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山居新話
卷四
作者:楊瑀 
後序

至正十二年壬辰七月初十日,徽賊入寇杭城。時樊時中執敬為浙省參政,亟出禦賊,北行至歲寒橋遇害。先浙省以杭州路總管寶哥惟賢攝參政,調守禦昆山之太倉,領軍而往,駐於昆山舊州山寺。離太倉州治三十餘里,終於不往。聞寇至,遂遁匿於杭之寓舍。適值賊破杭,乃挈家潛於西湖舟中。越三日,鄰居無賴之徒,利其所將。恐之,遂與次妻某氏,連結其衣袂溺水而死。時潭州路總管魯至道,作二詩挽之,以寓褒貶之意,漫書於後。

〇《挽樊時中參政》

主將無謀拂眾情,賢參有誌惜言輕。狐群沖突成妖孽,黔首驚惶望太平。奮誌從軍全節義,殺身殉國顯忠誠。歲寒橋下清泠水,夜夜空聞哽咽聲。

〇《挽寶哥參政》

香魂後骨墮深淵,無智無謀亦可憐。妖寇猖狂如有祟,生民雕瘵似無天。芳名茍得千年在,死節應當二日先。欲向西湖酹尊酒,淒風冷雨浪無邊。

至元十三年丙子正月廿二日,伯顏丞相入杭城。二月廿二日,起發宋三宮赴北。四月廿七日,到上都。五月初二日,拜見世祖皇帝。十一日,命幼主為檢校大司徒、開府儀同三司,進封瀛國公。十二日,內人安康朱夫人、安定陳才人,又二侍兒,失其姓氏,浴罷,肅襟閉門,焚香於地,各以抹胸自縊而死。解下,衣中有清江紙書一卷雲:「不免辱國,幸免辱身。不辱父母,免辱六親。藝祖受命,立國以仁。中興南渡,計三百春。身受宋祿,羞為北臣。大難既至,劫數回輪。妾輩之死,守於一貞。焚香設誓,代書諸紳。忠臣義士,期以自新。丙子五月吉日泣血書。」十三日奏聞,露埋四屍,取其首懸於全後寓所,以戒其余。在上都時濟門,予嘗聞之先父樞密,因觀周草窗《日抄》亦載此事。又得祈請使日記官嚴光大《續史》,所說相同。二書皆寫本,恨《三朝政要》、《錢塘遺事》板行於世,皆失此一節,惜哉!若此貞烈,可不廣傳乎?因筆之於此。

漢成帝時,孔光領尚書典樞機十余年,沐日歸休,兄弟妻子,燕語終日,不及朝省政事。或問光溫室省中樹皆何木也?光默不應,更答以他語。其不泄如此!予因追憶高昌世傑班字彥時,北庭文定王沙剌班大司徒之子,為尚輦奉禦。元統元年,上新制洪禧小璽,貯以金函青囊,命世傑班掌之。懸於項,置於袖中,經年其母不知。親友或叩之內廷之事,則答以他說。其慎密如此!時年十五歲,方之孔光,尤可尚矣。

皇朝禦膳,日用五羊。今上皇帝即位以來,日減一羊,可見聖德仁儉也若此!

郊祀祭廟,天子禦袞冕,百官皆法眼。凡披秉須依歌訣次第,則免顛倒之勞。漫識歌訣於左:「襪履中單黃帶先,裙袍蔽膝綬紳連。方心曲領藍腰帶,玉佩丁當冠笏全。」

至元間,行省左丞史公號紫薇老人,能寫大字,有神力,平開二石五鬥弓,以三指背可懸五十兩銀定七片。初攻揚州有功,然心服姜才之忠勇。

黃子久公望自號大癡,吳人,博學多能之士。閻子靜、徐子方、趙松雪諸名公,莫不友愛之。一日,與客遊孤山,聞湖中笛聲,子久曰:「此鐵笛聲也。」少頃,子久亦以鐵笛自吹下山,遊湖者吹笛上山,乃吾子行也。二公略不相顧,笛聲不輟,交臂而去,一時興趣又過於桓伊也。

葉子澄以清號雪篷,吳人也,貧而尚義之士,與黟縣達魯花赤伯顏為厚交。至正壬辰,寇起江東,浙省調兵守昱嶺關。時顏在遣中,沒於王事。其家舊居嘉興崇德州,訃音至,家人招黃冠巖隱者追薦攝召之。顏雲:「旦夕杭城受危,爾輩宜速往吾弟處逃生。」母妻以無弟可依,再扣之。雲:「即松江葉子澄,乃我存日生死交也,可往依之。」其即備船東行。比至前三日,葉夜夢伯顏相見,以家屬為托。葉即為留居,供給不怠。後杭城果陷,此得非顏平日正心不昧,故能靈悟若是?亦由葉之與人交情不渝,真誠相感之所致也。宋仁宗時,有托公書之事,頗相冥合,信有之矣。顏子謙齋,唐兀人也。

江西胡存齋參政,平日好客,四方之人,往來無不館榖之。慮閽人倦於通報,但不出,即於門首掛一「本官在宅」之牌。近年浙間富室,無一家不貼「卻客」之榜,較之亦可憐哉。

巙巙平章,字子山,號正齋恕叟,又號篷累叟,康裏人。一日,與余論書法,及叩有人一日能寫幾字?余曰:「曾聞松雪公言,一日寫一萬字。」巙曰:「余一日寫三萬字,未嘗輟筆。」余切敬服之。凡學一藝,不立誌用工,可傳遠乎。

江浙參政赫德爾公,字本初,嘗雲:「向任留守司都事時,本司諸先輩同談內苑萬歲山太液池,本非我朝創建,乃亡金之沼囿也。」初聖朝起朔庭,絕塞土有一山,形勢雄壯,峰巒秀異。金人望氣者言:「此山有王氣,當出異人,非金之利。」謀欲傾圮之,計無從出。時金已衰微,因通好,托以入貢為辭,願求此山之土為報。眾皆鄙笑而許之。金人遂掘其山,自備車馬挽載,運至幽州城北,積累成山;開挑海子,栽植花木,營構臺殿,以為遊幸之所。未幾金亡,世祖皇帝登大寶,改築京城,山適在禁苑之中。至今塞土遺跡尚存,其土赤潤,草木不生。乃知帝王之宅,都會之京,興衰之兆,天已默定,豈人力之所能為也?公因和萬歲山詩韻,有「水溯顛崖流自轉,山移絕塞勢尤雄」之句。史冊必載之詳,姑錄其略,以廣聞見耳。

延祐間,武神童□□嘗為中瑞司典簿,善寫小字,一粒芝麻上,寫「天下太平」四字。《江南野史》載應用嘗於一粒麻上,寫「國泰民安」四字。

法令書其別有四:敕、令、格、式也。神宗聖訓曰:禁於未然之謂敕,禁於已然之謂令,設於此以待彼之至謂之格,設於此以待彼效之謂之式。

律文有「賤避貴、少避老、輕避重、去避來」之說,余以為去者為主,來者為客,是以避之。後有一宋法司老吏雲:「謂如人方去,忽有人倉忙自後而來,必有急事也,故當避之。」漫識此,以俟知者正之。

王衍以銅錢為阿睹物;顧長康畫神,指眼為阿睹中。二說於理未通。今北方人凡指此物,皆曰阿的,即阿睹之說明矣。余嘗見周草窗家藏徽宗在五國城寫歸禦批數十紙,中間有雲:可付體己人者,即今之所謂梯己人。因方言之訛,書手之誤無疑。

江西呂道山師夔,至元間分析家私作十四分:本家一分,朝廷一分,省官一分,尊長呂平章文煥一分,親戚館客一分。每分金二萬兩,銀十萬兩,玉帶十八條,玉器百余件,布二十萬匹,膽礬五甕。只此是江州府庫見管鄂州他處者又不預焉。以此觀之,石崇又何足數也?

宋嘉熙庚子,歲大旱,杭之西湖為平陸,茂草生焉。李霜涯作謔詞雲:「平湖百頃生芳草,夫容不照紅顛倒,東坡道波光瀲灩晴偏好。」管司捕治,遂逃避之。

唐盧從願為刑部尚書,占良田數百頃,時號「多田翁」。松江下砂場瞿霆發嘗為兩浙運使,延祐間,以松江府撥屬嘉興路,括田定役,榜示其家,出等上戶,有當役民田二千七百頃,並佃官田共及萬頃。浙西有田之家,無出其右者。此可為多田翁矣。

《讀書訣》雲:「生則慢讀,明經句;熟則緊讀,貪遍數。未熟莫要背念,既倦不如且住。」

至正十五年,浙西科鵝翎為箭羽,督責甚急。一羽賣三錢,後至五錢者,且以集慶一處言之。比年杭州一運解一百六十萬根,共發三運。本路止有匠人二十名,日造箭八百只,該用翎一十六百根,周歲用翎五十七萬六千根,如此則一運可供三年。蓋此物經過塺蒸,皆成無用,然而催運不已。本路自科者,可勝言哉!倘肯計會而索之,則民無害矣。宋王濟為龍溪主簿時,調福建,輸鶴翎為箭羽。鶴非常有物,有司督責急,一羽至直百錢,民甚苦之。濟諭民取鵝翎代輸,仍驛奏其事,因詔旁郡悉如濟所陳。淳化五年,詔曰:「作坊工官造弓弩用牛筋,歲取於民,吏督甚急。或殺耕牛供官,非務農重榖之意。自今後,官造弓弩,其從理用牛筋,悉以羊、馬筋代之。」皆載之史策。

都城豪民,每遇假日,必有酒食,招致省憲僚吏翹傑出群者款之,名曰「撤和」。凡人有遠行者,至巳午時,以草料飼驢、馬,謂之「撤和」,欲其致遠不乏也。又江南有新官來任者,巨室須遠接,以拜見錢與之,叩之則答以穿鼻了。如江西、浙西數大郡長官,非千定不可。間有一二能者,詐及三千定者,佐貳各等第,皆有定價。或有於都下應付盤纏同出,就與之管事,名之曰「苗兒頭」。余切恨贓汙之徒要拜見錢,與因一事取受者,大不相侔。按律文反有終非因事取受之條,失之遠矣。且以江西蕭劉、松江朱管、嘉興王氏,皆遭顯戮,非拜見錢而致之,何以得此?所謂負國害民,以致於天下不寧,詎可言哉?因觀江鄰幾《雜誌》載士陽豪民邵□□者,指縉紳來借貸者,乞與二百緡,便可作驢騎,腰金拖紫,不為豪子以長耳視之,鮮矣!余曰:「若以借貸者便作驢騎,取覓者指以「撤和」穿鼻,又何多耶?」

錢唐韓介石,巨室也。延祐夏,忽風雨驟至,令庖僮往樓上閉窗。雨過不見此僮,樓上尋之,則已斃矣。因取所帶刀而斂之,絳鞘皆如故,刀刃則銷鑠過半。事為《筆談》所載。內侍李舜舉家,暴雷所震。人以為堂屋已焚,窗紙皆黔。有一寶刀,極鋼堅,就刀室中熔為汁,而室亦儼然。二事皆相同,此理殊不可強解也。

國朝尚食局,上供面磨,磨置樓上,機在樓下,驢之蹂踐,人之往來,皆不相及,且遠塵土臭穢。叩之,乃巧人瞿氏所作也。

國朝鎮殿將軍,凡請給衣糧,名之曰「大漢」。但年過五十者,方許出宮。

《因話錄》雲:「昔有德音搜訪懷才抱器不求聞達者。有人逢一書生,奔馳入京,問求何事?答曰:將應不求聞達科。」因念延祐間,陳伯敷繹曾到都,每見晦跡丘園者數多,遂有詩雲「處士近來恩例別,麻鞋一對當蒲輪」之譏。

余兒時,聞先父樞密言:「嘗於宋官庫中見孟蜀王錦衾,其闊一梭,徑過,被頭作二穴,織成雲板樣。蓋而叩於項下,如盤領狀,兩側余錦,擁覆於肩,此之謂鴛衾也。」

至正十七年三月,上海縣十九保往字圍李勝一家,雞伏七雛。一雛作大雞狀,鼓翼長鳴。余按《文獻通考·雞禍類》,無此鳴者,始識於此。

至正戊戌正月初三日,錢唐盧子明家,白雞伏雛九只,內一只三足,二足在前,一足在後,越三日而死。三月間,諸暨袁彥誠家,一雛四足,二足在翼下。時余訪舊到諸暨,適見此事。鹹淳己巳,常州雞翼生距。

龍廣寒,江西人,居錢唐,挾預知之術,遊食於諸公之門。一日,居佑聖觀陳提點房,陳叩以明日飲食之事。答曰:「寫了,不可看。」陳俟其出,乃竊視之。書雲:「來日羊肉白面,老夫亦與其列。」適有人送活鯽魚者,陳囑仆明日以魚為食,諸物不用。至五更鐘末,住持吳月泉遣人招陳來方丈,相陪高顯卿參政,蓋高公避生日也。陳為吳言房中有活魚取來下飯。高曰:「我都準備了也,諸物皆不用。」陳自念龍之語有驗,因及龍廣寒者在房中住。高曰:「我識之,可請同坐。」是日羊肉白面,亦與其列,皆應其說。嘗自言我已一百八歲。故貫酸齋贊其象雲:「有客名廣寒,自號一百歲,更活二百年,恰好三百歲。」以此戲之。卒於延祐末年。嘗聞先父樞密言:「宋末有富春子,能風角鳥占之術。名聞賈秋壑。一日,賈招之,叩以來日飲食之事。富寫而封之。明日,賈作宴於西湖舟中。至晚,賈行立於船頭,自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之句。座客廖瑩中乃言:『此時日已暮,可以富所書觀之。』拆封,諸事不及,唯有『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八字,眾皆驚賞。」余按蔣□□《逸史》載:李宗回食五般餛飩,李棲筠食兩拌糕糜、二十碗橘皮湯之事,相同。萬事莫非前定也歟?

巴思八帝師,法號皇天之下,一人之上,開教、宣文、輔治、大聖、至德、普覺、真智、祐國、如意、大寶法王,西天佛子,大元帝師,板的達巴思八八合失。

杭州開元宮住持元覽真人王眉叟壽衍有銅水滴一枚,貯水在內,遇潮汛則水湧應時,欲以此進上。後攜至都,潮候不應,遂已之。可見氣候不同。浙間凡造醬醋糟淹之物,收藏不避潮汛,則及時必須湧出,至有封泥瓶甕者,亦為之破裂。或取清明日門上所插柳條置之瓶上禳之,其湧即止,江北則無此說。所以見方貢土物、藥材道地之分,凡事豈可一概論之。漫書於此,以為仕宦中固執己見,不察地方,不順人情者,補其聞見之萬一雲。

《朝野僉載》雲:「御史李審請祿米送至宅,母遣量之,剩三石,問其故。令史曰:『御史例不概。』又問腳錢。又曰:『御史例不還腳錢。』母怒,送剩米及腳錢以責審,諸御史皆有慚色。」籲!賢哉李母!若以當今之世,豈無如此母之賢者?恨見聞不廣,錄此以告來者而得書之。因追憶奉化知州祝居寶,嘗為余言曰:彼為浙省譯史時,屢因公差赴都,經鎮江,必為其友回回千戶者,相見而往。一日留作午飯,食罷,其妻出見之。千戶雲:『今次見伯伯之遲者,蓋家貧無人。此飯皆媳婦為之,故出遲爾,幸勿見罪。每歲賴此婦織綿綢三匹,賣以助俸之不給者,皆此婦之力也。』婦拜而責其夫曰:『何以為貧,我賴汝之貴,儻有筵會處,置我上坐,稱之以夫人,金繡者皆列之於下,未嘗因貧而賤我。或者樂人之金珠錦繡,使汝有所犯,我安得置座於上乎?』祝視之,所衣粗布也,頭繡上有補頂,可謂至貧也。」操守如此,不謂之賢婦可乎?輒書此以追配之。

文宗好食蛤蜊,中有碎破不裂者,上焚香祝之。俄頃自開,中有螺髻瓔珞,衣履菡萏,謂之菩薩。上置之金粟檀香合賜與善寺,令致敬焉。余於杭城故家,見蚌殼二扇,內有十八尊大阿羅像,纖粟悉備。後歸之答裏麻思的左丞,欲求其理,又不可強言曲解也。

唐李景略,嘗宴僚佐,行酒者誤以醯進。判官京兆任迪簡,知景略性嚴,恐行酒者獲罪,強飲之。阿憐帖木兒北渡,訪西鎮國吉剌失的長老。長老迎之甚喜,留坐,囑侍者□後好酒一尊為禮。長老執杯,王盡飲之。長老曰:「尊客遠臨,當進兩杯。」王良飲之。回盞及唇,長老大驚,乃釅醋也,即欲捶侍者。王曰:「酒、醋皆米為者,我不厭之,何怒耶?」怒不能釋。王曰:「欲留我坐,須勿怒。我有佳醞,取來共飲。」盡歡而散。較之任迪簡尤可重矣。

松江曹雲西知事,善書畫。杭士李用之訪之,歿於館中。雲西斂之正堂,葬之善地,亦希有也。可與範雲迎王咳喪還家營斂之事相同,漫識於此,以勵薄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