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古文訣 (四庫全書本)/卷19
崇古文訣 巻十九 |
欽定四庫全書
崇古文訣巻十九 宋 樓昉 編宋文
豐樂亭記 歐陽修不歸功於已而歸功於上冣為得體叙干戈用武以至平定休息施於滁則又着題詩也讀之使人興懐古之想
修既治滁之明年夏始飲滁水而甘問諸滁人得於州南百步之近其上則豐山聳然而特立下則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顧而樂之於是疏泉鑿石闢地以為亭而與滁人徃遊其間滁於五代干戈之際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嘗以舟師破李景兵十五萬於清流山下生擒其将皇甫暉姚鳳於滁東門之外遂以平滁修嘗考其山川按其圖記升髙以望清流之闗欲求暉鳳就擒之所而故老皆無在者盖天下之平久矣自唐失其政海内分裂豪傑並起而争所在為敵國何可勝數及宋受命聖人出而四海一向之憑恃險阻剗削消磨百年之間漠然徒見山髙而水清欲問其事而遺老盡矣今滁介於江淮之間舟車商賈四方賓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見外事而安於畎畝衣食以樂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徳休養生息涵煦百年之深也修之来此樂其地僻而事簡又愛其俗之安閒既得斯泉於山谷之間乃日與滁人仰而望山俯而聴泉掇幽芳而䕃喬木風霜氷雪刻露清秀四時之景無不可愛又幸其民樂其歳物之豐成而喜與予遊也因為本其山川道其風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豐年之樂者幸生無事之時也夫宣上恩徳以與民共樂刺史之事也遂書以名其亭焉
有美堂記 歐陽修将他州外郡宛轉假借比並形容而錢塘之之美自見此别是一格
嘉祐二年龍圖閣直學士尚書吏部郎中梅公出守於杭於其行也天子寵之以詩於是始作有美之堂盖取賜詩之首章而名之以為杭人之榮然公之甚愛斯堂也雖去而不忘今年自金陵遣人走京師命予誌之其請至六七而不倦予乃為之言曰夫舉天下之至美與其樂有不得而兼焉者多矣故窮山水登臨之美者必之乎寛閒之野寂寞之鄉而後得焉覽人物之盛麗夸都邑之雄富者必據乎四逹之衝舟車之㑹而後足焉盖彼放心於物外而此娱意於繁華二者各有適焉然其為樂不得而兼也今夫所謂羅浮天台衡嶽廬阜洞庭之廣三峽之險號為東南竒偉秀絶者乃皆在乎下州小邑僻陋之邦此幽潛之士窮愁放逐之臣之所樂也若乃四方之所聚百貨之所交物盛人衆為一都會而又能兼有山川之美以資富貴之娱者惟金陵錢塘然二邦皆僣竊於亂世及聖宋受命海内為一金陵以後服見誅今其江山雖在而頽垣廢址荒煙野草過而覽者莫不為之躊躇而悽愴獨錢塘自五代時知尊中國效臣順及其亡也頓首請命不煩干戈今其民幸富完安樂又其俗習工巧邑屋華麗盖十餘萬家環以湖山左右映帶而閩商海賈風㠶浪舶出入於江濤浩𣺌煙雲杳藹之間可謂盛矣而臨是邦者必皆朝廷公卿大臣如天子之侍從又有四方遊士為之賓客故喜占形勝治亭榭相與極遊覽之娱然其於所取有得於此者必有遺於彼獨所謂有美堂者山水登臨之美人物邑居之繁一寓目而盡得之盖錢塘兼有天下之美而斯堂者又盡得錢塘之美焉宜乎公之甚愛而難忘也梅公清慎好學君子也視其所好可以知其人焉
讀李翶文 歐陽修文有離合收拾在後面數語上亦有感之言也
予始讀復性書三篇曰此中庸之義疏爾智者識其性當復中庸愚者雖讀此不曉也不作可焉又讀與韓侍郎薦賢書以謂翺特窮時憤世無薦已者故丁寧如此使其得志亦未必然以翺為秦漢間好俠行義之一豪雋亦善論人者也冣後讀幽懐賦然後置書而嘆不已復讀不自休恨翶不生於今不得與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翺時與翶上下其論也况迺翺一時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韓愈愈嘗有賦矣不過羡二鳥之光榮歎一飽之無時爾推是心使光榮而飽則不復云矣若翺獨不然其賦曰衆囂囂而雜處兮咸歎老而嗟卑視予心之不然兮慮行道之猶非怪神堯以一旅取天下後世子孫不能以天下取河北以為憂嗚呼使當時君子皆易其嘆老嗟卑之心為翺所憂之心則唐之天下豈有亂與亡哉然翺幸不生今時見今之事則憂又甚矣柰何今之人不憂也余行天下見人多矣脫有一人能如翺憂者又皆疏逺與翺無異其餘光榮而飽者一聞憂世之言不以為狂人則以為病子不怒則笑之矣嗚呼在位而不肯自憂又禁他人使皆不得憂可歎也矣
五代史一行傳論 歐陽修不敢以無人待後世忠厚之至也而所得者又寂寥寡少如此有悲傷不滿之意焉
嗚呼五代之亂極矣傳所謂天地閉賢人隱之時歟當此之時臣弑其君子弑其父而縉紳之士安其禄而立其朝充然無復亷恥之色者皆是也吾以謂自古忠臣義士多出於亂世而怪當時可道者何少也豈果無其人哉雖曰干戈興學校廢而禮義衰風俗隳壊至於如此然自古天下未嘗無人也吾意必有潔身自負之士嫉世逺去而不可見者自古材賢有韞于中而不見于外或窮居陋巷委身草莽雖顔子之行不遇仲尼而名不彰况世變多故而君子道消之時乎吾又以謂必有負材能修節義而沉淪于下冺沒而無聞者求之傳記而亂世崩離文字殘缺不可復得然僅得者四五人而已處乎山林而羣麋鹿雖不足以為中道然與其食人之禄俛首而包羞孰若無愧於心放身而自得吾得二人焉曰鄭遨張薦明勢利不屈其心去就不違其義吾得一人焉曰石昂苟利於君以忠獲罪而何必自明有至死而不言者此古之義士也吾得一人焉曰程福贇五代之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至於兄弟夫婦人倫之際無不大壊而天理幾乎其滅矣於此之時能以孝悌自修於一鄉而風行於天下者猶或有之然其亊迹不著而無可紀次獨其名氏或因見於書者吾亦不敢沒而其畧可録者吾得一人焉曰李自倫作一行傳
五代史伶官傳論 歐陽修只看盛衰兩節斷盡莊宗始終又須推原昔何為而盛今何為而衰其盛也以其有志其衰也以其溺心憂深思逺詞嚴氣勁千萬世之龜鑑隱然言意之表
嗚呼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原荘宗之所以得天下與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世言晉王之将終也以三矢賜荘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與吾約為兄弟而皆背晉以歸梁此三者吾遺恨也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之志荘宗受而藏之于廟其後用兵則遣從事以一少牢告廟請其矢盛以錦囊負而前驅及凱旋而納之方其係燕父子以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廟還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氣之盛可謂壯哉及仇讐已滅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亂者四應倉皇東出未及見賊而士卒離散君臣相顧不知所歸至於誓天斷髪泣下沾襟何其衰也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抑本其成敗之迹而皆自於人歟書曰滿招損謙受益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舉天下之豪傑莫能與之争及其衰也數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夫禍患常積於忽㣲而智勇多困於所溺豈獨伶人也哉作伶官傳
五代史宦者傳論 歐陽修讀之使人憤痛而悲傷深於世變之言也
五代文章陋矣而史官之職廢於䘮亂傳記小說多失其傳故其事迹終始不完而雜以訛謬至於英豪奮起戰争勝敗國家興廢之際豈無謀臣之畧辯士之談而文字不足以發之遂使泯然無傳於後世然獨張承業事卓卓在人耳目至今故老猶能道之其論議可謂偉然歟殆非宦者之言也自古宦者亂人之國其源深於女禍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盖其用事也近而習其為心也專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親之待其已信然後懼以禍福而把持之雖有忠臣碩士列於朝廷而人主以為去已疎逺不若起居飲食前後左右之親為可恃也故前後左右者日益親則忠臣碩士日益疎而人主之勢日益孤勢孤則懼禍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禍患伏於帷閫則嚮之所謂可恃者乃所以為患也患已深而覺之欲與疎逺之臣圖左右之親近緩之則養禍而益深急之則挾人主以為質雖有聖智不能與謀謀之而不可為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則俱傷而兩敗故其大者亡國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為資而起至抉其種類盡殺以快天下之心而後已此前史所載宦者之禍常如此者非一世也夫為人主者非欲養禍於内而疎忠臣碩士於外葢其漸積而勢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則禍斯及矣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宦者之為禍雖欲悔悟而勢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故曰深於女禍者謂此也可不戒哉昭宗信狎宦者由是有東宫之幽既出而與崔𦙍圖之𦙍為宰相顧力不足為乃召兵於梁梁兵且至而宦者挾天子走之岐梁兵圍之三年昭宗既出而唐亡矣初昭宗之出也梁王悉誅唐宦者第五可範等七百餘人其在外者悉召天下捕殺之而宦者多為諸鎮所藏匿而不殺是時方鎮僣擬悉以宦官給事而吳越最多及荘宗立詔天下訪求故唐時宦者悉送京師得數百人宦者遂復用事以至於亡此何異求已覆之車躬駕而履其轍也可為悲夫kao
送徐無黨南歸序 歐陽修轉折過換妙
草木鳥獸之為物衆人之為人其為生雖異而為死則同一歸於腐壊澌盡冺滅而已而衆人之中有聖賢者固亦生且死於其間而獨異於草木鳥獸衆人者雖死而不朽愈逺而彌存也其所以為聖賢者修之於身施之於事見之於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修於身者無所不獲施於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見於言者則又有能有不能也施於事矣不見於言可也自詩書史記所傳其人豈必皆能言之士哉修於身矣而不施於事不見於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語者矣若顔回者在陋巷曲肱饑卧而已其羣居黙然終日如愚人然自當時羣弟子皆推尊之以為不敢望而及而後世更百千歳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於事况於言乎予讀班固藝文志唐四庫書目見其所列自三代秦漢以来著書之士多者至百餘篇少者猶三四十篇其人不可勝數而散亡磨滅者百不一二存焉予竊悲其人文章麗矣言語工矣無異草木榮華之飃風鳥獸好音之過耳也方其用心與力之勞亦何異衆人之汲汲營營而忽焉以死者雖有遲有速而卒與三者同歸於冺滅夫言之不可恃也葢如此今之學者莫不慕古聖賢之不朽而勤一世以盡心於文字間者皆可悲也東陽徐生少從予學為文章稍稍見稱於人既去而與羣士試於禮部得髙第由是知名其文辭日進如水涌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氣而勉其思也故於其歸告以是言然予固亦喜為文辭亦因以自警焉
論杜韓范富 歐陽修辨君子朋黨大臣専權曲盡其情足以轉移人主心術之㣲彌縫國政之闕
臣聞士不忘身不為忠言不逆耳不為諫故臣不避羣邪切齒之禍敢冒一人難犯之顔惟賴聖慈幸加省察臣伏見杜衍韓琦范仲淹富弼等皆是陛下素所委任之臣一旦相繼罷黜天下之士皆素知其可用之賢而不聞其可罷之罪臣職雖在外亊不盡知然臣竊見自古小人讒害忠賢其說不逺欲廣䧟善良則不過指為朋黨欲揺動大臣則必須誣以専權其故何也夫去一善人而衆善人尚在則未為小人之利欲盡去之則善人少過難為一二求瑕惟指以為朋黨則可一時盡逐至如大臣已被知遇而䝉信任者則不可以他事動揺惟有専權是人主之所惡故須此説方可傾之臣料杜衍等四人各無大過而一時盡逐富弼與仲淹委任尤深而忽遭離間必有朋黨専權之說上惑聖聰臣請詳言之昔年仲淹初以忠言讜論聞於中外天下賢士爭相稱慕當時姦臣誣作朋黨猶難辨明自近日陛下擢此數人並在兩府察其臨事可以辨也葢杜衍為人清慎而謹守規矩仲淹則恢廓自信而不疑韓琦則純正而質直富弼則明敏而果銳四人為性既各不同雖皆歸於盡忠而其所見則各異故於議事多不相從至如杜衍欲深罪滕宗諒仲淹力争而寛之仲淹謂契丹必攻河東請急修邉偹富弼料九事力言契丹不来至如尹洙亦號仲淹之黨及爭水洛城事韓琦則是尹洙而非劉滬仲淹則是劉滬而非尹洙此數事尤彰著陛下素已知者此四人者可謂公正之賢也平日閒居則相稱美之不暇為國議事則公言廷争而無私以此而言臣見杜衍等真得漢史所謂忠臣有不和之節而小人讒為朋黨可謂誣矣臣聞有國之權誠非臣下之得専也臣竊思仲淹等自入兩府以来不見其専權之迹而但見其善避權也夫權得名位則可行故行權之臣必貪名位自陛下召琦與仲淹於陜西琦等讓至五六陛下亦五六召之至如富弼三命學士兩命樞密副使每一命未嘗不避讓讓之者愈切而陛下用之愈堅此天下之人所共知臣但見避讓太繁不見其専權貪位也及陛下堅不許辭方敢受命然猶未敢别有所為陛下見其作事如此乃開天章閣召而賜坐授以紙筆使其條事然衆人避讓不敢下筆弼等亦不敢獨有所述因此又煩聖慈出手詔指定姓名専責其條列大事而行之弼等遲回近及一月方敢畧條數事仲淹老練世事必知凡百難猛更張故其所陳志在逺大而多若迂緩但欲漸而行之以久兾皆有效弼性雖銳然亦不敢自出意見但舉祖宗故事請陛下擇而行之自古君臣相得一言道合遇事而行更無推避臣方恠弼等䝉陛下如此堅意委任督責丁寧而猶遲緩自疑作事不果然小人巧譛而曰専權者豈不誣哉至如兩路宣撫國朝累遣大臣况自中國之威近年不振故元昊叛逆一方而勞困及於天下北方乘釁違盟而動其書辭侮慢至有貴國祖宗之言陛下憤恥雖深但以邊防無備未可與爭屈志買和莫大之辱弼等見中國累年侵陵之患感陛下不次進用之恩故各自請行力思雪恥沿山傍海不憚勤勞欲使武備再修國威復振臣見弼等用心本欲尊陛下威權以禦四夷未見其侵權而作過也伏惟陛下睿哲聰明有知人之聖臣下能否洞逹不遺故於千官百辟之中親選得此數人驟加擢用夫正士在朝羣邪所忌謀臣不用敵國之福也今此數人一旦罷去而使羣邪相賀于内四夷相賀于外此臣所以為陛下惜也伏惟陛下聖徳仁慈保全忠善退去之際恩禮各優今仲淹四路之任亦不輕矣願陛下拒絶羣謗委信不疑使盡其所為猶有禆補方今西北二邊交爭未巳正是天與陛下經營之時而弼與琦豈可置之閒處伏望早辨䜛巧特加圖任則不勝幸甚臣自前嵗召入諫院十月之内七受聖恩而致身兩制常思榮寵至深未知報效之所羣邪爭進讒巧而正士繼去朝廷乃臣忘身報國之時豈可緘言而避罪敢竭愚瞽惟陛下擇之
崇古文訣巻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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