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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曰:

  飄泊淮揚道,天涯若比鄰。
  分金征友誼,流水解琴聲。
  歧路今多泣,青銀舊有名。
  人生感義氣,寧復戀華榮。

  話說聞生失了盤費,回去不得,與店主人爭鬧。正在進退無門之際,只見燕喜道:「王楚蘭相公走過來了!」聞生走出店來一看,果然是王楚蘭,便叫道:「楚蘭兄何往!」王楚蘭回頭一看,見是聞生,連忙回來作揖。就在店中坐下,王楚蘭問道:「吾兄何故在此!小弟聞兄失意之後,次日即到尊府奉候,說兄絕早出門,尚未曾歸。次日又去,說兄不知何往,老伯十分著急。又過了數日,聽見令母舅處有人到,說兄到令母舅處去。為何卻在此間?」聞生道:「一言難盡!小弟原要到家母舅處,因在呂城遇著老僕,說家母舅已前兩日起身,小弟真赴到此處,又杳無影響,如今敢不知過去,也不知尚未曾到。幸遇仁兄,卻不知到此何幹?」王楚蘭道:「小弟因沒有科舉,在家納悶不過,向有小鋪在此,來清理一番。適纔走過,聽見是兄聲音,不料兄在此。卻為何與店主人爭嚷?」聞生就把失去盤費之事,告訴一遍。王楚蘭就叫店主人分咐道:「這聞相公是南京胡老爺的外甥,胡老爺就到,所以在此等他。你就不偷銀子,也不該如此放肆!況且門又不開,拜匣又是好的,這銀子不是你偷,此何處去了?你若不還,我就處你。」店主人見了王楚蘭,有些著忙,指天立誓,又叩頭陪禮。二人只得罷了。

  王楚蘭就請聞生到自己寓中,備酒對飲。王楚蘭道:「兄曉得考壞之故乎?」聞生道:「並不知道。」王楚蘭道:「自兄行後,富子周去見趙太尊,求他對宗師講。宗師回他說:『此生之文原不該考壞,因有顯官見托,不得不然。我憐此生之才,故尚留他一線。』小弟細細打聽,纔知方古庵托錢刑廳對兄下石。世途可畏,一至於此!」聞生聽了,呆了半日,口中嗟歎不已道:「這事如何是好?」王楚蘭見他如此,便道:「古人云:不遇盤根錯節,不足以見利器。你我既已讀書,偶然考壞,何足介意?縱使自己文章考壞,古人季人因貧、孟明三敗,尚不可以成敗論英雄,況此無妄之禍。兄向來豪爽,今日為何沾沾作此世俗之態?」

  聞生道:「兄有所不知,這一頂頭巾,豈在小弟心上?只是此時正有求於老方,見他如此怨小弟,恐此事難成,所以咨嗟,為有道所笑。」王楚蘭便道:「兄尚有何事要求老方?」聞生道:「知己骨肉,正要與兄商量。」就把賈有道如何設計,江中如何遇著柳絲說明之事,細細說了一遍。因說道:「小弟如今正要回去見富子周,因失了盤費,所以進退兩難。」王楚蘭道:「原來有許多委曲!我聞得方古庵點了山東巡按,此時已將到任。他既如此錯怪吾兄,一時也難說明。況且試期將近,兄就回到家中,富子周也不能同兄到山東。依小弟之意,如今世上的人所重的是功名,兄不如去與令母舅商量,援例北雍,待秋闈戰勝時,去與富子周一講,再無不妥。兄此時皇皇道路,恐終無濟於事。」聞生道:「仁兄之言,開我茅塞,小弟如在夢中,得吾兄喚醒。只是家母舅久等不至,恐已過去;小弟又失去盤費,不能前往,奈何?」王楚蘭道:「朋友通財,古人皆然,況你我異姓骨肉!納監之資,尚且小弟料理,只是一時不能措處。些須盤費,何須仁兄為念!但是此去路途尚遙,兄從來未曾出門,小弟放心不下。讓小弟托敝相知覓一隻客船,兄附了去方好。」聞生道:「如此更感!」

  次日,王楚蘭果然為他尋了一隻船,贈了他數十金盤費,送他上船。聞生就寫了一封家書寄與父母,又寫一書與富子周,細說賈有道設計,並要求親之事。叮嚀道:「兄見子周,先將此事代小弟細細一言。」王楚蘭道:「不須囑咐。兄凡事保重,小弟明日也就歸了。」二人執手,依依不忍分別。聞生就口佔一律送他道:

  同作天涯客,那堪又別離。
  故人憐我去,把酒更題詩。
  淚折新楊柳,愁聽舊竹枝。
  月明千里共,只此慰離思。

  王楚蘭也和了一首。二人灑淚而別。

  聞生開了舡,一路觸景傷懷。此時正是六月初旬,一輪赤日當頭,兩岸蟬聲不絕,聞生在舟中納悶。行了十余日,到了濟南。聞生上了岸,竟到府前問:「新老爺幾時到任的?」府前人答道:「俺這裏太爺還沒到任哩,接的纔去。」聞生聽了十分不樂,想道:「不知在何處耽誤?」既到此處,只得尋一客店歇下。又怕受店主人氣,只說姓胡,是新太爺的親侄子。住了幾日,還不見來。天色又十分炎熱,心中焦燥,走出門前一看,只見一個老者坐在一塊青石上,同店主人講話。聞生也沒心聽他,只見一株大槐樹可以納涼,他也坐在下面。看那個老者,生得:

  鬚髮半蒼,年紀在五旬之外;
  形容清古,舉止似有道之人。
  頭帶鑿子方巾,積有灰塵半寸;
  身穿葛布道袍,搭著補丁數重。
  恍似村中學究,儼然市上卜流。

  聞生看他衣裳破損,卻相貌清奇,又聽見他問他店主人道:「新太爺三月間推陞,此時為何還不到任?如今掌印的是誰?做官可好麼?」聞生見他說著太爺,也不等店主人回答,便問道:「先生曉得幾時到任?」那老者見聞生問他,便把聞生仔細一看,說道:「不知幾時。」因問道:「兄不是本處人麼?」聞生道:「敝處江南。細聽先生聲音,也不似本處。」老者道:「原籍也是下路。向來寄跡京師。看兄如此青年,到此何幹?」聞生正要回答,店主人就接口道:「這位是新太爺親侄,是個貴人,在此候太爺的。」老者道:「原來如此,失敬了。」正攀話間,燕喜來請聞生喫飯。聞生立起身道:「既在同寓,少刻再來領教。」就走進店去。

  你說那老者是誰?就是方古庵。他是山東代巡,所以裝做卜士在此私行。見了聞生,暗想道:「好個少年!卻又舉止文雅。」聽說是新太爺侄兒,便想道:「胡敬庵尚未到任,怎麼就叫侄子住在外面?分明招攬事,讓我慢慢問他。」就坐在院子裏。

  過了一會,只見聞生下來,方公便道:「胡兄請坐!旅中無事,閑談一談何如?」聞生欣然坐下,就問道:「先生尊姓?貴鄉何處?」方公道:「學生姓阮,賤號通源,少年讀書,近來賣卜。」聞生道:「觀先生道貌,定是伊尹、君平之流。學生有幾椿疑事。要求一決。」方公道:「晚了,明日虔誠為卜,固彼此論此處理。」方公見聞生言詞清爽,議論生風,心下有幾分稱異。聞生見方公精於《》理,亦十分敬服。

  正論到得意處,燕喜又來請聞生喫晚飯,聞生便道:「寓中便酒,不知可借此屈先生一談否?」方公也欣然道:「只是有擾不當。」便同上樓來。見聞生案頭清楚,桌上擺著幾冊詩集,便問道:「兄還是在癢,還是在監?」聞生道:「敝癢吳縣。」方公道:「聞得令叔是金陵人,兄為何進在姑蘇?」聞生不好說出真情,便推詞道:「學生不與家叔同居,寄籍吳門。」

  二人相對飲酒,方公心下想道:「此生相貌言詞都十分好了,但未知其實學如何?自己裝做卜士,又不好要他詩文看。」信手翻他的書籍,只見一部詩稿,拿起一看,見是古吳聞友相如著。方公因有宿氣,便問道:「這是貴相公麼?」聞生道:「正是敝友之作。」方公道:「此生之才何如?」聞生道:「雖不可竟言才子,然求之當世,亦不可多得。先生試看一二,以為何如?」方公展開看了幾首,不覺贊道:「果然做得好,大有王、孟風味!但是文人因雖要才,畢竟以行為主,若有才無行,也就不足稱了。」聞生道:「有才無行乃文人通病,獨敝友不然。只是為人磊落不羈,所以往往不容於世俗。」

  方公笑了一笑聞生道:「前日途中有幾首拙作,只恐獻醜。」便拿出一本旅草來,展開一看,其中也有文,也有詩,都是登臨吊古之作。方公看得半頃,便連聲稱妙說:「兄的大作更勝聞生數倍!」聞生笑道:「不及敝友多矣,不過旅中亂道。」說話之間,酒已喫了三、四斤。聞生還要拿酒,方公道:「酒已多了,不喫罷。」就立起身道:「多擾!尊作借去一看,明日奉還。」聞生道:「下裏巴人,恐見笑大方。」方公道:「豈敢。」二人就拱手而別。

  方公回到房中,心下想道:「此生舉止儒雅,甚是可人。」就把他的旅草燈下細細觀看。看了一遍,便擊節歎賞道:「奇才,奇才!」直看至二鼓,心下十分愛慕道:「真是奇士,吾目中僅見此一人,但不知曾娶否?若是未娶,我將芳芸招他為婿。且等他明日教我起課時,我再細細問他。」

  到了次日,聞生起來,問到方公房中。二人相見坐下,方公道:「昨晚細讀佳章,如睹夜光。學生雖不知其中深意,但竟不忍釋手。昔白樂天之作,必使老嫗盡醉,正先生今日之謂也。」聞生道:「俚鄙之語,過蒙先生賞鑒,殊為慚愧。」因說道:「有幾件事要求先生一決。」

  方公就焚起香來,聞生暗暗禱祝,只見頭一卦是「水火未濟」,第二卦是「火地晉」,第三卦是「風火家人」。方公問道:「第一卦是何事?」聞生道:「問一個舍親幾時到。」方公心裏暗想:「斷是問胡敬庵了。」就問道:「這個令親可是貴人?」聞生道:「是。」方公就斷道:「未濟終須濟,貴人臨月辰,五日內準到。第二卦是何事?」聞生道:「功名。」方公道:「文書發動。該去納監,官鬼持世,又是金官,秋天正旺。今年秋天,斷然高發。第三卦是何事?」聞生道:「婚姻事。」方公便道:「兄還未娶麼?」聞生道:「正是。」方公暗想道:「如此佳婿,豈可當面錯過!我不如借課與他訂了。」便道:「這一課有些奇怪。依課斷來,兄該有個奇遇,是個絕世佳人。」聞生道:「果然有一位絕世佳人,但不知緣法何如?」方公道:「可有人家麼?」聞生道:「我意中雖有一家,但未知他家肯否。」方公道:「據這個課該他來尋你,不是你去尋他。目下六、七月間,就該有一信,是一位絕世佳人,萬萬不可錯過。」聞生問道:「該在哪一方?」方公向指頭上一掄,說道:「該在東南,卻在此處有信,又是一個貴官。但在六月間有人來求,就應他便了。」聞生似信不信的收了課帖,意思要送他課金,又不好出手。方公窺知其意,笑道:「學生祖居樂中,一向浪游京師,偶慕泰岱之勝,所以到此。遇兄逆旅知己,幸勿以卜士相待;或見惠數見,次為後日相見之期,則不啻百兩之賜矣。」聞生欣然,就叫燕喜拿一把扇來,對方公當面題道:

  落魄青齊道,逢君話所思。
  屈生原有怨,詹尹豈無知。
  風雅稱詩伯,文章更我詩。
  天涯回首處,春草當相期。

  上面寫道:「奉贈通源先生,古吳胡朋拜草。」方公見他一揮而就,筆不加點,心下愈加愛慕,連聲贊道:「如此佳句,又如此敏捷,雖子建七步,不能過也。春草之間,學生自有賤冗,兄又是看花上苑之時,明年七、八月間,當到吳門奉訪,未知尊居住在何處?」聞生道:「在胥門內,門前有幾株柳樹,一問就知。」二人說得投機,又盤桓了一日。方公恐怕久住不便,便別聞生道:「逆旅之中得遇仁兄,本當在此奉陪,但有些賤冗,要往青州去,今日就要別了。」聞生道:「正欲朝夕領教,不意就要分手。」彼此都有依依不忍之意。晚間,聞生備酒與方公餞別,二人席上談今說古,直飲到三鼓方散。

  次日,聞生送方公去了,回來想道:「看他不象個卜士,想是個出世的高人。不知他課準不準。」正在那裏思想,只見店主人進來,向聞生道:「相公恭喜,太爺後日到任。」聞生聽了大喜,道:「可是真麼?」店主人道:「人人都如此說,怎麼不真。」因說道:「小的們在外邊苦楚,相公若到衙裏,千萬說個方便。」聞生道:「這個容易。」因想道:「通源的課好靈!他說不出五日,果然恰恰五日。既是頭一課靈,第二、第三自然都是靈的了。」心下有幾分歡喜,要收拾去見母舅。未知聞生見了母舅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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