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氏博議 (四庫全書本)/卷06

卷五 左氏博議 卷六 卷七

  欽定四庫全書
  左氏博議卷六
  宋 吕祖謙 撰
  齊侯見豕莊八年冬齊侯游於姑棼遂田於貝丘見大豕從者曰公子彭生也公怒曰彭生敢見射之豕人立而啼公懼墜於車傷足喪屨反誅屨於徒人費弗得鞭之見血走出遇賊於門刼而束之蛇鬬于鄭荘十四年初内蛇與外蛇鬭於鄭南門中内蛇死六年而厲公入公聞之問於申繻曰猶有妖乎對曰人之所忌其氣熖以取之妖由人興也人無釁焉妖不自作人棄常則妖興故有妖神降于莘荘三十二年秋七月有神降于莘惠王問諸内史過曰是何故也觀其惡也故有得神以興亦有以亡虞夏商周皆有之王曰若之何對曰以其物享焉其至之日亦其物也王從之卜偃童謠僖五年晉侯復假道於虞以伐虢八月甲午晉侯圍上陽問於卜偃曰吾其濟乎對曰克之公曰何時對曰童謡云丙之晨龍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旂鶉之賁賁天策焞焞火中成軍虢公其奔其九月十月之交乎丙子旦日在尾月在策鶉火中必是時也冬十二月丙子朔晉滅虢狐突遇申生僖十年狐突適下國遇太子太子使登僕而告之曰夷吾無禮余得請於帝矣將以晉畀秦秦將祀余對曰臣聞之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君祀無乃殄乎且民何罪失刑乏祀君其圖之君曰諾吾將復請七日新城西偏有巫者而見我焉許之遂不見及期而往告之曰帝許我罰有罪矣敝於韓城鄫有夜登丘僖十六年十二月城鄫役人病有夜登丘而呼曰齊有亂不果城而還柩有聲如牛僖三十二年冬晉文公卒將殯於曲沃出絳柩有聲如牛卜偃使大夫拜曰君命大事將有西師過軼我擊之必大捷焉蛇出泉宫文十六年有蛇自泉宫出入於國如先君之數秋八月辛未聲姜薨毁泉臺魏顆見老人宣十五年魏顆敗秦師於輔氏獲杜囬秦之力人也初魏武子有嬖妾無子武子疾命顆曰必嫁是疾病則曰必以殉及卒顆嫁之曰疾病則亂吾從其治也及輔氏之役顆見老人結草以亢杜囬杜囬躓而顛故獲之夜夢之曰余而所嫁婦人之父也爾用先人之治命余是以報鳥鳴亳社襄三十年或叫於宋太廟曰譆譆出出鳥鳴於亳社如曰譆譆甲午宋大災鄭伯有昭七年鄭人相驚以伯有曰伯有至矣則皆走不知所往鑄刑書之歳二月或夢伯有介而行曰壬子余將殺帶也明年壬寅余又將殺段也及壬子駟帶卒國人益懼齊燕平之月壬寅公孫段卒國人愈懼明月子產立公孫洩及良止以撫之乃止石言于晉昭八年春石言于晉魏榆晉侯問於師曠曰石何故言對曰石不能言或馮焉不然民聽濫也抑臣又聞之曰作事不時怨讟動於民則有非言之物而言今宫室崇侈民力彫盡怨讟並作莫保其性石言不亦冝乎當璧而拜昭十三年初共王無冢適有𠖥子五人無適立焉乃大有事於羣望而祈曰請神擇於五人者使主社稷乃徧以璧見於羣望曰當璧而拜者神所立也誰敢違之既乃與巴姬宻埋璧於大室之庭使五人齊而長入拜康王跨之靈王肘加焉子干子晢皆逺之平王弱抱而入再拜皆厭紐鬬韋龜屬成然焉且曰棄禮違命楚其危哉鄭龍鬭昭十九年鄭大水龍鬭於時門之外洧淵國人請為禜焉子產弗許曰我鬭龍不我覿也龍鬬我獨何覿焉禳之則彼其室也吾無求於龍龍亦無求於我乃止也玉化為石昭二十四年王子朝用成周之寳珪於河甲戌津人得諸河上陰不佞以温人南侵拘得玉者取其玉將賣之則為石王定而獻之與之東訾鸜鵒來巢昭二十五年夏有鸜鵒來巢書所無也師已曰異哉吾聞文武之世童謡有之曰鸜之鵒之公出辱之鸜鵒之羽公在外野往饋之馬鸜鵒跦跦公在乾侯徵褰與襦鸜鵒之巢逺哉遥遥稠父喪勞宋父以驕鸜鵒鸜鵒往歌來哭童謡有是今鸜鵒來巢其將及乎龍見于絳昭二十九年秋龍見于絳郊魏獻子問於蔡墨曰吾聞之蟲莫知於龍以其不生得也謂之知信乎對曰人實不知非龍實知
  怪生於罕而止於習赫然當空者世謂之日粲然徧空者世謂之星油然布空者世謂之雲隱然在空者世謂之雷突然倚空者世謂之山𣺌然際空者世謂之海如是者使人未嘗識而驟見之豈不大可怪耶其所以舉世安之而不以為異者何也習也焄蒿悽愴之妖木石鱗羽之異世爭怪而共傳之者以其罕接於人耳天下之理本無可怪吉有祥凶有祲明有禮樂幽有鬼神是猶有東必有西有晝必有夜也亦何怪之有哉夫子之不語恠者非懼其惑衆也無恠之可語也左氏嗜恠時神恠之事多出其書范寗闢之以誣説者是之吾謂載之者非闢之者亦非也載之者必以為恠而駭其有闢之者必以為恠而意其無一以為有一以為無至於心以為恠則二子之所同病也人不知道則所知者不出於耳目之外耳目之所接者謂之常耳目之所不接者謂之恠凡所謂恠者共辨而競爭之至於耳目之所常接者則輕之曰是區區者吾既飫聞而厭見之矣何必復論哉抑不知耳之所聞非眞聞目之所見非眞見也耳之所聞者聲爾而聲聲者初未嘗聞目之所見者形爾而形形者初未嘗見日星也雲雷也山海也皆世俗飫聞而厭見者也至於日星何為而明雲雷何為而起山何為而峙海何為而停是孰知所以然者乎其事愈近其理愈逺其迹愈顯其用愈藏人之所不疑者有深可疑者存焉人之所不恠者有深可恠者存焉吾日用飲食之間行不著習不察尚莫知其端倪反欲窮其辭於荒忽茫昧之表何其舛於先後也天下皆求其所聞而不求其所以聞皆求其所見而不求其所以見使得味於飫聞厭見之中則彼不聞不見者亦釋然而無疑矣子路學於夫子以事鬼神為問又以死為問見先進子路之心蓋以人者吾所自知所不知者鬼神生者吾所自知所不知者死耳子路果知人則必無鬼神之問矣子路果知生則必無死之問矣觀其鬼神之問可以占其未知人也觀其死之問則可以占其未知生也夫子答之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此蓋夫子提耳而誨子路無非眞實語世儒乃或以為拒子路之問豈不哀哉子路深省於一言之下故白刅在前結纓正冠不改其操則死生鬼神之際子路其自知之矣在睽之歸妹曰睽孤見豕負塗載鬼一車先張之弧後説之弧匪冦婚媾往遇雨則吉其象曰遇雨之吉羣疑亡也幽明實相表裏幽隣於明明隣於幽初未嘗孤立也是爻居睽之孤孑然孤立睽幽明而為兩塗睽生疑疑生恠故負塗之豕載車之鬼陰醜詭幻無所不至然至理之本同然者終不可睽疑則射解則止疑則冦解則婚向之疑以為恠者特未能合幽明為一耳猶陽之𤼵見陰之伏匿陽明陰幽常若不通及二氣和而為雨則陽中有陰陰中有陽孰見其異哉陰陽和而為雨則羣物潤幽明合而為一則羣疑亡融通貫注和同無間平日所疑蕩滌而不復存矣子路之問人鬼死生睽而不合既聞夫子之言豈非遇雨而羣疑亡乎左氏與子路而同逰夫子之門者也猶不能除嗜恠之習然則夫子之雨亦擇地而降歟曰非也五日霏微十日霡霂而枯荄槁木不能沾㳙滴之澤焉非雨之有所吝我無以受之也我無以受之則日見降雨猶為不遇雨日見聖人猶為不遇聖人左氏遇聖人而蒙蔽是誰之罪耶齊公孫無知弑襄公莊八年齊侯使連稱管至父戍葵丘瓜時而往曰及瓜而代期戍公問不至請代弗許公孫無知有𠖥於僖公衣服禮秩如適襄公絀之二人因之以作亂
  咎既往者易為説扶將傾者難為功樂論病而憚治病此人之通患也齊公孫無知之弑襄公論者本其禍端歸之僖公其説曰國無二統禮無二嫡基於衣服禮秩之微而成於篡弑戕奪之酷齊之禍庸非僖公為之乎嗚呼此論病也非治病也當僖公之時獻此言可矣及襄公之時始為此言何其晚耶追論前日之失而不能已今日之禍君子不貴也君子不幸而立襄公之朝寧肯徒咎既往一無規畫拱手而待禍耶天下無不可為之時而無不可除之患未然之前吾則有防患之術已然之後吾則有救患之術唯所遇如何耳在襄公世禍患已成防患之術既往而不必論請獨論救患之術恩與怨親與讎人皆以為不可並也殊不知易恩者莫如怨易親者莫如讎公孫無知雖託於公族而僖公假以非分之寵上偪正嫡方襄公居東宫之時以人情度之豈能不忌且恨哉僖公一旦捐賓客而不立朝想無知之心自知襄公必償其宿忿投於廢絀疎棄之域矣使襄公釋然待之加厚則無知必謂本當見怨反得恩焉本當見讎反得親焉吾何以得此於彼哉始以為虎今乃吾之父始以為狼今乃吾之兄既得望外之施亦必思望外之報矣然則向之怨所以彰今日之恩也向之讎所以彰今日之親也襄公果知出此則變無知悖逆之心為忠義之心非徒可以除患抑又可以召福矣昔漢定陶王少而愛長多材藝元帝竒之母昭儀又幸幾代皇后太子成帝即位縁先帝意厚遇異於他王元帝開其隙而成帝能合其隙見漢書木傳此所以有僖公之失而無襄公之禍也成帝之心思吾親不可得而見見吾親之所愛者猶見吾親焉吾親既殁無所致其孝今厚吾親之所厚是亦厚吾親也愛親之心方篤萬慮皆不能入其胷次自親之外無復他念何暇省記吾一身之嫌隙乎苟微見疇昔之隙必吾愛親之心已少弛矣忘親之愛而思己之隙先己後親固已墮於不孝矧又報之乎如意之於諸吕初戚姬有寵於上生趙王如意上以太子仁弱欲廢而立趙王大臣爭之及惠帝即位晨出射趙王少不能早起太后使人持酖飲之黎明帝還趙王已死植之於魏三國魏陳思王植以才見異而丁儀丁廙楊修等為之羽翼太祖狐疑幾為太子者數矣文帝即位灌均希㫖奏植醉酒悖慢遂貶植為安鄉侯誅其黨攸之於晉晉齊獻王攸才望出武帝之右時為文帝所寵愛毎見攸輙撫其床呼其小字曰此桃符座也幾為太子者數矣及帝寢疾慮攸不安為武帝叙漢淮南王魏陳思故事而泣臨崩執攸手以授帝後中書荀朂侍中馮紞疾攸搆於帝攸知憤怨歐血而死死亡相尋吾未嘗不恨惠文武三帝之愆於孝也安得以成帝之風警之乎雖然先君之所愛從而愛之孝也苟欲而不制馴致叔段州吁之亂注見一卷則將奈何曰愛之必欲全之授之以權而長其惡是致之於死地也焉得愛齊威公入齊莊九年雍廩殺無知公伐齊納子糾桓公自莒先入秋師及齊師戰於乾時我師敗績鮑叔帥師來言曰子紏親也請君討之管召讎也請受而甘心焉乃殺子糾于生竇召忽死之管仲請囚鮑叔受之及堂阜而税之歸而以告曰管夷吾治於髙傒使相可也公從之
  魯莊公忘父之讎而納子糾管敬仲忘主之讎而事桓公齊桓公忘身之讎而用管仲不可忘者父讎也忘其不可忘莊公之罪也可忘者身讎也忘其可忘者桓公之義也獨管仲之事論者疑焉子糾其主也桓公其主之讎也不死其主而相其讎宜若得罪於名教今反見稱於孔子此論者之所共疑也競駑𩦸者至伯樂而定競是非者至孔子而定既經孔子豈復容異同之論乎雖然無所見而苟異聖人者狂也無所見而苟同聖人者愚也已則無所見徒假聖人以為重曰伯樂所譽其馬必良孔子所譽其人必賢使有問其所以良其所以賢者必錯愕吃訥左右視而不知所對矣隨伯樂而譽馬者未免為不知馬隨孔子而譽人者未免為不知人天下之事知當自知見當自見伯樂之鍳初無與於吾之鍳也孔子之智初非與於吾之智也管仲之是非聖人固有定論矣抑不知反求吾心果定歟不定歟吾之心不知所定而苟隨聖人以為定是以名從聖人而非以實從聖人也君子之學從實而不從名吾心未定雖聖人之言不能使之定是豈妄疑聖人之言者哉其從聖人以心不以貌此眞從聖人者也是故聞孔子稱管仲之言必當求孔子稱管仲之意孔子之意豈以管仲所枉者寡而所直者衆耶所詘者小而所伸者大耶嗚呼枉尺直尋在聖門中無是事也又况事讎之枉不得為寡詘道信身在聖門中無是事也又况事讎之詘不得為小然則孔子之意果安在耶糾之與桓公均非正嫡也均非當立也然春秋書納糾而不繫以子薄昭言殺弟而不謂之兄是糾少而尤不當立者也向若桓公殺糾於未入齊之前則是兩公子争國而相殺者耳管仲讎桓公可也當乾時之戰桓公之位已定社稷既有奉矣民人既有歸矣是桓公者齊之君也糾者齊之亡公子也以亡公子而欲干國之統桓公以君拒臣糾以臣犯君曲直客主之勢判然矣桓公既得鹿而追治逐鹿之罪滅親親之恩固可深責然以齊君而殺齊之亡公子非兩下相殺者也君之殺其臣雖非其罪為臣之黨者敢以為讎乎此管仲所以事桓公孔子所以許管仲也人第知管仲之事讎耳孰知仲之不當讎桓公哉知仲之不當讎桓公則知仲實未嘗事讎也苟徒信孔子之言而不復深考其所以言則反君事讎皆將自附於管仲矣噫仲果反君事讎則雖萬善不足以贖况區區之伯功耶
  齊魯戰長勺莊十年春齊師伐我公將戰曹劌請見其鄉人曰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劌曰肉食者鄙未能逺謀乃入見問何以戰公曰衣食所安弗敢專也必以分人對曰小惠未徧民弗從也公曰犧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對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對曰忠之屬也可以一戰戰則請從公與之乘戰於長勺公將鼓之劌曰未可齊人三鼓劌曰可矣齊師敗績公將馳之劌曰未可下視其轍登軾而望之曰可矣遂逐齊師既克公問其故對曰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國難測也懼有伏焉吾視其轍亂望其旗靡故逐之士蒍諌晉侯伐虢莊二十七年晉侯將伐虢士蒍曰不可虢公驕若驟得勝於我必棄其民無衆而後伐之欲禦我誰與夫禮樂慈愛戰所畜也夫民讓事樂和愛親哀喪而後可用也虢弗畜也亟戰將饑
  迂儒之論每為武夫所輕鉦鼓震天旌旄四合車馳轂擊百死一生而迂儒曲士乃始緩視濶步誦詩書談仁義於鋒鏑矢石之間宜其取踞牀溺冠之辱也魯莊公與齊戰於長勺兩軍相望此為何時而以聽獄用情對曹劌之問戰何其迂濶而逺於事情耶是言也持以語宋襄陳餘則見許矣持以語孫武吳起則見侮矣彼曹劌遽以一戰許之意者劌亦迂儒曲士之流歟觀其從莊公戰以我之盈乘齊之竭以我之整逐齊之亂機權韜畧與孫武吳起並驅爭先初非宋襄陳餘儕匹也使莊公之言誠迂闊而不切事情豈足以動劌之聽耶其所以深賞而亟許之者殆必有説也馬之所以不敢肆足者銜轡束之也臣之所以不敢肆意者法制束之也銜轡敗然後見馬之眞性法制弛然後見民之眞情困之不敢怨虐之不敢叛者刼於法制耳大敵在前搶攘駭懼平日之所謂法制者至是皆渙然而解散矣法制既散眞情乃出食馬之恩史記秦穆公亡善馬岐下野人共得而食之者三百人吏逐得欲法之公曰君子不以畜產害人吾聞食善馬肉不飲酒傷人乃皆賜酒而赦之後三百人聞秦擊晉皆求從推鋒爭死以報食馬之恩遂虜晉君羊羮之怨戰國策中山君享都士大夫司馬子期在焉羊羮不遍司馬子期怒而走楚説楚王伐中山中山君亡喟然仰嘆曰與不期衆少其於當阨怨不期深淺其於傷心吾以一杯羊羮亡國恩恩怨怨各肆其情以報其上苟非暇豫之時深感固結於法令之外亦危矣哉况人之易感而難忘者莫如窘辱𪫟迫之時子羔為衛政刖人之足衛亂子羔走郭門刖者守門曰於此有室子羔入追者罷子羔將去謂刖者曰吾親刖子之足此乃子報怨之時也何故逃我刖者曰君之治臣也先後臣以法欲臣之免於法也臣知之獄决罪定臨當論刑君愀然不樂見於顔色臣又知之此臣之所以脱君也見家語致思篇蓋人方在縲絏之中錙銖之施視若金石毛髪之惠視若丘山子羔一有司耳徒有哀矜之意初無哀矜之實其遇冦難人猶且報之若是况莊公君臨一國小大之獄皆必以情及其遇冦人之思報豈子羔比耶獄死地也戰亦死地也昔居死地常受其賜今安得不赴死地以答其賜哉民既樂為之死則䧟堅却敵特餘事耳莊公之言吾見其切而不見其迂也吾嘗論古人之言兵與後人之言兵皦然不同曹劌問何以戰公始對以惠民劌不以為然則對以事神劌又不以為然則對以聽獄三答曹劌之問略無片言及於軍旅形勢者何耶蓋有論戰者有論所以戰者軍旅形勢者戰也民心者所以戰也二者猶涇渭之不相亂河濟之不相涉問所以戰而答之以戰是問楚而答燕也晉士蒍諫晉侯伐虢亦曰虢公驕若驟勝必棄其民夫禮樂慈愛戰所畜也虢弗畜也亟戰將饑當時之論兵者毎如此魯莊公晉士蒍在春秋時未嘗以學術著名而所論鈎深致逺得戰之本豈非去古未逺人人而知此理耶唐桺宗元號為當代儒宗其論長勺之役乃謂徒以斷獄為戰之具吾未之信乃歴舉將臣士卒地形之屬宗元之所言皆所謂戰而非所以戰也吾是以知春秋之時雖不學之人一話一言有後世文宗巨儒所不能解者也况當時所謂有學術者耶况上而為三代為唐虞者耶新學小生區區持私智之蠡而欲測古人之海妄生譏評聚訟不已多見其不知量也
  禹湯罪已桀紂罪弔莊十一年秋宋大水公使弔焉曰天作滛雨害於粢盛若之何不弔曰孤實不敬天降之災又以為君憂拜命之辱臧文仲曰宋其興乎禹湯罪己其興也悖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且列國有凶稱孤禮也言懼而名禮其庶乎既而聞之曰公子御説之辭也臧孫達曰是宜為君有恤民之心
  近禹湯者莫如桀紂禹湯大聖也桀紂大惡也其相去之逺不啻天淵何為其相近也禹湯善之極桀紂惡之極善惡二也其所以行之者一也禹湯歸功於人桀紂亦歸罪於人禹湯功冠天下皆推而歸之人曰此左右之功此羣臣之功此諸侯之功此萬姓之功自視不見有一毫之功焉桀紂罪冠天下皆推而歸之人曰此左右之罪此羣臣之罪此諸侯之罪此萬姓之罪自視不見有一毫之罪焉然則禹湯歸功之心非即桀紂歸罪之心乎禹湯歸罪於己桀紂亦歸功於己禹湯引天下之罪而歸之己曰此我之愆非汝之愆此我之責非汝之責欲以一身盡代天下之罪焉桀紂引天下之功而歸之己曰此我之謀非汝之謀此我之力非汝之力欲以一身盡攘天下之功焉然則禹湯歸罪之心豈非桀紂歸功之心乎由是觀之禹湯之所以為善乃桀紂之所以為惡者也使禹湯移歸功之心為歸罪之心則桀紂矣使桀紂移歸罪之心為歸功之心則禹湯矣惟聖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聖旦聖暮狂特翻覆手耳人之所甚尊而不敢仰望者禹湯也人之所甚賤而不足比數者桀紂也平居自期以為吾雖自奮必不能為禹湯吾雖自畫必不至為桀紂今觀自狂入聖如此之易則吾有時而禹湯矣安得而不喜自聖入狂亦如此之易則吾有時而為桀紂矣安得而不懼一念之是咫尺禹湯一念之非咫尺桀紂誘於前迫於後則善豈待勉惡豈待戒哉凡人之學太高則驕太卑則怠二者學者之大病也苟思去禹湯為甚近怠烏乎生又思去桀紂為甚近驕烏乎生聖狂二法更相懲勸驕怠二病更相掃除或輓之或推之此顔子所以欲罷不能也見論語乆矣世之不知此理也而臧文仲獨知之曰禹湯罪已其興也勃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判禹湯與桀紂自人已之兩語意者古之遺言歟至其論公子御説之宜為君則流入於瞽史之學惜乎狐裘而羔袖也吾又嘗論之禹湯能收天下之惡桀紂能長天下之惡天下之人忿争貪暴衆惡蔓延徧布海内禹湯皆歛之於己以為己罪人見禹湯之罪已忿者平爭者息貪者愧暴者悔禹湯一罪已而盡收天下之惡使歸於善天下皆歸於善是亦禹湯之善也雖曰罪已然天下功孰有居禹湯之右者哉禹湯所収者惡所得者善所引者罪所得者功何耶蓋既除稂莠何必復求稼之茂既除塵垢何必復求鏡之明但収其惡不必求善惡既盡則善將焉往哉此所以収惡而得善也引罪而得功也桀紂安於為惡不自咎而咎人天下亦從而相咎本所犯者一惡耳諱其惡而不自咎詐也嫁其惡而咎人險也變一惡而數惡日滋月長自十而百自百而千自千而萬覆國亡身遺臭後世由不能収天下之惡而長天下之惡也禹湯受其罪而終不能汙桀紂辭其罪而終不能逃一興一亡邈然遼絶揆厥本原不過差之辭受之間而已吾是以益知其相近雖然大聖大惡相近若此屠酤盜賊翻然為善者尚多有之未聞有既聖而復為惡者何也曰河之險入則死出則生死生之分纔跬歩人固有䧟其中而得脱者矣豈有既出而復肯入者哉











  左氏愽議卷六
<經部,春秋類,左氏博議>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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