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山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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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隱跡三年遠境,一朝衣錦榮旋。故人敘出鳳家言,躬祭傾觴消愆。葬樞往探姻事,相嘲驚淚如泉。和盤托出扇頭顏,得訂雀屏開選。

   右調寄《西江月

  卻說那衛旭霞榮歸故園,真個驚動長圻一帶老少山民,個個喝采。更且平昔的相知故舊,都自拜望。旭霞停過兩日,亦不免各家去登門答謁了。如此你來我往,熱鬧門庭,也可謂榮耀之極。但是到山時,聞得了鳳來儀夫婦二人相繼而亡,心上未免有些慘傷,過意不去,只得備了祭禮,去布奠他夫妻、亡女三人一番。然後請了堪輿,擇日起造墳塋,葬了雙親。諸事理畢,遂思想吉彥霄得仙丹去,不知有效無效,心急如箭,巴不能夠插翅到蘇。

  一日,留兩擋親靠的家人,看住了宅子,叫鷓兒隨了,一徑到卿雲家來。少敘片時,即打轎到吉家去,豈知吉彥霄有事到浙中去了。中心怏怏回來,坐於卿雲齋頭,千思萬想的難過。卿雲見他眉攢戚戚,就曉得他去尋彥霄不遇,為著這樁事心急納悶,正未知已有那好消息了。

  卿雲此時,要故意作耍他,說道:「表弟可是會不著彥霄兄,在此不快麼?」旭霞道:「正是。」卿雲道:「前者他到崑山一日,歸時即到我家回覆了,到杭州去的。我方才恐表弟著惱,故不敢說。」旭霞聽得「著惱」二字,不覺失色的驚問道:「他來回覆表兄什麼話兒?」卿雲道:「大凡事體,再不可磋跎的。若一失之於先,必要悔之於後。」旭霞道:「怎的呢?」

  卿雲道:「彥霄兄將這丹去,與他表妹吃了,頃刻之間,如狂風捲霧,得見青天,痊癒如故了。以後彥霄兄遂啟口說及姻事,豈知那老夫人因前番出庚來哄了他,目下道是用藥神效,感激是感激的,求婚之說執意不肯金諾。其中更有什麼不可言之事,他略露過一句,就縮了口。弟再四查問,他竟不肯說,但酬金百兩幸喜不食言,餘外並無別話了。」

  旭霞道:「不信有這樣奇事!小弟與他家有什麼不可言之事?且待彥霄兄回來,與他講。就是一萬銀子,我那個看他在眼裡!若果然不肯與我聯姻,只要他原去尋那張紫陽討丸金丹賠了我,萬事全休。」

  卿雲道:「表弟又來說癡話了,仙人豈是容易相值的?昔漢武帝欲尋不死之藥,差無數童男女往三神山去,不知費了許多心思,究竟不知其所終。今表弟也若要他尋仙,覓丹來償你,真個是使渠去大海摸針了。倘彥霄來時,還得委曲些兒,或者還有一線可通之路亦未可知。」旭霞道:「表兄之言,焉敢不聽!但目前憑限只得兩個月了,那有慢工夫去與他歪纏!這便怎處?」

  卿雲正在那裡暗笑他,恰好門上人進來報導,「吉老爺到了。」卿雲同了旭霞出去迎接進來。作過揖,坐定,吃了一道茶,彥霄即欲啟口說及做媒事,忽然想著旭霞前番這些癡情,乃道:「待我且說一個謊,哄他一哄,取笑一番,然後說出真情未遲。」

  正在那裡凝睛細想,旭霞心中躁急,熬不過,開口乃道:「彥霄兄,平昔相敘,高談闊論,極有興的,今日為何口將言而囁嚅也?」彥霄道:「也沒什麼,只為叨擔了盟兄的仙丹去,不能遂小弟先日之言以報尊命,故爾不敢輕易啟口。」

  旭霞嚇得滿身冷汗,戰戰兢兢的道:「方才家表兄說此丹已是奏效的了,更有何事難以顯言。」彥霄道:「丹藥是靈驗甚速的,但是其中更有一段難與兄言之事。」卿雲此時見得彥霄如此光景,乃暗想道:「前日他來對我說時,是允的了。我方才不過是造誑耍他,何故彥霄也是欲言不言,莫非彼家真變卦了?」正在那裡冷覷。

  此時旭霞真個急得沒主意了,遂立起身來道:「好歹求盟兄賜教了罷,何可只管含糊?」彥霄道:「家表妹服了仙丹,停過半日,漸漸能言如故。小弟遂不勝之喜,道是盟兄姻緣之事,竟有十分成就之機。豈知他母女兩個,各執一性。弟再三言之,竟不肯出口說一個『允』字。」

  卿雲此時也為表弟著急,慌忙問道:「他兩位執恁般性兒?」彥霄道:「不要說起!家姑娘呢,道是從不曾出庚的,前番哄了他,因而不利,生起病來,幾乎害了性命;情願酬金從厚,議婚之說,萬無此理。這時我道,家姑娘不允,倘或家表妹感激仙丹再造,或者倒是情願的,還可於中苦勸玉成,悄地遣春桃進去,做了蜂媒蝶使。誰料他的執性,更甚於為母者。不知有什麼不愜意於兄,怨恨忿忿,堅拒不從。又似不可向人明言者。如此小弟遂怫然返舍,即到卿雲兄處來回覆了,到杭州去的。聞兄今早到舍來,尊駕才出得門,小弟即於此時返舍的,未曾駐足,即來報命。」

  旭霞聽了彥霄這一席話,乃心虛了,竟不答言。但覺五臟如裂,汗流髮指,魂飛魄蕩的,暗想道:「那個寡婦不肯,猶可說也。可笑那素瓊小姐,向日我雖題和了那首詩,又不曾明寫某人題扇索和之情,出來獻你的丑。我道不為什麼大過,何竟頓起鐵石心腸,把往日這段愛小生的芳情,一旦付之東流?」想到此境,竟爾不避羞恥的大哭起來。

  此時彥霄、卿雲兩個,始初暗裡好笑,見他情癡光景,失聲大笑,哄堂一回。彥霄乃對旭霞道:「年兄何可如此認真!把情懷放淡些兒。」旭霞道:「豈不聞情之所鍾,在我輩耶?」卿雲道:「表弟差了。你與他又不相識,有何鍾情處,也值得如此傷心?」旭霞道:「豈無?」彥霄道:「難道家表妹先與兄彼此識荊的了?」

  旭霞道:「不瞞兄說,也曾略略見過一面。既是他執性了,我如今也不肯與他藏羞掩恥了。他道我觸突了他,見棄往日向慕之情。現有他執證在我處,我非泛泛而為之者。即如那個鳳家家資、美女,一旦不受,原是為著他做此負義之事;不然,到手的洞房花燭,何可棄之而逃耶?」

  彥霄、卿雲見旭霞說了這些話,又聽見說出「執證」二字來,倒驚呆了半晌。彥霄遂問道:「什麼執證呢?」旭霞此時,正在盛怒之際,就要在袖中取出這把畫扇來與他們看,又恐怕不雅,乃向袖中摸了一回,又停住手。

  此時彥霄見他躊躕,暗想:「必竟道是表妹有什麼情詩了。」竟走近身去,一把揪住了旭霞的衣袖,著實一搜,摸著了這扇,拿在手中,與卿雲細細的看。旭霞欲要去奪來藏過,又怕扯壞了,遂停了手,索性讓他們兩個看個真切,自己在廳上踱來踱去的摹腹懊恨。

  兩人看罷,各自驚駭。卿雲道:「這個男子,明明是家表弟的樣兒。這個娉婷,想必是令表妹的尊容了。看起這首詩來,自己倡韻,先存炫玉求售的意思在內,也怪不得家表弟奉和自媒。」彥霄是至戚關情的,此時見了,不免有些不樂,又不好見之於詞色,乃略略答言道:「正是。」卿雲又道:「令表妹有此才技,真可稱女中學士了。」

  彥霄道:「這樣不由其道、無媒自前的事,那裡算得才技?但若小弟今日不見這柄扇子,他母女執性也不便去強他了;既承旭霞兄不避瓜李之嫌,和盤托出,弟倒丟不得手了。待弟將這把扇子去,在表妹前暴白一下,再與家姑娘說了,促他快快成了姻罷。」旭霞見說要替他促成姻事,頓生歡喜,但聽見要拿這扇去對證,心中又捨不得,乃道:「彥霄兄,扇子拿去不得的。」彥霄道:「若無他原韻去,何以為兄暴白?」遂袖了扇子,起身作別。

  兩人送出門時,彥霄又復轉身來對旭霞道:「小弟明日就發棹去了。盟兄可住在令親處,俟候好消息罷。」旭霞喜不自勝。彥霄又扯了卿雲到街心去,附耳低言道:「我始初道是令表弟是個情癡,說個謊來哄他。不道說到後邊,倒露不得真情了。前日所言已允之說,吾兄曾說向令表弟知否?」卿雲道:「不必憂慮。小弟方才亦為哄他,先說令親處不允,已嚇過他一番了,但不十分與兄之言合符,略略大同小異的。」彥霄道:「這個還好,省得令表弟見氣,索性大家不要露出圭角來,到事成之後說明,就無關係了。」說罷,遂拱手而別,上轎去了。正是:

  金蘭至戚相嘲戲,惹得情癡淚滿腮。

  卻說那表兄弟二人,送了吉彥霄去,轉身進來,卿雲有事到裡面去了,旭霞獨坐空齋,思想尼庵之事,乃嗟歎道:「最可恨者,那花遇春一人耳!我若不是他說計哄騙到鳳來儀家去,做這事體,是年小春中旬,他到庵還受生時節,自然去踐雲仙之約,會晤素瓊小姐。那時便遣雲仙做個蜂媒蝶使,兩下私訂了姻盟,中解歸時,吉彥霄作伐成過了親,亦未可知。何由延挨至今,惹出這許多惡風波來?論這情理上來,真個該千刀萬剮的!」乃捶胸跌足一回,默默無言,臥於榻上。恰好平頭兒請吃點心,遂立起身來,整整衣冠,到裡頭去了。不題。

  卻說那吉彥霄回去,把這扇子將來仔細一看,乃恨的道:「世間那起三姑六婆,真是宦家閨閫之蠹,再不差的!好好裡一個千金貞女,被她哄騙到庵去,做出這樣勾當來。更可笑我家姑娘,只得一個女兒,不能防閒他,任他與人詩詞往來,竟自置之不問。如今幸爾大遣這柄扇來與我見了,自然與他隱諱的。若落到別人眼裡,被他播揚出去,怎處?如今且待我暫收在此。到姑娘處,得成了親事,慢還他。倘不允時,倒不便還他,竟自毀碎,以滅其跡,卻不甚好。」遂將扇包好,鎖在匣中。

  到得明日,下了船,望崑山進發,不終日間到了。走進門去,與老夫人相見了,乃道:「近日表妹安穩的麼?」老夫人道:「感謝不盡,一好如舊。」彥霄道:「如此極妙。今姪兒特來與他作伐,不識姑娘尊意何如?」老夫人道:「賢姪做媒,難道有什麼差處,不聽你呢?況你表妹原是那衛生的仙丹醫好的,又是一個新進士,只怕他不肯俯就,我這裡再無不允之理。但有一件,賢姪諒來是曉得的:我因年老無依,要入贅倚靠終身的,不識他可願否?」彥霄道:「他也是椿萱都去世的了。若去說時,自然樂從的,但是他赴任之期在即,倘送過聘,就要成親的呢。姑娘也要計議定了,為姪兒的好去回覆。」

  老夫人聽了這句話,思想一回,乃道:「待我且去吩咐收拾點心與你吃了,再商量。」說罷,進去吩咐過廚下,即到素瓊房裡去通知了一聲。出來恰好有點心了,喚碧霞掇到書房裡,與彥霄吃過,乃道:「賢姪方才雲就要成親之說,算來也使得的。我方才已曾進去,在你表妹面前通知過一聲,他不答言,想是願的了。你明日回去時,說我們要招贅他,該是女家下聘的。因沒人支值,倒教他從儉送些聘禮過來,然後與他擇吉成親便了。」彥霄道:「姑娘高見,甚是妙極。待姪兒明日歸時,就去促他擇行聘吉期送來。」說罷,又吃過兩壺茶,至夜睡了。

  次早起來,梳洗飯後,原請了庚帖,下船歸去。正是:

  百年姻眷今朝定,兩下相思一筆勾。

  卻說那衛旭霞聽了彥霄吩咐,准准牢住卿雲家裡,望眼將穿,等候回音。正在那裡焦躁,只見鷓兒進來報導:「外邊吉老爺到了。」旭霞欣欣出去,迎接進廳,作揖坐定,喚鷓兒來點茶吃過。彥霄道:「令表兄可在?」旭霞道:「有事他出去了。」遂啟口道:「煩兄大駕,往返長途,弟深抱不安。未審到令姑娘處怎樣委曲鼎言,令表妹處恁般為弟措辭暴白了?」

  彥霄道:「小弟此去,先說得家姑娘允了,然後乘間喚侍女春桃,教他傳語,細細與兄代言請罪過。那時將這柄畫扇,授與他拿進去。那侍女依了小弟之言,卻說向家表妹知道了,出來回覆道:『女子之嫁也,母命之。既是母親允了,為女兒的焉有揀擇之理?』遂留下這柄扇兒,又囑付一聲道:『前日之言,不要說起了。』如今年兄也須記著,後日閨房中言談之際,也只做個不知便了。」旭霞道:「自當領教。」

  說罷暗想:「這扇子,若是成了親,自有活現的嬌娃親近了,要這樣鏡花水月何用?縱使他留在那邊,少不得仍歸我的。」乃道:「扇子原是令表妹故物,既留下,也不必說了。請問令姑娘尊意,要怎樣行禮呢?」

  彥霄將姑娘所囑之言,述與旭霞聽了。旭霞心上十分歡喜,道:「既蒙令姑娘見愛,又承年兄玉成,待弟與家母舅商量定了,即日擇吉行聘。」彥霄道:「既如此,且暫別,另日恭候回音。」說罷,喚家人在扶手裡取這庚帖出來,付與旭霞收過,遂起身出門,上轎而去。

  旭霞急忙忙的奔進去,說向母舅、舅母知了。正在那裡商議,恰好卿雲回來,述與聽過。那時三人計較定了,即差人去選了個行聘吉期,通知過彥霄,教他差個家人,一同送到崑山。然後整頓備禮,件件停當。

  到這一日,請了冰人,畫船鼓吹,傘夫皂隸,鬧轟轟的送禮。在崑山宿過一夜,明日回吉轉來,比之去時,更覺熱鬧一倍。這時,杜老夫婦二人,真個歡喜無任。至於這衛旭霞,虛空思慕了三載,今已行聘,道是美貌佳人,不一月間就有得到手了,竟自樂極無量;乃與卿雲迎接彥霄,謝了一回,拱入園亭,開筵款待。外廳宴勞家人各役。准准鬧了一日而散。正是:

  漂流三載得重回,復遇心交撮合媒。
  締卻好姻消怨曠,一朝喜氣解愁眉。

  那吉彥霄已謝宴歸家,這起回盤家人各役,也都領了犒賞,叩頭而去。不知這老夫人擇於何月何日,來迎旭霞去成親,且聽下回分解。

  此是衛生丹成九轉時矣,又被杜、吉兩君一班鬼話,令人氣殺!然天下好事,決不易就,不氣殺,不樂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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