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氏博議 (四庫全書本)/卷01

左氏博議 巻一 卷二

  欽定四庫全書
  左氏博議巻一
  宋 吕祖謙 撰
  鄭莊公共叔段隱元年鄭武公娶於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莊公寤生驚姜氏遂惡之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於武公公弗許及莊公即位為之請制公曰制巖邑也虢叔死焉他邑惟命請京使居之謂之京城太叔祭仲曰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過參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將不堪不如早為之所無使滋蔓蔓難圖也蔓草猶不可除况君之寵弟乎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既而太叔命西鄙北鄙貳於己公子吕曰國不堪貳君將若之何欲與太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公曰無庸将自及太叔又收貳以為己邑至於廩延子封曰可矣厚將得衆公曰不義不暱厚將崩太叔完聚繕甲兵具卒乘將襲鄭夫人將啟之公聞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帥車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太叔段段入於鄢公伐諸鄢太叔出奔共書曰鄭伯克段於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
  釣者負魚魚何負於釣獵者負獸獸何負於獵莊公負叔段叔段何負於莊公且為鈎餌以誘魚者釣也為陷穽以誘獸者獵也不責釣者而責魚之吞餌不責獵者而責獸之投穽天下寧有是耶莊公雄猜隂狠視同氣如寇讎而欲必致之死故匿其機而使之狎肆其欲而使之放養其惡而使之成甲兵之强卒乗之富莊公之鈎餌也百雉之城兩鄙之地莊公之陷穽也彼叔段之㝠頑不靈魚耳獸耳豈有見鈎餌而不吞過陷穽而不投者哉導之以逆而反誅其逆教之以叛而反討其叛莊公之用心亦險矣莊公之心以為亟治之則其惡未顯人必不服緩治之則其惡已暴人必無辭其如不聞者盖將多叔段之罪而斃之也殊不知叔段之惡日長而莊公之惡與之俱長叔段之罪日深而莊公之罪與之俱深人徒見莊公欲殺一叔段而已吾獨以謂封京之後伐鄢之前其處心積慮曷嘗須臾而忘叔段哉苟興一念是殺一弟也苟興百念是殺百弟也由初及末其殺段之念殆不可千萬計是亦殺千萬弟而不可計也一人之身殺其同氣至於千萬而不可計天所不覆地所不載飜四海之波亦不足以湔其惡矣莊公之罪顧不大於叔段耶吾嘗反覆考之然後知莊公之心天下之至險也祭仲之徒不識其機反諌其都城過制不知莊公正欲其過制諫其厚將得衆不知莊公正欲其得衆是舉朝之卿大夫皆墮其計中矣鄭之詩人不識其機反刺其不勝其母以害其弟詩鄭國風將仲子刺莊公也不勝其母以害其弟弟叔失道而公弗制祭仲諫而公弗聽小不忍以致大亂焉不知莊公正欲得不勝其母之名刺其小不忍以致大亂不知莊公正欲得小不忍之名是舉國之人皆墮其計中矣舉朝墮其計舉國墮其計莊公之機心猶未已也魯隱公十一年莊公封許叔而曰寡人有弟不能和協而使糊其口於四方况能久有許乎隐十一年夏㑹鄭伯於邾謀伐許也秋遂入許鄭伯乃使許大夫百里奉許叔以居東偏曰天禍許國鬼神實不逞於許君而假手於我寡人寡人惟是一二父兄不能供億其敢以許自為功乎寡人有弟不能和協而使糊其口於四方况能久有許乎吾子其奉許叔以撫柔此民也君子謂鄭莊公於是乎有禮其為此言是莊公欲以欺天下也魯莊十六年鄭公父定叔出奔衛三年而復之曰不可使共叔無後於鄭則共叔有後於鄭舊矣莊十六年夏諸侯伐鄭宋故也鄭伯自櫟入緩告於楚伐鄭及櫟為不禮故也鄭伯治與於雍糾之亂者九月殺公子閼刖强鉏公父定叔出奔衛三年而復之曰不可使共叔無後於鄭使以十月入曰良月也就盈數焉段之有後是莊公欲以欺後世也旣欺其朝又欺其國又欺天下又欺後世噫嘻岌岌乎險哉莊公之心歟然將欲欺人必先欺心莊公徒喜人之受吾欺者多而不知吾自欺其心者亦多受欺之害身害也欺人之害心害也哀莫大於心死而身死亦次之受欺者身雖害而心固自若彼欺人者身雖得志其心固已斵喪無餘矣在彼者所喪甚輕在此者所喪甚重本欲陷人而卒自陷是釣者之自吞鈎餌獵者之自投陷穽也非天下之至拙者詎至此乎故吾始以為莊公為天下之至險終以莊公為天下之至拙潁考叔還武姜隐元年鄭伯克段於鄢遂寘姜氏於城潁而誓之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既而悔之潁考叔聞之有獻於公公賜之食食舍肉公問之對曰小人有母皆嘗小人之食矣未嘗君之羮請以遺之公曰爾有母遺繄我獨無潁考叔曰敢問何謂也公語之故且告之悔對曰君何患焉若闕地及泉隧而相見其誰曰不然公從之公入而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姜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洩洩遂為母子如初君子曰潁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其是之謂乎
  物之逆其天者其終必還凡出於自然而莫知其所以然者天也羽之浮石之沈矢之直蓬之曲土之止水之動自古固然而不可加損庸非天乎苟以人力勝之則羽可積而沈也石可載而浮也矢可揉而曲也蓬可扶而直也土可墾而動也水可壅而止也人力旣窮則未有不復其初者焉不積之則羽還其天而浮矣不載之則石還其天而沈矣不揉之則矢還其天而直矣不扶之則蓬還其天而曲矣止者土之天也墾者窮則土之止固自若也動者水之天也壅者窮則水之動固自若也有限之力豈能勝無窮之天也耶子之於父母夭也雖天下之大惡其天未嘗不存也莊公怒其弟而上及其母囚之城穎絶滅天理居之不疑觀其黃泉之盟終其身而無可移之理矣居無幾何而遽悔焉是悔也果安從而生哉盖莊公自絶天理天理不絶莊公一朝之忿赫然勃然若可以勝夭然忿戾之時天理初無一朝之損也特暫為血氣所蔽耳血氣之忿猶溝滄焉朝而盈夕而涸而天理則與乾坤周流而不息也忿心稍衰愛親之念油然自還而不能已彼穎考叔特迎其欲還之端而發之耳其於莊公之天理初無一毫之增也考叔之見莊公不感之以言而感之以物不感之以物而感之以天愛其母者莊公之與考叔同一心也同一心是同一天也其啜羮其舎肉其遺母皆天理之發見者也考叔以天示之莊公以天受之故不下席之間回滔天之惡為盖世之善是豈聲音笑貌能為哉惜夫考叔得其體而不得其用故亦不能無遺憾焉方莊公語考叔以誓母之故考叔盍告之曰醉之所言醒必不踐狂之所行瘳必不為旣醒而猶踐之則其醉必未醒也旣瘳而猶為之則其狂必未瘳也君之誓母之辭未悔則必以為是旣悔則必知其非知其非而憚改焉是猶未悔也是猶以為是也莊公苟聞此言則其私情邪念冰泮雪消而無復存者矣考叔乃曲為之說俾莊公闕地及泉陷於文過飾非之地莊公天理方開而考叔遽以人欲蔽之可勝歎哉不特蔽莊公之天理當考叔發闕地及泉之言考叔胷中之天理所存亦無幾矣故開莊公之天理者考叔也蔽莊公之天理者亦考叔也向若莊公幸而遇孔孟乗一念之悔廣其天理而大之六通四闢上不失為虞舜史記虞舜父頑母嚚弟敖皆欲殺舜舜不失子道兄弟孝慈二十以孝聞下不失為曾參家語曾參志存孝道後母遇之無恩供養不衰豈止為鄭之莊公哉惜夫莊公之不遇孔孟而遇考叔也
  周鄭交惡隐三年鄭武公莊公為平王卿士王貳於虢鄭伯怨王王曰無之故周鄭交質王子狐為質於鄭鄭子忽為質於周王崩周人將畀虢公政四月鄭祭足帥師取温之麥秋又取成周之禾周鄭交惡君子曰信不由中質無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禮雖無有質誰能間之苟有明信澗溪沼沚之毛蘋蘩薀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汙行潦之水可薦於鬼神可羞於王公而况君子結二國之信行之以禮又焉用質風有采蘩采蘋雅有荇葦泂酌昭忠信也
  天子之視諸侯猶諸侯之視大夫也季氏之於魯如二君矣而世不並稱之曰魯季季氏魯國之權臣陳氏之於齊如二君矣而世不並稱之曰齊陳陳敬仲之後盖季氏雖强猶魯之季氏也陳氏雖强猶齊之陳氏也烏可君臣並稱而亂其分乎周天子也鄭諸侯也左氏序平王莊公之事始以為周鄭交質終以為周鄭交惡並稱周鄭無尊卑之辨不責鄭之叛周而責周之欺鄭左氏之罪亦大矣吾以為左氏信有罪周亦不能無罪焉周之東遷也鄭伯入為卿士君臣之分猶在也君之於臣見賢則用之見不賢則去之復何所隐哉平王欲退鄭伯而不敢退欲進虢公而不敢進巽懦暗弱反為虚言以欺其臣固已失天子之體矣又其甚至於與鄭交質交質鄰國之事也今周降其尊而下質於鄭鄭忘其卑而上質於周其勢均其體敵尊卑之分蕩然矣未交質之前周為天子鄭為諸侯旣交質之後周與鄭等諸侯耳然亦何所憚哉温之麥洛之禾宜其稇載而不顧也向若平王始惡鄭伯而亟黜之鄭雖㧞扈不過一叛臣耳吾天子之尊猶自若也苟與之質是自處以列國而不敢以天子自處矣鄭人之心以謂彼之子來質於我我之子往質於彼見其與吾同而不見其與吾異歲推月移豈知周之為君哉一旦用兵而不忌非諸侯之叛天子也是諸侯之攻諸侯也使周素以天子自處至尊至嚴之分鄭遽敢犯乎惟周以列國自處故鄭以列國待之天下亦以列國待之左氏亦以列國待之周不自伐人必未敢伐之也周不自卑人亦未敢卑之也無王之罪左氏固不得辭周亦分受其責可也雖然左氏所載君子之言固出於左氏之筆然亦推本當時君子之論也其論周鄭概謂之二國而無所輕重是當時之所謂君子者舉不知有王室矣戎狄不知有王未足憂也盗賊不知有王未足憂也諸侯不知有王亦未足憂也至於名為君子者亦不知有王則普天之下知有王室者其誰乎此孔子所以憂也此春秋所以作也此春秋所以始於平王也
  宋穆公立殤公隐三年宋穆公疾召大司馬孔父而屬殤公焉曰先君舎與夷而立寡人寡人弗敢忘若以大夫之靈得保首領以没先君若問與夷其將何辭以對請子奉之以主社稷寡人雖死亦無悔焉對曰羣臣願奉馮也公曰不可先君以寡人為賢使主社稷若棄德不讓是廢先君之舉也豈曰能賢光昭先君之令德可不務乎吾子其無廢先君之功使公子馮出居於鄭穆公卒殤公即位君子曰宋宣公可謂知人矣立穆公其子饗之命以義夫商頌曰殷受命咸宜百禄是荷其是之謂乎
  人皆愛竒而君子不愛竒人皆愛髙而君子不愛髙君子之情未嘗不與人同也而愛惡與人異者何也盖物反常為怪地過中為偏自古自今惟一常也自南自北惟一中也是常之外而復求竒焉斯怪矣是中之外而復求髙焉斯偏矣是故衆人之所謂竒即君子之所謂怪也衆人之所謂髙即君子之所謂偏也至貴莫如金至多莫如粟然食粟則生食金則死反常之害盖如此適百里之都而必行千里之路其行愈速其都愈失吾又知中之果不可過也君子所以行不貴苟難說不貴苟察治民無可傳之政治兵無可喜之功者曷嘗厭竒而畏髙哉竒若果竒則君子已先出於竒矣髙若果髙則君子已先出於髙矣其逡巡退縮終莫肯就者非不愛竒也不愛怪也非不愛髙也不愛偏也苟惟不然則避赫赫之名受碌碌之毁果人情也哉有國者傳之子常道也中道也宋宣公以為是未足以為竒必傳於弟以為竒焉是未足以為髙必傳於弟以為髙焉一傳穆公而使之逐其子再傳殤公而使之殺其身桓二年宋督弑殤公公羊氏以為君子大居正宋之禍宣公為之其說旣無以加矣吾嘗推宣公之意必以為聖人建國使父子之相繼者為衆人設也堯何人哉不傳之子而傳之舜舜何人哉不傳之子而傳之禹吾何為以衆人自處而不慕堯舜至竒至髙之行乎殊不知道無不常亦無不中傳賢之事自衆人視之則以為竒以為髙自堯舜視之則見其常而不見其竒也見其中而不見其髙也扛萬鈞之鼎烏獲以為常而他人以為勇游千仭之淵津人以為常而他人以為神未至堯舜而竊效焉是懦夫而舉烏獲之鼎稚子而入津人之淵也何往而不敗哉衞州吁隐三年衛莊公娶於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人所為賦碩人也又娶於陳曰厲媯生孝伯早死其弟戴媯生桓公莊姜以為己子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有𠖥而好兵公弗禁莊姜惡之石碏諫曰臣聞愛子教之以義方弗納於邪驕奢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來𠖥禄過也將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猶未也階之為禍夫𠖥而不驕驕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昣者鮮矣且夫賤妨貴少陵長逺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所謂六逆也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所謂六順也去順效逆所以速禍也君人者將禍是務去而速之無乃不可乎弗聽其子厚與州吁遊禁之不可桓公立乃老隱四年春衛州吁弑桓公而立厚從州吁如陳石碏使告於陳曰衛國褊小老夫耄矣無能為也此二人者實弑寡君敢即圖之陳人執之而請涖於衛衛人使右宰醜涖殺州吁於濮石碏使其宰獳羊肩涖殺石厚於陳君子曰石碏純臣也惡州吁而厚與焉大義滅親其是之謂乎
  未見之情人所未知未動之情已所不知厯舉天下之事其迹可指者使人評之曰孰為善孰為惡孰為忠孰為邪孰為是孰為非孰為誠孰為偽猶參差而不得其情况於情之未見於外者乎此色厲内荏面剛心柔之徒所以毎誤天下後世也情之未見者難知如此抑又有甚難知者焉慱者必盗當慱之初未有為盗之情也然財匱則必至於盗詈者必鬪當詈之初未有决鬪之情也然忿極則必至於鬪盖慱則有盗之理詈則有鬪之理其情未動其理已萌非獨人不能覺已亦不能自覺焉豈非天下之至難知者乎莊公之寵州吁不過溺於所愛而已初不知其基篡弑之禍也雖州吁受寵之初亦未嘗有篡弑之心也及因寵而驕因驕而縱因縱而暴莊姜惡之桓公忌之州吁始憂不能自免而求免之心生矣有篡國之利誘其前有殺身之禍迫其後而弑逆之謀成矣彼州吁之初心豈自料至此哉石碏之諫善矣惜其進言之晚也方碏之諫州吁旣有寵矣旣好兵而不禁矣有寵而驟奪之能無怨乎不禁而驟禁之能無忿乎借使莊公聽之父子之際所傷已多矣况又不聽乎碏苟能止於未萌則桓公不至於弑州吁不至於逆國不至於危子不至於戮矣雖討賊之忠凛然與衞國相始終吾猶恨其不能消患於未形而徒救患於已形也嗚呼衛至褊也州吁至微也其篡争猶蠻觸氏之戰見莊子一切不足論也吾獨因州吁之事有所懼焉殺人不忌者世謂之暴冒貨無極者世謂之貪沈湎昏縱者世謂之荒隂賊詭譎者世謂之險苟無故加人以四者之謗其不見愠者幾希抑不知世之所共指者特情之已發事之已彰者耳吾平居暇日一偏於怒則雖未嘗殺人而一念之暴已藏於胷中矣一偏於愛則雖未嘗冒貨而一念之貪已藏於胷中矣未能寡慾則雖無沈湎之過而一念之荒已藏於胷中矣未能平心則雖無隂賊之過而一念之險已藏於胷中矣四者之根藏於中伏而未發雖吾亦不自知其惡也是不由州吁受寵之初篡弑之惡已藏於胷中而不自知乎迨夫一念之惡藏於胷中者旣熟遇事則見遇物則動外之惡習召内之惡念内之惡念應外之惡習以惡合惡若川之决若火之燎有不能自制者吁亦危矣君子之治心當明白四達俾秋毫之不正無所容而後可苟容秋毫之不正焉猶播一粒之稊稗雖初未見其害假之以歲月潤之以雨露未有不芃然為多稼之賊者盖旣有此根必有此苗欲除稊稗之害當除稊稗之種可也然則禁過者苟未知過之所由生而何暇州吁之笑哉臧僖伯諫觀魚隐五年春公將如棠觀魚者臧僖伯諫曰凡物不足以講大事其材不足以備器用則君不舉焉君將納民於軌物者也故講事以度軌量謂之軌取材以章物采謂之物不軌不物謂之亂政亂政亟行所以敗也故春蒐夏苗秋獮冬狩皆於農隙以講事也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歸而飲至以數軍實昭文章明貴賤辨等列順少長習威儀也鳥獸之肉不登於俎皮革齒牙骨角毛羽不登於器則君不射古之制也若夫山林川澤之實器用之資皂𨽻之事官司之守非君所及也公曰吾將畧地焉遂往陳魚而觀之僖伯稱疾不從書曰公矢魚於棠非禮也且言逺地也
  游宴之逸人君之所樂也諫諍之直人君之所不樂也以其所不樂而欲奪其所樂此人臣之進諫所以毎患其難入也然則進諫之道將奈何曰進諫之道使人君畏吾之言不若使人君信吾之言使人君信吾之言不若使人君樂吾之言戒之以禍者所以使人君之畏也喻之以理者所以使人君之信也悟之以心者所以使人君之樂也舉天寳之亂而不能輟敬宗驪山之行唐敬宗欲幸驪山温湯李縫張泮方屢諫不聽張權輿伏紫宸殿下叩頭諫曰昔周幽王幸驪山為犬戎所殺秦始皇𦵏驪山國亡元宗宮驪山而禄山亂先帝幸驪山而享年不長上曰驪山若此之凶邪我宜一往以驗彼言遂幸温湯即日還宮謂左右曰彼叩頭者之言安足信哉舉臺城之圍而不能解憲宗佛骨之惑元和十四年鳳翔法門寺塔有佛指骨上遣使迎至京師留禁中三日韓愈上表切諫以為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黃帝以至禹湯文武皆享夀考百姓安樂當是時未有佛也漢明帝始有佛法其後亂亡相繼運祚不長宋齊梁陳元魏以下事佛漸謹年代尤促梁武帝凡三捨身竟餓死臺城事佛求福乃更得禍由是觀之佛不足信矣上得表大怒乃貶愈潮州刺史豈非徒以禍戒之而未嘗以理喻之邪論朝會之禮而不能止莊公之觀社莊二十三年夏公如齊觀社非禮也曹劌諫曰不可夫禮所以整民故會以訓上下之則制財用之節朝以正班爵之義帥長㓜之序征伐以討其不然諸侯有王王有巡狩以大習之非是君不舉矣君舉必書書而不法後嗣何觀論律呂之本而不能已景王之鑄鐘昭二十一年春天王將鑄無射泠州鳩曰王其以心疾死乎夫樂天子之職也夫音樂之輿也而鐘音之器也天子省風以作樂器以鐘之輿以行之小者不窕大者不槬則和於物物和則嘉成故和聲入於耳而藏於心心億則樂窕則不咸槬則不容心是以感感實生疾今鐘槬矣王心弗堪其能久乎豈非徒以理喻之而未嘗以心悟之邪盖禍固可使人畏然遇驕慢而不畏者則吾說窮矣理固可使人信然遇昏惑而不信者則吾說窮矣臧僖伯之諫隱公先之以不軌不物之亂次之以蒐狩治兵之理其言深切著明可使人畏可使人信然訖不能囘隐公觀魚之轅者殆未嘗以心悟之也彼隐公之心方溺於觀魚之樂雖有顯禍將不暇顧雖有至理將不暇信僖伯無以開其心而徒欲奪其樂亦踈矣為僖伯者誠能以吾道之樂易觀魚之樂使隐公之心怡然自得睟於面盎於背暢於四支則反視世之所共嗜若犬馬若聲色若珠玉若文繡曾土芥瓦礫之不如矣雖與之觀天池之鯤龍門之鯉鬛翻雲而鱗橫海者猶不足以易吾之真樂况一勺之棠水乎吾嘗論之人君之游宴畏人之言而止者是特不敢為而未知其不當為也信人之言而止者知其不當為而未知其不足為也惟釋然心悟然後知其不足為知其不足為雖勸之為亦不為矣
  鄭敗燕隐五年四月鄭人侵衛牧以報東門之役衛人以燕師伐鄭鄭祭足原繁洩駕以三軍軍其前使曼伯與子元潜軍軍其後燕人畏鄭三軍而不虞制人六月鄭二公子以制人敗燕師於北制君子曰不備不虞不可以師鄭敗北戎隱九年北戎侵鄭鄭伯禦之患戎師曰彼徙我車懼其侵軼我也公子突曰使勇而無剛者嘗冦而速去之君為三覆以待之戎輕而不整貪而無親勝不相讓敗不相救先者見獲必務進進而遇覆必速奔後者不救則無繼矣乃可以逞從之戎人之前遇覆者奔祝𥅆逐之衷戎師前後擊之盡殪戎師大奔楚敗鄧桓九年巴子使韓服告於楚請與鄧為好楚子使道朔將巴客以聘於鄧鄧南鄙鄾人攻而奪之幣殺道朔及巴行人楚子使薳章讓於鄧鄧人弗受楚使鬭廉帥師及巴師圍鄾鄧養甥𥅆甥帥師救鄾三逐巴師不克鬬廉衡陳其師於巴師之中以戰而北鄧人逐之背巴師而夾攻之鄧師大敗鄾人宵潰商宻降秦僖二十五年秦晉伐鄀秦人過析隈入而係輿人以圍商宻昏而傅焉宵坎血加書偽與子儀子邊盟者商宻人懼曰秦取析矣戍人反矣乃降秦師鄭敗宋成十六年鄭子宰伐宋宋將鉏樂懼敗諸汋陂退舍於夫渠不儆鄭人覆之敗諸汋陵獲將鉏樂懼宋恃勝也楚滅舒庸成十七年舒庸人以楚師之敗也道吳人圍巢伐駕圍釐虺遂恃吳而不設備楚公子槖師襲舒庸滅之楚敗吳滅舒鳩襄二十五年吳子諸樊伐楚以報舟師之役門於巢巢牛臣曰吳王勇而輕若啟之將親門我獲射之必殪是君也死疆其少安從之吳子門焉牛臣隱於短牆以射之卒○襄二十四年吳人召舒鳩人叛楚楚子師於荒浦使沈尹壽與師祁犂讓之舒鳩子敬逆二子而告無之且請受盟二子復命王欲伐之薳子曰不可彼告不叛且請受盟而又伐之伐無罪也姑歸息民以待其卒卒而不貳吾又何求若猶叛我無辭有庸二十五年秋薳子馮卒屈建為令尹舒鳩人卒叛子木伐之遂滅舒鳩冬楚子以滅舒鳩賞子木辭曰先大夫蒍子之功也以與蒍掩晉滅肥昭十二年晉荀吳偽㑹齊師者假道於鮮虞遂入昔陽秋八月壬午滅肥以肥子緜臯歸晉滅陸渾昭十七年秋晉侯使屠蒯如周請有事於雒與三塗萇𢎞謂劉子曰客容猛非祭也其伐戎乎陸渾氏甚睦於楚必是故也君其備之乃警戎備九月丁邜晉荀吳帥師步自棘津使祭史先用牲於雒陸渾人弗知師從之庚午遂滅陸渾數之以其貳於楚也陸渾子奔楚其衆奔甘鹿吳敗楚取餘皇昭十七年吳伐楚戰於長岸大敗吳師獲其乘舟餘皇使隨人與後至者守之環而塹之及泉盈其隧炭陳以待命吳公子光請於其衆曰喪先王之乘舟豈惟光之罪衆亦有焉請藉取之以救死衆許之使長鬛者三人潜伏於舟側曰我呼餘皇則對師夜從之三呼皆迭對楚人從而殺之楚師亂吳人大敗之取餘皇以歸吳敗胡沈陳三國昭二十三年吳人伐州來楚薳越帥師及諸侯之師奔命救州來吳人禦諸鍾離子瑕卒楚師熸戰於雞父吳子以罪人三千先犯胡沈與陳三國爭之吳為三軍以繫於後中軍從王光帥右掩餘帥左吳之罪人或奔或止三國亂吳師擊之三國敗獲胡沈之君及陳大夫舍胡沈之囚使奔許與蔡頓曰吾君死矣師譟而從之三國奔楚師大奔越敗吳於檇李定十四年吳伐越越子勾踐禦之陳於檇李勾踐患吳之整也使死士再禽焉不動使罪人三行屬劔於頸而辭曰二軍有治臣奸旗鼔不敏於君之行前不敢逃刑敢歸死遂自剄也師屬之目越子因而伐之大敗之靈姑浮以戈擊闔廬闔廬傷將指取其一屢還卒於陘夫差使人立於庭苟出入必謂已曰夫差而㤀越王之殺而父乎則對曰唯不敢㤀三年乃報越越敗吳於笠澤哀十七年三月越子伐吳吳子禦之笠澤夾水而陳越子為左右句卒使夜或左或右鼓譟而追吴師分以禦之越子以三軍潜步當吳中軍而鼓之吳師大亂遂敗之
  兵者君子之所長小人之所短此理之必然而世未有知其然者也吾嘗以此理試語於衆矣談兵之士勃然而見難曰君子何為而名君子吾應之曰誠而已矣小人何為而名小人吾應之曰詐而已矣難者曰果如是則兵者乃小人之所長而君子之所短也萬物皆賤詐惟兵獨貴詐君臣相詐則其國危父子相詐則其家敗兄弟相詐則其親離朋友相詐則其交踈商賈相詐則其業廢至於用兵小詐則小勝大詐則大勝小人長於詐故其用兵亦長君子短於詐故其用兵亦短自曼伯以降制勝不同同歸於詐是數子者苟以君子長者之道處之安能成其功乎故儒家之小人兵家之君子也兵家之君子儒家之小人也彼區區忠信誠慤何足稱於孫吳之門哉吾應之曰吾姑言其理耳今子舉前古之事以攻之以子之事證吾之理益知兵非君子莫能用也春秋諸子所以能收一日之功特以小人而遇小人耳若君子遇之雖鄭楚秦晉十餘國之衆為一軍合曼伯子突十餘人之知為一將吾知談笑麾之綽綽乎有餘裕矣吾非為大言以誇衆也亦理之必然者也盖君子之於兵無所不用其誠世未有誠而輕者敵雖欲誘之烏得而誘之世未有誠而貪者敵雖欲餌之烏得而餌之世未有誠而擾者敵雖欲亂之烏得而亂之用是誠以撫御則衆皆不疑非反間之所能惑也用是誠以備禦則衆皆不怠非詭謀之所能誤也彼向之所以取勝者因其輕而入焉因其貪而入焉因其擾而入焉因其疑因其怠而入焉一誠旣立五患皆除兕無所投其角兵無所投其刄曼伯子突之徒無所投其詐矣豈特曼伯子突之徒哉縱使盡號召自古之知兵者環而攻之聚而譟之雖極其詐計至於百君子待之一而已矣又極其詐計至於千君子待之亦一而已矣又極其詐計至於萬君子待之亦一而已矣彼之詐至於萬而不足我之誠守其一而有餘彼常勞而我常佚彼常動而我常静以佚制勞以靜制動豈非天下常勝之道乎然則天下之善用兵者不得不歸之君子用兵之善者固無出於君子矣然自古書帝籍而勒景鍾者黥髠盗販相望於史而宋襄見僖二十二年陳餘本傳之流毎以仁義為天下笑抑又何也盖盡小人之術者方無愧於小人之名盡君子之道者方無愧於君子之名世之所謂小人已極其術稱小人之名者也世之所謂君子未得其道託君子之名者也以偽君子對真小人持一日之誠而欲破百年之詐安得而不敗哉舉斧以伐木苟不能仆焉謂斧之鈍則可謂木勝斧則不可也酌水以沃火苟不能息焉謂水之微則可謂火勝水則不可也安得以宋襄輩遂疑君子之短於兵哉


  左氏博議卷一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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