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屛谷先生文集
卷九
1797年
卷十

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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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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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諱榘。字方叔。上世祖太師權幸。佐麗祖有功。廟食於安東。子孫遂氏焉。中世有諱柱。位參判贈右參贊。燕山甲子被禍。以文章節行名世。曾祖諱景行。蔭補西銜。祖諱摶文科正郞。考諱憕宣敎郞。妣宜人豐山柳氏。縣監拙齋先生諱元之之女。領議政豐原府院君西厓先生諱成龍之曾孫也。先生以崇陵壬子後七月二日生。幼有異質。嘗游戲誤倒銜鎖金。不可抽。內舅翊贊公。見而訶之。乃請自解曰。諸葛孔明。能解八陣圖。天下之物。安有人不可解者。翊贊公奇之。旣就學。不煩課授而自曉解。甫成童。已知科臼之外有儒者之學。脫略流俗。追跡古人。遂汎濫於百家。如天文籌數卜筮師律之流。並皆旁治。領略其大要。旣而。審本末輕重之序。專意於六經四子。以及洛建之書。篤志硏精。究極其蘊奧。往往忘寢食。事親至孝。怡愉侍側。先意承順。事無巨細。必稟而後行。其有不安節。則藥餌粥飮。必躬親不委之人。丁丑。宜人遇痘而歿。宣敎公患瘡腫。先生纔經痘疾。侍湯奉奠。俱盡其誠。戊寅。宣敎公下世。送終居喪。式遵禮節。宣敎公病中思醴酒。以醫言不利故不敢進。遂終身不忍飮醴。人或有言經痘事。輒默默銜恤。祭祀。前期齋宿。不接外事。有所指授。下氣低聲。似不能言。宣敎公簡潔自守。宜人涉書史知義方。內氏諸公。蔚然有家法。先生外內擩染。養成其德器。旣冠。出入葛菴李先生之門。親承旨訣。退而與密菴諸公。更相切磨。見聞益富。而妙契深造之功。自得爲多。先輩長德如山澤權公泰時。都事金公命基。縣監柳公後光。蒼雪權公斗經。皆折年行爲友。有儒林大議。多以先生一言爲去就。蒼雪公嘗曰。某年少識老。非吾儕可及。柳公亦深服其邃學。有事諮詢。臨終。託以二子。先生自丁戊。居憂。得羸瘁之疾。且見世道橫潰不可救止。歎曰。是豈進取時耶。不如從吾所好。遂絶意場屋。杜門篤學。庚辰。避病于外村。住六七年。氓俗素蚩悍善鬬爭。及先生居之。惡聲熄而悍習亦漸革。丙申。寓屛山之西洞。愛其地勢幽奧。景物蕭灑。遂賃屋而家焉。改里名爲屛谷。因取以自號。取傍近勝景。逐處題品。詠小絶以記之。暇日嘯詠盤旋。悠然有出塵之想。谷中居民凋弊。約爲社倉積貯法。損益鄕約遺法。爲文曉釋。雖社倉法不果行。民俗得知人道之所當行。漸變其頑愚之習。癸卯。還枝谷。顔其所居室曰丸窩。有詩以見志。戊申春。大臣有以行誼聞。與密菴同入薦目。三月十二日昏。忽有人馬喧闐聲。跨白馬者偕卒五六十人下馬。直入升堂自前。道姓名作聲曰。聞近日時報否。答曰。屛伏竆巷。有何所聞。曰。方有如此如此事。丈人豈高枕安臥時耶。先生蹶起。大聲叱曰。是何言也。仍擧手指天曰。吾戴吾君如彼天。寧知其他。爾斷吾頭去。因俯首與之。賊辟劍于後。欲更有言。先生轉身面壁而坐曰。更有何言。斯速斷吾頭去。賊俯仰良久曰。丈人所執。是第一義。何敢相强。今大軍到醴泉界。當以安東爲依歸。某人亦有時望。吾當往見之。先生自念大軍壓境之說。似近虛喝而亦未可知。且不宜縱之使深入。復回坐大叱曰。我是疲殘漢。不能剚刃爾腹。某素剛。爾將遭何等事。吾鄕風俗。爾獨不聞耶。逆順之分。奴隷亦知之。吾頭雖斮。豈無他人。行見汝輩爲湖港斷頭之鬼耳。賊頗有摧沮色。默然起去。先生取筆題門扇曰。白日臨頭上。丹心一縷明。寧將死生變。要與鬼神盟。尋聞淸州賊殺害兩帥。一枝陷安陰。遂與縣人。將會屛山。議倡義擧。已而。得安撫召號二使書。遂入府。道遇金吾郞。自府向西而馳。安撫秘不宣招。令入來拘。以待金吾。是日。觀者無不易容變色者。先生擧止從容如平日。安撫使語人曰。始吾招來纔及階。呼以有拿命勿上。卽退立而上下階。神色不少異。可驗其學力也。四月五日。抵京都。翌日。詣鞫廳供辭。十一日昏。始庭鞫。條對詳盡。神氣閒定。漸見天顔溫粹。玉音如響。及供對畢。傳曰。初以名字相左。不無所疑。鞫獄事體重大。不果遽赦。今見汝言辭直。甚有條理。聞所與遊。有取友必端之義。特爲放釋。命留門。給二卒護送旅邸。大臣有言其不可。上不聽。二子隨行。見拘於忠原。及放還。安撫使金在魯謂曰。鄭愚伏云。嶺南自古無擧義功臣。今番逆變出嶺南。余甚惜之。爾翁。以嶺之望士。白脫而歸。洗嶺南之羞矣。賊世樞又誣招安東三人。上勿問。命道臣諭以蕩滌嘉奬之意。諭書略曰。逆賊希亮姪宜璉招辭。以爲三月旬後。能佐來醴泉。發大憤歸去曰。因安東漢。吾事不成。初欲斬李廷熽。統一安東。安東人大叱曰。何爲此言也。能佐以此發憤而去云。卽此觀之。安東之人。能曉解逆順。叱退賊竪。使之發憤而去者。誠可嘉歎云云。李府使廷熽解歸。語鄕人曰。吾得生還。枝谷之力也。吳侍郞光運。以問事郞。始終鞫事。出語人曰。某就鞫。癯然若不勝衣。而辭氣安詳。諸堂上莫不屬目。余取招於庭。口號供辭。明白無滯礙。非學道有神守者。不能也。及親鞫畢。上顧諸大臣曰。何如。對曰。昨日取招。諸堂郞。皆稱學者。上曰。然。遂有留門賜炬之命。此吾當日所目見也。因及未達叱退事曰。鞫體至嚴。不可攙入所不問。當日諸囚多亂聒眩人。獨此老隨問條對。詳審的當。所以得學者之名於上前也。方被拿之日。雖匹庶之賤。皆釋耒廢耘。齎咨歎息。及蒙恩而歸。莫不懽欣快樂。相率而迎於路者數十百人。遠近人士來賀者。數月不絶。自是益無意世事。非甚不得已。足跡不出洞門外。日整襟危坐。對案潛心。有得輒箚記。有時體倦則瞑目凝神。或杖策散步。未嘗有欹側偃臥時也。村少築數架書社于舍南。先生名其齋曰時習。戶牖窻壁。皆有銘詩。常苦眩暈。戊辰。添別證。往往而劇。臥起須人。遠近士友有問疾者。擧扶而坐。攬衣冠于傍而見之曰。死生之際。不可無一訣也。侍者或稍移枕邊巾帨等物。命還故處曰。吾平時置物有常處。故雖暗中易以尋索。須遵吾節度可也。有時病氣少安。使左右撤衾褥具巾襪。端拱合眼。坐少頃而就枕。至疾革。竊聽喉間隱隱如呻痛聲。忽開眼微笑曰。庸學正文。吾一生所誦。錯了句讀。精神殆不復矣。己巳正月二十八日。考終于丸窩。享年七十有八。四月某甲。奉窆于井山南麓負庚之原。會者三百餘人。配載寧李氏。考諱檥。卽葛庵先生諱玄逸之次子。而出爲存齋先生諱徽逸之後。夫人生長法門。端淑靜一。事君子無違德。先先生八年而卒。墓與先生同原而異封。有三男四女。男長縉有二子。明佑,尙佑。次緝有二子。命佑,大佑。女適柳根春,金始裕。次䋠有一子祖佑。女適姜復九。女長適金申錫。有嗣子某。次適李炅。有嗣子師迪。女適正郞朴趾慶。次適柳瀁。有子一春,萬春。女適趙錫孝,姜時敏,朴咸慶。次適姜泰瑞。有子祖同,祖慶。內外曾玄男女六十餘人。先生天資端重。氣象溫潤。無疾言遽色。體若不勝衣。而鑽硏之功甚篤。言若不出口。而操守之力益固。平居恂恂無甚異於人。而自然之中。自有成法。動息興寢。早晏有其時。几案器用。頓放有其所。平居晨興拜廟。靜坐一室。諷玩經籍。體舒而容肅。氣溫而言和。與賓友處。怡然笑語。無矜持拘束之態。至利義剖判處。毅然有不可奪者。嘗曰。人道只是與人接。苟於接人之際。有忽慢虛僞之意。其餘無足觀已。以故其處宗族御奴僕待鄰里。一以誠心實意。或有過差。諄諄敎戒。不加聲色。而人皆畏威懷德。宗族無間言。奴僕不忍欺負。而所居隣里皆革習而從化。雅性簡素。飮食衣服。只取充飢蔽體。不說及美惡便否。所居室甚樸陋。而處之晏如。嘗手書于壁曰。貧有三樂。口習疏糲。飮食易足。所以不願人之膏粱。體習布褐。衣服易便。所以不願人之文繡。處習圭竇。居止易安。所以不願人之華屋。常誡子孫曰。古人所以安於淡素者。非故爲寒苦。心有所存。則外物自輕。若於瑣碎地留念。其中之無所存。可知也。嘗曰。學者先須立志。志不立則小事猶不可做。况大事乎。雖然。亦當看所志者何事。又曰。竆理貴自得。若只依人口說。於己分有何干。又曰。誠意精專。金石亦可開。書是說吾性分中所固有事。熟讀深思。便自有豁然處。又曰。心須頓放平平地。不可著一毫人爲。常自警省。不使昏昧放倒而已。又曰。心是火臟。自然光明。但爲物欲所昏而失其明。澄治而去其昏。則明固自若。澄治之術無他。敬是已。欲識敬字體段。朱子惟畏近之之說最切。朱子詩曰。虎尾春冰寄此生。未知朱先生有何可怖底事。只是心不放過之謂耳。嘗誦許魯齋千萬人中常知有己之語曰。雖當喧擾中。我未嘗不靜。自無顚倒之失矣。先生於書無不硏究。而尤用力於大學中庸周易。謂大學之本末始終如碁盤。三綱八目如碁子。知所先後。是運用底。中庸之章句或問。曲暢旁通。更無餘蘊。然至其各章次第全篇大義。則間間提起。引而不發。使讀者有以融會而自得之。於是作學庸就正錄。謂天下事物無非數。而其理則易也。學焉而不明乎。是雖依樣聖賢之言。十分無差。終是一箇死法。又謂讀易。不必就玄妙處求索。只於尋常眼前物事及日用常行上。比擬推變。可通。易不是繃定底物事。苟不失變通之宜。而自然有相合處。不妨自爲一說。於是作讀易瑣義。又就周子太極圖說。陽變陰合五氣布四時行之意。推演作二圖。又取邵子坎離寅申之說。足成一圖。合而名之曰二五交感圖。密翁見而歎曰。康節以後。無人臻斯理也。嘗論四端七情曰。四七皆情也。無非性之發者。然理自直遂。則雖氣有以乘載。而理爲之主。氣便用事。則雖理行乎其中。而氣爲之主。蓋以性而語其用則四七在其中。主情而溯其原則彼氣此理之分。不可亂也。今各主一邊。互相牽挽。主前說者。固有混淪合一之病。主後說者。亦有分析太過之弊。於是著四端七情說。又嘗節約聖賢要訓。以授童蒙曰。初學入門。又諺翻婦人養德宜家之法。以授婦女。名曰內政篇。又作歷代沿革圖。以中國帝王爲大統。而附以北胡。東國。自檀君至于我朝。類其年代。別其分合。仍寓統屬與奪之例。井井有條緖。千古事蹟。擧目瞭然。便是一部敦史也。先生年十四五。慨然有經世救時之志。而蘊而不試。庚子經界時。府伯權公以鎭。請與同事。先生辭不獲。略爲措置綱目。退而著政始管窺曰。養民莫先於理財。理財莫先於均賦。而國家之法。盡委諸狐鼠賤流。王賦正貢。生民膏血。折入於此輩囊槖。今欲救得一分。莫若因見行之規。略倣陳說五等戶隨分減放之意。參以田賦九等之制。隨年上下。進退遞減。則庶操縱在上。而下不得太肆其姦矣。又著闡幽錄。凡當世賤流懿行畜物異蹟。隨手箚記。以寓勸戒之意。又論近日儒疏之弊曰。嶺疏始自乙丑丁巳。而退陶先生止之於前。愚伏修巖戒之於後。其意可知也。末流成俗。禮防蕩然。使吾嶺陸沈者。必儒疏也。庚子聞疏議紛紜。歎曰。此議若成。必爲吾嶺之累。戒門生子弟。毋得往參。或有以異議詆訾而不爲動。嘗曰。與人論事。不可必伸己見。己欲伸己之見。彼亦欲伸彼之見。勿論彼己。惟看是非爭何由起。若果害理而僨事。不得不與辨。然心平氣和則自可動得人。雖或一時紛擾。久乃自定。以故嘗處一二門外事。雖物色乖張。酸鹹異齊。而無一人致憾恨者。嘗手書易同而異三字于壁曰。此處世之大方也。伊川云。事之無害於義者。從俗可也。害於義則不可從也。正是說此義。下一句。直是峻截。尤當諦看。於時政得失。若無聞知。而愛君憂國之誠。自不能已。嘗曰。我國法敎備具。皮幣不愆。內外無可虞。所慮者。獨凶荒耳。國家經用。每患不給。而貪墨成風。民生日悴。儻有數年水旱之災。將潰敗不可收拾。明之季年是已。須嚴加隄防。省費裕財。雖稅斂正窠。時加減放。以濟民急。使人心翕聚。自無意外之患矣。丙辰。聞朝家有減稅之令。喜形于色曰。此聚散之機也。只此一事扶護得元氣不少。對人輒稱頌不已。先生爲文。只取理達而辭順。詩亦平淡沖遠。陶寫性靈。一時文章巨公。亦皆歎服。有謾錄若干卷。又有季子詳記。門人記實瑣錄等篇。嗟呼。自夫賢躅旣遠。人自爲學。綴文詞以爲工。務記覽以爲富。終身沒溺而不知返。先生以聰穎敏妙之資。著篤實堅苦之功。謂道體雖大而實具於吾心。事物雖夥而實本於吾身。知之不精。則無以致融貫會通之妙。行之不力。則無以臻居安資深之域。始者蓋無所不探。而以易中庸大學爲歸宿。以爲讀大學可使蹊徑正。讀易中庸。可使義理明。潛玩默誦。日有程課。至於眞積力久。深造而自得焉。則心定而理明。神閒而氣和。日用動靜之間。左右逢原而四體默喩。雖當倉卒危迫之際。而折兇鋒於片辭之間。得天褒於庭鞫之日。非有平日精詣之識。完養之功。素積於胷中。豈一朝强勉之所可得哉。先生抱負經奇。虛老林泉。不得少試於世。然今其遺編具在。善讀者潛心而玩索焉。亦可以得其明理主敬之工。酬世出治之方而不迷於所趨矣。象靖自少小屢侍坐隅。獲承敎誨。惟是質鈍誠淺。不能挾冊質疑。以少袪蒙吝。逮玆晩暮。抱遺經而靡所歸。然後益切山仰之懷。其孫明佑氏辱授以遺事一通。俾有以撰次紀載之文。自惟庸陋。何敢執筆爲玆事役。第事契深重。不敢終辭。謹据家牒。略加櫽栝。竊附以平昔所感於心者。以備立言君子之采擇云爾。謹狀。庚子九月日。韓山李象靖。狀。

詳記謹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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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䋠撰

崇陵壬子閏七月二日。府君生于枝谷里第。氣質溫厚。神韻淸明。纔學語。便諳解文字。嘗指卷中其字而曰。輾子機字也。指而字而曰。齒杷字也。字樣與物形相類故也。聞者異之。

六歲入學。句讀文義。不煩開釋。課讀之外。抽架上諸書。以己意解釋之。多有驚人語。十二歲。自命策題而賦之。

七八歲時。嘗在內舅翊贊公側。游戲誤倒。銜鎖金不可抽。公訶之。府君跪請自解之。公怒曰。長者之所不能。爾小兒能之乎。府君曰。天下豈有人不可解底物。諸葛孔明。能解八陣圖。况此一箇鎖金乎。公奇其對。

十三四歲。已知科臼之外。復有爲士之職。便脫略流俗。追迹古人。常曰。一物不通。是余之恥也。於是汎濫。旁及陰陽卦畫。禮家正變。籌數兵律之類。無不淹貫博綜。領略其大趣。又思慮精詳。善於究索。凡遇事物之難解者。必究竟到底。不肯放過。雖昆蟲草木之微。亦未嘗泛然看過。

少時嘗過一長老。長老出示一榼子。以鐵索貫珠滿榼中。回互雜沓。莫有端緖。乃倭物也。曰。子試看之。亦有用處乎。府君熟視良久曰。此籌板也。因抽弄秩然。以之乘除惟所欲。長老驚歎曰。此物藏於家已過百年。客至必抽玩。無有知者。今遇子始爲有用之具。物之顯晦。亦有數也云。

嘗慨然有經世救時之志。氣豪意廣。視天下無難事。及年稍長。知有本末緩急之序。始乃反之于心身。專用力於六經四子及洛建諸書。潛思力踐。有時忘寢食。

見人談科第說進取者。不覺代羞。親老家貧。不免强隨人俯就時文。而所樂不存焉。

祖考宣敎公有邃文篤行。簡潔自守。祖妣宜人柳氏。涉書史知義方。敎養子女。俱有法度。內舅諸公。又蔚然有盛德。府君自孩提有識。出入擩染。培養德性。蓋有所自焉。

庚午。行冠禮。季祖自龍城至。告祖考曰。曾已敎習否。曰。未也。爾須從傍告知可也。及行禮。登降折旋。翼翼可象。衆賓皆屬目。禮竟無可告者。祖考平日敎督甚嚴。未嘗有奬詡語。是日退入室。顧季祖曰。是兒他日無乃善於治禮乎。

是年。聘海上葛庵李先生孫女也。先生一見。大加稱賞。期以遠大之業。時先生僶勉赴召。繼而罹擯者多年。故未克朝夕於門屛。而授受之端的。比他及門諸公。尤有所親切者焉。

自幼少時在親側。未嘗作皺眉容。笑語歡欣。以致其樂。諸姑相與語曰。吾兄有幾何喜事。常如是悅樂也。應不解人間有憂愁字。

雖細事必稟。未嘗輒行己志。父母若有不安節。左右扶持。頃刻不離側。至於飮食烹飪之節。亦必躬檢。不專委於家人婢僕之手。

丁丑冬。與祖妣同時染痘。祖妣竟以是疾下世。平生口不言經痘事。人或有問。輒默然不答。恤恤銜痛。

祖考以瘡患沈綿牀席。入則愉容婉色。出奉饋奠。輒哀霣欲絶。

戊寅三月。祖考又下世。府君新經大病。疊遭巨創。柴毁已甚。殆無以自力。而居喪諸節。動遵禮式。疑文變禮。又皆斟酌合宜。

祖考疾病。時索醴酒。醫言不利。故不敢進。其後終身不忍飮醴。忌日必別設。或有擧考妣時事者。便見其容有慽。淚隨以下。家人相戒不敢及。

每當祀日。先期靜處。不接外事。家人有所稟。低聲斂氣以答之。祀事畢。往拜墓下。歸坐一室。感慕歔唏。終日不怡。

晨起拜謁家廟。不以風雨寒暑而或廢。朔朢必省考妣墓。雖苽果之屬。不薦則不嘗。

季祖嚴毅峻潔。於人少許可。惟與府君言。每開顔色。所告皆從。有大事。必諮詢焉。

季祖於龍城先山近地。許人入葬。府君往告其不可狀。季祖方悟其輕許。深自咎責。府君旋悔曰。先山雖重。事在旣往。今吾推說太過。傷老人意不少。顧不肖等曰。事父兄。當誠意精專。如吾此等事。爾輩其戒之。

族祖一人。有失其家業者。府君迎致築室以居之。家中百物及曰中禾穀之類。取用如己物。家人大小。皆視以爲常。

嘗曰。朋友以善導之。而不從則止。骨肉無終絶之義。有過則告。告而不從。務積誠意而感動之。如其終不可回則姑置之。以全其恩可也。

又曰。恒人於宗族。望之也厚。故少有不適。怨怒易生。自己手頭事。尙有不從心時。形殼旣分之後。安得每事當心。一家之間。不可過有責望。又當事過卽忘。不可存著肚裏也。

每對族人。告以和平敦睦之誼。或援引古事。或引物譬曉。諄復不置曰。吾言雖似煩瀆。此等說話。每在耳邊。不無利益也。

雅性平淡。自奉簡素。未嘗以己勞人。居處飮食。見者或憂其不堪。而處之晏然。不待强勉而安。

嘗曰。衣者蔽形之具。食者延生之物。布褐雖與文繡異。而蔽形則同。疏糲雖與粱肉別。而延生則一。爲外人觀瞻。暫時口腹。必欲要好則惑矣。况所重在外物。必不能專主於內乎。

兒少輩臨食。有要索饌味者。輒戒之曰。從初量度。使一盤之饌。足於一器之飧可也。飮食之間。尙不能節適堪忍。則事之有大於是者。其將奈何。

壬癸大荒。命分食料之半。和草葉煮進。家人子弟。或不能堪。而府君未嘗不盡定數。先妣請曰。分此一升米。濟得幾人。而老人枉作此辛苦耶。答曰。吾亦知其無益。然此亦足以延命。當此生民盡劉之時。延命之外。更求浹足。心有所不安也。

族祖通德公。嘗勸加自奉曰。老人與少壯時有異。不可不少留意自愛。府君遜謝。因喟然曰。衣服飮食之故而將至於國不可以爲國也。

先妣語不肖等曰。吾自少時至今。不聞爾翁有食物甘苦衣服便否之言。平日飮啖。自有定數。雖當惡草無所損。雖遇華饌無所加。至於所著。亦不問其完弊。惟當祀日則令澣上衣而已。

所居室。僅可容膝。卑鄙迫隘而不加修飾。終日靜坐。無寒熱容。冬不添薪。夏不搖扇。

嘗於暑月。婢僕妄加焫薪。房堗如烘。乃以小版危坐竟日。門人權寭進曰。此恐生病。答曰。無處可移。故在此。然坐久亦不知甚熱。何至生病。因曰。處寒熱亦有道。要當靜。外患自不入矣。

夏月客有過之者。終夜不成寐。晨起問曰。阸塞如此。而主人通夕穩睡。有何道得以如此。府君笑曰。非有別法。習熟故耳。

嘗手題壁上曰。貧有三樂。口習疏糲。飮食易足。所以不願人之膏粱。體習布褐。衣服易便。所以不願人之文繡。處習圭竇。居止易安。所以不願人之華屋。

器用什物。亦皆收拾補綴。使之就用而止。家少佩服之物。或少近華靡。輒不樂曰。古人所以安於淡素者。非故作此寒苦態。心有所存。故外物自輕爾。今爾輩於此等瑣瑣地留念。其中之所存。可知也。命亟去之。

每日平朝旣拜廟。竟日危坐。輒對卷披閱。或凝神默坐。有時體倦。則扶杖徐行於林皋水石之間。以宣暢之。

平居之容。從容和適。不見有矜持拘束底意。而起居動息。皆有定規。不以急遽怱撓而有所遷就苟且。以至夙宵興寢。早晏有其時。房內雜物。頓放有其所。日用律度之嚴。蓋有一毫不自恕者。而行持悠久。心手俱安。雖日侍左右者。亦不覺其有異於人也。

雖在疾病沈苦中。平朝必斂束巾襪。儼然端坐。有頃而後就枕。未嘗擁衾偃臥以竟日。

朝夕食呑嚥多少。行匙運箸。皆有定式。終身不易。雖不著意安排而自然中節。

出入洞門。進止有常處。僕御見習之久。亦知控馬以候之。

將祀之際。登降拜伏。曲有其度。闔門啓門進茶辭神之頃。遲速皆有定限。助祭之人。以自己呼吸默識之。每祭皆然。

默誦庸學易正文。日有程課。疾病賓客及出入在馬上。未嘗或輟。

治家節制甚密。雖在窘束窒碍中。節次消息。要在事理而人不煩。以至應賦輸租。亦必精備而不後於人。

撫養僕隷。曲軫人情。不貸故犯而恕其不及。察其疾苦而嘉其小善。隨事敎告。使知善之可慕。惡之可恥。明白丁寧。誠意昭著。故畏威懷德。不忍欺紿。率以忠順見稱。以至畜物之微。亦馴擾而無鷙性。族祖通德公謂不肖等曰。吾自少與爾家連簷居住。而不見爾家有噬人狗。又不聞有狺狺鬪狼聲。是亦和氣所感耶。

處隣里。一以眞情接之。初無撫摩之恩糾率之威。而無不心悅誠服。以至遠方之人。亦皆聞風而想慕焉。

嘗戒不肖等曰。同里之人。便有同室之義。當以處一家之道處之。至如漢瑞。安井瑞其大人臨終有相託之語。其言不可忘也。故吾每視之如子姪。爾等須知此意。憂樂與同可也。

又曰。人事不越乎與人相接。苟於接人之際。少有忽略之習。虛僞之念。其餘不足觀也。

庚辰。寓外村。乃百年民村也。其俗悍而善鬬。詬罵醜辱之聲。不絶於街巷。自府君之居也。其習漸革。其後里老相與語曰。吾里素得悍戾之名。而今以淳厚稱。觀感服化之力也。

門人柳公世經。少時嘗赴公會。密庵先生時在座。遙謂之曰。子是枝谷人否。呼與語甚款。人有訝問者。先生曰。枝谷人。望而見之。亦可知其爲君子鄕人矣。

不肖嘗行府北。馬甚鈍。鞭之無益。故任之。後一人至曰。行史無乃居枝谷乎。余曰。爾何以知之。曰。曾聞枝谷權處士。平生不鞭馬。行史亦然。故知之矣。

外村氓行商。過高陽界。有儒冠十餘人臨流而坐。呼使負濟訖。問其居住。驚曰。爾是權處士里中人。不然。方當春水流凘。以他道行旅。十數往返。能無倦色乎。因問權處士果何如。對曰。杜門讀書。儂輩罕得見焉。或因事出閭里。但見步履安徐。瞻視不妄而已。此外。儂不敢知也。諸人相顧曰。果如所聞矣。

與賓友處。言笑油油。只見和氣藹然。而門無雜人。所至喧閙輒自止。

不肖等嘗赴文會。戒之曰。羣居之容。和而莊。和則人不厭。莊則不招辱。此外高祖西厓先生所擧以戒子弟者。爾輩須識之。

又曰。千萬人中常知有我。則雖在市朝混擾中。我未嘗不靜。自無顚倒之失。

書同而異三字於壁上曰。此處世之大方也。程夫子云事之無害於義者。從俗可也。害於義則不可從。正是說此義也。又曰。害於義則不可從一句。尤當諦看。語意直是峻截。有壁立千仞凜然不可犯底意思。

又曰。朋友所當審擇。然惟觀自己所事者如何。各以類應。如影響矣。至於荒言亂行有損無益者。在所當遠。然遠之之術無他。莊敬自持而已。

又曰。有所謂燕朋者。其人未必皆不善。只是平居無所用心。相對別無可話。只吐閒談以竟日。久與之處。不知不覺。與之俱化。漸向沈沒地去。此最可懼。

嘗戒不肖等曰。七情之中。惟怒最難制。不用摧山之力。何由按伏得。遽忘其怒。觀理之是非云者。誠千古至訓。終身誦之可也。

嘗曰。與人論事。不可有自伸己見之意。己欲伸己之見。彼亦欲伸彼之見。爭之所由起也。同事之人。例多乖爭之患。大率以此。無論彼己。惟觀是非。爭何由起。

又曰。自己思量到八九分。他人所見到六七分。苟可以集此事。則舍己從人。亦自不妨。必欲伸己八九分。則招拂而敗事者有之矣。至於害理而僨事者。不得不與之辨。然心平而氣和。自可動得人。然此又非一時勉强之所可能。平日涵養之工。常常接續。使此心無所偏倚。而後方可臨事而得其力也。

又曰。人有虛受之量而後方可以做大事。先儒稱漢高可與爲三代之治者。以其從諫如流也。雖才知度越者。若自用。便小。於事。必有打不過處。大學傳十章。說出平天下底人。而不過曰休休有容人之有技若己有之。義理自是公物。人己不必校。况取人爲善。便作己善耶。

又曰。論事不如只論是非。是非明則人不得不服。雖或紛擾於一時。久當自定。

太師廟爵獻。金氏之爭垂百年。辛丑。至有別立之擧。物色轉激。府君周旋其間。對擧文字。多出於府君之手。而金門諸人平日之歡。不減。

自在少年時。當世長德之人。無不折年行而與之交。晩年嘗歎曰。吾少日多從前輩遊。前輩氣象忠厚。以奬進後進之意。過爲推許語。此吾所以不免有虛名欺世之患也。然自此等人零落之後。耳邊不聞好說話。每一追念。實有難作之感。因列書諸公名號。題曰感舊錄。如山澤齋權公泰時。都事金公命基諸公。皆在其中。

縣監柳公後光。忠厚耆德也。於府君傾嚮甚至。有事多所諮度。臨終。託以二子。

庚辰。自海上歸。路經本府。校中方設疏。府君不入。聞蒼雪齋權公與二三長老在西城外。歷訪之。座間略有酬酢。其後權公對人歎曰。年少識老。非吾儕所及。

京人鄭壽延。鄭相羽良之從叔而以學行拔薦者也。丙寅間。來訪穩敍而去。後遇柳參奉聖曾曰。吾遍遊湖嶺。見名下士多矣。惟枝谷權處士。天然儒者。林下隱德。始見此老矣。

庚子經界時。主守權公以鎭。固請同事。不得已入府留旬日。措置其大綱而歸。其後吏輩相與語曰。曩日田政時。官家素以威明稱。然猶能當面弄手。枝谷權處士。從容慈順。初若無意於檢察。而自生嚴畏之心。無敢遁其情云。

權公以門事有所更張設施。期日已迫。府君貽書論之。公遽棄前見而從之曰。吾亦以料事自許。今見其書。節節是理到之言。不得不從也。

嘗曰。我國壤地褊小。風氣溫柔。無大段豪猾。內亂無可作之機。南交北事。皮幣不愆。外患亦非可虞。但所可慮者。凶荒耳。國家蓄積。每患不給。自錢貨流行之後。私家蓋藏亦空。儻有數年水旱之災。將潰散不可收拾。每當天災水旱。憂慮之意。見於色辭。

嘗曰。當今急務。莫先於理財。財者人之心也。心不傷則其本固矣。程子以孟子論王道爲實者此也。况今歲荐饑荒。財匱民竆而經費告竭。催課火急。旋收旋支。有同貧兒活計。此誠謀國者莫大之憂也。

又曰。田畞檢卜。國之大政。而今者專委於狐鼠下流。擺弄伸縮。變詐百出。官府正貢。有若丐乞其餘者然。害政妨民。此最爲甚。而士大夫莫肯省憂。何也。於是作政始管窺。

又曰。足財之道。大學言之盡矣。舍此則安石之所以亂天下也。

丙辰。聞有減稅之命。喜曰。此聚散之機也。只此一事。扶護得元氣不少。對人輒稱頌不已。

嘗曰。我國今日之勢。譬如渠渠廈屋。外面看非不巍然。而其中有滲漏處。有破缺處。及今修繕。屋固自若也。若振肅頹綱而整頓之。君臣父子之倫。禮樂刑政之具。煥然自在也。

又曰。我國地界局小。凡仕於朝者。非族黨姻婭則平生親舊也。或有陷於法者。羣起而營救之。自黨論以來。此弊尤甚。逆律之外。未聞有以法死者。是以人皆玩法。紀綱日紊。雖日講堯舜之政何益。此正濟之以猛之時也。

嘗於冊匣中。書嚴法以立紀綱。節用以紓民力二條及勵廉恥振紀綱節財用三條。時時寓目曰。此正當今急務也。

府君看書之法。精思力探。磨以歲月。從容熟復。以待其融會而貫通。未嘗以急迫之心求之。

讀經。未嘗遽看註脚。只就經文玩索。句探其義。字求其訓。反復游泳。使大義了然。然後始反而質之于註脚。如有未契。則更致其思。以求其必合。

嘗曰。竆經當以自得爲貴。若依人口。說來說去。於自己不干事。反有騰理口舌。只資談論之弊。

又曰。誠意精專。金石亦可開。况聖賢書。是說吾性分中固有底事。苟不以躁心促之。怠心間之。磨以歲月。則自然有豁然貫通時。

又曰。讀經者。於輯註外。不可傍穿孔穴。然若先從註脚看。更無致思之地。無以開發自家精神。不如先玩經文。使有所領會。然後參互註說。其所省悟。方有精采。所得爲實得矣。

又曰。小註諸說。皆有羽翼經旨之功。然其間不無精粗淺深之別。又或有只說得一面道理者。若欲一一句校。則不但勞費工力。反有騰霧自晦之弊。

又曰。讀經不能反身踐履。只剽竊語句。作爲文詞而止。則與攻金攻木之工。惟務外飾。以悅人眼目而要好價者何異。實非士也。

又曰。讀經要須貼卻自家心身上看。方有味。聖人之訓。垂敎萬世。無人不得預。與聖人在吾面前。親自提耳。一般。豈可把作別人事看耶。

又曰。讀經。古難而今易。自秦漢以來。千有餘年之間。豪傑之士何限。而終是無人窺得聖人本意。至程朱作而後始支分縷析。明白昭陳。豈非大幸。但其得之也不難。故其言之也容易。挾冊談經者。莫不曰性命曰理氣。而只把來作一塲好說話。於自家心身。了無一分利益。與近來治學究業要科第者。一般。

又曰。聖人之言。徹上徹下。理無不該。苟能深體而力行之。語孟中一章一節。有一生受用不盡者。何必求多。

於易。未嘗役心語句間。先從大化源頭處玩索。旣深造而自得焉。則陰陽之所以分。五行之所以生。了然如目見。凡所論著。皆自胷中出。無一條因襲前人語。

二五交感圖。嘗用火生金之說。時有具姓人以賣卜自給。其法用火生金。聞之者笑曰。是不知五行生克。何卜之能爲。府君獨曰。此非渠所自創。必有古人遺法。招問之。其後得勉齋說。乃曰果在是矣。

密庵先生謄府君論易文字置案上。常語人曰。此人易學。東方一人也。康節以後。恐無人趁斯理矣。

嘗曰。吾於庸學。用力不爲不久。而尙未究極到快活地。猶有一重膜子在。可知吾才稟之下於人也。若究得盡時。自有大段歡喜事。然精力有限。前路漸窄。見人年富力强者。不覺有健羨之心。

就正錄。瑣義等篇旣成。一日命筆塗去十數條。不肖請其故。府君曰。近閱小註。已有其說。故去之也。

嘗手造璣衡制度。爲註蔡氏傳以釋之。又嘗作歷代沿革圖行于世。

嘗語小兒等曰。心是火臟。自然照得無形之物事。而爲欲心雜念所蔽。明者不存澄治。而去其昏則明者自在。澄治之術無他。敬是已。

問。先儒釋敬不同。有曰常惺惺。曰其心收斂。不容一物。曰整齊嚴肅。此數說。何者爲切要。曰。皆切要。要當交致其工。然初學欲識敬字體段。朱夫子惟畏近之之說。似易曉。朱子詩曰虎尾春冰寄此生。卽此以觀。則易之乾惕。詩之戰兢。中庸之戒懼。皆此義也。敬之體段及用工地頭。庶可默會出來矣。

嘗節取聖賢格語切於治心養性者。名曰初學入門。授不肖等曰。此做人樣子也。謹讀之。

又述婦人奉率治家之法。翻諺作書。節目詳備。以授家中婦女。名曰內政篇。

嘗曰。世人重文章。愛讀班馬輩文字。其實文章莫高於六經。班馬之文。誠美矣。乃是當時一種說話。到今風氣旣別。何由追迹到渠地位。不如熟讀經書。不但文章自佳。亦當滋益于心身。此兩得也。

爲三溪山長時。有答通陶山事。已屬訥隱李公起草。及府君至。座中堅請更製。不得已招曹司呼成。李公見而歎曰。爲文當務經書。余則枉用力於外家文字。可悔也。其後常讀中庸云。

嘗戒不肖等曰。今之所謂士論者。不涉黨論者無之。一脚輕出。必有陷溺之患。此吾所以平生杜門也。爾輩其愼之。

嘗曰。嶺疏始自乙丑丁巳。其氣節非不偉然。而老先生止之於前。愚伏,修巖戒之於後。夫豈不義而三先生言之。方當普雨橫恣。擧朝爭之而不回。爾瞻煽焰。一國爲之側目。嶺疏上而普雨竄。爾瞻沮。於是遠近聽聞。灑然動色。莫不擊節歎賞扼腕。而遊談者藉以爲口實而疏不可止矣。每當朝著間言議角立猜怒方張之際。輒往觸其機栝而中其忌諱。以致憎惡於人。自我招釁。更誰咎哉。

又曰。若有一介特立之士。不忍坐視宗社之淪喪。碎首龍墀。不暇顧越俎之嫌者。義理雖或過中。其氣節亦自可取。陳少陽輩見稱於朱夫子者。以此。然可行於危急板蕩之時。而不可行於平安無事之日。安有不論緩急輕重。事事必欲與知。禮防廉隅。蕩然俱盡。如今日之君子哉。

庚子。於道上聞有疏議。歸不能成寢。吟成數絶。其一曰。天意無私運自亨。春來物物各生成。莫將恩澤妒先後。且向東風共發榮。歎曰。此議若成。必爲吾嶺難洗之累。每對親舊。言之甚力。

辛丑。患癘在家。柳公後觀書報設疏之奇。府君答以絶句曰。無盡風烟一洞天。閉門江上月三弦。邇來我作桃源客。世事休須寄耳邊。及柳公來傳疏槩。府君怒形於色曰。必欲使我嶺陸沈耶。因謂柳公曰。爲我語疏首。苟不能立脚於此。平生情分。有不可顧。請從此絶矣。

府君自少時超然獨出於黨議科臼之外。公心血誠。眷眷不置。括囊空谷。告語無人。則憂懣之意。自發於覽物起興之餘。平生保身之道。實無可以招災者。而逢時孔艱。不免橫罹。嗚呼尙忍言哉。

戊申三月十二日夜。忽遭賊豎橫劫之變。授之以首而大叱以卻之。賊卽夜遁去。乃題一絶于壁曰。白日臨頭上。丹心一縷明。寧將死生變。要與鬼神盟。數日。聞安陰賊報。將赴屛院。料理義兵事。中路得召號安撫兩使書。邀卽入府。直抵校中倡義所。遂請謁于安撫使。安撫使拘之。時事出倉卒。人皆失措。而府君從容如平日。安撫使語人曰。必是曖昧。今番義擧。欲與同事。今左矣。後語李公浹曰。蒼黃急遽之際。容色言辭。無少變動。可驗其學力也。四月五日。入城。于時道路所見。無非驚怖駭人者。而府君如履坦途。在道及入獄。瞑目內息。默誦庸學易。不廢前課。六日。詣鞫廳供原情。在庭皆動色。十一日初昏。入對親鞫。從容供對。辭理條暢。上大嘉之。自殿庭特放。又命留門出送。大臣有言之者。上不聽。命賜羅卒護送之。大臣又言其過當。上又不聽。加賜巡卒一人。當日入侍。人皆歎息稱道。以爲曠世異數。當供對之際。迤及嶺南風俗。敷奏痛快。上尤爲之傾聽。後一朝士爲其時郞廳者。對嶺人言曰。不但自伸己冤。擧嶺南痛洗之。快事快事云。被拿之日。浯川市也。一市人聞之。皆齎咨稱冤。爲之撤廛而歸者有之。里中男女。皆涕洟奔走。或數日不暇擧火。羣聚相弔。至廢耕耘。府胥及守城軍卒。往往有流涕者。士大夫則皆曰此人必快雪而歸。四方知舊。逐日來會于家。各出米布。資送京行。伯仲兩兄。隨行至丹陽。以無驗被拘。遞囚忠州。到處官吏輩皆曰。曾聞尊公平生行善。又聞抗義卻賊。必無事好還云。迨其蒙放也。遠近上下歡欣鼓舞。若己當之。村女數十。亦酌酒相賀曰。今可爲樂矣。及還。齎酒肴邀于路者相屬。本村男女數百。迎候於浯水上。累日不散。四月晦日。不肖孤先歸過浯市。一市人闐擁而至。馬不得前。或有上手指天。感涕漣洏者。賀客塡咽街巷。至秋未已。書賀者亦不知其數。

賊變翌朝。門人安公命賚言宜卽告官。府君曰。子言是矣。然吾亦熟思之。事理有不然者。夫告官則告變也。寧有全昧其事實。又無所執捉而可以告變者乎。賊旣倏來倏去。蹤跡莫測。吾又力不能縛致一卒。則雖欲告之。而言無可準。事無可證矣。况布衣所處。與封疆有職守者自別。今吾自處之道。但當守草野死草野之義。而以自靖自獻爲心可也。來頭禍福。非所遑恤。何可躁動奔走。有若計功謀利之爲哉。安公歎曰。所敎誠然。此實小子之料未及也。

拿命之下。初不知被援者何事。但疑賊竪橫劫。爲招禍之端。及入鞫庭。自上問目。只及於麟佐知否。不及於能佐見否。蓋以誣招者麟賊。而能賊橫劫之事。時未及於上聽而然也。嚴鞫條對之下。引出所不問之事。遽自張皇而覼縷。固所不敢。矧有自衒希望之嫌乎。羅公學川所謂此一款。尤爲人所不可及。吳公光運所謂此尤此老高處云者。皆深知之言也。

伯仲兩兄。自忠州放還也。安撫使金公在魯引入于庭而語之曰。嶺南。自古無犯分之習。鄭愚伏不云乎。嶺南自古反正功臣亦不出云。而今番嶺南有變。余甚惜之。汝父以嶺南望士。白脫而歸。其洗嶺南之累矣。

李公宗城。是年以御史。到息山李公萬敷家。自言向者親鞫時。以郞廳見其首末。因曰。余則生長輦轂之下。出入君門亦有年。猶未能盡言於至尊之前。且不無懍慄之意。而此人以罔測之事。猝入天威震疊之地。容止極其安舒。言辭罔有顚錯。其學力之深。於此亦可見矣。又曰。鞫囚雖放釋。更下禁府。翌日乃放。例也。無殿庭直放之規。罪人之留門出送。事未前有。大臣以爲言。而上不聽。乃給羅卒護送之。大臣亦言其不可。而上又不聽。乃反加給一卒。誠是異事也。

賊世樞有許多亂招。而又誣引安東三人。上不問。命道臣齎諭書到本府。齊會士民。諭以一倂掃滌之意。諭書中若曰。逆賊希亮姪宜璉招辭。以爲三月旬後。能佐來醴泉。發大憤歸去曰。因安東漢。吾事不成。初欲斬李廷熽。統一安東。而安東人大叱曰。何爲此言也。能佐以此發憤而去云云。卽此觀之。安東之人。能曉解逆順。叱退賊竪。使之發憤而去者。誠可嘉歎。末段又有曰。仍俾安東士民。知予深嘉善俗之意。其後疏批筵說。累下嘉奬之敎。特因無一人謦欬於黈纊之下者。故終未及洞察其所謂安東人果爲誰某耳。

勘亂錄出後。始見註中之語。至以謂獄辭飾詐。與安東人所傳相反。知舊有言。是宜擊金辨誣。府君曰。此以自己事言之。雖若大事。而以朝家事言之。極是微瑣。旣蒙曠絶恩數。得有今日。其何敢以微瑣之事。更煩天聽乎。人言雖如此。而自顧無所恧。惟當靜而俟之而已。

嘗有望花山四韻詩。其聯曰。不爲花開喜。何曾葉落愁。煙雲朝暮變。蒼翠古今留。蓋自况也。

壬子。有湖南過客到家言曰。朝廷。以吳大司馬爲戊申元勳。然元功則實有所歸。而世人多不知。可歎也。因投一絶詩曰。馬上垂鞭記戊申。嶺南不料起兵塵。千秋大義其誰識。江左當年有一人。

自壬戌以後。連患眩暈。至戊辰八月。更添別症而轉劇。臥起須人。從叔彙自龍城來省。呼使前執手曰。八十之年。有此毒疾。萬事皆已斷置。但痛楚難堪。然自有其數。惟當順受之而已。

有遠方人來問疾者。輒加衣冠以接之。左右諫其勞動。曰死生之際。不可無一訣也。

侍者或稍移枕邊巾帨等物。卽命還故處曰。吾平生置此等物有常處。故雖中夜昏黑中。易以尋覓。且依吾節度可也。

至臘晦正初。氣血之運。殆奄奄然不能自力。侍者竊聽。口中似有呻囈聲。一日忽開眼微笑曰庸學正文。是吾平生所誦而今者有錯了句讀處。吾精神其不復矣夫。始知呻囈聲乃誦庸學也

己巳正月二十七日夜。族兄紓手持粥器以進之。竊添藥水少許。飮未了。作勢言曰。所飮比前加多。何也。族兄對以無是。曰。吾每以十二呷爲度。今數已足而尙有餘。懸是加多也。對以添入藥水之意。點頭。

二十八日辰時。考終于燕居之丸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