇莊周之視瞿曇也,誇雄曼衍則可觀矣,孰若句句皆入妙理,而極於聖處者乎?若宋玉之賦,則為文章諷喻而已。

列禦寇、壺丘子、九方歅皆善相,而莊周氏傳其術。周之言曰:「遠使之而觀其忠,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卒然問焉而觀其智,急與之期而觀其信,委之以財而觀其仁,告之以危而觀其節,醉之以酒而觀其則,雜之以處而觀其色,九徵至不肖人得矣。」又曰:「其就義若渴者,其去義若熱。」此數語者相法盡矣。

堯之命舜,舜之命九官,皆稱其已試之實效;其初命者,則訓誡之。近世之所謂製告者,自宰相至於從官御史郎曹館閣外任使者,咸誇美過實,若諛佞之為者。一旦逐去,詬罵又多溢惡,非王言也。

延州來季子、陶朱公、魯仲連、安期生、浮丘伯、商山四老人、張子房、梅福皆以功名儒學身富貴而得仙者,非山澤臞儒之比也。范蠡隱於五湖,屢更其號,最後稱海濱漁父,為孔安國之師。安國服鉛丹壽三百歲云。


卷三 编辑

讀史者但知《武紀》《封禪書》為譏也,不知子長讚文帝。漢興四十餘載,德至盛,廩廩鄉改正服封禪,謙讓未成。於今而孝武初即位,未有德惠及民,便修鬼神之祀,公卿草巡禪則為不仁矣,此蓋子長之微意也。

漢淮陰侯歸漢,漢以為治粟都尉。按秦官有治粟內史,高帝因之。元年,執盾襄為此官。至武帝時,始有騪粟都尉,以為軍官耳。治粟蓋誤也(其詳見《己意》)。

永叔《集古錄》有漢繁陽令楊君碑云:「君叔父太尉秉薨,委榮輕舉。吏民守闕上書,運米萬斛,助官賑貧,以乞君還。」永叔云:「出米乞令,前史所無。」予謂兒寬為左內史,以課殿當免。民聞當免,皆恐失之,大家牛車,小者擔負輸租,繈屬不絕,課更以最,亦運米乞賢令之比也。

孝文時,得魏文侯樂工竇公,年一百八十矣,自言十三歲失明,父母教之琴,能為雅聲,雖老不廢忘。然則竇公自少鼓琴,一百六十餘年,而平生未嘗識琴之形也。雖曰工之專,不以別技分其心,亦可謂得其妙而忘其粗矣。陶元亮蓄素琴無弦,玩其質而遺其聲,蓋聲形兩忘矣。

漢霍光廢昌邑,立公孫唐臨淄王,誅韋氏,平內難。既成謀而楊敞、鍾紹京畏怯中悔,幾敗大事,賴敞夫人司馬氏、紹京夫人許氏敦勸極諫以固其意,然後大謀堅定,可謂烈婦勝大丈夫矣。本朝宣和間,用兵燕雲,厚賦天下緡錢,督責極嚴峻,民無貧富俱被害。時有海州懷仁縣楊六秀才之妻劉氏寡居,以廉節自守。二子皆幼,其家積錢數十屋,殆不可以百钜萬計。一日劉氏謂其家老與二子曰:「吾聞君子之貴於多財,謂其積而能散也,謂其能賙恤貧困也,謂其能助國家濟大事也。今國家用兵,日費千金,而供軍不辦,賦斂及下戶,無所從出。期會迫促,刑法甚慘。吾家居此數世,名錢無紀極,堆置屋中。坐視鄉黨鄰裏之困與官吏之負罪,而晏然漫不省,於我安乎?富者怨之府,專利者禍之所歸也。為義之勇,在今日矣。」遂相與謀請於縣官,願以私錢一百萬緡獻納,以免下戶之輸,蓋空其積錢之屋十餘間,而後能充其數。一郡數縣之官吏得逭於簡書,而其編戶民得免於流亡溘死者,劉氏之德也。其知識之高,賢於王濬衝、郗方回遠矣。故予為著其事於司馬氏、許氏二夫人之後雲。二夫人之事,予於《己意》既言之矣。

楊修箋云:「修家子雲,老不曉事,強作一書,悔其少作。」予按楊震,弘農華陰人。震子秉,秉子賜,賜予彪,皆為漢三公。彪實生修。而揚子雲自序云:「五世傳一子」,雄無他揚於蜀,而雄又無子。蓋子雲鄉里姓氏,為蜀之揚,非華陰之楊也。修乃謂其家子雲,何哉?高祖曰:「婁者劉也」,殆類是夫(雄之揚從才,修之楊從木)。

魏文帝著《典論》,謂世稱火鼠毛為布,垢則火浣,如新者,妄也。火無生育之性,鼠焉得生其間。至明帝世,外國乃有奉此布來貢獻者,遂急刊前論,人皆笑之。然此事前古已嘗有之。《列禦寇》書云:「周穆王征西戎,戎獻錕鋙劍、火浣之布,垢則投之火,出而振之,皓然疑乎雪。皇子以為無此物,傳之者妄也。蕭叔曰:『皇子果於自信,誣理也哉。』」曹丕獨不知此乎?天地之間,萬物之詭怪非常,變化亡窮,何所不有?而欲以區區一己之見,斷其有無者,狹陋甚矣。《爾雅·十龜》其一曰火龜,郭璞云:「猶火鼠也。」物有含異氣者,不可以常理推也,信哉!

曹公初作相國,府門始布榱桷,自往觀之,使人題門作活字,便去。人皆不曉。主簿楊修曰:「門中活,闊字也。相國嫌門大耳。」即少損焉。唐相賈耽鎮滑台,鑿八角井以鎮黃河。既成,有父老來觀曰:「大好手,但近東近西近南近北。」耽聞之曰:「是言吾井太大也。」曹公與父老善為隱語,而楊、賈能辯之,亦奇矣。凡門戶之制,自有尺寸陰陽,而吉凶係焉。凡鑿井大不可復小,猶斫木然,小不可復大也。塑像之法,目與口先必小,小可增也;耳鼻先當大,大可損也。

晉明帝問謝鯤:「君何如庾亮?」鯤曰:「端委廟堂,使百僚準則,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謂過之。」又問周顗:「君何如亮?」顗曰:「蕭條方外,亮不如臣,從容廊廟,臣不如亮。」顧劭問龐統曰:「子名知人,吾與子孰愈?」士元曰:「陶冶世俗,與時浮沉,吾不如子;論王霸之餘略,覽倚伏之要害,吾似有一日之長。」有人論阮裕曰:「骨氣不及右軍,簡秀不如真長,韶潤不如仲祖,思致不如淵源,而兼有諸人之美。」孫興公論劉真長曰「清蔚簡令」,王仲祖曰「溫潤恬和」,桓溫曰「高爽邁出」,謝仁祖曰「清易令達」,阮思曠曰「宏闊通長」,袁羊曰「洮洮清便」,殷洪遠曰「遠有致思」,「若下官,才能所經,悉不如諸賢,然以不才時復托懷玄勝,遠詠老莊,蕭條高寄,不與時務經懷,自謂此心無所與讓。」庾道季云:「思理倫和吾愧康伯,誌力強正吾愧文慶。自此以還,吾皆百之。」甚矣晉人之好品藻人物而高自標致也!吾夫子所謂「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者,諸子之謂乎?蓋其端起於東漢之末,甘陵南北部三君八俊之流造為語言,以相名目,其弊至於黨與相攻,迄成禍亂。不可不戒其初也。

晉人雅尚玄遠,宜於世情澹薄。今觀其書尺,感歎睽離,極於淒悵沉思,纏綿不能自已,至有自新婦母子去,寂寞難言之語。所謂玄遠淡泊者,得無妄乎?大率晉人以心跡不相關為自解免,此最是其膏盲也。

謝東山雅意在江海,王會稽願遊蜀都,登汶嶺、峨眉。二人終以不遂其志為沒身之恨。此皆無競之地,非爭奪者之所垂涎也,而猶不果。況功名之會,眾所奔輳,指目怨忌而相窺陷者,禍胎危機也;而好進之士血指汗顏欲以奇謀襲取之。是果有得以償其願乎?駭機忽發,吾為之懼矣。

庾亮夏月料事,王導謂:「正暑,可小簡之。」亮曰:「公之遺事,天下亦未以為允。」陋哉,斯言也!茂弘經營開國,正以簡靜寬大得人心耳,漢曹相國之遺法也;而亮區區以簿書期會望之,謬矣。

司馬昭稱阮嗣宗言及玄遠,而未嘗評論時事,臧否人物,可謂至謹。世皆以昭為知嗣宗者,非也。昭方圖魏,惡人之知其微也,故為此語以諷在位,使不敢言耳。大率奸臣擅國,皆深畏天下士議論長短,發其機謀,古今一律,可監戒也。

石崇殺巨商,取其財,晚以仇怨誅死,猶未足以償其罪,固無可言者。然崇方盛時,園囿有金穀之勝,姬侍有綠珠之貞,賓客有安仁之美,而又自能為文章,如《思歸引》深得楚人意韻。天之所賦有奇偏而不均者,崇又何幸耶?適足以殺其身而已。

桓溫入洛,屬望中原曰:「遂使神州陸沈,百年邱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袁宏曰:「運自有興廢,豈必諸人之過。」溫怒曰:「昔劉景升有大牛重千斤,啖芻豆十倍常牛,引重致遠曾不及一羸牸。魏武入荊州,烹以饗士,莫不稱快。」四座驚駭。王僧達好畋獵,何尚之致仕後,復膺朝命於宅設八關齋,大集朝士。自行香至僧達,曰:「願郎且放鷹犬,勿復遊獵」。僧達曰:「家養一老狗,放之無處,去已復來。」尚之失色。桓溫狠暴,僧達涼德,至以畜獸比人,所謂無道之人,不可與久處者邪。

石季倫《金穀澗詩序》云:「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予讀而悲之曰:「使崇而果知是理也,豈復有白首同歸之禍哉?」

樂廣善清言,能命意,而文筆非所優;潘岳能為文,而不工於立意;太叔廣詞令辯給,摯虞不能抗;而仲洽著書,又非季思所及也。安仁取彥輔之意,為作《讓河南尹表》,遂成妙製,可謂善用所短。摯與太叔爭名,更相鄙誚,可謂不善用所長。

宋王晏既導齊明帝得位,權勢薰灼,而從弟思遠獨勸令引決,保全門戶。晏笑曰:「方食粥,未暇此事。」退又歎曰:「天下人有勸人死者耶!」已而及禍。嗚呼!思遠可謂達識先見之士矣。唐白樂天稱皇甫鏞云:「公之仲居相位,操利權,附麗者眾,公獨超然,貴介之勢不能及。及仲得罪,從而緣坐者亦眾,公獨超然,骨肉之親不能累。」所謂公之仲者,蓋钅尃也。當钅尃在憲宗朝用事時,鏞自請以散官自東宮庶子至少保分務洛京者二十有五年。嗚呼,若鏞者亦可謂有遠見者!二子免於晏、钅尃之禍,宜哉。

諸葛長民云:「貧賤常思富貴,富貴必踐危機。」沈慶之亦曰:「貧賤不可居,富貴亦難守」。長民貪侈於危疑之中,不知防患,身死人手。慶之功名忠節,為一代宗臣,八十之年而卒為狂童所殺。富者,怨之府;貴者,禍之門也。貧賤自足樂,何為不可居?若富貴儻來,不得而拒,亦必有道以處之,何必至於危機難守之地哉?

齊高帝置酒設蓴膾,崔神思曰:「此味故為南北所推。」沈文季曰:「千里蓴羹,豈關魯衛?」然則千里蓋吳中地名,前人以比末下、鹽豉,皆地名無疑也。

齊梁間山陰隱者孔祐至行通神,嘗於四明山谷中見積錢數百斛,視之如瓦石。樵人競取,入手即成沙礫。觀此事可以知命分之所當得者,不求而自至;其所不當得,一亳不可取也。不貪夜識金銀氣者,祐之謂耶?人言造物者好戲人,非也,蓋以警世也。

魏太武太平真君四年詔:功臣勳勞日久,皆當以爵歸第,隨時朝請宴享,論道陳謨,不宜復煩以劇職。此亦光武保全功臣之意也。惜乎,夷狄性忍,勳舊之不得自全者眾,此其所以不終歟?

梁徐勉表上所修五禮云:「具列聖旨,為不刊之典,寧孝宣之能擬,豈孝章之足雲?」為文鄙拙乃至此,甚可笑也。予觀本朝自建隆以來,凡有刪修敕書進表,具載新書之前,皆典麗凝重,而宣政間文采尤勝。至於郊祀禮儀、稱慶功德、製詔赦宥之文,事關國體者,尤為可觀,蓋文明之世也。

隋將虞孝仁,性奢靡,從伐遼,以駱駝負函盛水養魚充庖。本朝宰相丁謂從東封,用木匣養魚,載以大車,每擊鮮斫鱠。孝仁以誣告被誅,謂坐奸謀謫徙,亦以侈欲故耶?

唐文皇帝未建義時,嘗飲酒,醉臥劉文靜家。文靜坐樓上,見宅南大池中有白龍下飲水,池中大魚皆躍上岸,以百數,良久乃隱。家人共見,極驚駭。太宗睡覺,謂文靜曰:「醉中渴甚,夢入公家池中飲水,極清冷快意。」文靜視其體猶濕也。明皇帝微時,嘗臥洛陽令崔日知宅。日知見有大蛇在藤花架上,食花幾盡。既覺,謂日知曰:「夢中饑甚,食藤花甚美。」本朝太祖皇帝微時,遊洛中,入長壽寺,枕佛殿石礎以睡。寺僧見有赤蛇文采甚異,隨息出入帝鼻中,心異之。帝既覺,僧問帝所往,因獻錢帛騎乘等。上方貧,得以為資,往見柴太尉於澶州,即周世宗也。自此立功業以至受天命焉。夫帝王之興,豈偶然哉?神龍,蓋人主之象也。

史氏書事之法,為其事關大體則書之,至於宰相謨明㢸諧,尤當記其大者遠者。若馬周鼕鼕鼓,特一村縣尉之職爾,何足書?

魏鄭公為相,有二典事注官。公偃息窗下,典事不知,竊語窗外。甲曰:「官職總由此公耳,」乙曰:「由天耳。」鄭公微聞之,戲召甲,令持密封小紙與侍郎,俾即注官。甲初不知所以,出門心痛不能行,反托乙持往,乙就便引注。既還,甲心痛自愈,而鄭公甚駭焉。裴光庭典選,合薦銓吏一人出官。令史曲思明以次當得,而略不自言。問其故,曰:「某明年方當得官,故不言也。請書其事,封泥省壁,至則驗之。」久之,上幸溫泉,見白鹿升天,即改會昌為昭應縣。光庭特注思明昭應尉,意其不預知有此新邑,欲以破其言也。發壁視書,無差焉。夫一典事、一尉,至微也,而有定命存焉,不可以人力致也。況其至富極貴名器之重而可以妄取乎?


卷四 编辑

韓退之讀《鶡冠子》,為是正訛謬數十字。云:「十有六篇,今其書乃十有八篇,不可考。」鶡冠子者,楚人,居山中,其著書本黃老,近刑名家,好論兵,詞旨剞劂而切礅,使其得志而為政於一國,成功當不下公孫鞅,為禍亦恐未讓也。而愈謂使援其道施之國家,功德豈少雲者,吾弗信之矣。抑韓子好奇之過也。龐煖師事鶡冠子而不傳其姓名,班固雲煖為燕將。師古音許遠切。

韓退之言萬物不得其平則鳴。若蚯蚓者,其材質亦可以自知矣,食后土而飲黃泉,於其分已過,更有何事不平,而如此終夜長鳴不肯休耶?抑自樂其過分耶?

韓退之謂高閑上人: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膠,其為心泊乎無所起,其於世澹乎無所嗜。予謂果能爾,則是顏氏子也,而何關於佛乎?退之力去陳言,如子孫之祥等語,尚或有之。

三川皆震,子厚曰:「山川者,特天地之物也;陰陽者,氣而遊乎其間者也。自動自休,自止自流,是惡乎與我謀?自鬬自竭,自崩自缺,是惡乎與我設?」子沈子曰:「子厚之學,謂天人為不相知,茫乎昧乎,治亂善惡無所主,滅祥為不足畏也。是使有國者逆天而慢神,為惡而弗知懼也。日月星辰之行悖於上,山川崩竭於下,陰陽之氣謬戾於其間,而曰吾弗預知也,彼形而然耳,彼氣而然耳,治亂非所感也:是賊夫君者也。

史伯曰:「夫成天地之功者,其子孫未嘗不章。」子厚曰:「凡言盛德之及後嗣者,皆勿取。」子沈子曰:「若是則為善者何以勸矣?夫為善者之不幸而不昌其身也,則子孫猶有望焉;世之知是理之不誣也,故中人之可與為善者競於為善矣。夫孰不願其子與孫之盛大耶?不然,則盛德百世祀與積善餘慶者非耶?」

柳子厚文集多假妄,如《柳州謝上表》云:「去年蒙恩追召,今夏始就歸途。襄陽節度使於頔與臣有舊,見臣暑月在道,相留就館。尋假職名,意欲厚臣,非臣所願。」予按於頔在鎮,跋扈日久,元和三年聞憲宗英武,懼而入朝。九月拜司空,至八年二月,頔以罪貶為恩王傅。而子厚詔追赴都,乃是元和十年,頔之去襄陽久矣,豈得留子厚假職名哉?且謝上表不應言及此,文理不倫,定知其偽也。又有《代劉禹錫同州謝上表》。予按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月死柳州,而禹錫至文宗朝大和九年始遷同州,距子厚之死十七年矣,安得尚為夢得作表?其文卑弱,作偽顯然,而編摩者疏謬不能刪去,讀其書者亦不復發擿,可歎也。賓客集中自有《同州刺史兼長春宮使謝表》,甚善。子厚集中又有《上大理崔卿啟》等,亦塵俗凡陋,非子厚文。

柳子厚自言:「僕早好觀古書,家所蓄晉魏時尺牘甚具。又二十年來遍觀長安貴人好事者所蓄,殆無遺焉。以是善知書,雖未嘗見名氏,望而識其時也。」 予初謂不然,不敢信也。及遍觀古法書,或真跡,或石刻,真跡寡矣,年歲久遠,人間殆不復見,其僅存者皆歸禦府,但追想其筆勢飛動、精神發越耳。石刻無生動意,然典刑具在,遺法賴以不泯,亦可以論其世也。予因以稽考筆法淵源,自其曾高至於昆仍雲來,信乎其體變隨時有漸,雖古今特異,然流派不相雜也。又以知學問不專,聞見不博,孰見其有所得也哉?

李太白云:「予小時,大人令誦《子虛賦》,私心慕之。及長,南遊雲夢,覽七澤之壯觀,酒隱安陸者十餘年。」夫人之教其子,必先之以詩禮,所以防閑其邪心,使之可以言,可以立,動遵於法訓,乃可責以成人之事耳。白方幼稚,而其父首誨以靡麗放曠之詞,然則白之狂逸不羈,蓋亦過庭之所致也。

郭元振十六歲入大學,一日家送錢四十萬。出見衣衰服、泣且行者,問之,親未葬也,盡以車中錢與之。裴寬罷郡守西歸,一士坐樹下,甚貧。與語,奇之,舉一船金帛盡與之,不辭登舟,奴婢偃蹇者輒鞭之。乃張徐州也。元振、寬,固是一時英傑,其氣量偉特,視數十萬金帛捐以與人,直微物耳。貴在所與得其人耳。建封居然受之,若所素有,略無愧謝之色,尤為雄偉,其器度可想見也。恨不知元振所與者為何似人,亦必不凡,惜名氏不傳耳。

因觀《劉中山集》,見有《任同州刺史日謝表》云:「伏奉制書,以當州連年歉旱,特放開成元年夏青苗錢,並賜粟麥六萬石,仰長吏逐急濟用,不得非時量有抽斂於百姓者。」又表云:「敕牒,度支奏諸道節度觀察使及州府借便省司錢物斛斗等數內同州欠三萬六千二十三貫石並放免。」按夢得以大和九年至同州,明年改元開成,此表皆開成初也。唐至開成,已為季世。然朝廷州縣猶有憂民之心,其所施惠寬貸以予民者,一同州至緡錢粟鬥以數萬計,合諸道無慮數十百萬,猶賢於後世當民力困敝、室無蓋藏之時,剝膚次骨,盡其膏血而曾不之恤者,有間矣。

唐於公異為李西平作《收京城露布》云:「肅清宮禁,隻謁寢園,鍾虡不移,廟貌如故。」皆以為工而不知其所自。先是傅季友為宋公劉裕作《謁五陵表》云:「山川無改,城闕為墟,宮廟隳頓,鍾虡空列。」又宇文周《平高齊詔》曰:「幽青海岱,折簡而來,冀北河南,傳檄可定。」公異蓋出此也。近世陳履常稱曾南豐表語云:「『鉤陳太微,星緯咸若,昆侖渤懈,波濤不驚。』信為奇偉。」然韓退之先云:「析木天街,星宿清潤,北嶽醫閭,神鬼受職。」子固亦淵源於此耳。世間好語,往往壞於相似。前輩要作不經人道語,然用意過當,反累正氣。為文務大體,又似不當如此。要自清新簡遠為佳耳。

唐盧氏《雜說》論當時詔敕褒貶之言:「王公卿士始褒則謂其圭璋特達,善無可加;貶責則目以斗筲下材,罪不容責。同為一士之行,共一君之言,愚智生於倏忽,是非變於俄頃,何以取信天下!」此語甚當。近世居綸綍之任者,則又甚焉。廢格公議,觀望時情,迎合上心,取快私意,朝伯夷而夕盜蹠,甚可笑也。揚庭敷號,訓飭百官,既無華國之文,又失代言之體,漢人所謂一尊之身,三期之間,乍賢乍佞,視今豈不信然哉!

《孟子》曰:「得志,澤加於民。」夫仕宦惟澤加於民乃為得志耳,故富貴得志為難。位卿相、祿萬鍾而誌不得行焉,則亦何樂乎富且貴矣。孔子曰:「隱居以求其志。」夫欲得吾誌,無所往而不遂者,惟隱居為可耳。

劉向得枕中鴻寶秘書,意必得仙者。天祿閣所見黃衣老人,吹青藜,論《洪範》,蓋太乙之精也。仙傳所記劉政服未央九仙去,其必信矣。子政博極群書,其事君忠實懇悃,恬於勢利,有難進易退之操,固有得仙之資矣。

揚雄無子明白,而王逸少《問蜀都帖》云:「聞譙周有孫,不知嚴君平、司馬相如、揚子雲皆有後否?」似誤問也。意者好賢之心,欲其有後耶?君平、相如,其後亦不復見,可為之歎息也。

揚子雲作符命,顯是隳喪大節,夫復何言?而後之儒者,巧為曲說,欲以抆拭解免其惡,是教人臣為不忠也。時人為之說曰:「爰寂寞自投閣,爰清淨作符命。」蓋取其語而反之,言寂寞顧投閣,清淨顧為符命耶。譏其反道敗德、身為亂階而盜寂淨之虛名耳。

八月既望,江漓濆湧,屹如雪山,傾動地軸。唯餘杭郡當其衝,實天下壯觀也。枚乘《七發》言江水逆流,海水上潮,所駕軼者,所擢拔者,所揚汨者,所溫汾者,所滌汔者,恤然足駭。波湧雲亂,如三軍之騰裝,駕鮫龍,從太白,蹈壁衝津,橫奔似雷行,弭節伍子之山,聲如雷鼓,其狀似矣。此真浙江之濤也。然乘乃以謂觀乎廣陵之曲江,何哉?廣陵之曲江,則今之揚子江是也。揚子乃暗潮,無潮頭也。不然,廣陵安得伍子之山哉?

自昔文章之言水者,如《七發》《上林》《子虛》等,皆詼奇雄武,神變非常,其狀甚偉,獨未有言火者。韓退之乃作《陸渾山》詩,極於詭怪,讀之便如行火所焮,鬱攸衝噴,其色絳天,阿房欲灰而回祿煽之;然不見造化之理,未可與語性空真火之妙也。

楚詞《惜誓》一章,超逸絕塵,氣象曠遠,真賈生所作無疑。《招隱士》一章,奇險獨出,恨不知小山為誰氏,深惜之。漢武愛《離騷》而淮南作《傳》,抑亦小山之文也。嚴忌《哀時命》,乃在屈宋師弟子之間,自餘如脫故著新,勿復論。

柳子厚作楚詞,卓詭譎怪,韓退之不能及;退之古文,深閎雄毅,子厚又不及。

柳子厚設漁者對智伯,其淵源自出,蓋本列子、蒲且子之說釣也。

章聖東封,衛兵在行者每遇雨,當給賜鞋錢,為緡錢十餘萬。上恐寡備,以問近臣,莫知所對。三司使丁謂進曰:「此易爾。扈從之士,披帶已重,若有支賜,難於負致。宜令殿帥曹璨於行營置便領一司,諭與諸軍,每遇支賜,路中無用,各與頭子,令於住營去處,家人如數請領。在縣,官亡輦運之費;在軍,士無將負之勞。又其家得以濟用,甚安人心。」上喜,敕曹璨問諸軍,皆欣然曰:「聖恩慮及此,甚幸。」謂雖奸貪,然智計之敏可稱也。

仁宗初即位,章獻明肅皇后垂簾。一夕大內火,宮門晨未啟,輔臣請對,上與太后禦拱宸門樓,百官拜樓下,申公獨立不肯拜,曰:「昔者禁掖不戒於火,中外震動。願一見上,乃敢拜。」詔為舉簾見之。廷中聳然稱歎,皆曰:「此真宰相器也!」

神宗朝,王文恪公陶為御史中丞,論宰相韓魏公不押常朝班,至詆為跋扈。韓公力請去位,王公亦出為郡。或謂王公之語太過。予以為尊君重朝廷,固當防微杜漸如此,使為宰相者人人皆忠賢。如魏公雖不押常朝班,未為過也;不幸而有懷奸藏禍之臣,廢法而逼上,則將有御史抨彈之所不能正者矣。抑《春秋》之義,責備於賢者。如魏公名德之重,蓋可以責備矣,王公待之不輕也。予從其家得其申中書狀,尚可以想見其風采,今為載之。狀云:「朝廷之儀,本乎極辨;御史之職,主乃繩愆。況文德者天子之正衙,宰臣者庶僚之表帥,間緣多故,遂闕立班。近者台司檢坐敕文,兩有申請,伏蒙相公意似開允,欲赴輒停。今又數朝依舊空報。當久廢之時,則止是因循而有失;暨申明之後,則遂成固意以不恭。有司義在守官,君子愛人以德,朝廷新立,詎可忽諸?矧相公晏退私門,禮接賓客,將迎謙屈,未始憚勞,豈可趣奉朝儀,反有難易?尊君接下,輕重不侔,謹三請以盡誠,幸再思而服義。人言可畏,風憲難私。伏望自明日常朝,每日依敕文,輪赴文德殿。立班所貴,大臣有謹法之名,憲府無隳官之罪。」

熙寧新法行,所遣使者皆新進,專謀功利,見事風生,州縣殆不可為矣。邵堯夫居洛中,其故舊門人仕於四方者,皆欲投檄去,以書求教於堯夫。堯夫曰: 「今日正是仁人君子所當盡心之時。新法固嚴,若於嚴密之中能寬一分,則民受一分之賜矣。徒去何益?」晁美叔為常平使者,東坡報書亦云:「吾兄素性亮直,而此職多有可愧者,計非所樂。然仁人於此時力行寬大之政,少紆吏民於網羅中,亦所益不少。向聞吾兄議此,多與時輩不合,今親其事,必有可觀者矣。」嗚呼!二君子之言,皆有委曲救時弊、恤斯民之心,不以去其位為高,不以親其事為嫌,其言若出一人也。當此時,朝廷力行新政,威福在己,天下士從風而靡,其不撓節叛而歸之者幾希矣。美叔議論不合,固賢士;其餘不忍行法害民,投劾欲去,亦豈不可嘉也哉?然所以可嘉,止於不為新法而已,於天下未有所補也。

本朝紹聖初,黨禍起,名臣正士一時竄逐殆盡。章子厚用林希子中為中書舍人,行諸公責詞,極力詆毀,出於一手,殆若專門名家者。子中在元祐不得用,中外久次為庶官,有棲遲之歎。子厚為相,使人渭曰:「欲相用為三字,能無異議者,二府可得也。」子中欣然從之。故謫官制誥皆西漢文章,蓋得意語也。自呂汲公而下,著為一集。又敕徬朝堂及製科策禦題附載,今存。噫嘻,不可泯矣!


卷五 编辑

國都莫如長安。自石晉西失靈武,北失幽燕,則秦地被邊,故國朝因五季都汴。滎澤、索水、黃河,所彙流以入汴。汴地形最卑,本非國都,是以范文正公建議修洛陽。朝廷重遷,不能從也。

古來黃河由滑入鄆,以都汴,故欲大名等處在河之內,故穿新河。河失故道,為害尤大。自中原失守,河渠皆已遷徙,或堙廢國家。恢復中原,而汴京亦不可復建都矣。當治秦中洛陽,如東西京耳。

國朝舊制:御史闕員,則命翰林學士與中丞知雜迭舉二人上,選用其一。治平二年,闕監察、殿中兩員。舉者未上,一日內出尚書郎範純仁、太常博士呂大防姓名,用之。二人者,一時名臣,後皆以道德功業為賢宰相,天下稱之曰「汲公」、曰「忠宣」。英宗自小官一舉而得之,可謂知人也哉。

本朝以詞賦取士,雖曰雕蟲篆刻,而賦有極工者,往往寓意深遠,遣詞超詣,其得人亦多矣。自廢詩賦以後,無復有高妙之作。昔中書舍人孫何漢公著論曰:「唐有天下,科試愈盛,自武德、貞觀之後,至貞元、元和以還,名儒巨賢比比而出。有宗經立言如丘明、馬遷者,有傳道行教如孟軻、揚雄者,有馳騁管、晏,上下班、範者,有淩轢顏、謝,詆訶徐、庾者。如陸宜公、裴晉公,皆負王佐之器,而猶以舉子事業飛騰聲稱;韓退之、柳子厚、皇甫持正,皆好古者也,尚克意雕琢,曲盡其妙。持文衡者,豈不知詩賦不如策問之近古也?蓋策問之目,不過禮樂刑政、兵戎賦輿、歲時災祥、吏治得失,可以備擬,可以曼衍,故汗漫而難校,淟澀而少工,詞多陳熟,理無適莫。惟詩賦之制,非學優才高不能當也。破巨題期於百中,壓強韻示有餘地;驅駕典故混然無跡,引用經籍若已有之;詠輕近之物則托興雅重、命詞峻整,述樸素之事則立言遒麗、析理明白。其或氣焰飛動而語無孟浪,藻繪交錯而體不卑弱;頌國政則金石之奏間發,歌物瑞則雲日之華相照;觀其命句可以見學植之深淺,即其構思可以覘器業之大小;窮體物之妙,極緣情之旨;識《春秋》之富豔,洞詩人之麗則。能從事於斯者,始可以言賦家流也。」其論作賦之工如此,非過也。

凡改元紀號,最忌與前世諡號、陵名相犯。本朝熙寧、崇寧二名,乃南朝章後、宣後二陵名也,亦當時大臣不學之過。

元豐改官制,新作尚書省,車駕臨幸。自令僕、尚書、侍郎以降,各分省戶,皆命翰林待詔書《周官》一篇於廳壁。蘇子容為謝表云:「三朝漢省已叨過輦之恩,六典周官願謹書屏之戒。」當時稱之。

故事:朝殿惟起居郎、舍人得直前奏事。徽宗朝政和間,嘗因政府議事久,上體倦,欲興,而史官直前,不得已強留聽之。所言非切務也,上不樂。居無何,京師大水。李綱為起居舍人,袖疏欲論災異。知閣朱孝莊竊知而密奏之。宰相退,綱欲前,上忽宣諭曰:「李綱與外任,奏不得上。」自此直前奏事幾廢矣。予觀唐德宗朝,高宏本正牙奏事,而所論但逋欠耳,德宗怒,遂詔罷正牙奏事。議者謂正牙奏事,武德以來不敢輕改,所以講政事,達群情。宏本言謬,黜之可也,不當因人而毀舊法。李綱之罷,無有以宏本之事諫者,惜哉!

紹興初,宗人必先(與求)為中執法。予既冠,遊學在所,必先問予曰:「御史風聞言事,『風聞』二字有據乎?」予曰:「王導遣八部從事行揚州郡國還,同時俱見,諸從事各言二千石官長得失,獨顧和無言。導問之,和曰:『公明作輔,寧使網漏吞舟,何緣采聽風聞以察察為政邪?』又元魏武泰中,御史中尉奏請取內外考簿、吏部除書、中兵動案並諸殿最,欲以案校虛實。任城王澄為司空,表言:『御史之體,風聞是司,豈有移一省之事,自考差殊?如此求過,誰堪其罪?』事遂不行。又《梁書》侍御史虞爵奏:『風聞豫章內史伏恒怨望事』;又廷尉卿袁翻奏:『曾染風聞者,悉不斷理』。『風聞』二字,茲可據乎?恐淺學未之盡也。」於時言事者,傷煩碎失體,冥搜隱惡,往往失實,故予及之。必先稍覺予意,因曰:「既得風聞所據,又戢良箴,子蓋吾宗忘年友也。」

國初違制之法:無故失率,坐徒二年。王沂公為相,請分故失,非親被制書者,止以失論。章聖皇帝不悅,曰:「如是無復有違制者。」沂公曰:「如陛下言,亦無復有失者矣。」自是違制遂分故失。舊制:按問欲舉,如鬥殺劫殺。鬥與劫為殺,因故按問,欲舉可減;以謀而殺,則謀非因,故不可減。而法官許遵奏讞阿雲減死。蘇子由雖言其非是,然嘗曰:「遵議雖非,而要能活人;吾議則是,而要能殺人。予意亦難改之。」嗚呼!君子重於用法,或不難於犯顏以救議刑之失,或不嫌於屈法以廣好生之恩。如二人者,可渭合於罪疑從輕之理者矣。子由又言,遵子孫皆顯官,郎中刺史十餘人,一能活人,天理固不遺之矣。然則深文好殺、陷人於死者,揆諸天理,可不畏哉!

國朝天雄軍豪家,芻茭亙野,時誘奸人,穴官堤為弊。咸平中趙昌言為守,廉知其事,未問。一日堤潰,吏告急。昌言命亟取豪家所積給用塞堤,自是不敢盜穴為奸。安豐芍陂,孫叔敖所創,為南北渠,溉田萬頃。民因旱歲,多侵耕其間,雨水溢則盜決之,遂失灌溉之利。李若穀知壽春,下令陂決不得起兵夫,獨調瀕陂之民,使之完築,自是無盜決者。此二事,正如用兵所謂伐謀攻其所必救者,其權智可喜也。世之言政術,豈虛也哉?

富鄭公為樞密使,英宗初即位,賜大臣永昭陵遺留器物,已拜賜,又例外獨賜鄭公如幹。鄭公力辭,東朝遣小黃門諭公:「此微物,不足辭。」雖家人亦以為不害大體,屢辭恐違中旨。公曰:「此固微物,要是例外也。大臣例外受賜,不辭;若人主例外作事,何以止之?」竟辭不受。

范文正公用士多取氣節,而闊略細故,如孫威敏、滕達道,皆所素厚。其為帥,辟置幕客,多取見居謫籍未牽復。人或疑之,公曰:「人有才能而無過,朝廷自應用之,若其實有可用之材,不幸陷於吏議深文者,不因事起之,則遂為廢人矣。」故公所舉用,多得賢能之士。文正公真一世英傑也。石林嘗為予言之。

范文正公微時,嘗慷慨語其友曰:「吾讀書學道,要為宰輔,得時行道,可以活天下之命。不然,時不我與,則當讀黃帝書,深究醫家奧旨,是亦可以活人也。」公既仕進顯貴,入為執政大臣,出為大帥,其謀謨經畫,所活多矣。於醫則固未暇也。君子之重人命,其立志如此。予觀東晉殷浩妙解脈法,嘗有給使叩頭祈死,詰問久之,乃言:「小人有母,年垂百歲,抱疾不除。若蒙官一診視,便有生理,退就屠戮無恨。」浩為按脈,處方一劑,便愈。於是悉焚經方。嗚呼!浩功名大繆,幸有絕藝可以起死,而深諱其事,反以能活人為慚悔。自范公視之,浩可謂不仁者哉!浩不善用其所能,而強為其不能,宜其敗也。

韓魏公在中書,同列議養兵之弊,無術以革之。魏公沈思良久,曰:「養兵雖非古,然積習已久,勢不可廢;非但不可廢,然自有利民處不少。古者發百姓戍邊無虛歲,父子兄弟夫婦長有生死別離之憂。論者但雲不如漢唐調兵於民,獨不見杜甫痔中《石壕吏》一首,讀之殆可悲泣。調兵之害乃至此。今收拾一切強悍無賴遊手之徒,養之以為官兵,絕其出沒閭巷、嘯聚作過、擾民之患,良民雖稅賦頗重,亦已久而安之,樂輸無甚苦也,而得終身保其骨肉相聚之樂。此豈非其所願哉?」予謂天下事有古今利害不同者,如魏公之言,可謂盡變通之道矣。治道無古今,致治之跡固不可泥也。

楊文公危言直道,獨立一世,嫉惡如仇讎。在翰苑日,有新幸近臣以邪說進者,意欲扳公入其黨中,因間語公曰:「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剛。」公正色疾聲答曰:「小人不恥不仁,不畏不義。」幸臣大沮,心切銜之,竟以事中公逐之。

程氏之學自有佳處,至椎魯不學之人,竄跡其中,狀類有德者,其實土木偶也,而盜一時之名。東坡譏罵靳侮,略無假借。人或過之,不知東坡之意,懼其為楊墨,將率天下之人流為矯虔庸墮之習也,辟之恨不力耳,豈過也哉?劉元城器之言哲宗皇帝嘗因春日經筵講罷,移坐一小軒中,賜茶,自起折一枝柳。程頤為說書,遽起諫曰:「方春萬物生榮,不可無故摧折。」哲宗色不平,因擲棄之。溫公聞之不樂,謂門人曰:「使人主不欲親近儒生者,正為此等人也。」歎息久之,然則非特東坡不與,雖溫公亦不與也。

東坡謂樂天草張平叔戶部侍郎度支制誥云:「計能析秋毫,吏畏如夏日。」又退之所議平叔鹽法,至為割剝,意其人必小人也。予觀《柳氏家訓》載公綽為御史中丞時,張平叔以僥幸承寵,一夕罪發,鞫於憲府。吏引曰「張侍郎」,公叱曰:「贓吏豈可呼官命!」復引曰:「囚張平叔窮竟盜官錢四十萬緡。」然則平叔之為小人,有顯狀矣。

司馬君實依《禮記》作深衣冠簪幅巾搢帶,去朝服則衣之。謂邵堯夫曰:「先生可衣此乎?」堯夫曰:「雍為今人,當服今時衣耳。」君實歎其言有理而合於通變之義也。近時有士大夫好為怪眼,號曰「唐妝」。予謂稽古不至秦漢以上固已淺矣,而況於唐乎?

邵伯溫言:「洛陽有老人曰黨翁者,賣藥水南北,行步甚快。自言五代清泰中,嘗為兵,經事柴太宗,有放停公帖可驗。其衣服猶唐妝也,有妻無子。有問以前事者,皆不答。元豐中,不知所在。」按清泰至元豐一百五十年,黨翁在清泰時已為兵,則已不下三十歲矣,計其壽當一百八十餘歲。而不知其所終,豈非異人也哉?漢孝文時得魏文侯樂人竇公,亦年一百八十餘歲,獻其樂書,自言能鼓瑟導引。吾意二人皆得道長生者歟?安得復見之哉!

司馬溫公主差役之法,雖其門下士如範忠宣亦未以為便也。東坡議如忠宣,溫公不聽,至與東坡幾不相樂。又意在必行,限止五日。時奸臣蔡京知開封府,迎合溫公意,用五日限盡改畿縣雇役為差役,至政事堂白溫公。公喜曰:「使人人如待制,何患法之不行。」嗚呼!任用小人而欲法之必行如商君者,王介甫之術也;而溫公以道德居相位,亦效尤,何哉?東坡以刺義勇事,謂不容某一言,責之當矣。

張安道自禁林謫守滁州,暇日遊琅邪精舍,恍然省記前生。使人登佛屋梁間,獲經函,發視即佛語心品。細視筆畫,手跡宛然,悲喜太息,夙障冰解。樂全蓋琅邪山僧後身也。元豐中,東坡謫居黃州,子由亦遷高安。時雲庵師居洞山,嘗夢與子由偕出近郊,雲迓五祖戒禪師。覺而異之,遲明以語子由。語未既而蜀僧聰禪來曰:「我夜夢吾三人同迎戒和尚,此何祥也?」子由大駭歎曰:「世蓋有同夢者耶?」與二士俱行二十餘里,而東坡至。然則東坡前身真戒禪師也。許詢與沙門曇彥同建浮圖,未成而詢亡。彥長年及見詢後身為嶽陽王,鎮越州。彥呼之曰:「許玄度,來何暮,昔日浮圖今如故。」王曰:「弟子姓蕭名詧。」彥乃以三昧力加被,王恍然寤前身。《逸史》言袁滋微時,居復州青溪山,因賣藥得見異人,目滋曰:「此人大似西華坐禪和尚,屈指亡來,四十七年矣。」問滋以年,適四十七矣。《明皇雜錄》載房琯為盧氏宰,與邢和璞閑步遇一廢佛宇,坐鬆竹下,以杖扣地,發之得婁師德與永公書數紙。房沈思,記永公為前身也。三事與樂全、東坡相類,人生豈偶然哉?

前輩謂今古文章,無不可作對者。如以「不有君子,其能國乎」對「長為農夫,以沒世矣」,以「九州四海悉主悉臣」對「億載萬年為父為母」。予《試宏辭表》有云:「有文事有武備與神為謀,無智名無勇功唯聖時克。」此四六集句真可以為戲笑。東坡表啟樂語中間有全句對,皆得於自然遊戲三昧,非用意巧求也。翟公巽《謝對衣金帶表》云:「謂臣有緇衣之宜,敝予又改;以臣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其《為越州以擅放稅降官謝表》云:「豈若秦人坐視越人之瘠,既安劉氏敢虞晁氏之危。」氣象渾厚,亦可喜也。王履道作大扇對,頗傷粗疏。

近世為四六,多失文體且類俳,而時有可觀。劉斯立為其父丞相歸葬謝啟云:「晚歲離騷魂竟招於異域,平生精爽夢猶托於故人。」汪伯彥罷相,呂元直當國,汪自辨殺陳少陽事,呂令熊彥詩報啟云:「方一男子之上書,眾知無罪;而諸大夫曰可殺,公獨何心?」方金人逾淮而南,有銜命出境者,執政為報書云:「念寇至君孰與守,敢幸偷安;而兵交使在其間,幾能釋怨。」如此類可喜者,不可概舉,但全篇體格或不稱是耳。有小官為貴人客,醉中誤塗改貴人所為文,明日皇恐以啟謝曰:「昨朝醉去巧兒作事拙兒嗔,今日醒來大人不責小人過。」戚裏高氏子選尚偽公主,富貴鼎來;偽主敗,奪官,不得名其家一錢。或戲之云:「向來都尉恰如彌勒下生時,此去閑人又到如來吃粥處。」可一笑也。

近世言翰墨之美者,多言「合作」。予曾問邵公濟「合作」何義,曰:「猶俗語當家也。」(當去聲)予曰:「曾見《法書異錄》載王羲之與簡文書云:『下官此書甚合作,聊願存之。』得非是乎?」北齊文宣時,魏收作《厙狄幹碑序》,令樊孝謙為銘;陸卬不知,以為收合作也。意與今所用不同,殆非也。然亦何等語。


卷六 编辑

蘇端明平生寢臥時,已就枕,則安然不復翻動,至於終夕。劉元城對賓客,或晏居,雖暗室常端坐,略無欹仄,至於終日。二人亦有定力者。

王介甫作新法,如青苗取息之類,亦有所自。蓋祖述新室「五均六管」之餘意也。雖莽尚不能必行,而介甫決意行之。

近歲銜命出疆,三節人從賞給豐腆。貪冒之士,不顧廉恥,至名執旗報信,充廝役下陳,號為小底者,亦欣然願為之。富民圖遷官恩例,往往納直不貲,清議不問也。因讀退之《韋丹墓銘》,載丹聘立新羅君長。故事,使外國者,賜州縣官十員,使以名上,以便其私,號私覿官。丹獨辭之,曰:「吾天子吏,使海外國,不足於資,宜上請,安有賣官以受錢邪?」則知前世固已如此矣。大凡作法於廉,未必能繼;作法於貪,貪夫利之,久遠不可革,革之未幾,必旋復也。如韋丹,安可復得之哉?

近世居長吏之任者,往往好行小惠而愛人,以姑息長惡容奸,以媚愚民而賈虛譽。布衣與冠帶競,則布衣勝,不問理之所在,事之曲直也。其弊至於閭巷小民,淩犯士類,善良受弊,不得自伸,此賊民之最甚者。《書》曰:「罔違道以幹百姓之譽,罔咈百姓以從己之欲。」然則非道幹譽與害民從欲者,其惡均耳,故聖人深戒之。諸葛武侯曰:「治世以德不以惠。」至論也。

張文潛言國初時,天下縣令多是資高選人,年各已老,多曉田里間事,又不自尊大,與民通情,利病得以上達。雖無峻整治狀,而民亦蒙利,上下相安。自范文正公,始建請舉縣令以革舊弊,為令多新進少年。所臨斬斬曉文法,然吏民畏之,情不通矣。往時雖有求於民,而民樂輸,不以為費。比之事,鞭棰以急稅賦,擾田里以督期會,則大異矣。予觀近日所用守令,慨然有感也。故表而出之。

靖康京城之變,四方貢賦不至,軍士須褚衣,無帛以給。有為太常少卿者,建議法物庫自祖宗以來所藏祭服充刃不毀凡數屋,若以給戰士,袍襖僅可足用也。博士以下和之,謂得權宜之策。方命具奏,有老吏前致詞曰:「某胥也,而肄於禮官,蓋嘗習諸禮文之末矣。禮曰:祭器敝則埋之,祭服敝則焚之。冠雖敝不以薦履,禋祀之服而可以為軍衣乎?」奉常與其屬大慚沮而止。

今之學者謂得科名為了當,而仕宦者謂至從官為結裹。嗟乎!學所以明道修身,而仕將以行誌及民也。以淺俗不根之學聲律對偶傳習時文,一得科名,則已了當,一生而進德修業更無餘事矣。以貪鄙無能之質巧佞卑汙積累官簿,一得從官,則已結裹,終身而愛君憂國無餘事矣。夫如是望其修身及民,何時可哉?予見士大夫無賢愚其言皆如此,心竊怪之,而不敢辟也。又幹求舉狀云:「得文字一紙二紙,可為之羞縮。」

人臣修身植德以俟天命,窮達得喪付之於天,曰:「是有命焉。」惟人主不可言命。興亡治忽存乎一身,罔敢責命於天而歸過於數,故人主而至於言命之地,則是人事已去矣。

人臣雖得君,要須使人主尊敬而憚,不可狎也。故言聽諫行而不敢忽,汲長孺之於漢武帝,魏鄭公之於唐文皇正如此。使其身得以親近而易之,則其言亦輕矣。宮之奇少長於君,君昵之,雖諫,將不聽,已為敵國所料矣。

天下事有可以為恩、不能為恩而至於反為怨,則以其不仁根於心者厚也。今有法之所當與、人情之所可與、而理之所宜與、又眾憐其急難哀矜而欲與,於是靳而勿與,能無怨乎?雖終與也,而加留難焉,是人雖得之,則亦恨且怒其不及事矣。向使欣然而亟與之,雖其所當得,猶以為恩也。君子非欲邀譽而行小惠也,人之危厄困窮,事有甚難勢有至亟不可以久遠期待者,一受沮格則狼狽失所,可無恤哉?予有宗人官嶺外死,家貧無子,其妻奉其喪以歸。初不知有法當得券也,既至南昌,大暑中予吊而知之,為請於州。會州闕守,而某人領帥事。某人者小人,尤不喜為義事,乃大書其牒曰:會廣州。廣州距洪五十餘程,使暴露烈日中以待報此,豈理也哉?嗚呼,不仁甚矣!

自昔功名與節義,其事異,其道不相為謀。成功業在器度,立名節在學識。為功業者尚權變,非復名教所拘。故曰:為天下者不顧家,父子兄弟之愛不問也。同功一體,忌則殺之,欺敵而就吾事,此豈可以節義責也哉?為節義者尚名教,有利重若公相之任、千乘之國,虧名教若毛發許,亟避去若罪讎;有害至死亡在前,眾人噤畏不敢端視,苟可以立風節、激貪懦、尊名義、昭大法,吾趨向之,甚於嗜欲,非功業成敗所能勸沮也。垂世教者,當貴先名節而賤後功業,所以為天下之大閑也。

用人當以學術器識,不當專用文詞之士。使其人有德量行實,緣飾以文章,固為希世傑出;雖無文采而識量操履有公輔之望,自不妨大用也。沾沾儇薄浮華自喜,雖有翰墨之功,必敗事,無疑也。

用人亦不必專主人望。士固有得一世人望而臨事乃大謬者,殷浩、房琯之敗是也。謝安適遇苻堅天亡之日,僅能卻敵;其後勉強北征,終以不濟。一時虛名固不足以得士。不然說築傅岩之野,豈以人望為重哉!

凡事度其在我者,此心曉然明了,則應之;必易發之,必當不復加思慮而緩急皆中節矣。心之見未明也,物至則中撓而外變矣。凡處大事皆當易(難易之易)之。易之奈何?曰:天下事不可易也,易之必難;惟無心於成敗禍福,而惟道之從、惟理之合者,能易之。不強求其必成,亦不果於邀福也。列禦寇曰:「有易於內者,無難於外。」其知言哉!

嗜利徇名之子,見富貴之福,而不見富貴之禍。富貴之福有限而富貴之禍無窮,有限者得其華,無窮者喪其實。孰擇焉?

《傳》曰「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謂上無邪僻貪暴之政使天下得以私議其非,是也。而後世之監謗諱人開口論事而壅遏以媚主者,乃曰:「有道之世而議論政事,非庶人之職也。非職而言,有罪焉。」是禁天下之言甚於防川者也,不可以不察。

義有可與,有可不與;禮有可受,有可不受。惟當於禮義之中而已。魏沈玠舟行遇風,旬日絕糧,從姚彪貸百斛鹽以易粟。彪命覆鹽百斛於江中,謂使者曰:「明吾不惜,惜所與耳。」彼以急病告,勿與則已矣,而惡聲以辱之,是為絕物不仁甚矣!晉王修齡在東山貧乏,陶範載米一船遺之,卻去曰:「王修齡若饑,自當就謝仁祖索食,不須陶胡奴米。」彼以善意來,勿受則已矣,而戾氣以詬之,是為傲物無禮甚矣。二者皆不當於禮義之中,處世接物不當如此。

家多偏愛者衰,國多嬖幸者危。人主自聰明而多能者,其臣益欺;朝混亂而多製者,其政益紕。官聚斂而多費者,其積益虧;兵民窮瘁而懷怨者,其心必離。賢士失職而不容者,其志必睽;政令苛虐而好殺、上下刻急而無仁恩者;其福祚必移。自古以此亂亡,蓋蔽而莫之知也。忽焉,其可悲!

汪彥章謫居永州,州有士人,年八十餘,自言曾見範忠宣遷謫,過郡時,蒙引為門下客。公夫人在患難中,每遇不如意事則罵章子厚曰:「枉陷正人,使我至此。」公每為一笑,且以語寬之,未嘗有幾微見於色詞也。舟行過橘洲,大風雨牛船破,僅得及岸。公乘急令正平持蓋負夫人以登,燎衣民舍。稍蘇,公顧曰: 「船破,豈章惇所為耶?」嗚呼,有道者處患難如此,則死生禍福與夫世之榮辱得喪一無所動其心者矣!視子厚之區區,則亦可憐矣。

鄭顧道望之性耿直,而通脫有英俠氣。徽宗宣政間,在館閣十年不遷,人皆歎其流落,而顧道晏然無求進之意。李邦彥初拜相,令所親通殷勤:「欲相薦為從官,於公意如何?」顧道徐曰:「望之世所簡棄,相君方正位槐鼎,留意人材,而欲取望之於閑冷之中以為天子近臣,於義夫何可辭?雖然,相君能容望之為不然之客,乃敢受令耳。」客曰:「不然之客奈何?」顧道曰:「相君門下士以百數,其親疏賢不肖,予未能盡知也,相君言而曰善、行而曰是者皆是也。使相君言而果善、行而果是,相與讚成之可也,君子猶畏其近於諛;相君言而未必善、行而未必是,不能以直道規諫,又從而稱譽從而諛之,其害於政道必廣矣。今使望之為相君客,得從容席間講明世務,當眾人稱善與是之際,獨正色抗聲而前日:『不然,相君某言逆於道』;又曰:『相君某事害於政。』廟堂議論,天下治忽係焉,願相君思之。如是而能容之、能從之、能終之,望之沒身子門下可也,何有於從官?若以望之之言為狂也,則請從此辭,弗敢復見。雖然,相君德量宏遠,安知其不厭於柔佞之詞而樂於直亮之論也哉?昔王茂宏之相晉元也,每與客語,輒一坐稱歎。獨王述曰:『人非堯舜,何得每事盡善?』茂宏弗為忤,且歎賞之。今相君欲為稷契周召,其肯不及茂宏者乎?子歸,姑以吾言卜之。」邦彥聞之,雖不樂,亦聳然加敬。顧道光堯初為吏部侍郎,未幾以議論不合致仕,居信州幾三十年,年九十餘終。

天地陰陽之氣無不與政通,山川草木之祥各以其類應。江海為百穀王,人主之象也;木善升降以潤萬物,德澤之象也。王者之國必依山川。夏將亡,伊洛竭;商之季而河絕;周室既卑,三川乃涸:皆國都也。晉永嘉初,河洛江漢皆可涉,危乎殆哉。周澤不浹,水土無所演,國家空弱,民間膏血祜臘,災異疊見,川原堙塞,危亡之期近在朝夕,蓋難以類言也。

凡草木華實莖葉,一發生之後,歸於枯朽,皆不能復生。惟其子之在核者,乃能生。顆粒至微而天地生成之性具焉。名萬物者不可得而名也,強名之曰仁。嗚呼大哉!凡生者皆仁性也,天地之大德曰生,非仁孰當之哉?

玉有氛祲,玉之病也。淺曰氛,深曰祲。今人不曉,乃謂徇葬屍氣所侵曰祲,非也。自有一種真為屍氣所侵,色澤昏暗者,雖極古,猶為不祥物也,何貴焉?《古玉書》云耳。鄭氏注《考工記》,猶載曰:「埏玉六寸,明自照。」是也。

陰陽建除,自是一家,見於《史記》。今曆亦用建除,而不詳盡。且如癸末日亥初初刻立秋,即當日亥時,以前猶是六月節,合作建日;至亥初,卻還作閉日。今曆便將當日為閉日,非是。凡涓選不可用也,繆戾如此類至多,未暇概舉。

古今之言地理多謬誤,而水名尤慁亂。如司馬相如《上林賦》「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沈存中辯其妄矣。孔安國謂三江既入震澤底,定為自彭蠡江分為三以入震澤,不知三江距震澤甚遠,決無入理;而震澤之大小決不足以受三江。東坡辯其妄矣。班孟堅謂滎陽下引河東南為鴻溝,以通宋鄭陳蔡魯衛,與濟汝淮泗會於楚。夫一鴻溝固不能旁通六國數百里,又濟水自從千乘入海,安得會於楚鄭?當時言關東漕粟,從渭水道九百餘里,引渭穿渠,起長安旁南山,至河易漕。按渭汭至長安徑三百里,固無九百餘里,而南山至河,中間隔灞滻數大川,固無緣山成渠之理。劉貢父辯其妄矣。如此類極多,而酈元《水經》誕妄處十二三也。

古之仕者如九淵之神龍,將以利澤施天下;見細德之險微,則高舉遠引而去之。後世如擊畜耳,甘腐穢之食,逐之弗去也。

予壯歲嘗於坐右書云:「侈心生當念敗德,淫心生當念速死。」此未能戒定者,攝心以其所畏也;猶賢乎放肆不能自反者爾。又曰:「仰則求之於天,俯則求之於身,遠則求之於古人,近則求之於吾君。」於天、於身、於古人者,無求而不得也,所謂求仁而得仁者也;於君者,則有命焉。外是吾無所求矣。

人平居終日,役役敝心神,耗氣力,忿怒憂愁,頃刻不自樂;稍得閑暇,輒恍忽若有闕事。逮其回光反照,了無一事為己者,茫茫然畢竟何為喪吾真以從人好?真可憫笑。以此知能自適其適者,不管其他閑事也。予嘗謂敝衣無所愛,便於臥起而免矜持;菲食無所費,適於饑飽而無貪;殘陋居無所飾,安於寒燠而省土木;小官無所戀,廉於俸祿而遠禍患。視乎華服以侈外觀而無所順於身,珍膳以誇厚味,而無所益於生,高明之居專富獨處而無所庇其族,尊寵之位患失苟得而無所康於民者,相去有間矣。此予所謂喪吾真以從人好,了無一事為己者也。

一涉世俗,雖榮華富貴中,無一切如意事。比之賤貧違情,境界猶輕。若要事事如意,惟山林泉石間,違物離人而立於獨耳。仲尼謂隱居以求其志,聖言遠矣。

君子當知命知時。時不可為,雖公師之位立談可致,君子去之,謂命也。況命又不偶,其可強進耶?天下之事,成敗天也,吾人也當與天爭勝乎?

每閉閣焚香,靜對古人;凝神著書,澄懷觀道;或引接名勝,劇談妙理;或觴詠自娛,一斗徑醉;或儲思靜睡,心與天遊。當是之時,須謝遺萬慮,勿令相干,雖明日有大榮大辱大禍大福,皆當置之一處,無令一眼睫許壞人佳思。習熟既久,靜勝益常,群動自寂,便是神仙以上人也。一世窮通付之有命,萬緣成敗處以無心。

處困之極,時命未通,但可安貧守靜,修心養氣,以道自娛,一切外事,盡當屏絕。雖博戲諧謔、過從遊觀,亦且暫置。非惟省事,聊遠悔吝。宴坐一室,數息寧神,隱忍無為,必逢亨會。有外事來觸此境界,便當猛省,極力止之。

一生之計,通塞貴賤,自有定命;一家之計,饑寒飽暖,亦有定分:皆非智力所能為也。營營何益,徒自苦耳。況世路方艱,惟退藏為得策。且隻一觴一詠,笑傲自適,閉閣焚香,讀書以窮性命之理,著書以寓經濟之意,賦詩以發喜怒哀樂之心,浩歌以暢幽閑曠遠之趣,焉往而不自得哉?營營然者,力務去之,勿容其少留也。

名位,天所賦也,所謂命也。有以智巧奔競躁進而得之者,有以謙靜安閑恬退而得之者,皆命也。既曰無非命者,則躁進之多患傷義,豈若恬退之全節免禍也哉?又有以用智計而反失之者,亦有以背時任運而終不得者,亦皆命也。既曰無非命者,則聽其自然,豈不優於血指汗顏者哉?而其禍福之輕重則有間矣。《傳》曰:「福莫平於無禍。」又曰:「擇禍莫若輕。」其是之謂乎?予是以屏居深山長穀之中,而無有寂寞之歎者也。

以饑為飽,如以退為進乎?饑非餒也,不及飽耳;已饑而食未飽而止,極有味,且安樂法也。


卷七 编辑

氣行於身,與日相應。日行二十八宿又三十六分,人氣行一周天,亦一千八分。凡經脈一周,其長十六丈二尺,人一呼,脈再動;一吸,脈亦再動。呼吸定息,脈五動。閏以大息,凡十息。氣行六尺二百七十息,一周於身(十六丈二尺),漏下二刻,日行二十分二千七百息;氣行十周於身,漏下二十刻,日行五宿又二十分,至一萬三千五百息;氣行盡五十營周於身,計八百一十丈,應漏下百刻,日行二十八宿。終常以一十周加之,一分又十分分之六,則奇分盡矣。從房至畢為陽,陽主晝;自昴至心為陰,陰主夜。凡日行一舍,漏下三刻又七分刻之四。一刻氣在太陽,二刻氣在少陽,三刻氣在陽明,四刻氣在陰分。蓋一舍而與陰分矣。漏傳不止,氣行亦然。噫嘻!人以<耳少>然之身而氣之運行上與天合,可無貴哉?有能攝心靜坐盡一晝夜,默數一萬三千五百息,息調心靜,回光反照,由澄諸念覺識煩動,淨慧發生,身心客塵從此永滅,至真之氣與陽俱升,與陰俱寂,如日行天,終古不息,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日新不已,於長生久視乎何有?(凡一時計一千一百二十五息。右予沈子調息應天數。其要曰:得一則長生,氣與天終始,周流一身中,廓焉遍入極。)

一氣之運行,出入於身中,凡一時一千一百二十五息,一晝夜計一萬三千五百息。真人之息以踵,氣行無間,綿綿若存,寂然不動,與道同體。視身如雲,視世如塵,中有至真,其樂日新。

因閑坐有所得云:隨順空緣,等於覺觀。

凡人為善,不當望報,且如救護生命,彼物何知?雖然得脫死就生,何從識救我者為某人?天地神明,雖云疏而不失,亦何曾事事而察之?然善人須得善報者,由心田耳。心田中下得善種,自然生出善果。故凡為善不望報者,其種不惡也;若更加之以性理之學,所謂我說法要譬彼天澤,蓋使善根益得滋長耳。

東坡云:「世無不殺之雞,」斯言過矣。使愚俗之嗜殺以縱口腹之欲者,藉此而多殺,曰:「是終不能免於殺,殺之無傷也。」豈不害於仁術哉?

古語云:「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予雖不事口腹,然每飯必有魚肉蔬茹雜進,食氣為五味所勝,蓋未嘗知飯之正味也。今年寓居貧甚,久雨遂至絕糧。晨興饑甚,念得飯足矣,不願求魚肉也。典衣得米,炊熟一餐,不雜他物穀實,甘香甚美,八珍何以過?欣然自笑。蓋予年六十有九,始知飯之正味。其餘不知者蓋多矣。

古人謂事順成而計工曰天誘其衷,謂事大謬而謀拙曰天奪其魄;然則一切得喪無非天也。計謀之工拙,天實使之;所謂人為者,特偶然耳。雖在人事,不得不盡,要是冥冥中自有主者存焉,毋以智巧為也。

諸器世間,惟無形者有大力,物莫能勝也。凡有形者,皆出其下。有形之中又分虛實,故山河大地不能勝水,水之力不能勝火,火之力不能勝風。風居四之下,獨為無形,而負荷地、水、火,終古不壞,大矣哉!以其虛而無形也。

君子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小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夫安處善樂,循理孝弟,仁信忠厚,廉儉居身,以敬待物,以誠謹畏,自重毋過其分,此所謂常德正道,動則逢吉,居之可安者。反是,則凶險危道,動輒致災,居之不可安者。吾當擇焉。富貴亦於是,貧賤亦於是,至哉安乎!

心之為字,蓋覆火也。心,火也。火之性,炎上。養心者,當抑而下之,此制字之義也,養生家取此。水字篆文水,即坎ⅴ卦也。

世有非要而著書者,如何曾《食疏》、崔浩《食經》九篇、虞悰《食珍錄》、李林甫《玉食章》、皇甫嵩《醉鄉日月》寶蘋《酒譜》、陸羽《茶經》、段柯古《髻鬟品》、韓渥《北裏志》、溫庭筠《靚妝錄》、李習之《五木經》、柳宗直《樗蒲志》、《彈棋經》、南卓《羯鼓錄》《琵琶錄》之類,其數尚多。又如房千里《葉子格》、趙明遠《彩選》,雖戲事,亦可以廣見聞。劉原父以《漢宮儀》為彩選,可以溫故,使後生識漢家憲令,有益學者。

南山一頃豆,竟於危身;東陵十畝瓜,終以避世。名利之心,有盡未盡耳。天下之患莫大於農失業、士失職、國家失民心,此土崩之勢也。

必有忍,其乃有濟。功名以隱忍就事,用兵以能忍制勝,學佛者以無生法忍成道。忍,固難也,然忍其可忍者耳。司馬懿所謂且止忍不可忍,此最難也。

凡人一身,平日視聽言語飲食,未嘗少休也。唯鼻典司出入息,勞役頗省;然其寢寐則耳目口之用皆暫止,而息之出入獨無異於晝。

《內經·素問》,黃帝之遺書也。學者不習其讀,以為醫之一藝耳。殊不知天地人理,皆至言妙道存焉。文字譌脫,錯亂失其本經,予刪取其論天人之奧者,離之合之,正是之,手書而藏之。若其針石焫炙之術,非所能者,姑置之。

《素問》敘五運平氣與太過不及之紀。金之平氣曰審平,不及曰從革,太過曰堅成。蓋金微不能為政,但隨氣所勝,革化而已。至其太壯,則堅成而不受火令,皆非平和之氣也。此與《洪範》不同,或者《素問》為是。

王冰注《素問》,敘氣候,仲春有芍藥榮,季春有牡丹華,仲夏有木槿榮,仲秋有景天華,皆今《月令》、《曆書》所無。又以桃始華為小桃華,王瓜生為赤箭生,苦菜秀為吳葵榮,戊寅元曆皆有之。

《靈樞經》言自然妙用以寶天真。自然者,天之道;妙用者,性之誠。二者相為用而一也。聖人以無為體,以有為機。能入無為而應有為,能用有為而返無為者,至矣。聖人以無用為基,以有用為理。有用者,天地之道也;無用者,精神之守也;得用者,性命之機也。故知道之為用,非常用也。人氣清則寧,神不離其體,氣專輔其神,神氣上下常相隨也,可以長生。夫天穀者,泥丸也。泥丸之神,是曰穀神。穀神主以天真之氣為體。天真者,元性也。心以性為神,神以心為用,其動在機。機動則萬化應,應則蕩,蕩則著於欲,著於欲者為情,情生則神亡其真,故神氣不可離也。人能以空入性,混於杳冥,寂然而起,則運用變化,全其妙矣。應靜而靜,靜中有神,應寂而寂,寂中有真,此之謂也。觀此數十語,至理盡矣;養生之要,不外是矣。

莊子言知北遊玄水,問無為謂曰:「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無為謂不答也。又問狂屈,狂屈曰:「唉!予將語若而忘之矣。」又問於黃帝,帝曰:「無思無慮、無處無服、無從無道,始得之矣。彼無為謂真是也,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近也,以其知之也。」此與少林之門人皆言所得而慧可獨無言,初祖以為得吾髓,三十一菩薩各說不二法門,至文殊獨曰無言說,離答問,而淨名獨默然者,蓋一道也。古今之妙理,豈有二哉?欲涉擬議,則已去道遠矣。仲尼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此無言之言,非復問答也。嗚呼!非天下之至神,孰能與此?

人能靜坐,回光反照,不生種種念慮,則本來面目應時自見,何在將心役心號為修證而後得之?所謂思盡還源,性相常住,事理不二,真佛如如者也。

惟達者能通性命之情;微聖人,孰知死生之說?

佛云:「圓覺自性,非性性有,何也?」子沈子曰:「圓覺自性也,而性非圓覺也。圓覺,性所有也;謂圓覺為性則可,謂性為圓覺則執一而廢百矣。性無所不在也。孟子道性善,善自性也,而性非善也。善,性所有也。圓覺與善豈足以盡性哉?」

世人以不如意、欲得而失之者為逆境,而子輿子曰:「得者時也,失者順也,以失為順,則世間憂患何自而入哉?」此古之至人也。又曰:「古者謂是懸解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此正覺所謂當於結心解之,一解六亡者,是或一道也。

佛問文殊:「如汝文殊,更有文殊,是文殊者。」力殊言:「我真文殊,無是文殊,若有二者,則二文殊。二尚不可,而迦葉乃見百千萬億文殊,無可擯者,若真文殊,何得有幻文殊,幻者何幻非真?」

支道林說《逍遙遊》,至數千言;謝東山解《漁父》,至萬餘言。嗚呼,多乎哉!至言妙道,一而足矣。一猶為累,忘言可矣。奚以數千萬言為哉?此與漢之腐儒說若稽古三萬字何異?且《漁父》一篇,文理淺俗,非莊子書,眉山知其妄,甚快人意也。

竺法深在晉簡文坐,劉真長曰:「道人何以遊朱門?」深曰:「君自見其朱門,貧道如遊蓬戶。」予謂深妄生分別,未免於自縛也。

古老尊宿語言問答之間,未嘗覿麵交談也,而說法度人,千里同音,如閉門造車,出門合轍,了無差異。非得道者能之耶?僧問馬祖離四句絕百非。師云: 「我今日勞倦,不能為汝說。」僧往問智藏如前。藏云:「我今日頭昏,不能為汝說。」麻穀見章敬,繞床三匝,振錫一下,卓然而立。敬云:「是是穀又到南泉,威儀如見。」敬泉云:「不是不是。」龍牙問翠微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微云:「與我過禪版來。」得版便打。牙云:「打則任打,要且無祖師意。」又問臨際如前語,際云:「與我過蒲團來。」接得亦打。牙又曰:「打則任打,要且無祖師意。」二三子之談,一句一字,神交理契,冥符暗合,如熔金一範,更無餘巧。然則所謂禪者,可誣也哉?

玄沙示眾云:「諸方盡道接物利生,忽遇三種病人來,如何接得?患盲者,拈椎豎拂,他又不見;患聾者,語言三昧,他又不聞;患瘂者,教伊說又說不得。若接此人,不得佛法,無靈驗。」予觀楞嚴會中阿那律陀無目而見,跋難陀龍無耳而聽,克伽神女非鼻而聞香,驕梵缽提異舌知味,舜若多神無身覺觸,如來光中映令暫現。既為風質,其體元無,諸滅定盡,得寂聲聞。摩訶迦葉久滅意根,圓明了知,不因心念佛法,可謂靈驗也哉。

古之真人能以耳視,以目聽,非其至也。視聽不用耳目,而不易耳目之用,茲可謂至矣。

二十七祖云:「貧道入息不居陰界、出息不涉眾緣之人也,生死之所不能制,鬼神之所不能得而窺也。形固可使若槁木,心固可使若死灰,未必妙於此矣。」

古老尊宿語意玄遠,非可以有思惟心世間義理所能測度。然其間自有近人情語句直指心原,學者粗可曉解,或得入處。如僧教童子讀經畢,令持卷著函內,童子曰:「某念者著什麼處?」達磨云:「將心來與汝安。」求心了不可得。曰:「吾與汝安心竟。」道信乞解脫法門,僧璨曰:「誰縛汝?」「無人縛。」曰: 「何更求解脫?」曹溪云:「不思善,不思惡,正恁麼時,哪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或問實相,慧忠國師云:「把將虛底來。」「虛底不可得。」曰:「問實相作麼?」或問邪正,曰:「心逐物為邪,物隨心為正。」白樂天問何以修心?曰:「心無損傷,云何要修?」李渤疑芥子納須彌,智常云:「人言使君讀萬卷書,身如椰子大,萬卷書向何處著?」或問如何不被諸境惑?藥山云:「何境惑汝?聽他何礙?」或問淨土,曰:「誰垢汝?」問涅槃,曰:「誰將生死與汝?」大顛問石頭:「何者是心?」曰:「將心來。」曰:「無心可將來。」石頭曰:「原來有心。」龍潭以餅餉天皇,常留一餅,反以遺之。曰:「是汝將來,復汝何咎?」僧念經,雲居問:「念者什麼經?」曰:「《維摩》。」曰:「不問《維摩經》,念者是什麼經?」嚴陽尊者問本來無一物,趙州云:「放下著。」曰:「本來無一物,放下個什麼?」曰:「恁麼則擔取去。」或問得個什麼即休歇去?答曰:「汝得個什麼,即不休歇去?」是或可以推求妙處,然猶未免隔津也。

佛言瞋習交衝發於相忤,忤結不息,心熱發火,鑄氣為兵,殺氣飛動,故有地獄。甚矣瞋忿躁怒之害於性而禍於身也!真可畏也哉!可戒也哉!

佛弟子悟知六一亡義,自言若復因此際會道成,所得密言還同本悟,則與未聞無有差別。溈山謂香嚴曰:「吾說得是吾之見解,於汝眼目何益?」後因有悟,乃曰:「先師當時若為我說,卻何有今日事也?」石頭希遷曰:「寧可永劫受沈淪,不從諸聖求解脫。」此皆謂文字語言一切非真,學道者貴於自得;求其自得,亦無所得,乃少近耳。

學佛者窮諸行空,已滅生滅,隨順圓化,一切發生。求火光明,樂木清淨,愛風同流,觀塵成就,以此群塵迷心,從物墮於外道。夫是人者,非有盜淫貪嗔之過也,而亡失知見,違背圓通。如此,特以其徇物役心耳。為道而不能遠於物,難矣哉。

見聞覺知,湛不搖處,念念受熏,有何籌算。此湛非真,如急流水,望如恬靜,流急不見,非是無流。夫妄念之纏於心,如水之逝,未嘗止也,不能返流全一。此之妄想,無時得滅。況沈著於愛欲之中,而可以語學道乎?

佛滅度有遺教傳世,而大弟子如聞思大士、文殊、普賢皆不見所終。然是三菩薩咸有大寶坊為大道場示現聖像,或出真身,變化神異,如海山孤絕處,如峨眉山,如清涼,如天台等。凡依歸誠至者,皆有所見,得未曾有。而佛自滅度後獨無所謂祥光感應,求之不得其理。

老子出關入流沙,不知其所終。蓋流沙在西域,天竺在邛西才二千里,豈古柱史所歸耶?

摩訶迦葉久滅意根,圓明了知,不因心念佛,所證如此;然則其所得已深矣。一笑而得法,若易然者,由此也夫。淨名、曼殊解空,凡有所說,言下便遣,了無留朕,如水中月,不可執捉,如空中雲,無所留礙。雖八萬四千韋陀,謂之未嘗說,可也。雖寂然無聲,謂之未嘗默,可也。無說無默,無亦無也;有無非無,有有非有,非言所及也。

未入地菩薩隨順覺性,猶有覺礙過患,至於如來照了,諸相猶如虛空,則不可議矣。若夫居一切時,不起妄念,於諸妄心,亦不息滅。住妄想境,不加了知,於無了知,不辯真實。吾則不知其為何人,如此隨順覺性也。

學佛者雲智與師齊,滅師半德,智過於師,方堪傳授。予謂士之學道者亦然。道德識見以至於文章語言,須向古人中出一頭地,方始立得腳住。

西方聖人之書,十二部大典之外,有雪山如來、梵天蓮華仙人、南天竺所說書、吉祥疏勒、天龍天音、聲人非人、苦活不飲酒地居天,金剛未曾有。諸仙苦行、觀地觀虛空、一切藥草因總覺、西園韋陀典,其名雜見諸經。又數百品皆未至中華,其間必有說妙法者,近世取經來南洲者,絕不聞問,恨未盡見也。

世間萬事之紛綸,萬物之叢脞,莫不有定數。佛氏發明世出世法,知其本因,隨所緣出,雖恒沙界外一滴之雨,亦知頭數。鬆直棘曲,鵠白烏玄,皆了原因。又自在主童子修學書算數,印以菩薩算法,算無量沙聚,悉知顆粒多少。又能算知十方世界種種差別,然則非有本因定數,佛亦何自而知之?一涉於數,無有隱顯多寡巨細,則皆得而知之矣。蓋象數之外,不可測也。夫孰有出於象數之外者乎?


卷八 编辑

歐陽公晚年嘗自竄定平生所為文,用思甚苦。其夫人止之曰:「何自苦如此,當畏先生嗔耶?」公笑曰:「不畏先生嗔,卻怕後生笑。」

歐陽永叔以讒罷政事,呂微仲時為館職,與公書曰:「巧言萋斐,徒成貝錦之文;雅行委蛇,奚玷素絲之節。」其謹嚴精確如此,文忠深歎服之。

王介甫刻意於文而不肯以文名,究心於詩而不肯以詩名。蘇眉山雖不求名,隱然如玉三尺,明自照,不可掩。黃魯直離《莊子》、《世說》一步不得。

王介甫不以劉子政愛君憂國深切為忠,而以揚雄劇秦美新為美,是欲使劉氏以天下予莽,而雄之事叛逆為無罪也。可行乎哉?

秦熺狀元及第,汪彥章以啟賀會之。有云:「三年而奉詔策,固南宮進士之所同,一舉而首儒科,蓋東閣郎君之未有。」本意求屬對之工,非有意薄之也,而熺父子怒以為輕已。彥章自此得罪,羈置湖湘,至終身不得還近地。語言之速咎,蓋有無心而致之者,可畏也哉!

翟公巽雖為蔡京所汲引,然抗直不為屈。初代宰相作《賀日有戴承表》,末云:「眾非後何戴率傾就望之心,無不爾或承永懷畏愛之德。」京讀終篇,曰: 「奇文也,然『無不爾或承』對『眾非後何戴』似乎偏枯,欲以『臣不命其承』易之,亦不失承字,而稍加親切,如何?」公巽曰:「勝矣,然業已供本。」竟不易。京亦不能奪也。未幾又代作《天神示現表》,有云:「聖神受命穆清,告成禹錫;祖宗在帝左右,顧予湯孫。」末云:「在天對越,乏清廟肅雍之儀;前席具言,愧宣室鬼神之問。」京曰:「國有盛事如此,公巽之文真為時而出也。」公巽徐曰:「疇昔不命其承,抑雲遇矣;今日為時而出,厥有旨哉?」京雖惡其不遜,然尚能容之。石林嘗喜道之。

張衡《東京賦》說鬼甚眾,其言「侲(音震)子萬童,丹首玄製,桃弧棘矢,所發無臬(音刈)。飛礫雨散,剛癉(音亶)必斃。煌火馳而星流,逐赤疫於四裔。然後淩天池,絕飛梁,捎(所交切)螭魅,斮獝(葵聿切)狂,斬蜲(自危切)蛇(免斯切),腦方良。囚耕父於清泠,溺女魃於神潢。殘夔魖與罔象,殪(煙計切)野仲而殲遊光。八靈為之震懾,況魃(音岐)蜮(音域)與畢方。度朔作梗(音哽),守以鬱壘。神荼副焉,對操(七刀切)索葦。目察區陬(祖婁切),司執遺鬼,京室密清,罔有不韙。」此文雖多物鬽,然情狀無所寓。翟汝文公巽作《內中大儺文》云云,乃有托諷之意,其文亦古雅有秦漢間風力。

程子山紹興初為史官,以狂躁得罪歸蜀。《遷靖州表》謝曰:「為其自作弗靖,故使謫居此邦。」人以能自狀也。

有薦人而不副所期者,因答謝箋曰:「金丸初落,會見紿於能言;玉柄頻揮,笑誤誇其解舞。」能言鴨,陸龜蒙事;解舞,羊叔子鶴事,《世說》所謂羊公鶴也。

王庠應製舉時,問讀書之法於眉山。眉山以書答云:「別箋所示,老病廢忘,豈堪英俊如此責望?少年應科目時,記錄名數沿革等大略,與應舉者同耳。亦有少節目文字,皆被人取去,然亦無用也。實無捷徑必得之術,但如君高才,強力積學數年,自有可得之道。而其實皆命也。但卑意欲少年為學者,每一書皆作數次讀之。書之富如入海,百貨皆有,人之精力不能盡取,但得其所求者爾。故願學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興亡治亂聖賢作用,且隻以此意求之,勿生餘念。又別作一次求事跡故實典章文物之類,亦如之。他皆放此。此雖似迂鈍,而他日學成,八面受敵,與涉獵者不可同日而語也。甚非速化之術,可笑可笑。承下問,不敢不盡也。」前輩教人讀書如此,此豈膚淺求速成、苟簡無根柢者所能哉?此書今集中不載,學者當書紳,故表而出之。

予中進士科後,從石林於卞山。予時欲求試博學宏詞,石林勉予曰:「宏詞不足為也,宜留心製科工夫,他日學成,便為一世名儒,得失不足論也。」因授予以所編方略,又極論修習次第曰:「天下之書,浩博無涯。昔有人習大科十餘年,業成,因見田元均。論及《論語正義》中題目。元均曰:『曾見博士周生烈傳中亦有一二好題,合入編次。』其人駭,未嘗見此書也。元均笑,因取而示之,其人慚,自以未始學也。雖然題目如海中沙,其要有十字而已,曰明、曰暗、曰疑、曰頑、曰合、曰合(音蛤)、曰揭、曰拆、曰包、曰胎,不出此十字也。」予曰:「暗者何也?」曰:「明暗皆言數也,暗如因民常而施教是也。《周官》因此。五物者,民之常,而施十有二教焉。題目字中不見數而藏五與十二於其間焉。此最難測度。若明數,則如《既醉》備五福祭有十倫是也。」曰:「疑者何也?」曰:「堯舜湯禹所舉如何是也。疑若唐虞夏商也,乃是《魏相傳·高皇帝所述書》「天子所服」第八:受詔長樂宮中,謁者趙堯舉春,李舜舉夏,兒湯舉秋,貢禹舉冬(高帝時自有一貢禹)。四人各職一時也。又如湯周福祚,疑若二代也,乃是《杜周傳讚》雲張湯、杜周並起文墨小吏,跡其福祚元功,儒林之後莫及也。此為最巧。」 曰:「頑者何也?」曰:「形勢不如德是也。意思語言子史中相近似者殆十餘處,獨此一句在史讚,令人捉摸不著,雖東坡猶惑之。故論備舉諸處以該之也。」(廷博按:十字但論其四,此處疑有脫文)既而歎曰:「此學殆廢絕矣,吾子勉之,或能振舉百年之墜典也。」予懶惰,與世不合,無意於求知,終不能稱石林之遺意,深所歎恨;但綴緝記誦,庶不全負石林所期耳。

為文當存氣質,氣質渾圓意到辭達,便是天下之至文。若華靡淫豔,氣質雕喪,雖工不足尚矣。此理全在心識通明。心識不明,雖博覽多好無益也。古人謂文滅質、博溺心者,豈特為儒之病哉?亦為文之弊也。

作世俗應用之文,當如快吏主斷,並緣法令,應時決遣。

甲午十月二日,天欲明,夢宣尼令作《鏡銘》,中雲「湛然清明,灼彼群昏。」餘語皆不記。

秦會之既主和議,大帥皆罷兵權,賜田宅。予為嶽侯作謝表,有云:「功狀蔑聞,敢遂良田之請;謗書狎至,猶存息壤之盟。」會之讀,不樂。

人之為善,須出於無心;若有心,則非為善矣。有為利而為善,有為名而為善,有望報而為善:其去為惡無幾矣。

養生家言:「凡人晨興索衣,而侍者誤,反衣以進,慎勿出聲,便接取服之,必有大喜。」讀此者往往信之,而不知其旨也。清晨榮衛流行,法當省節語言,葆惜和氣。人多急性,方著衣欲起,而顛倒反覆,必將躁怒叱罵,則所傷多矣。若明以此告之,固當知戒;然或遇事輒發,不能小忍,及悟則已有所損矣。故為有喜之說以誘之,人心幸其有喜,必隱忍而息怒,非實然也。

久處窮困,百事無成,心若死灰,掃除諸妄,皆已淨盡,無所願望矣。然猶未能忘者,尚願逢出世師,得安樂法,真氣自守,內無饑渴,和氣自衛,外無寒暑,衣食所需不復動念。耳目聰明,思慮清靜,步履輕健,寢寐安和,活一日一月一年,百年任其自然,如此足矣。或者至誠所格,仙佛憐念,天或賜之,未可知也。但行住坐臥,專精凝想,庶其有所遇乎?

動靜當要深思,得失不須先慮。

心息相依,息調心靜,此攝心之至要。神氣交養,氣定神全,此存神之至要。

子嘗客寓樓,居樓下,市聲喧雜。初若不可耐,洗心內聽,一二日後,寂無所聞,蓋與逃空穀者略無少異。以此自悟:能從耳根返源,則無所往而不靜也。聞蓋塵耳。

庚辰五月十四夜,泊舟桐廬郡津亭下。一更初,惡風暴至,山川震動,大木盡拔,急雨如傾,江水湧激,大浪高於岸旁屋。冒雨登岸宿民家,屋搖動欲飛去,瓦聲珊珊,空中相擊墮。至天明然後已。移泊津亭上,望江外群山,天色昏曀,濛濛有無中,不可見。不一瞬間,煙開雲霽,峰岫層出,重疊秀潤,若未嘗有雲物風雨也。因浩然歎曰:「偉哉造物之功!乃能如此。」今人欲以智謀強取命中所不得有之事,意將與造化爭長雄也,豈不殆哉?

幼時故老為予言:汴京宣政間極隆盛,時公卿輿服華煥,騎從傳呼,甚寵觀聽,莫不歆豔也。有富人居通衢,第宅園池,花竹幽深。其人不願為官,後房聲色侈麗,自奉養至厚。平時不至廳事,未嘗與士大夫相接。亦喜讀書,議論自高。一夕歲暮,雪中合樂,張宴甚盛。子弟侍坐,夜久未罷,而雪勢愈盛。宰相趨朝,驅唱過門。主人笑曰:「此輩良苦於國家,何所補益?堂堂如此而其中可愧者多矣。而輩宜循分守,毋妄意功名勢位,則當終身無求,享此安樂。不然,生理一壞,雖得顯位,不免如馬亡趨朝輩忍凍矣。袞衣繡裳,世俗以為榮,吾不與易也。」子沈子曰:「是蓋富隱者也,無羨於功名,而未免於多懼,尚不若吾貧隱雲。」

吾為兒時,見蔡氏京、攸父子及王黼、童貫、梁師成輩皆勢傾天下。及靖康之敗,屠戮如狗彘。夫以非材居大位,以非道擅重權,未有不亡者也。天地四時尚有消息,而況於人乎?況為非道者乎?

客語予曰:「甚矣子之貧!朝不謀夕而無憔悴之色,豈知道者耶?」予曰:「世莫榮於仕宦,而吾以嫉惡為生靈之故,明知其及禍,奮然為之;人莫樂於嗜欲,而予覺四十九年之非,一念勇猛,清淨獨寢,其視柔明秀慧若脫去疾疢之膏盲也。夫二事者,吾不以為難,而況貧賤者,曾足以動吾心乎?」

子沈子老矣,無田可耕,無園可鋤,無屋可處,大率皆無耳。更願於身無病,於心無念,於人無往還,於世無交涉,於妻兒無愛戀,則亦於死生無凝滯矣。天地萬物同歸於無,豈不快哉?

予行信州豐城,欲訪靈鷲岩洞,未至十里,小休於道旁民居,會其家飲客方起。須臾有一耕夫來就主人飯,襏襫荷田具,主人憫其勞且饑,謂曰:「飯未及炊也,有飯客所餘肉餅,爾姑啖之?」農夫欣然懷之而出。主人問:「何往?」則曰:「我老母年七十,啖粗飯耳。此盛饌,我作苦,雖餒甚,不忍嘗也。將以饋吾母,故不待飯而往耳。」予聆其言,竦然為起歎曰:「此農夫耳,而知孝其親,非由學問而能然也。蓋天下之性本皆如此,有物敗之,故不能充其性耳。世之有愧於此農夫者多矣。」其人姓王氏。

人而無心能使物亦無心,狎鷗是也;物之無心亦能使人忘心,觀水與月,塵慮亦為之澄靜也。

周世宗嘗疑涇帥史懿欲叛,密詔晉州節度使楊廷璋,使陰圖之。廷璋明其無他,懷詔書見之。懿曰:「死不敢辭,乞免妻子。」廷璋屏左右,語之曰:「吾以百口保君,君單騎入朝可也。」懿從之,遂得免禍。及宋有天下,廷璋猶在晉。監軍荊罕儒者,疑廷璋周之戚裏近親也,欲殺之以為己功,每見必衷甲懷刃。廷璋知之,待以誠心,略無疑畏。會春日當宴,罕儒夙興,尚早,徘徊獨語曰:「事久變生,今日不可失也。」因假寐,恍忽如夢,有神人謂曰:「廷璋忠實無異志,不可妄殺。」驚覺,汗下悔泣,擲刀於地,徑造廷璋,再拜謝過,具言所夢。廷璋愕然曰:「有是哉?吾昔者亦夢神人來告曰『汝有陰德,天固報汝。吾為汝解監軍之禍,可保無虞也。』吾夜半起坐,命門客書幅紙記之,方欲與君語而未敢也。」因探諸懷,以示罕儒。其所言神人容貌衣冠劍履無差焉。二人相持而泣,結交終身。嗚呼異哉!世所謂陰報者,豈誣也哉?豈可忽也哉?

衡山南嶽祠宮舊多遺跡。徽宗政和間,新作燕樂,搜訪古曲遺聲,聞宮廟有唐時樂曲,自昔秘藏,詔使上之。得《黃帝鹽》《荔支香》二譜。《黃帝鹽》,本交趾來獻,其聲古樸,棄不用;而《荔支香》,音節韶美,遂入燕樂,施用此曲。蓋明皇為太真妃生日,樂成,命梨園小部奏之長生殿。會南方進荔支,因以為名者也。中原破後,此聲不復存矣。又傳舊宮廟台門屹立中天,氣象雄傑,其西掖門常以兩鐵礎,重各千鈞,搘門不得妄啟。遇國家出大兵、有所征討,則遣中使祭告,用武士百人,移鐵礎,視出兵之數。凡兵出幾萬,則啟門若干尺寸。法甚嚴,不得少差,大約不過尺餘。事畢,又遣使告謝,武士舉鐵礎塞門如故。從有廟來如此,皆莫知其所謂也。自廟焚之後,礎亦莫知所在,此制亦廢矣。


卷九 编辑

衡山有道人,本書生,棄家隱山中。一旦入城市藥,故人忽見之,怪其神氣清明,問其何為。對曰:「佩蕙紉蘭已是青山獨往,采芝食柏終當白日上升。」故人邀飲酒,倏不見。

杜子春苦貧,遇老人於西市,與錢三百萬,用盡。又與一千萬,復盡。又與三千萬,曰:「此而不悛,貧在膏盲矣。」園叟張老與韋義方金二十鎰,又與一故席帽,令於揚州北邸賣藥。王老家取錢一千萬,李生遇二舅,令持拄杖於波斯邸,取錢二千萬。世間有如許閑錢,而貧者求一個不可得。張憬藏謂馮元常,於相法取錢愈多,則官愈進。婁師德性自不貪,使其取錢,必敗。盧懷慎雖貴而貧,死忽復生,曰:「冥司有三十爐,日夜為張說鑄橫財,我無一焉。」貧富信有定命也哉。李文饒一生食萬羊,而世有終身不知肉味,偶得一肉而夢羊踏破菜園者,命不同也。野人樵深山中,見岩間有若甕者,攀援視之,有黃金滿中,而欹側將傾。地上遺錢五百,野人驚喜,慮其散失,取大石盡力搘甕,甚安密。記其處,因持錢以歸。買飯令子孫飽食,將戮力盡取焉。既至前處,則失甕所在。傍有老翁語之曰: 「此神所秘藏,以鎮此山。歲久將崩,故以錢五百傭汝搘甕耳。」因忽不見。夫物之不可妄取也如此。神物示見,將以戒夫世之貪求非分者,非為戲也。雨斷渭橋路,雷轟薦福碑,信有之矣!

路允迪公弼政和中奉使三韓,舟行海中,忽見黑山湧起波間,山頂有光,如兩日並出者。官吏大恐,舟師曰:「此大龜出遊。兩日者,其雙目也。當急以三牲祠之。」公弼口占祝詞,率官屬焚香再拜,投牲,良久乃沒。又予嘗迎親海上,至補陀山,望見海中數十里外有旌旗,如軍行數萬騎者,洶湧東下。問,其人曰: 「此大魚耳。旌旗狀者,蓋鱗鬛也。」須臾稍近,山石為之震動。偶閱宋史,見其所載罽賓漕國天神祠前有一魚骨,骨之小竅中,通騎馬往來。因記憶前二事書之。天地之間,亦何所不有哉?

唐時猶有神仙劍客俠士遊於世,如非非子夜半擊劉從諫,斷其護項玉璞;聶隱娘竊取劉昌裔臥內厭禳金奩;王敬弘小僕夜半入長安城,取繡囊琵琶,因獲禁中玉枕;三鬟女子取潘將軍玉念珠於慈恩塔相輪上;皆受劍術為俠尚氣報怨者。近世不復見,亦無傳焉。

宣和間,執政鄧子常家有一女子,絕色;然其性理乖異,多獨處,寡笑言,覽鏡塗妝,欲半輒止,未嘗竟也。年十五六時,未敢議親。一日見儀鸞司供張堂上有盛幄幕大竹籠甚新潔,忽命取籠觀之,又令汲水數斛滌之,出錦數段,令表裏底蓋皆施重錦襯之,極穩帖。入坐籠中,出甚喜,因留籠臥內,時時坐臥其間,雖父母乳獲皆莫曉其意。歲餘盛夏,有大風雨至,女倉皇入籠,且命覆之。震霆一聲,煙霧充塞,異香聞於內外。良久視之,則已蛻去,有空殼存焉耳。鄧氏畏事,極秘之,押其蛻而藏之。親戚知者,皆不敢問。

漢北地郡靈州縣在河之中,隨水高下,未嘗淪沒,號曰「河奇」。又東坡作《濠州浮山洞》詩曰:「人言洞府是龜宮,升降隨波與海通。共坐船中那得見,乾坤浮水水浮空。」其注云:「洞在淮上,夏潦不能及,而冬不加高,故人疑其浮也。」又今吳興郡南門外十里許大溪中有小洲,廣一畝餘,其上生草樹鬱然,亦隨水高下,名曰「浮玉山」,見於《圖經》舊矣。予鄉里也,無歲不過其傍,視之信然。雖大水泛溢,高岸皆淪溺,而洲不沒。旱歲溪流益減,沙石俱露,而此洲不增高也。亦靈州之類歟?天地之間,萬物回薄,震蕩相轉,其理自有不可曉者。或云潤州金山下郭景純墓亦然。

武臣謝石者,蜀人,善相字,言人禍福多中。宣和中至汴京,徽皇聞之,戲書朝字,令中貴人密授其客,繆以己意,持問之。一見輒再拜曰:「上天奎壁之文,萬壽之象也。」客曰:「毋妄言。」石曰:「朝字者,十月十日,皇帝天寧節也。」客歸語中貴人,具以聞徽皇,異之。石見蔡京,為言晚節當誅。京大怒,奏石訕侮,付開封府,杖而逐之。紹興中,石押馬綱至行朝,又以其術動朝士,相一字至萬錢,其言巧發奇中。予鄉丈人錢元素自外任召對,見石,書「請」字示之,石曰:「君其為監察御史乎?『請』字言責未全也。」已而果然。如此類甚眾。予謂世間萬事無非寓也,能以無心而觀所寓焉,其有以知之矣。石何足以知此,亦偶然耳。

蔡州宣和間有一士人家,書室中忽然見小蛇,文章陸離,蜿蜒幾格間,見人不驚,畏不敢傷也。每日惟巳時則見,至午乃隱去。日日如此。士人異之,不能名也。因伺其至,則捕之置鐵絲籃中。逮午觀之,則堅冷化為石矣。其質巧妙天成,雖鬼工不能加也。明日巳時則復蠕動,既又復為石,而屈伸蟠結之狀日日不同。士人寶蓄,攜來京師,見中人梁師成。師成歎曰:「此神物,造化之所寓也。禁中有玉鼠玉兔,或以其時見,則其物也。」士遂獻之。

羲、獻以書名世,無間然矣。然王氏一門自多能書者,如丞相導、大司馬敦、太保宏、太子詹事筠、荊州刺史廙、丹陽尹僧虔、黃門侍郎渙之、會稽內史凝之、豫章太守操之、中書令恬、領軍洽、散騎常侍徽之、東海太守慈、特進曇、首衛將軍珣、中書令瑉,皆世受筆法,往往造微入妙。蓋平居見聞習熟,易為工,不作難也。予觀後魏盧誌與其子諶,皆法鍾繇書。子孫累葉世有能名,至邈以上,兼善草隸,伯源尤謹家法。白馬公崔弘工衛瓘體,其家亦多名翰,浩為最善。故魏之工書者,有崔盧二門,亦王氏之比耶。然王氏家學才華尤著,非特書之一藝而已。王筠自敘云:「世傳安平崔氏、汝南應氏,其家相繼以文稱,然不過二三世而已。非有七葉之中,名德重光,人人有集,如吾門之盛者也。」考其言,信然矣。

筆法自蕭翁以來,模寫比擬,取諸物象,殆盡其妙,如為心畫傳神也。謂鍾元常行間茂密,如云鵠遊天,群鳧戲海;王右軍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閣;張芝如漢武好道,馮虛欲仙;羊欣如大家婢為夫人,舉止羞澀,終不似真;蕭子雲如危峰阻日,孤鬆一枝,荊軻負劍,鋒力難當;李鎮東如芙蓉出水,文采鮮明;索靖如王謝子弟,縱復不端爽,有一種風流氣力;獻之如河間少年,舉體遝拖,不可奈何;王僧虔如飄風忽舉,鷙鳥乍飛;阮妍如貴遊失晶,不復排斥英賢;王褒淒斷風流,勢不稱貌;師宜官如朋羽未息,舉翮自退;陶隱居如吳興小兒,形質未成而骨格峭拔;吳施如新亭倡人,一往揚州,出語便意態生;袁鬆如深山道士,見人便退縮;張斯如辯士對揚,獨語不回,行必會理。又《書苑》謂衛夫人如玉壺冰、瑤台月,婉然芳樹,穆若清風;逸少飛白霧縠卷舒,煙空照灼;索靖草書絕世,名曰「蠆尾銀鉤」。張旭謂褚河南用筆如印印泥,如錐畫沙;又謂草書孤蓬自振,驚沙坐飛。亞棲自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懷素得古釵腳,魯公得屋漏痕。竇眾謂李斯釵頭屈玉,鼎足垂金。凡此不惟取像工妙親切,語亦甚奇,或類滑稽可喜。又有韋續《九品書》、李嗣真《書評》等,議論不及於前矣。

王僧虔工書,當宋武世,嘗用掘筆書,以拙見容。至齊高帝與論書,則誦言曰:「臣正書第一,草書第二;陛下草書第二,而正書第三。臣無第三,陛下無第一。」其言不讓,略無隱情,蓋以齊高帝比宋孝武為不忌嫉臣下故也。書小伎耳,人主自賢而嫉能,至使其臣下有隱情避禍者,況天下事治亂成敗聽言用材之間,有大於此者乎?故欲盡人之能者,莫若至誠而有容也。

學書者謂凡書貴能通變,蓋書中得仙手也。得法後自變其體,乃得傳世耳。子謂文章亦然。文章固當以古為師;學成矣,則當別立機杼,自成一家,猶禪家所謂向上轉身一路也。

鄴台瓦皆雜金錫丹砂之屬。陶成先大父得其遺瓦,完全不毀,琢治之為方研,愈薄而益堅,縝膩而廉密,入墨而宜筆,金砂之性猶存,故水漬之而不燥,真奇物也。世所傳用,厚若磚而燥者,皆偽物也。

韓退之嘗得李陽冰家所藏科鬥《孝經》及漢衛宏官書兩部,至寶蓄之;以歸公好古書也,而卒以予歸公。又嘗得古畫人物,曲極其妙,謂非一工人所能運思,蓋集眾工之所長,雖百金不願易,以趙侍御之所親摹也,而卒以予趙君。此二物皆世之寶而退之不難以予人,退之可謂不溺於多愛者矣。今人有蓄書畫者,往往耳剽不識真,所藏未必善,非古人合作也,而扃固什襲,不忍出以示人,至不敢自展玩,可謂陋且愚矣。

昔賢謂見佞人書跡入眼,便有睢盱側媚之態,惟恐其汙人,不可近也。予觀顏平原書,凜凜正色,如在廊廟直言鯁論,天威不能屈。至於行草,雖縱橫超逸絕塵,猶不失正體。未必翰墨全類其人也。人心之所尊賤油然而生,自然見異耳。

唐李嗣真論右軍書《樂毅論》《太史箴》,體皆正直,有忠臣烈女之像。《告誓文》、《曹娥碑》其容憔悴,有孝女順孫之像。《逍遙篇》、《孤雁賦》跡遠趣高,有拔俗抱素之像。《畫像讚》、《洛神賦》姿儀雅麗,有矜莊嚴肅之像。皆見義於成字。予謂以意求之耳。當其下筆時,未必作意為之也,亦想見其梗概云耳。

李陽冰論書曰:「吾於天地山川得方圓流峙之常,於日月星辰得經緯昭容之度,於雲霞草木得沾布滋蔓之容,於衣冠文物得揖讓周旋之體,於耳目口鼻得喜怒慘舒之態,於蟲魚鳥獸得屈伸飛動之理。」陽冰之於書可謂能遠取諸物,所養富矣。萬物之變動,造化之生成,所以資吾之用者亦廣矣,豈惟翰墨為然哉?為文亦猶是矣。

書固藝事,然不得心法,不能造微入妙也。唐文皇帝妙於翰墨,嘗病「戈」法難精,乃作「戩」字,空其右而命虞永興填之,以示魏鄭公曰:「朕學世南似盡其法。」鄭公曰:「天筆所臨,萬象不能逃其形,非臣下可擬;然惟『戩』字『戈』法乃逼真。」太宗驚歎。學之精,鑒之明,乃至於此。作字尚爾,況於修身學道為國為天下立大事而可以苟簡鹵莽姑息,而為之有不敗者乎?鄭公之鑒裁可謂入神矣。

曾南豐跋漢武都太守李翕《郙閣西狹頌》,稱翕嘗令澠池有黃龍白鹿之瑞,其後治武都,又有嘉禾連理之祥,皆圖畫其像,刻石在側,蓋建寧四年也。子固雲近世士大夫喜藏畫,自晉以來,名畫有存於尺帛幅紙者,皆寶之,而漢畫則未有得之者。及得此圖,然後始見漢畫也。子固之說云爾。然予見王逸少帖云:「成都學有文翁高朕石室及漢太守張收畫三皇五帝三代君臣與仲尼七十弟子畫,皆精妙可觀。」予後因從蜀人求臨本,晚乃得石刻,信如逸少言。然則石室之畫又先於武都矣。子固蓋未之見耶?凡畫之妙,欲得其神觀耳。刻之於石,則如影耳,猶可以概見其仿佛而已。

或問韓幹畫馬何所師,幹曰:「內廄馬皆吾師也。」此語甚善。夫馬之俶儻權奇,化若鬼龍為友者,其精神如電走風馳,殆不可以心手形容。惟靜觀其天機自然處,或有以得其生成駿逸之態。若區區求之於筆墨之間,所見已無生氣矣。九方皋賞其神俊而遣其牝牡元黃者,得此道也。

唐天寶中,有尚書郎張璪,性喜繪畫,多出意象之表,鬆石尤奇。東宮庶子畢宏亦以韻度擅名一時,然每見璪翰墨,未嘗不心服,因師。問璪筆法所受,璪曰:「吾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宏驚歎而已。予謂璪之言豈特畫哉?蓋亦為文之妙旨。常以神遇,以天合,不以目視耳聽者也,豈求之筆墨形似之間哉?此二語可謂名言矣。


卷十 编辑

草木之最香者,如沈水、旃檀、龍腦、蘇合、薰陸、金顏、薝蔔、薔薇、素馨、末利、雞舌之屬,皆產於嶺表。《海南南遷集》云:「雷化以南,山多苓匕藿香,芬芳襲人,動或數里。」予嘗推其理,火盛於南方,實能生土,土性味甘而臭香,其在南方,乘火之主,得其所養,英華發外,是以草木皆香。此實理性之自然者。而前此說香自範蔚宗以下,未嘗有及此也。《黃帝書》言五氣,香氣湊脾,古人固知之矣。《楞嚴》云:「純燒沈水,無令見火。」此自佛以來燒香妙方也。

史稱林邑國產沈水木,歲久樹身朽腐剝落殆盡。其堅實不變者,勁如金石,是為沈水香。又《唐本草》注云:「沈水香出天竺、單于。」予觀近世以香著書者,皆不稱三國而獨出南海瓊、管、黎母之地,其外則占城、真臘、三佛齊、大食等國,而林邑、天竺、單于無聞焉。豈歲久土氣變遷,或者所產不富,抑又蕃舶之征過於侵刻,遂不復至中華耶?凡香之至美至善者,惟真臘。真臘之又善者曰綠洋,香中之尤物也。

予官維揚,春暮縱觀芍藥,真一時勝賞。蕃厘祠殿之側有老圃,業花數世矣。一日以花來獻予,售以鬥酒。因問之曰:「人知賞花耳,吾欲知芍藥之根。所以赤白,有異種耶?」曰:「非也。花過之後,每旦遲明而起,斫土取根,洗濯而後暴之,時也遇天晴,日色猛烈,抵暮,中邊皆燥,斷而視之,雪如也。儻遇陰雲,表裏滋潤,信宿然後乾,色正赤無疑矣。蓋得至陽之氣則色白而善補,醫家用之以生血而止痛;其受陽氣不全者則色赤而善瀉。功用不侔,自然之理也。醫家未有能知此者。」又云:「洗花如洗竹,非用水也。芟取其病根,螻蟻蚯蚓薦食之餘耳。」其言甚有理。又云:「吾自高曾世傳種花,但栽培及時,無他奇巧。蓋以不傷其性,自得天真,故根墢耐久。近世厭常而反古,專尚奇麗。吾為衣食所迫,不能免俗,乃用工力智巧剪剔移徙,雜以肥沃藥物注灌,花始變而趣時態,十有七八異於常品矣。然不能久遠,經數歲輒瘦悴,縱未朽腐而花盡力矣。蓋先世之所能者,天也;吾之所能者,人也。人竟能勝天者耶?故吾視花有慚色也。」此言又似知道者。

戲謔,君子所不免,然不至於虐,則善矣。大抵譏誚之語,先發者未必切害,而報復者往往奇險深酷。西晉崔豹嘗詣郡,郡將姓陳,戲問:「正熊君去崔杼幾世?」遽答曰:「民之去杼如明府之去陳恒。」可謂敏矣。

梁張率不治生事,嘗遣家僮載米三千斛還京,既至,遂耗太半。問其故,曰:「雀鼠所耗也。」率笑曰:「壯哉雀鼠!」竟不詰間。沈存中嘗遊會稽,登天寧寺,觀鰻井,井水之虧盈,日與海潮相應。中有靈鰻,人罕得見。存中偶見之,與客語其事,且曰:「鰻之狀若殿柱然。」客曰:「好粗鰻。」予謂張率載米之僮,正用著天寧之鰻也。

酒客為令,以詩一句影出果子名,類廋語。如雲:「迢迢良夜惜分飛,是清宵離。」清宵離者,青消梨也。又云:「黃鳥避人穿竹去,是山鶯逃。」山鶯逃者,山櫻桃也。又云:「芰荷翻雨浴鴛鴦,是水淋禽。」水淋禽者,水林檎也。但恨語太俗。群飲者出令曰:「迅雷風烈,烈風雷雨。」報曰:「絕地天通,通天地人。」或人曰:「吾得《坤乾》,乾坤得位。」

汴京時有戚裏子邢俊臣者,涉獵文史,誦唐律五言數千首,多俚俗語。性滑稽,喜嘲詠。嘗出入禁中。善作《臨江仙》詞,末章必用唐律兩句為謔,以調時人之一笑。徽皇朝置花石綱,取江淮奇卉石竹。雖遠,必致石之大者,曰「神運石」。大舟排聯數十尾,僅能勝載。既至,上皇大喜,置之艮嶽萬歲山下,命俊臣為《臨江仙》詞,以高字為韻。再拜,詞已成。末句云:「巍峨萬丈與天高,物輕人意重,千里送鵝毛。」又令賦陳朝檜,以陳字為韻。檜亦高五六丈,圍九尺餘,枝柯覆地幾百步。詞末云:「遠來猶自憶梁陳,江南無好物,聊贈一枝春。」其規諷似司喜,上皇容之,不怒也。內侍梁師成位兩府,甚尊顯用事,以文學自命,尤自矜為詩,因進詩。上皇稱善,顧謂俊臣曰:「汝可為好詞以詠師成詩句之美。」且命押詩字韻。俊臣口占,末云:「用心勤苦是新詩。吟安一個字,撚斷數莖髭。」 上皇大笑。師成慍,見譖俊臣漏泄禁中語,責為越州鈐轄。太守王嶷聞其名,置酒待之。醉歸,燈火蕭疏。明日攜詞見帥,敘其寥落之狀,末云:「捫窗摸戶入房來,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席間有妓,秀美而肌白如玉雪,頗有腋氣,難近。豐甫令乞詞,末云:「酥胸露出白皚皚,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又有善歌舞而體肥者,詞云:「隻愁歌舞罷,化作彩雲飛。」俊臣亦頗有才者,惜其用工止如此耳。

司馬溫公薨時,程頤以臆說斂如封角狀。東坡嫉其怪妄,因怒詆曰:「此豈信物。一角附上,閻羅大王者耶?」人以東坡為戲,不知《妖亂志》所載吳堯卿事已有此語。東坡以比程之陋耳。坡每不假借程氏,誠不堪其迂僻也。

貢禹年老貧窮,家貲不滿萬錢。妻子糠豆不贍,裋褐不完。犬馬之齒八十一,血氣衰竭。凡有一子年十二。禹自言如此。是正七十時始生此子也。禹非但不能謀國,亦不善養生,然猶自恨血氣衰竭。

先大父官會稽時,儀掾謝某疏雋尚氣好直言;而士曹王某者,挾勢險傲,恨謝不下己,譖於太守,將誣按致之深文。先大父為辯白,得免,猶以公罪罰俸。謝至簽廳,掀髯自若;而士曹者以進奉王黼得賜緋魚,同日受命,誇炫甚喜。因謝曰:「謝儀掾之刑書薄乎云爾。」謝應聲曰:「王士曹之章服赤也何如。」自通守下數十人無不絕倒,王慚甚,不能出一語。聞者莫不快之。

蘇頲嘲尹姓曰:「醜雖有足,甲不全身,見君無口,知伊少人。」劉原父嘲吃者云:「本是昌家,又為非類,但有雄聲,唯聞艾氣。」謂周昌、韓非、揚雄、鄧艾皆病吃。此亦善謔也。蔡君謨戲謂陳亞曰:「陳亞有心終是惡。」亞應聲云:「蔡襄無口便成衰。」可謂名對。君漠大不樂,近乎為虐矣。機到語不覺自至,不可遏也。

有故人喜諧謔,見人家後房或北裏倡女多隱諱年歲,往往不肯出二十以上。故友戲謂曰:「汝等亦有減年恩例,盡被燒丹學仙道人買去。」蓋道士多誑誕,動輒年數百歲耳。

高宗七夕內宴。至晚,忽大風雨如傾,命教坊進詞。有應製《鵲橋仙》云:「柳家一句最著題,道暮雨芳塵輕灑,」蓋柳永詞也,天顏為一笑。

西域胡人自言其國山川峻險。或謂曰:「山高海深,宛在其貌。」有官奴性慧黠,美目而額微高,精采照人。或謂曰:「爛爛如岩下電。」明皇時番胡入見,伶人譏其貌,不能堪,相與泣訴於上前。伶曰:「官家勿信此等淚,桔槔打不出。」有儒生膚色黑如漆,嘗著白衤廚出謁。無名子戲之曰:「君便是『白雲抱幽石』也。」又作賦詠其黑,有隔句云:「行到暗碧衤廚前,必言吾過矣吾過矣;坐向退光閣內,則稱某在斯某在斯。」

西安諸江多名士。有江漢字朝宗,買奴適姓於,因命之曰「於海」,蓋取江漢朝宗於海也。其好戲謔如此。

常州有州學生,夜盜僧寺狗,烹之。僧訴於州。守以其士類也,謂曰:「汝能為《盜狗賦》可觀者,當貰汝罪。」生曰:「能。」守命小賦,押「偷」字。生應聲曰:「僧實無義,狗誠可偷。罷佛宮之夜吠,充儒館之晨羞。摶飯引來,猶掉續貂之尾;索牽去,難回顧兔之頭。」守笑釋之耳。

以文章書語為酒令,如《醉鄉日月》所載,亦可以見其博聞巧發應機之敏。黃魯直、劉莘老丞相同在館中,每遇庖人請食次,魯直頗治珍味。劉,北人,性樸厚,多雲來日吃蒸餅。鄉音頗質。黃不樂其簡儉,一日聚飲行令,以三字離合成字。或云「戊丁成皿盛」,或云「五白珀石碧」,或云「裏予野土墅」。黃雲「禾女委鬼魏」。劉未答,黃遽云:「僕當奉代以『來力敕正整』,如何?」蓋其聲大似「蒸餅」之語也。坐皆笑,劉不樂。

偽齊劉豫既僭位,大饗群臣,教坊進雜劇。有處士問星翁曰:「自古帝王之興,必有受命之符;今新主有天下,抑有嘉祥美瑞以應之乎?」星翁曰:「固有之。新主即位之前一日,有一星聚東井,真所謂符命也。」處士以杖擊之,曰:「五星非一也,乃雲聚耳,一星又何聚焉?」星翁曰:「汝固不知也,新主聖德比漢高祖,隻少四星兒裏。」

政和中舉子皆試經義,有學生治《周禮》,堂試「禁宵行者」為題。此生答義云:「宵行之為患也大矣。凡盜賊奸淫群飲為過惡者,白晝不敢顯行也,必昏夜合徒竊發。蹤跡幽暗,雖欲捕治,不可物色。故先王命官曰:『司寤氏而立法以禁之,有犯無赦。』宜矣。不然則宰予晝寢,何以得罪於夫子?」學官者甚喜其議論有理,但不曉以宰予晝寢為證之意。因召而問之:「此何理也?」生員乃曰:「晝非寢時也。今宰予正晝而熟寐,其意必待夜間出來胡行亂走耳。」學官為大笑而罷。

 

本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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