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逸史/第011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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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詞曰:

亂雲堆裡一嬋娟,姣如蓮。莫將洛城並巫煙,一齊看。
漫道天心暗,須知惡貫難延,洞胸匕首雪仇怨。雪仇怨,一炬了兇殘。
右調《望仙門》

  今不說逢玉監禁南海,且說梅英在錦石葬了許玉英,其夜與逢玉飲了更餘酒,歸寨就寢。天明起來,左右報進姑爺逃走了,梅英拍案道:「孤失檢點了!昨夜該與他同寢。怎樣回復孤姐?」低頭想了一會,忙叫四個裨將來吩咐道:「昨夜陰雲布合,山高路黑,料姑爺去此不遠,爾等可分作四路,各帶軍士,趕回姑爺。」裨將領命,各選快馬分頭來趕。趕了三四十里,並無影響,只得回來覆命。末後一個裨將從德慶州一路回來的,稟道:「啟大主,姑爺並不見消息,末將倒探得一事回來。」梅英道:「甚麼事?」裨將道:「末將到德慶州,聞得人說李公主不曾死,末將留心訪問,一路居民都如此說。」

  梅英聽了也不回答,但吩咐軍士返寨。回至天馬山,梅小姐忙出寨接著,問道:「黃郎安在?」梅英道:「姐夫前夜逃去了!」梅小姐聞言,不發一語,轉身進後寨去了。梅英分散軍士畢,隨進後寨,見梅小姐坐在一張白桐幾上,手托香腮,對著菱花古鏡然然流涕。耐庵子讀至此,作一篇古意道:

西鄰有佳人,獨坐攬明鏡。不自畫長眉,但見珠淚迸。問之有所思,欲語不肯竟。

  梅英見此光景,一時過意不去,因上前勸慰道:「姐姐不必愁煩,小弟隨差人往各處體訪姐夫下落,務必絆他回來。」梅小姐不答。梅英又勸道:「姐夫雖然薄倖,天下甚大,英雄甚多,豈無一勝姐夫十倍者?姐夫如果不回,小弟願為姐遍選天下,必得一才貌雙絕者為姐姐作配。」梅小姐聞言勃然大怒,叱之道:「孺子何得亂道!梅映雪豈人盡夫者耶?黃郎不回,奴惟有長齋繡佛,結緣來生耳,爾何得亂言!」梅英喏喏而退。正是:

奴心不比壯心淫,夫去還當守女箴。
雲外酒爐紅杏月,千秋羞照白頭吟。

  過了半月,連灘副坤聞大刀,使人來請梅英與諸葛同到彼賞梅去了。梅小姐使人尋了黃漢二人進來,問道:「爾可認得梅花村張太公麼?」黃漢道:「怎不認得!小僕同相公在張家莊住了月餘才來的。」梅小姐大喜道:「李公主既死,我料爾相公必不往嘉桂山,必到張小姐那邊去。我今欲同爾兩個到梅花村,尋爾相公,尋不著竟到程鄉住在公姑處,爾二人以為何如?」黃漢道:「只怕小姐此話不真!如果真心,怕不是古今來一個絕有志氣的女子!」梅小姐道:「那有不真?只是爾兩個男人,我一個女子,必須想個絕妙的走法,方不致人疑惑。」黃漢低頭想道:「小姐慮得極是。真個走得不好,被人識破小姐是天馬山下來的,豈不被人拿了?莫若小姐竟扮了男妝,漢二人竟呼小姐為相公,使人捉摸不著。」梅小姐大喜道:「爾想的與我正合。」遂取了千金,藏好在一隻皮箱內,捆了一副鋪蓋,帶了隨身衣服,與黃漢挑了,命黃聰將逢玉騎來的黃驃馬上了金鞍,牽至轅門伺候。自家換了一件淡黃袍,束了一條玉紋鸞帶,上蓋著大紅呢馬褂,頭戴一頂芙蓉冠,冠上遮著綠呢紅裡雪帽,帶上雌雄寶劍,出至前寨坐下。傳令守寨將士進來吩咐道:「奴今要到梅花村訪黃郎去,爾等須緊守寨柵,毋得疏失!大王回來,可代奴說知,叫他不要慮我。」眾將齊跪下叩頭道:「小姐兄弟只有大王一人,既要遠離,須俟大王回來一別。」梅小姐泣下道:「奴非不知,但大王回來,必不捨得奴去也。」說畢含淚上馬。眾將不敢十分相阻,送下山來。小姐回顧道:「爾等須善事大王!」眾將跪下道:「敢不如命!」說畢,揮手令回。眾將回至寨中,連夜使人到聞大王處報知梅英。梅英急忙回來,問知備細,欲差人趕回,眾將稟道:「小姐去志已決,諒趕也不回,不如隨後差人打探小姐下落,再差人候問可也。」梅英見說有理,也只得放下不題。

  且說梅小姐來到南江口,渡過海,主僕三人取路望梅花村來。行了兩三日,將近馬墟,早有許多接客牙人走攏來,攔住道:「客人到我家歇去,我家的牀鋪潔淨,不比他們的齷齪!」那一個道:「相公到我家方好,我家的茶兒也香酒兒也熱,不比他家的濫惡!」紛紛的來爭馬韁,嚷個不了。梅小姐從來不曾出門獨走的,見了這個光景,不知他們怎的,正要發作,黃漢走來喝道:「投宿要人情願,怎麼這般囉唣!」說猶未了,內中一個後生喊道:「黃客人,爾回來了麼!」黃漢舉眼一看,認得這個是夏間同逢玉往大紺時,歇在馬墟的王小二。黃漢大喜道:「就生不如就熟,小二哥,再到爾店中住罷。」眾牙人見他們有老主人,遂一哄而散。王小二大喜道:「黃管家,爾老人家面孔還是一樣的,怎麼爾家相公比先反覺嫩了些?害我一時睬不來!」黃漢笑道:「我相公是清閒人,走在親戚家裡,住了許多時,自然會嫩起來,怎比得我!」小二道:「是。」遂來代黃漢挑了擔兒,一逕進店來。見店中先坐著一個秀才,身長膀闊,滿口鬍鬚,戴萬字巾,身穿千金裘,把梅小姐上下一看,但見:

鼻倚瓊瑤,眸含秋水。眉不畫而自綠,唇不抹而自紅。
杜義凝脂,尚輸一天風韻;何郎傅粉,難同兩朵桃花。更兼妝體風流,真個令人骨碎。

  那秀才看見,魂不附體,忙出位向梅小姐作揖下去,梅小姐忙回禮,相遜至客座坐下,拱手同道:「仁兄高姓大名?貴幹何處?」黃漢從旁代答道:「我相公姓黃名玉山,要到惠州梅花村訪親。」那秀才哈哈大笑道:「小弟與仁兄恁般有緣!」黃漢道:「怎麼說?」秀才道:「小弟姓錢名子乾,生平好習武,前科蒙張大宗師取入批首。去歲有個舍親,住在惠州府城外,屢次著人來請小弟到彼教他兒子武藝,因小弟是個清閒慣的人,經不起那道途的跋涉,屢辭不往,近日又著一個家人,具了百金來請,不得不去。思量邀個讀書中朋友相伴同行,但今隆冬時候,各各思量暖妻抱子,那個肯出來衝風冒雪?因此悶悶不樂,信步到此撞撞,或者遇著惠州朋友要到家去的,就便搭伴同行,也免得去時的冷淡,不意就遇著仁兄,豈不是有緣麼!」黃漢道:「原來如此,錢相公尊府何處?」子乾道:「就在前面,去此不遠,今夜要扳仁兄主僕到舍下歇息,明日作伴同行了。」黃漢把眼來看著梅小姐,梅小姐道:「承兄雅意,既要小弟同行,兄回去作速打疊,小弟就在此候兄便了。」錢子乾那裡肯,三回五次,苦苦相邀,梅小姐總不肯去。王小二聽見,走前來相勸道:「既錢大秀有此美意,黃相公不可不去。三位不知,我錢大秀做人極好哩!家中有十餘萬家貲,極肯救濟貧人,交結豪傑,又學得一身武藝,百十人近他不礙,真是當今一個豪傑,他肯相留,黃相公當即命駕為是。」原來梅小姐也是不怕人的,今天改了妝,暗自忖道:「只要自己檢點些,料他一時看不出來,店中也是男人所在,就到他家一走,有何妨礙?」梅小姐遂起身道:「既然如此,就去罷。」錢秀才見梅小姐允了,不勝大喜,相拱出了店門,請梅小姐上馬。梅小姐道:「府上既不遠,就與兄步行罷。」錢子乾苦苦請梅小姐上馬,梅小姐只得上馬,跟著錢子乾緩緩而行。

  到了一所絕大的莊前下馬,相遜至廳上,見擺設得極其雅致,兩廊放著許多弓箭刀石,梅小姐卻也不放在眼上。賓主相遜坐下,獻茶畢,錢家小廝掌上燈來。錢子乾進內一時,左右擺上席來,請梅小姐坐了客位,慇懃勸飲。梅小姐拿定主意,只推素性不飲,不肯多吃。酒至數巡,食供數套,錢子乾斟上一杯酒,滿面堆著笑道:「仁兄路途辛苦,今夜在小弟敝莊,不妨多飲數杯,明日路上不要飲罷。」梅小姐道:「承兄雅意,小弟實實不能飲了。」錢子乾見梅小姐十分不飲,只得開上飯來用了,撤席安置不題。看官,你道這個錢子乾真個要往惠州麼?爾不知這個錢子乾,真有潑天的家私,只有個毛病兒,專一喜歡男人的後庭花,家中許多美姬美妾,他見了就如眼中生出個針來一般,見了個少年子弟,不問白的赤的,便就一身都酥麻起來。正合著不才兩句詩兒道:

酒不辨清濁,花不擇好醜。

  今日見了梅小姐這個天上有地下無的面孔,怎不令他魂兒死去半天?只是道路偶逢,又見梅小姐行裝炫耀,知非平常人家子弟容易到得手的,必須下段磨鐵成針的細嫩工夫,方有巴鼻。因黃漢說出要往惠州梅花村,他就趁勢說也要到惠州城外,思量在路上細細來纏他,不怕他不入吾彀中的意思,靈思猝計,也算一個偷龍陽的老手班頭。在梅小姐,因自家扮了個男妝,只道男人見了個相愛男人,就如女人見了個相愛女人一般,怪不得他親熱,絕想不到男人對男人還有個足令人骨醉魂銷的後路!故此慨然許他同行。黃漢又是個老實頭,故此主僕三人就到子乾家住了一夜。

  次日起來,用了早飯,錢子乾換了簇新一套衣服,也帶個小廝牽馬,一個健僕挑擔,同梅小姐一行起程望惠州來。一路上把馬挨近梅小姐身邊,甜言細語親親熱熱的走,怎奈梅小姐終是個女人,見錢子乾涎著面親熱得不像樣,心中未免不好意思,把頭掉開,若不看見的一般,又時時叫黃聰貼近身旁走。故此,錢子乾雖心熱如火,總不敢多說一句心腹話兒。行了數日,已到三水,子乾忽又想道:「終日路上走,他的童僕緊緊跟隨,叫我如何開口?必須僱個七艙船來,有門有戶,又得終日促膝,方可乘空懇求。」想定計策,因對梅小姐道:「近日海風正大,僕人挑了擔兒走,十分辛苦,不如待小弟僱隻大七艙船來,船輕風緊,怕不一日走得兩三日的路程來,何苦在馬上受此風霜!」梅小姐想道:「若是我三個,走得快時,就八艙也好,今既多了這個姓錢的,一至船上就點檢不得許多,只是路上走的好。」因笑道:「兄長若怕風霜,請便!小弟是不怕風霜的。」錢子乾道:「小弟與仁兄情同骨肉,若仁兄有用得小弟著時,死且不避,何怕風霜?特念仁兄嬌姿貴質,受此凜冽,小弟心中著實不安耳!」梅小姐笑而不答,子乾無可奈何,只得跟了梅小姐走。梅小姐漸漸覺得他的心術不正,便或前或後,終日不與他交一言,正合著笠翁《採蓮曲》末一句道:「只許郎看不近郎。」

  錢子乾見梅小姐揚著鞭,不瞅不睬,愈覺魂消意沮,漸漸茶不思飯不吃,一日甚似一日。不覺間又走了數日,子乾僕人道:「相公身子不快,今夜到了博羅,拈劑藥來試服如何?」子乾駭然道:「今夜就到了博羅?」驚得幾乎墜下馬來,因念道:「今夜若不老著面懇求,明日到惠州就要分散,我錢子乾這條性命就要斷送在他身上了!也罷,到了博羅,且在城外尋個僻靜店兒,遣開他的僕人,備些酒食,求他救救性命。他若不允,倚著我一身武藝,用強也要取他些滋味回去,庶免喪此殘生!」想定主意,就叫健僕前來,悄悄與他說明,教他如此如此。僕人領命,先去尋下歇店,回至街口接到店中,多把銀子與店家,辦了一個正席擺在梅小姐房中,一個副席擺在外面。梅小姐道:「兄長何故備此盛席?」子乾笑道:「與仁兄同行了許多時,情同膠漆,明日弟要與仁兄分手了,故略備薄酌,與仁兄暢飲幾杯,小解離情。」梅小姐是個俠義女子,聞他明日要分別,也就和容悅色的道:「兄長明日要相別而行,則此酒還當小弟設來與兄長餞行才是。」子乾道:「吾二人雖形分爾我,而情實無彼此,何須說出爾酒我酒來!」說畢定坐而飲。

  黃聰緊緊貼在梅小姐身邊,子乾顧小廝道:「外面還有一席,爾可邀黃管家也去相飲幾杯。明日一別,相見不知何日,爾等獨能恝然乎?」錢家小廝遂來扯黃聰去,黃聰道:「我要在此伺候相公。」梅小姐道:「既錢相公如此盛情,不可不去領了。」黃聰只得出來。子乾見僮僕俱去,笑吟吟道:「小弟不知怎的,自見了仁兄就如醉如癡,夜夜夢魂都纏在仁兄身上。」梅小姐見他說出這話來,只道被他識破自己是個女子了,把兩臉通紅起來道:「兄長敢是醉了?」

  子乾道:「未飲心先醉。」說畢,斟上一杯酒來,奉至梅小姐面前道:「仁兄若肯相憐救錢子乾這條性命,請飲此杯。」梅小姐見他漸漸不雅起來,遂大聲叫道:「黃聰取茶來!」原來黃聰二人已被錢家小廝與店主商量,移席在對麵店裡飲酒去了,梅小姐連叫數聲,總不見答應。梅小姐焦躁起來,起身要出去道:「奴才怎敢連呼不應!」錢子乾急了,連忙出來攔住道:「仁兄可憐錢子乾特為仁兄相跟至此,今童僕皆往別店飲酒去了,望仁兄賜子乾片刻之歡,救此殘生!」梅小姐勃然大怒道:「爾放什麼屁來!」子乾情極了,見梅小姐已發了怒,因想道:「一不做二不休!」也不由得梅小姐肯不肯,一把向梅小姐身上抱去。梅小姐大怒道:「畜生何敢無禮!」一拳打來,撲的一聲,一個烏鴉曬翼跌出房外去了。梅小姐搶上前來踏住胸膛,攝起粉團般一個拳頭向胸前打下,就如八十斤銀錘也無這等利害。只一拳,打得錢子乾口吐鮮血,在地下雷一般的吼,卻再掙不起來。店主聽見消息不好,急叫四僕進來,黃聰忙扯開了梅小姐。錢子乾跳起來,羞變成怒,一個黃龍出洞,向梅小姐陰門裡鑽進來,梅小姐眼明手快,搭住他的拳頭,拽開腳向後一撲,一個燕子銜泥跌在地上,滿鬍子都是雞屎,連鼻尖兒也擦去了一大塊。店主見打得狠,恐怕打死人命,忙叫進伙家,把錢子乾扶出外面來勸道:「相公是個讀書人,又係同伴,怎好相打!」錢子乾羞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錢家二僕取巾與他拭去面上塵灰,抹淨血跡,收抬鋪蓋,算還店錢,連夜扶子乾上馬出店而去。正是:

漫擬後庭花下,恣意做個神仙。
怎奈主人不肯,一拳打破情圈。

  黃漢問道:「怎麼就把錢相公打起來?」梅小姐微微而笑道:「可惡!這畜生敢走在我跟前無禮!」黃漢聞言,也就不問,取茶進來,安置而去。次日,算還飯錢,梅小姐出至店前上馬。

  對麵店主走來,悄悄問這邊小二道:「昨夜打那姓錢的,就是這個小相公麼?」小二點頭道:「是。」店主把舌亂伸道:「這個小相公,花枝般一個人材,有這樣本事!把金剛般的漢子,就如打隻雌雞般,仰前倒後,招架不來,大是奇事!」梅小姐聞言,只是暗笑。正是:

黔驢雖大,卻怕於菟。斷喉盡肉,龐也真誤。

  梅小姐主僕三人離了博羅,一路說說笑笑,又行了一二日,不覺走到一個三岔路口。黃漢一時認不清楚,只得請梅小姐下馬,坐在一塊石上,等個人來問問。不一時,見個老者,道袍竹杖,向山凹裡踱將進來,手裡拿著一枝梅花,口中念著蘇詞兩句道:「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黃漢忙向前鞠躬道:「請問仙翁,到梅花村從那條路去?」老者把手指道:「那凹上道去,就看得梅花見了。」梅小姐聞言,立起身來上馬。老者把梅小姐上下一看,舉手問道:「相公到梅花村何事?」黃漢道:「要到秋谷張太公府上訪個親眷。」老者復問道:「相公與秋谷是相識麼?」黃漢道:「張太公是我相公岳父。」老者聞言忙向梅小姐作揖道:「聞足下被督府監禁南海,幾時出了這個冤獄?」梅小姐摸頭不著道:「並無是事!」老者搖首笑道:「這又奇了!請問足下高姓大名?」黃漢道:「我相公姓黃,名玉山。」老者道:「然則令岳非敝友張秋谷了,只是梅花村並無兩個張秋谷,敢是足下記錯了哩!」黃漢道:「那裡會記錯!去年四月間,我同相公曾在他莊上住了月餘才去的,他的太婆龍氏,好不仔細哩!」

  老者聞言,執著梅小姐手道:「然則前月來的原是假的!足下來的正好,志龍有辨質了。且足下亦知令岳令正滿門遭慘禍乎?」黃漢初時,聞老者說逢玉前月到了,也覺歡喜,及聞張太公滿門遭禍,不覺失驚道:「張太公遭了什麼慘禍?」老者道:「一言難盡!請足下坐下,容老拙細述。」遂攜梅小姐席地坐下道:「秋谷是老拙好友,不合去年四月同足下到豐湖考詩,壓辱了何足像,氣死了何肖。足像憤氣不過,聽信饒有,交結了火帶山賊,欲來報仇。葉孝廉知了風聲,先用銀子賄賂了饒有,饒有遂攛掇足像放寬了葉孝廉,遍處來查足下蹤跡。查來查去,查著了秋谷是足下令岳,尊正尚未過門。本年三月,遂引火帶賊到來,把家貲男婦擄掠一空,房子也放火燒了。六月,秋谷長男張志龍回來,上下去告,官府衙役都是受了火帶山賄賂的,那裡肯准他的狀子?前月來了一個少年,自稱他是黃逢玉,係秋谷的女婿,帶了志龍到軍門告狀,被督府說他交通瑤人,謀為不軌,即時打了二十棍,發在南海縣鞫訊。志龍逃了回來,昨日才到家。今早何足像、饒有統了四五十人到來,聲稱奉軍門命擒拿叛黨,把志龍捆住拷掠。老拙想道:軍門拿人何須用著爾這班無賴白徒?必是聞風報怨!因念敝友情義,進去代志龍折辨,怎奈他口口咬定足下大名是嘉桂、天馬賊黨,現在南海縣中供招明白,還要到軍門告老拙袒護叛逆,老拙只得走了出來。今足下到來就好與他辨質了。」

  三人聞得逢玉被拷南海縣中,俱呆了一會,梅小姐問道:「志龍被捆在那裡去了?」老者道:「那班人還在村裡做飯吃,還未有解去,」梅小姐立起身來,向黃漢道:「且到村裡,問志龍個的實再處!」黃漢垂淚道:「是。」三人忙辭了老者飛奔進村來,走至破莊前,見五七十白徒,一個圈兒坐在一塊吃飯,中間放著一大鍋飯,志龍粽子般縛在破門限上。梅小姐看見,勃然大怒,喝令:「黃漢與我解下縛來!」饒有聽見,喝道:「誰敢動縛?」黃漢倚著梅小姐,那裡怕爾這般!竟來解縛。早跳起一個白徒,把黃漢一掌打了一交。梅小姐大怒,跳下馬來搶將前去,一手把他後領扭住,一手扯住他後褲,直托起來,向熱騰騰一大鍋飯內盡力一摜,一聲響亮,一鍋飯瀉滿一地,眾白徒一齊跳起來奔梅小姐。梅小姐拽開手腳,左一拳右一掌,打得一個落花流水。何足像見勢頭不好,一道煙先自走了。眾白徒見何足像走了,也一哄而逃。

  梅小姐與黃漢三人趕了一回,轉到莊前,見一人跌折了腳,伏在敗籬笆下。黃漢扳轉面來一看,黃漢曾在棲禪寺院大石台下見過,還依稀認得,喝道:「爾可是饒有麼?」饒有跪下道:「好漢饒命!」梅小姐且教把縛志龍的繩子暫且縛住,我自有發落。回至廢堂基上,志龍揮涕跪下道:「張志龍若不遇壯士,不知死所矣!請問壯士大名?」梅小姐忙扶住道:「既是貴姐令兄,便是奴的哥哥,請起相見。」志龍起來拭淚道:「不識壯士何由知舍妹?」黃漢道:「這位是天馬山梅大王令姐梅小姐,係吾主黃逢玉第三房夫人,今日特來尊府尋我相公,同令妹東歸的。」黃漢說畢,梅小姐請志龍拜見,二人一齊拜下。拜畢,便兄妹稱呼,相對大哭,黃漢、黃聰亦哭。哭了一會,志龍遂把逢玉到來前後,細細述了一遍。梅小姐道:「黃郎既已誣服,料想有力無處用了,兄妹在此,徒作楚囚對哭,亦非了結。」因指著皮箱道:「此箱內有白銀千兩,奴本意帶回程鄉以奉公姑的,哥哥好同黃聰攜了此銀,連夜趕回省城,上下使用,免黃郎受禁子之苦。奴今即同黃漢回山,起大兵來,矢必踏平省城以泄奴恨!」說畢,將鎖匙交志龍收了。

  志龍哭指饒有道:「賢妹,此個仇人就是引賊來害我一家的,當今如何發放?」梅小姐道:「這個易得。」隨吩咐黃漢進破室內,卷了衣服被帳應用之物出來,將外面籬笆柴草堆滿一室,取饒有到來跪下,拔出雪亮的劍來指定道:「我丈夫與爾何仇?我貴姐一家與爾何冤?爾乃起此惡毒,害得他家破人亡,該當何罪?」饒有叩頭討饒道:「都是何足像做的,不干我事。」梅小姐道:「若要人不知,除非事莫為!足像行惡都是爾這狗才引導,今日我容得爾,天理也容不得爾!」說畢,一劍揮為兩段。正是: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西園曰:錢子乾被打,尚不失風流面目,獨怪饒有一味害人,以致被殺,不知所為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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