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撫天津右僉都御史留仙馮公神道碑銘

巡撫天津右僉都御史留仙馮公神道碑銘
(甲午)
作者:黃宗羲 明末清初
本作品收錄於《黃梨洲文集/04
卷四·碑誌類

思陵身死社稷,一洗懷、湣、徽、欽之恥,古今亡國而不失其正者,此僅見也。然余以為使思陵避之南都,天下事尚未去也,何至令荒君逆臣載胥及溺,遂不能保有江左乎?故唐玄宗幸蜀以避祿山之禍,代宗幸陝以避吐番之難,德宗幸奉天以避朱泚之亂,皆再造唐祚。史表曰:「諸侯王始封者,必受土於天子之社,歸立之為國社,以歲時祠之。死社稷者,諸侯守土之職,非天子事也。」恨其時小儒不能通知大道,執李綱之一言,不敢力爭,乃使其出於此也。當是時,慈溪馮公留仙巡撫天津。先是崇禎十六年冬十月,公密陳南北機宜,謂道路將梗,當疏通海道,防患於未然,天子俞之,公乃具海舟二百艘以備緩急。明年三月,使其子愷章入迎天子,奏曰:「京師戎政久虛,以戰以守,無一可恃,臣督勁旅五千,馳赴通郊,躬候聖駕航海,行幸留都。」初七日,愷章至京師,見張公國維,張公曰:「寇深矣,是請也不可緩。」倪公元璐曰:「皇上有國君死社稷之言,群臣無以難也。」方公嶽貢、范公景文曰:「曩者津門餉匱,公要蘇州之運以給之。」天子方怒,疏上且死,愷章傍徨七日不得要領,歸報於公。未四日而京師陷。公陳師鞠旅,以圖戰守,其副使原毓宗降,奪公之兵,公不得已,拔身而南,欲得一當,免胄以入賊軍。值弘光帝即位,言討賊者絀之,公遂鬱鬱而死,逾思陵之崩蓋五月也。議公者曰,公不當生出津門。解者曰,是時以李希沆代公,公已解任,可以無死。夫春秋之義,君弑賊討,則善而書其誅。若莫之討,則君不書葬,不書葬以為無臣子也。當是之時,在廷之臣,生則屈賊,唯有一死。公居外而亦與之徒死,使思陵不得書葬,公忍之乎?是故議者解者與國君死社稷之言同出一喙者也。

公中崇禎戊辰進士,授工部主事。思陵誅逆閹魏忠賢,凡宦因魏忠賢者定為逆案,逆案之徒出奇計以邊事陷君子,而閹人失勢者亦時以閭巷見聞入告,於是思陵遂疑在廷諸臣皆朋黨不可保任,一切干涉兵餉皆使閹人監之。太監張彝憲欲以屬禮待戶工兩部尚書郎,公奏曰:「張彝憲總理二部,群臣爭之不得,臣以為不必更爭,唯請皇上禁兩部諸臣不許至內臣之門,識內臣之面,有違此者罪無赦。內臣既別立公署,亦不得造兩部之堂,與部臣密邇,部臣錢糧所關,灼有弊端可指,內臣即得糾參其循職奉公,苟幸無過,自關人臣分內,內臣即不得薦舉,庶幾於祖宗交結內侍之律不相妨也。」張彝憲聞之曰:「嘻!是與罷總理之說,朝四而暮三也。」公方監督長、德二陵橋梁,彝憲欲因以中公,而公精心汰其浮費,絲毫之積,贏四萬有奇,奏上之,彝憲遂無所得。公念彝憲數惡已無已時,一日至長安街,自擲身馬上,佯為傷足,請告而歸。居三年,起為尚書禮部郎,出備兵蘇松道。時溫、唐在朝,其鄉人為盜於太湖者,從之囊橐,有司不敢向問,公發吏督盜賊,事連兩家者必發覺之,最後乃得其渠帥,則唐之族子也。豪富多為之免脫,竟論死於吳市。九年秋,烽火達陵邑,公即領吳卒入援,浙兵方出而公已渡淮矣。至濟陽,京師解嚴,乃還,轉福建道提學副使。當是時,黨事起吳中,有數大獄未具,巡撫張公國維曰:「賈偉節西行解禍,今馮公在此,可聽之去乎?」上疏留之,思陵既心疑諸臣朋黨,烏程以事訐錢侍郎謙益,方得於上,小吏張漢儒希烏程旨,上書告錢侍郎謙益,瞿給事式耜居鄉不法狀,下撫按治之、公平反坐張漢儒杖,蘇李與鄉官張采張溥不相能,已而御史巡按劾之,蘇李疑其受意於二張也,因書誣告溥等交結諸郡生徒,共為部黨,名曰復社。而太倉人陸文聲欲附復社不得而怒,亦走京師,言東南大害必始復社。於是天子震怒,班下郡國按其事。復社者,東南諸生所刻私試經義之名也,主自二張,一時士子多慕之者,二張亦與錢侍郎相得,故烏程遂以復社嗣於東林為天子言之。公仰天太息曰:「東漢之禍,一牢修成之,彼陸文聲者將踵其故事耶?」具疏爭之於上,有旨降公,而吳中黨禍亦解,尋補鹽運司判官。

十一年,大兵□入略三輔而過,大蹂山左,濟寧告急,以公攝兵道事,城守甚設。時總督盧公象昇、閹人高起潛分任東西二路,盧公主死戰,高閹主活仗,故郡縣經由,高閹不許與爭。十二月二十八日夜,大兵攻濟寧,公擊退之。其明日,高閹之部丁誌祥至,以為公夜來所擊殺者其營兵也,反戈相向,公登埤而謂之曰:「吾以濟城為存亡,但知攻吾城者賊耳。」誌祥語塞而去。公上疏請誅高閹以謝燕趙齊魯之冤民,不聽。升天津兵備道。未幾,巡撫天津,兼理糧餉,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十五年冬,大兵復大入,公與諸鎮掎角之,已又合宣大總督孫晉、督師范志完、山東巡撫王永吉之師,從密雲趨牆子嶺,邀其惰歸。論功賜銀幣,蔭一子錦衣衛。上念公暴露良苦,時公之弟元涘任本兵,上謂之曰:「聞汝兄多病,東望慨然?」大司馬叩頭對曰:「臣兄荷皇上知遇,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不敢言病。」上曰:「近親何藥?」大司馬曰:「臣前令揭陽,篋中尚餘牛黃,臣兄苦煩眩,以為宜此。」上曰:「牛黃豈可多服?卿致書慎之。」大司馬謝而出。上遣內使賜宮參八兩,公發函而泣曰:「君臣之際,乃如是耶?」

公慷慨喜事。三黨之中,多藉以婚嫁火食,其俸入緣手散盡。居鄉遇歲歉,則稱貸富人之粟,三以收之,二以出之,邑是以不困。舟泊黃河,逆旅有馮屍而哭者,公入視,有書在乎側,惻然買棺斂之,已乃知為萬戶侯之弟也。公為經義有名,經其指授,皆有法度。大司馬少而無師,公既冠而學成,太常命大司馬師焉。人士將卷軸而求公知者相望於道,既而周旋朋黨之間,益為名士所歸。楊嗣昌常字公而不姓,有郎官問曰,留仙誰也?嗣昌默然久之,曰不知馮留仙耶?其為世所稱重如此。然公未嘗修飾時譽,故黃公道周曰:「我友天下,未有真誠若留仙者也。」

公諱元颺,字言仲,別號留仙,東漢馮異之後,南唐尚書延魯徙於慈谿,至有明而盛。曾祖諱某,贈中憲大夫。祖諱季兆,鄉進士,工部郎中,贈光祿寺卿。父諱若愚,萬曆乙未進士,太僕寺卿,贈太常寺卿。太常生三子:長即公;次元飆,天啟壬戌進士,兵部尚書;次元飀,癸未進士,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公娶滄州守何宇藩女,封恭人,生一女,字國子,生錢玄暉。副室徐太孺人,生愷章,監國賜進士,授行人司行人。劉孺人生某,孫某某。公生萬曆丙戌十二月九日,卒甲申之九月朔日,為年五十九,葬於邑之小漁山。公與大司馬嘗過西寶石山,拜先忠端公祠下,及公上書解釋黨議,余從公幕府,甲申之變,既為詩而哭之矣。愷章復以麗牲之石見屬,謹次其事而辨之,使來者知亡國之日未嘗無人也。銘曰:

當國危亡,曰守曰避。擇斯二者,視其形勢。唐避再興,宋守不墜。未嘗執一,以為正義。奈何小儒?今古不備。伯紀一言,遂同成議。南遷之論,其時有二。在外唯公,在內唯李(邦華)。舉朝不然,至委神器。當日陪京,原有深意。公言若行,天威尚厲。官守奔問,山河位置。幸災樂禍,何所施計?籲嗟馮公,此願不遂。蹈海南還,一丘貉睡。鍾鼓無靈,灰釘見誌。漁山鬱鬱,姚江濞濞。公之所恨,其何寄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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