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逸史/第003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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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詞曰:

詩書事,問爾可曾攻?但倚朱提,倩人代作,偷取譽聲隆。遇著才人逢至公,恁多金也沒用,怎禁面皮紅。偏是奇人賤黃白,貴磨礱。喜殺是奇山奇水,愛殺是秘跡神蹤。踏遍了,文章蓋世,績著景鍾。
右調《下里曲》

  話說逢玉在梅花村住了三四日,作辭張老道:「小婿在路上挨延既久,今在府上又住了這幾天,恐怕家中懸念。今欲辭岳父,往從化去,見了姑娘,好作速抽身回來,同岳父起程,羅浮小婿也不去游了。」張老執著逢玉手道:「親翁康強,不必過為掛慮。我這惠州西湖,四月十八日有個浴佛大會,十分鬧熱,舊有詩社,四方來考者甚多,賢婿既到此地,老夫願同賢婿到彼一考,就可賞覽些西湖景致,乘興便陪賢婿轉到羅浮一遊。游了羅浮,賢婿就從覆翠山穿出,便是博羅大河,搭船至省,甚是便易。但今日是四月初三,考期還遠,且再寬住幾天。」逢玉不好拂得岳丈意思,只得住下不表。

  今且表西湖,在惠城之右,槎溪、廉泉二水匯而為湖,迴環二十餘里。中有漱玉灘、點翠州、明月灣許多名勝。昔楊萬里有游西湖詩云:

三處西湖一色秋,錢塘潁水及羅浮。
東坡原是西湖長,不到羅浮便得休。

  明初縉紳先生,於首夏清和之時,各攜酒盒,叢集遊宴。陳主事皇瑞,慕南園五子之風,於豐湖棲禪山寺倡為詩社,其後考者日盛,凡得批首,必登高科,故凡有抱負者,莫不以為新鉶之試,今且不表。單表豐湖之側有個富戶,名喚作何肖,白手攢積得幾萬兩銀子,買了許多田園屋宇,自覺得也是個豪傑,只是目不識丁,全不曉得飛觴醉月,分韻題詩的樂趣,見了名公巨卿、高人逸士,也未免減色起來。後來生下一個兒子,名喚做足像,年至七八歲時,便延了個先生,名喚做饒有,來教他讀書,思量與他增增氣。怎奈那足像的志氣,全與老子不同,見了書本,就如著了懵香的一般,一身便軟麻起來,兩隻眼睛合攏了再睜不開;遇著那戲耍的事,就跳躍終日也不知倦。那先生又是個沒天理的,奉承他是個富家子金子殿的人,不但不去束縛他,反以非禮之事引誘他。到了十四五歲尚認不出一個人字,那先生卻逢人便說足像是個才子,代他抄了幾篇古文,圈得花花綠綠的,叫他拿與老子看,那老子原是個臨深不懼的人,見了這許多圈兒,便就扣盤捫燭的咿唔哩羅起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不勝快活道:「我兒子也有這般學問!我的封君穩穩拿到手了。只是不知時運到也未?明日豐湖社會,是個登科的占驗,何不使兒子去考考?倘考得批首,也好預備預備。」主意想定,便喚足像到來吩咐道:「我明日同爾到詩社一考,勿終日在書房裡埋沒了名聲。」足像聞言,驚得呆了,暗暗想到:「我從不會寫字,怎麼去考得詩?須得與先生商量方好!」連忙回轉書房,將父親言語述了一遍道:「倘到那裡,寫不出字來怎麼了得?」先生道:「不妨,我自有妙計,只要費幾十兩銀子,保爾奪得批首來!」足像道:「要銀子何用?」先生道:」我有幾個好友,都是當今有名的詩伯,爾有了銀子,我代你請他來一同去考,坐在一處,多作幾篇,暗暗遞一二篇與爾,怕不橫掃於人?」

  足像大喜道:「銀子盡有,望先生早早行事,我明日同父親來便了。」那先生拿了銀子,便去僱那車載斗量不盡的詩伯來打卷。

  且說是年主社會的,是一個有名的孝廉,姓葉名春及,到了是日,先到棲禪山院,鋪設停當,專候眾人來考。辰牌時分,眾人已齊,葉孝廉道:「我這豐湖詩社最有名的,近年來,漸不見有超拔之作,大都是諸君子不肯勉勵之故。我今欲另設個規條,激勵諸君子一番,庶肯各加揣摩,不知諸君子以為可否?」眾人道:「願聞。」葉孝廉道:「諸君子已投卷者的,限次日巳時,齊集禪院右邊大石台基下立住,俟台上人拆封,宣名領卷,台下左設酒,右設水,第十至第一,領卷時賞酒一杯,末名罰水一杯。宣名須從末名逆宣而上。」眾人聞言,各自忖道:「這一杯水料不到得罰我!」遂一齊答道:「妙!妙!」眾人道妙,還只道得兩個妙字,那足像的令尊竟叫了十來個妙字。爾道他怎麼便叫了這許多妙字呢?原來他也在那裡忖道:「我見人家兒子的文字,不過圈幾句幾行,我家兒子的文字,先生直從頭圈到底!今日批首,不是我家兒子更是何人考了批首!」正要在石台上高喝一聲「我兒子聲名怕不似春雷般迸將出來麼。」遂不覺的連聲應道「妙,妙,妙!」

  葉孝廉大喜,忙寫下個題目,貼在壁上。眾人看去,卻是個「朝雲暮懷古」,下注一行小字,不拘韻。這就叫做「忙者不會,會者不忙」,眾人題目尚未看清,那逢玉早已投卷而出。

  張秋谷接著道:「是麼題目?賢婿怎不做他就出來了?」逢玉笑道:「我已做了。」秋谷大驚道:「賢婿直恁快捷!」二人且回下處不題。次日巳時,來至石台下,眾人已齊。拆卷人高唱道:「大家靜著,聽宣尊號領卷,照依昨日所議,從末卷宣起哩,」此時,何肖已領了兒子擁立在前,袖著手,洋洋的,若不聽見一般,在那裡忖道:「爾只管宣,食水的聽見了尊號,他自會來吃!我兒子只怕量淺,吃不得許多酒哩!」忖猶未了,台上人高高唱道:「一百三十六名,末名何足像!」何肖聽了,就如半天裡下了一個霹靂般,嚇得開了口合不攏來,又見右邊走出一個人,手裡高高擎了一杯洗腳水,大叫道:「那位相公來吃了我這杯透心涼,回去免至火炭般發起熱來哩!」大家哄然一笑,直把個何肖氣得半死,到此地位,進又不是,退又不是,卷也不去領了,只得垂頭喪氣立在一邊。久之,羞變成怒道:「且聽他取的批首是那一個,若素有聲名的也罷,若不是素有聲名,緩緩與他算賬!他不過是個舉人,我拼了個萬金,不怕他不吃我的奪命丹!」正恨間,已宣到第一名程鄉縣十六歲童生黃瓊了,他不覺勃然大怒道:「放爾的狗屁!我惠州偌大一個府屬,難道並沒個真才實學的名儒老宿?倒被程鄉小縣一個小書生便壓倒了!爾恃爾是個舉人,受了人家賄賂,便敢藐視一府人物!別人怕爾,我何肖是不怕爾!」說畢,奮前一腳,把那左邊放酒的桌兒踢翻在地。他家的饒有先生,初時聽見足像考了末名,羞得無地可容,暗自想道:「這是我害了他,來此出醜了,貪賺他幾兩銀子用,倒斷送了一個好門頭了!」忽見何肖發作,他便幫起腔來道:「眾兄弟,何不竟把葉春及這低子擠下台來!」那幾個鈍槍詩友齊喊一聲,一擁搶上台來,眾人攔住道:「諸兄且緩,且叫葉先生把那黃瓊詩卷與眾人看,如果不公,再羞辱他也不遲。」何肖道:「諸先生也說得是,且叫他拿與請先生看!」葉春及此時,也自知罰水這段,大不是了,聽著要詩看,忙將首捲髮下來。眾人看道:

草長平湖柳蔭磯,塔中仙骨掩芳菲。
三生有恨人何在,一念傷情事已非。
月漫孤亭風浩浩,鐘沉古寺雨霏霏。
登臨無復甦公子,唱絕漁歌鳥自飛。

  眾人初時,也有些不服,及看了詩,各各歎服,一哄而散。獨何肖父子及那饒有到底不服,道:「那有十六歲人做得這樣好詩?必是葉春及平日構就與他寫的!」還思量要發話,及見眾人散了,又聞葉春及乘人看詩時,已從石台後悄悄回去。

  那幾個鈍槍詩伯,原與何肖父子無甚交遊,不過承饒有邀來,見眾人散了,也假做小解躲開去了。只剩何肖父子與饒有三人,孤掌難鳴,只得走了回來,又羞又惱,一夜不曾合眼。將次大明,忽轉念道:「饒有道我兒子是個才子,才子之文必不至失板到這個田地,莫不是饒有捉弄我?我有個姨丈,住在飯籮岡,此去不遠,他是個秀才,何不將兒子文字攜於他一看,也可定定兒子的學問是真是假。」主意已定,扒將起來,叫丫頭做了早餐,備些信物,取兒子平日的文章,並饒有批圈過那日考的詩稿兒藏在身上,帶個管家,騎上一匹快馬,望飯籮岡而來,不消兩日,已到秀才家裡。施禮坐下,敘了寒溫,通了來意,將兒子的文章送上來。那秀才看了,微微笑道:「文章果是才子做的,只是古之才子,不是今之才子。」

  何肖道:「為何不是今之才子?」秀才道:「這幾篇都是本朝有名的陳際泰、黃醇耀老先生做的。」何肖聽了,復取詩稿送上道:「這個是那日禪院裡當面做的。」秀才看去,見上面寫道「朝雲暮懷古,不拘韻,」再看其詩道:

朝雲何所暮?所暮不拘雲。
暮雲與春樹,朝朝映夕欣。

  秀才哈哈大笑道:「如此文字,罰杯水兒,葉先生還是體面得緊。若我,直要打他一百二十銅棍!」何肖道:「爾看先生的批評如何?」秀才再看下面批尾道:

字字為題所應有,卻無一字出入筆下,真不愧冠軍之目。

  秀才道:「這先生連批尾也是抄來的。」何肖道:「又是那裡抄來的?」秀才道:「是賴瞎子作教官時,批府學第一的評語,」何肖聞言,跌足懊悔道:「原來我的目瞎,卻被這狗才騙了!」午飯也不肯吃,苦苦辭了回來。一到家中,氣憤憤的著人到書房喚兒子進來,一腳踢在地下,提起個板凳兒,劈頭便打將下去。何肖的娘子聽見丈夫氣憤憤回來,不知何事,正出來看見了,急忙奪住道:「呵呀!爾怎麼就發出這般大怒來!」

  足像賴母親救脫,一道煙走了。饒有聽得消息不好,也自走了。何肖氣得一佛出世,二佛超生,娘子百般寬慰,備些酒食相勸。何肖氣塞胸膛,那裡吃得下!氣了兩三日,清晨起來淨手,忽然昏仆在地,舉家驚惶號哭,抬至板上,卻未氣絕。

  急叫人尋了兒子回來,延個醫生,綽號活閻羅,審了三關,問了發病根由,搖著扇子道:「爾這病,喜爾請著了我,還有一分生機,若是請了別個,莫想再生了。我開個方兒,快快撮來煎與他吃,若能漸漸甦醒轉來,就不怕了。」足像取紙筆到來,活閻羅開道:

  竹黃 川貝 連喬 牛旁

  開畢,撮藥。活閻羅親自煎好,叫足像拿進去吃,自己坐在廳上,呆呆的想道:「若醫好了這個財主,少也有百十兩銀子酬謝,只願這帖藥,天靈靈,地靈靈,一服就中。」不說活閻羅在廳上胡思亂想,且說足像拿進藥來,母子兩個正要扶起何肖來吃藥,只見何肖把腳伸了兩伸,頭兒搖了兩搖,喉中咯聲響了一聲,嗚乎哀哉尚饗!舉家嚎哭起來。活閻羅聽見,三步一跳,飛也似去了,連雨傘兒也不要了。

  何足像見老子已死,反覺拔了蘿蔔地皮寬,暗暗歡喜道:「今須無人管得我了!」依舊著人尋回饒有,叫他主辦一應喪事。自己招平日勾搭的一般人來,就在喪次裡,終日飲酒取樂。今且按下不表。

  再表逢玉,當日那考詩的榮辱,原不放在心上的,見何肖踢翻酒桌,遂掉轉身兒,同張秋谷去西湖各處遊玩了一回,取路徑投羅浮來,尋個觀兒歇下。次日,帶了黃聰,到處遊玩,凡玉女麻姑、鐵橋石樓、飛簾瀑布,窮奇探勝,賞覽了兩三日。

  一日,來尋葛稚川丹灶,行至龍虎峰前,忽見一道者,身穿皂直裰道袍,臥在一塊八卦石上,旁邊放著一條拐杖,上繫一葫蘆,掛一椰瓢,聽見人來,連忙扒起,取手在眼上擦了兩擦,舉眼把逢玉上下一看道:「爾可是黃逢玉麼?」逢玉忙施禮道:「小子正是黃瓊,不識道者何由得知賤字?」道者把手向左邊一塊石上指道:「爾坐下來,我奉稚川先師命,賜爾兩丸金丹,等得不奈煩了!」一頭說,一頭取下葫蘆,傾出豆大兩個紅丸遞過來,逢玉接在手中。又向葫蘆吹口氣,取下椰瓢,傾滿一瓢仙液,芬香馥郁,亦遞過來道:「爾便吃下。」逢玉忙接來,一齊吃下,覺得通身鬆快異常。道者復傾一瓢遞與秋谷道:「我與爾亦有緣,可吃此瓢。我有四句詩,爾可記之,後自有驗:

遇水為災,逢火為難。
離在午鄉,聚歸東岸。」

  又向逢玉道:「爾服了此丹液,可免非常之難。待後日功成名遂,更能急流勇退,清心寡慾,我再使人來指引爾復還舊位。」言畢,起身欲去。逢玉扯住道:「乞示道號,異日可來相訪?」道者道:「我黃野人也。」以手向前指道:「那高峰上的道院,是我住處。」二人舉頭望去,那有是麼道院!回轉頭來,道者已不見了。二人方知遇了仙人,慌忙望空禮拜畢,取路回至寓所。秋谷謂黃逢玉道:「黃野人贈我四句詩,詩意不佳。

  我今離家已久,家中無人,我急欲回去一看。賢婿可從觀前行上一二里,便折而西行三五里,山上盡種梧桐樹的便是覆翠山,循山左出七八里,便是博羅大河。到了從化,見了姑娘,千萬早些回來,老夫專候。」逢玉道:「岳父自返,小婿理會得。」言畢作別而去。正是:

撇卻閒爭訪碇岡,亂雲踏碎碧蕤香。
回首麻姑並玉女,仙顏千載總蒼蒼。

  欲知逢玉幾時到從化,且聽下回分解。

  張竹園評曰;何足像為一部線索,不可輕易看過。

  又曰:題用一壓宇,若一從逢玉身上著想,便是惡薄少年所為,作者匠心,非無斟酌。

  啟軒曰:此回伏秋谷被劫,人所易曉;伏嘉桂、天馬二山之合,人所難明。蓋必有秋谷被劫,然後有南牢之陷。有南牢之陷,然後有天馬之兵。真天馬之兵,然後有白雲之困。有白雲之困,然後有負荊之事,而二山合矣。嘉桂、天馬,開處易寫,合處難寫,想他落筆時,己和盤打算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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