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對床夜語
卷四
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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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絕句,有意相襲者,有句相襲者。王昌齡《長信宮》云:「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孟遲《長信宮》亦云:「自恨輕身不如燕,春來還繞禦簾飛。」王建《綺岫宮》云:「武帝去來紅袖盡,野花黃蝶領春風。」鮑溶《隋宮》云:「煬帝春遊古城在,壞宮芳草滿人家。」張喬《寄維揚友》云:「月明記得相尋處,城鎖東風十五橋。」杜牧《懷吳中友》云:「惟有別時今不忘,暮煙秋雨過楓橋。」韋應物《訪人》云:「怪來詩思清人骨,門對寒流雪滿山。」王涯《宮詞》云:「共怪滿衣珠翠冷,黃花瓦上有新霜。」又杜牧《沈下賢》云:「一夕小敷山下路,水如環月如襟。」白樂天《暮江吟》云:「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劉長卿《送朱放》云:「莫道野人無外事,開田鑿井白雲中。」韓《即目》云:「須信閑中有忙事,曉來沖雨覓漁師。」此皆意相襲者。又杜牧《送隱者》云:「公道世間唯白髮,貴人頭上不曾饒。」高蟾《春》詩云:「人生莫遺頭如雪,縱得春風亦不消。」賀知章《還家》云:「兒童相見不相識,卻問客從何處來。」雍陶《過故宅看花》云:「今日主人相引看,誰知曾是客移來。」賈島《渡桑乾》云:「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李商隱《夜雨寄人》云:「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翦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此皆襲其句而意別者。若定優劣,品高下,則亦昭然矣。

七言仄韻,尤難於五言。長孫佐輔有詩云:「獨訪山家歇還涉,茅屋斜連隔松葉。主人聞語未開門,繞籬野菜飛黃蝶。」好事者或繪為圖。柳子厚云:「南州溽暑醉如酒,隱几熟眠開北牖。日午獨覺無餘聲,山童隔竹敲茶臼。」言思爽脫,信不在前詩下。高駢云:「清溪道士人不識,上天下天鶴一只。洞門深鎖碧窗寒,滴露研朱點《周易》。」駢為呂用之所紿,至於殺身亡家而不悟,固無足取,然此等辭語,決非塵埃人可道。

唐人五言四句,除柳子厚《釣雪》一詩之外,極少佳者。今偶得四首,漫錄於此。《玉階怨》云:「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拜月》云:「開簾見月時,便即下階拜。細語人不聞,北風吹裙帶。」《蕪城懷古》云:「風吹城上樹,草沒城邊路。城裏月明時,精靈自來去。」《秋日》云:「返照入閭巷,憂來與誰語?古道無人行,秋風動禾黍。」前二篇備婉孌之深情,後兩首抱荒寂之餘感。

王昌齡《從軍行》云:「百戰苦風塵,十年履霜露。雖投定遠筆,未坐將軍樹。早知行路難,悔不理章句。」怨其有功未報也。岑參云:「早知逢世亂,少小漫讀書。悔不學彎弓,向東射狂胡。」悲其所遇非時也。意雖反而實同。

岑參詩:「疲馬臥長阪,夕陽下通津。山風寒空林,颯颯如有人。」賈島云:「數里聞寒水,山家少四鄰。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遠途淒慘之意,畢見於此。

王維《寄崔鄭二山人》云:「鄭生老泉石,崔子老丘樊。賣藥不二價,著書仍萬言。息陰無惡木,飲水必清源。予賤不及議,斯人竟誰論。」是時維官必未顯也。《送邱為》云:「知爾不能薦,羞稱獻納臣。」則可言而不言。綦毋潛之落第,孟浩然之斥還,豈亦維煤之薦之不力也?

詩人發興造語,往往不約而合。如「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王維也。「樹初黃葉日,人欲白頭時」,葉天也。司空曙有云:「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句法王而意參白,然詩家不以為襲也。

楊衡詩云:「落葉寒擁壁,清霜夜沾石。正是憶山時,復送歸山客。殷勤一尊酒,曉月當窗白。」語意清脫,略無塵土紛華之氣。及讀其《白詞》,則有云:「躡珠履,步瓊筵,輕身起舞紅燭前。」又:「涼風蕭蕭漏水急,月華泛灩紅蓮濕,牽裙攬帶翻成泣。」又:「金壺半傾芳夜促,梁塵霏霏暗紅燭。」全類李長吉。謂與前詩同出一啄,吾不信也。其《看花》小句亦佳,詩云:「都無看花意,偶到樹邊來。可憐枝上色,一一為愁開。」

蘇渙有變律詩二首,其一云:「養蠶為素絲,葉盡蠶不老。傾筐對空林,此意向誰道。一女不得織,萬夫受其寒。一夫不得意,四海行路難。」言語如此,則渙亦非尋常之盜也。

高適詩:「二月猶北風,天陰雪冥冥。寥落一室中,悵然慚百齡。苦愁正如此,門柳復青。」皇甫冉云:「岸有經霜草,林有故年枝。俱應待春色,獨使客心悲。」不如適氣長而有生意。淵明《歸去詞》云:「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冉述之也。

老杜《入六弟宅》詩云:「令弟雄軍佐,凡才汙省郎。」李嘉云:「故鄉那可到,令弟獨能歸。」初謂唐人自有此稱,及讀謝靈運《酬惠連》詩云:「末路值令弟,開顏披心胸。」乃知不始唐人也。

老杜《螢火》詩:「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陽飛。未足臨書卷,時能點客衣。隨風隔幔小,帶雨傍林微。十月清霜重,飄零何處歸。」韓退之云:「朝蠅不須驅,暮蚊不可拍。蠅蚊滿八區,可盡與相格?得時能幾時,與汝恣啖咋。涼風九月到,掃不見蹤跡。」疾惡之意一也。然杜微婉而韓急迫,豈亦目擊亻丕文輩專恣而惡之耶?

退之《南山》詩云:「延延離又屬,叛還覯。喁喁魚闖萍,落落月經宿。りり樹墻垣,架庫廄。參參削劍戟,煥煥銜瑩。敷敷花披萼,屋攜ニ。悠悠舒而安,兀兀狂以狃。起起山猶奔,蠢蠢駭不懋。」連十四句皆用雙字起,蓋亦古詩「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之意。

退之序孟東野詩云:東野之詩,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又薦之以詩云:「有窮者孟郊,受材實雄驁。冥觀洞古今,象外逐幽好。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敷柔肆紆餘,奮猛卷海潦。榮華肖天秀,捷疾逾響報。」東坡讀東野詩,乃云:「孤芳擢荒穢,苦語餘《詩騷》。水清石鑿鑿,湍急不受篙。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如煮彭越,竟日嚼空螯。要當鬥僧清,未足當韓豪。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退之進之如此,而東坡貶之若是,豈所見有不同耶?然東坡前四句,亦可謂巧於形似。

東野《長安道》詩云:「胡風激秦樹,賤子風中泣。家家朱門開,得見不可入。長安十二衢,投樹島亦急。高閣何人家,笙簧正喧吸。」氣促而詞苦,亦可憐也。退之有贈孟之詩云:「長安交遊者,貧富各有徒。親朋相過時,亦各有以娛。陋室有文史,高門有笙竽。何能辨榮悴,且欲分賢愚。」亦廣其意而使之安其貧也。

退之誌虢州司戶韓岌墓,止稱其父祖之能。太學博士李於墓,惟辨其服藥之誤。若殿中少監馬繼祖墓,則哀其四十年間哭三世耳。子厚亦然。秘書姜墓,謂其生三日,即授六品官,及嗜音蓄妓。襄陽丞趙公矜墓,亦獨記其子求銘之事。又溫縣主簿韓慎墓,不過曰:「生也以其弟之恭,知君之為友;沒也以其弟之戚,知君之為愛。」古人誌實不少假,今則不然,真諛墓也。

退之銘墓,其詞約,子厚銘墓,其詞豐,各炫其長也。子厚獨銘覃季子墓雲「困其獨,豐其辱」,兩句而已。

子厚與李睦州論服氣書,末云:「願椎肥牛,擊大豕,群羊,以為兄餼;窮隴西之麥,殫江南之稻,以為兄壽。鹽東海之水以為咸,醯殲倉之粟以為酸,極五味之,致五臟之安,心恬而志逸,貌美而身胖。」退之,李博士服丹致斃,誌其墓云:「五三牲,鹽醯果蔬,人所常御。今惑者曰五令人夭,當務減節。鹽醯以濟百味,豚魚雞三者古以養老,反曰是皆殺人,不可食。不信常道,臨死乃悔。」子厚戒之於其生,退之誌之於其死,服丹與氣,誠不若飲食之常也。古詩云:「服藥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糸丸與素。」此二文之本。

退之《紀夢》云:「我能屈曲自世間,安能從汝巢神山。」《遊青龍》云:「忽驚顏色變韶稚,卻信靈仙非怪誕。」又《謝自然》云:「檐楹氣明滅,五色光屬聯。須臾自輕舉,飄若風中煙。」信且見矣。《華山女》云:「豪家少年豈知道,來繞百匝腳不停。雲窗霧ト事恍惚,重重翠幔深金屏。仙梯難攀俗緣重,浪憑青鳥通丁寧。」又《誰氏子》云:「或雲欲學吹鳳笙,所慕靈妃媲蕭史。」非不信且見,故從而斥之也。

聯句,或二人三人,隨其數之多寡不拘也。其法則不同。有跨句者,謂連作第二第三句,《城南》等作是也;有一人一聯者,《會合遣興》等作是也。有一人四句者。《有所思》等作是也。《遣興聯句》,東野云:「我心隨月光,寫君庭中央。」退之云:「月光有時晦,我心安所忘。」詞貫意串,如同一喙。不然,則真四公子棋耳。

東野詩云:「靜木有恬翼,潛波無躁鱗。乃知喧競場,莫處君子身。」蓋謂君子之立身,不容不擇其所。《寓言》云:「誰謂碧山曲,不廢青松直。誰謂濁水泥,不汙明月色。」是又欲和光而同塵也。下句亦本太白「獨漉水中泥,水濁不見月」,第反其意耳。

王荊公謂老杜「暝色赴春愁」,下得「赴」字大好,若下「見」字、「起」字即小兒言語。予觀唐詩,知此句乃皇甫冉詩,荊公誤記也。其詩雲「暝色赴春愁,歸人南渡頭。渚煙空翠合,湖月碎光流」雲雲。王昌齡亦有「寒鳥赴荒園」之句,似不逮前。雖句中不可無好字,亦看人用之何如耳。岑參有句云:「愁雨懸空山。」「懸」字不易及。裴說用之云:「嶽面懸青雨。」點化既工,尤勝於岑。李嶠有「星月懸秋漢」,唐僧有「雪溜懸南嶽」,又「懸燈雪屋明」,皆於「懸」字上見工。

老杜《泉》詩有云:「明涵客衣凈,細蕩林影趣。」「涵」「蕩」二字,曲盡形容之妙。嚴維《詠泉》亦云:「獨映孤松色,殊分眾鳥喧。」頗得老杜活法。又張鼎詠《僧舍小池》云:「冷光搖砌錫,疏影露枝猿。」人皆知其「搖」「露」二字有功,殊不知其用心實在「砌」字「枝」字之上,熟參者始知之。唐人又有「映地為天色,飛空作雨聲」,「窺魚光照鶴,洗缽影搖僧」,皆詠泉之作也。

前輩云,詩家病使事太多,蓋皆取其與題合者類之,如此乃是編事,雖工何益。李商隱《人日》詩云:「文王喻復今朝是,子晉吹笙此日同。舜格有苗旬太遠,周稱流火月難窮。縷金作勝傳荊俗,翦采為人起晉風。獨想道衡詩思苦,離家恨得二年中。」正如前語。若《隋宮》詩云:「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又《籌筆驛》云:「管樂有才真不忝,關張無命欲何如。」則融化斡旋如自己出,精粗頓異也。

商隱又有題《新創河亭》詩云:「河蛟縱玩難為室,海蜃遙驚恥化樓。」不過蛟室蜃樓耳,而點化如此。世稱王禹玉「鳳輦鰲山」之句,本斯意也。

「虹收青嶂雨,鳥沒夕陽天。」「月澄新漲水,星見欲銷雲。」「池光不受月,野氣欲沈山。」「城窄山將壓,江寬地共浮。」「秋應為紅葉,雨不厭蒼苔。」皆商隱詩也,何以事為哉?又《落花》云:「落時猶自舞,掃後更聞香。」《梅花》云:「素娥唯與月,青女不饒霜。」尤妙。若「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戰場」,則絕類老杜。

李商隱《賈誼》詩云:「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韓云:「如今冷笑東方朔,唯用詼諧侍漢皇。」又:「長卿為《長門賦》,未識君臣際會難。」皆反其事而言之。是時韓在翰林,故出此語,視李為切。

在唐末粗有可取者,如「沙頭有廟青林合,驛步無人白鳥飛」,「細水浮花歸別浦,斷雲含雨入孤村」,「白髭兄弟中年後,瘴海程途萬里長」,五言如「鳥啼深不見,人語靜先聞」,雖神氣短緩,亦微有深致。其《秋夜憶家》絕句云:「垂老何時見弟兄,背燈悲泣到天明。不知短發能多少,一滴秋霖白一莖。」淒楚可悲,亦善於詞者,若「挾彈少年多害物,勸君莫近五陵飛」,又「蕭艾轉肥蘭蕙瘦,可能天亦妒馨香」,是直訕耳。詩人比興掃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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