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狀元孟子傳 (四部叢刊本)/卷四

卷三 張狀元孟子傳 卷四
宋 張九成 撰 張元濟 撰校勘記 海鹽張氏涉園照存吳潘氏滂憙齋宋刊本
卷五

張狀元孟子傳卷第四

  皇朝太師崇國文忠公臨安府鹽官張 九成  子韶

孟子謂齊宣王曰王之臣有託其妻子於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

反也則凍餒其妻子則如之何王曰棄之曰士師不能治士則如

之何王曰巳之曰四境之内不治則如之何王顧左右而言他

 余讀孟子此一節深寤人主左右不可無賢士大夫也夫日與

 宦官女子處有過不知見惡不諫沉醲昬憒卒與桀紂同科其

 亦可悲也已惟有賢士大夫常在人主之側時聞善言必知所

 警時見善行必知所慕日復一日新而又新帝王之道可疾策

 而進矣然士大夫之學亦不可不講也事君之道與其正言直

 指使人主有殺諫臣之名不若微辭廋語旁引曲取使知自警

 之爲愈也孟子之學傳自子思原流既正故其開陳之際直而

 不倨曲而不屈郁乎其可觀懔乎其可戒也齊宣王方爲貨色

 侈大所淫蠱昬迷顛倒中乃時聞孟子之微言警論其所得亦

 巳多矣余以是知人主左右不可無賢士大夫也夫宣王意欲

 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好大喜功而於民事畧不加意

 土地荒蕪不問也遺老失賢掊克在位不問也四境不治如此

 此亡國之道也使孟子直以此意諫之徒起人君之怒益生厭

 諫之心此徑情直行之道非聖門之所尚也披玩其言深有意

 味託物引喻比𩔖陳辭使聽之者不驚味之者生畏不逆其耳

 而深注其心此聖王之學所以為可尚也觀其有託其妻子之

 喻是其意以謂斯民乃宣王受天子之託也而凍餒之可乎又

 有士師不能治士之喻是其意乃謂諸侯之職分民而治今為

 諸侯而不問民事可乎其意在此其言在彼宣王初未之覺也

 前則有棄之之對後則有已之之對夫朋友不職則當棄之士

 師不職則當已之此人之情也今四境不治則宣王失職矣推

 朋友當棄士師當已之義以自反則宣王當如何乎想宣王聞

 之其心警動可得於言意之表矣夫常人之情其言巳切於巳

 很者則怒怯者則慙今宣王不怒不慙乃顧左右而言他人皆

 以謂宣王之失余放此竊有取焉夫宣王於窮追之地乃自有

 變轉之路顧其機用蓋岀於天資以此姿禀使其深入孟子之

 學余知其於天下難事皆知避就矣凡死生憂患得䘮禍福豈

 能累其胷次乎惜其徒有此機而不能用之於堯舜文武之道

 終爲戰國之君而巳良可歎也然而名言之際不可不審如託

 家室於朋友而凍餒其妻子遽曰棄之豈不太薄乎然則如之

 何在我當審處耳豈其人貧窶不能轉給乎豈其材不足依而

 不知通變乎抑豈深吝固惜不知有通財之義乎目前兩説憐

 之可也如後一說責之可也何遽至於棄絶乎余恐學者深信

 此説責人爲重而乏忠恕之道輕朋犮之義失聖門之本枝此

 余所以不得不辨也

孟子見齊宣王曰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

也王無親臣矣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也王曰吾何以識其不

才而舎之曰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将使卑踰尊䟽踰戚可不慎與

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後察

之見賢焉然後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

國人皆曰不可然後察之見不可焉然後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

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

後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後可以為民父母

 余讀此章深知元老大臣乃子孫之腹心而新進小生足以亂

 人家國也夫元老大臣諳練一代典故深知當世人情其變故

 之始末經畫之短長與夫君子小人之態度錢穀兵甲之有無

 皆巳心通黙識厭見而熟聞矣至於新進之士未知重輕不量

 髙下徒恃一時之俊辨而忽當年之逺圖曹信公孫彊乃至於

 亡國趙信趙括而長平之戰四十萬人死嗚呼元老大臣如魯

 之行父齊之晏嬰皆身歷累朝馬不食粟妾不衣帛皆名顯天

 下雖識慮狹小不足以論先王之大道然友持扶助亦未至於

 滅亡而况其上有如伊周者乎然而人君多喜新進而惡見老

 成何也夫元老大臣動循故事語有成法使人君喜不得過賞

 怒不得淫刑人君意欲有為必執先世之規摹與己見之成敗

 以為言此人主所以多不快而至於惡見也至於新進小生未

 更世故罔識物情視前聖為迂疎輕一世為流俗隨人主之喜

 怒違先世之典常至於破壊規繩毁滅法度卒之違怫人情放

 肆淫侈亡國敗家而後已此孟子所以拳拳於世臣之論且曰

 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謂有世臣而已矣今王無親

 信大臣矣昔時所進皆新進小生皆超越老成而驟用之其言

 不效敗人國事又不知誅絶焉此其所以可悲也亡者謂絶也

 觀此一節豈以齊王意在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求所

 難得之事而朝廷老臣知其不可皆已去位而信稷下先生如

 淳于髠環淵等輩肆無稽之談為髙大之說卒之一事無成乎

 不然孟子何為立此論也宣王聞孟子之言亦厭稷下之論而

 知前日之錯謬也乃曰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舎之嗚呼孟子之

 對何其勁捷也其曰國君進賢如不得巳是也夫朝廷進用人

 材SKchar可輕哉常如不得已可也苟不加思慮輕易用人不幸有

 如公孫彊趙括輩一旦超越於諸公之上而大至亡人家國小

 至䧟害生靈可不謹歟且一介之小必有故交一家之微必有

 親信况一國之大豈無腹心元老大臣乎使人主用先王之臣

 守先王之法自足以保民而安國必将爲後丗子孫計其進用

 人材也亦未可輕當使揚歷內外諳知始終惟經艱難者則不

 敢輕易惟甞敗事者則必知審詳念丗路之難行則言不妄發

 識物態之難保則動必致思必使下民郷之元老信之吾心安

 之然後可用耳豈可不問乆近不驗踐揚一言合意驟加進擢

 而遽使卑踰尊踈踰戚豈不傷元老之意而失一國之心乎故

 孟子教宣王用人之法曰王勿以左右諸大夫國人之好惡而

 進退人而殺人也當自致其察耳所謂自致其察者左右諸大

 夫國人皆曰賢皆曰不可皆曰可殺而吾必見賢見不可見可

 殺然後用之去之殺之是也夫所以不輕信於左右者恐小人

 交結便嬖以進身如栁宗元輩者所以不輕信諸大夫者恐小

 人交結權臣以進身如谷永輩者所以不輕信國人者恐小人

 同乎流俗合乎汙世以進身如鄉原者其好惡果可輕哉然則

 不信左右諸大夫國人好惡吾當自以所見而進退之而殺之可

 乎曰不可也人君自任好惡安知不出於私情哉惟左右諸大

 夫國人衆口一辭曰是賢人也是不可也是可殺也然後吾存

 之於心驗之於事黙觀其所為隂察其所向必待見其所謂賢

 見其所謂不可見其所謂可殺與左右諸大夫國人之言一切

 脗合然後用之去之殺之耳如此則小人無以肆其姦而君子

 得以行其志殺不妄殺人不苟去而所進之人皆足以保我子

 孫黎民而為民父母之道得矣然而唐武后之用人最為輕易

 故當時有杷椎腕脫之語而一時人材如姚崇宋璟軰皆足以

 建開元之太平至如徳宗用人最精而東省閉閤累月南臺惟

 一御史當世人物皆為兩河諸侯所用貽唐室無窮之禍今宣

 王區區戰國之間以得士則存失士則亡而孟子敎之精選遲

 久如此吾恐不得志之人相率而去如商鞅去魏適秦而魏連

 喪師韓信陳平去楚適漢而項籍至不保其首領禍福之速如

 此則将何處乎曰武后之取人未至於卑踰尊而徳宗之精選

 初不聞有可親信者其心所謂元老大臣者盧𣏌而已矣審吾

 真有元老大臣亦何憂於商鞅陳平軰哉使恵王聽公叔座之

 言則商鞅必為吾國之忠臣使項籍行范増之計則髙祖亦安

 有後日之望乎然而見賢見不肖見可殺又不可不講也徳宗

 見盧𣏌為忠而用之見蕭復之輕已姜公輔之賣直而去之當

 時亦不聽滿朝之臣而自見之也孟子之言果如何哉曰此孟

 子深意也夫齊王之見正待孟子琢磨之使其親信孟子於一

 言之下格其非心仁義著見則賢不肖豈能逃其所察哉如徳

 宗者正自顛倒錯亂其賢不肖如何明白其賢盧𣏌而去蕭復

 等此其不講學之罪也此又孟子之遺意予故表而出之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曰臣弑

其君可乎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

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

 余讀此章誦孟子之對毛髪森聳何其勁厲如此哉及思子貢

 之説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

 惡皆歸焉何其忠恕若此哉夫孔門之恕紂如此而孟子直以

 一夫名之不復以君臣論其可怪也予昔觀史紂為武王所迫

 自燔于火而死武王入至紂所自射之三發而後下車親以劔

 擊之以黄鉞斬紂之頭懸之大白之旗余讀之掩卷不忍至於

 流涕曰嗚呼武王雖聖人臣也紂雖無道君也武王嘗北面事

 之何忍為此事也或曰此武王行天意慰人心也嗚呼天道乃

 使臣下行此事豈天理也哉人心乃欲臣下行此事豈人心也

 哉反覆求其説而不得将以武王為非乎而孔子曰湯武革命

 順乎天而應乎人中庸曰武王周公其逹孝矣乎夫孝者善繼

 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敢以武王為非耶抑以武王為當然

 耶隱之於心𢡖怚而不安驗之於事則親弑君首懸之於旗可

 乎而孟子更不以君臣論其意直曰行仁義者乃吾君殘賊仁

 義者乃一夫耳雖尊臨宸極位居九五不論也嗚呼使孟子當

 武王之時必為誅紂之事矣夫其心既見其為一夫不見其為

 人主将何所不至哉且湯放桀武王伐紂周公殺兄石碏殺子

 皆聖賢之不幸也不知古人之見直與今人不同乎抑無乃此

 心之震掉乃人欲非天理乎不然孟子何以勁辭直言略無委

 曲耶孟子亞聖也豈有失道之言乎而又孔子如此説中庸如

 此説又觀衛國逐獻公晉悼公謂師曠曰衛人逐其君不亦甚

 乎對曰或者其君實甚也夫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無使

 失性又曰夫君神之主而民之望也天之愛民甚矣豈使一人

 肆於民上以縦其淫而棄天地之性乎必不然矣若困民之性

 乏神之祀百姓絶望社稷無主將焉用之不去何為是知古人

 直不以放弑逐君為過當也嗚呼言之且不可况為之乎夫湯

 之放桀與夫衛之逐君顧臣子所不當為矣而武王乃至親射

 之以劔擊之以鉞斬之孟子至謂之誅一夫而孔子中庸又稱

 大之余讀聖賢之書無不一一合於心獨於此而𢡖慄若以謂

 不當為者余一介鄙夫豈能望武王周公孔子中庸之道萬分

 之一乎而獨如此何也然而有子貢之説為之據而孔子又無

 誅一夫之說此余所以不敢決是非俟世之有道君子為之開

 警也

孟子謂齊宣王曰為巨室則必使工師求大木工師得大木則王

喜以為能勝其任也匠人斵而小之則王怒以為不勝其任矣夫

人㓜而學之壯而欲行之王曰姑舎女所學而從我則何如今有

璞玉於此雖萬鎰必使玉人彫琢之至於治國家則曰姑舍女所

學而從我則何以異於教玉人彫琢玉哉

 孟子之學自格物知至正心誠意以至於為天下國家其語之

 甚詳其擇之甚精矣其在戰國時衆皆知戰争詭詐之計為髙

 而孟子以格物之學窮之乃見天下苦於戰争詭詐之說人人

 思息肩於帝王之道也故其胷中自有一定規模如植桑種田

 謹庠序申孝悌使老者㓜者皆得其所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

 路仰事俯育不漂流於溝壑使一國行之則天下之心盡歸於

 此不煩兵甲不用詭謀而四海大治矣此其規摹也如見梁王

 則以此曉之其見齊王又以此曉之諄諄誨語拳拳念慮其意

 安在哉欲得天下同樂其樂而安於帝王之道也夫使當時人

 君無意於天下則已儻有意於天下舎孟子之學而欲聽商鞅

 之說孫臏之說蘇秦張儀之說稷下先生之説余恐殺人愈多

 人心愈失秦始皇并吞六國夷滅諸侯晏然自以謂日之在天

 身死未㡬而與鮑魚同載至其子二世聽趙髙之邪說殺扶蘇

 殘骨肉行督責之政興驪山之役一夫作難七國皆隳此戰爭

 詭詐之效也天理昭然豈有不以仁義而能長久者乎孟子深

 悲天下之勢必至於如此故勤勤持仁義之説而時君世主聞

 見既熟思慮既深漸染既久藐然不以為意終使暴秦得志宗

 廟丘墟社稷破滅而後已可勝歎哉觀此一章乃宣王欲孟子

 舎所學之規摹而就其所欲之貪暴故孟子設譬以問之曰為

 大厦則必使工師求大木以為梁棟之用工師得大木則王喜

 所以喜者以造大厦而有其材則大厦指日可成矣有匠人者

 元非造大厦之手而不量髙下不問輕重乃斵而小之是壊大

 厦之材而宫室不可成也此王所以怒也夫造大厦者必須大

 材豈有造天下而不用帝王之道乎有大材而𢦤賊之則大厦

 終不可成矣豈有以帝王之學入隂謀詭計而能造天下者乎

 蓋為天下國家必有天下國家之材如商鞅孫臏蘇秦張儀稷

 下數公之說皆閭閻市井商賈駔儈之材也将以此軰為天下

 國家之材冝乎亂亡相繼至秦而大壊也宣王欲孟子舎帝王

 之學而爲駔儈之學以遂其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之

 志可謂不知輕重矣此無他以習俗之乆深入肌骨未易洗除

 也又爲之譬曰今有萬鎰之璞欲取以爲珪璧之用王其能自

 取之哉必使玉人彫琢之吾無與焉可也有此玉者在王而彫

 琢之者在玉人夫玉人之彫琢也其心手之應思慮之精法度

 之宻豈他人所能知哉王欲珪璧之用取責於玉人可也而乃

 強與其彫𤥨之事曰如是而解璞如是而製玉如是而作圭如

 是而成璧使玉人盡棄其心手思慮法度之用余知玉人謝而

 去矣國家猶玉之璞也孟子猶玉人之善彫琢者也有國家者

 王而所以用天下國家者在孟子之學彫琢一聽於玉人用天

 下國家一聽於孟子可也今使舎平昔所學而曰效啇孫之計

 效儀秦之䇿效稷下先生之論以遂吾辟土地朝秦楚𦲷中國

 撫四夷之志是猶教玉人彫琢玉也玉人不肯舎其所中以從

 王之欲為天下國家豈可令人舎其規摹而從市井駔儈之計

 哉玉人不能施其術則将謝而去孟子不能施其道亦將浩然

 有歸志矣嗚呼孟子可謂特立獨行者也當戰國之際戰爭縱

 横詭詐之說蕩如稽天焚如野火而孟子獨守帝王之道超然

 於頽波壊塹中不枉不撓不動不盈余讀此時之史見夫戰爭

 之說縦横之說詭詐之說遍滿天下而孟子之言間見層出於

 諸說之間是猶糞壤之産芝菌而喧啾之有鳯皇也久之諸說

 消亡灰盡煙滅與糞土同歸於無而吾孟子仁義之說炳然獨

 出與日星河漢横厲古今嗚呼吾儕之學當何學乎余所謂祖

 帝王而宗顔孟者似不可忽也

齊人伐燕勝之宣王問曰或謂寡人勿取或謂寡人取之以萬乗

之國伐萬乗之國五旬而舉之人力不至於此不取必有天殃取

之何如孟子對曰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

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則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萬

乗之國伐萬乗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他哉避水火也如

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

 世之疑孟子者以謂周王在上而勸齊王以文武之舉以謂無

 天子也夫征伐自天子出而興滅國繼絶世者乃王者之事今

 齊人伐燕不出於天子已可誅矣而又欲盡取其國且滅人之

 國絶人之世非王者之道也孟子不以此義正之而引文王之

 未取武王之取商以對焉是許齊以文武之事而更不論天王

 矣此所以說者之多疑也然余攷之若陳恒弑其君孔子沐浴

 而朝告於魯哀公曰請討之夫天子討而不伐是征討乃天子

 之事孔子何為以天子之事望哀公豈不僣乱乎曰是有說也

 其說如何哀公如允孔子之請孔子則将請於天子以天子之

 命命魯率諸侯以討之孟子所謂取豈非出於此乎或曰論語

 孟子所載本無此意而曲為之說何哉曰孔子大聖人也孟子

 大賢人也後之學者窮年卒嵗講論師承未能望萬分之一

 而欲以私意置聖賢於不義之地此何心也哉聖賢之生也受

 天之正命禀天地之間氣命世開物與天地日月同其造化蠢

 爾微生不知尊敬乃欲於昬醉之中妄論其施設此余所以獨

 探聖賢意之所在而不問其言之有無也余之意如此乃尊聖

 賢也尊聖賢者乃尊天也天其可慢乎余抑嘗以其時攷之齊

 當伐燕時乃宣王之十八年楚懐王之十五年秦恵文王後元

 十一年而周赧王之元年也孟子以天理觀之周自平王以來

 世無令王至赧則極矣此天之所廢不可興也尚忍言之哉下

 此則秦楚齊為大國秦楚皆僣號稱王其無君之心亦世襲其

 惡矣夫所以能為國者以有禮法也今秦楚專恣不問禮法使

 其得志必放肆暴横亂名改作帝王之道將墜於地而天下之

 民将為血肉無息肩之所矣惟宣王乃虞舜之裔而又胷次恢

 廓仁厚慱大使其行孟子之言帝王之道或可興於旦暮而生

 民性命或可置於太平也論天下之勢不歸於齊則歸於秦不

 歸於秦則歸於楚懐王愚闇天之所廢也使楚得志勢當如秦

 而秦乃世有英特之主其勢當盡歸於秦所可頼者尚有宣王

 與之抗衡耳故孟子力陳王道使齊王行之齊儻得志吾道庶

 有望也柰何宣王終不能行其言而其勢卒盡歸於秦秦自孝

 公以來専行刻薄之政為冨國强兵之謀一旦并有天下必尊

 先王之法盡燒六經盡殺儒者以自快其意矣後始皇得志視

 聖道如仇讎視斯民如草芥天下大亂兵戈四起至漢乃小定

 而拏戮之令挟書之法至文帝而方除嗚呼尚忍言之哉孟子

 知其勢必至於此也又念帝王之道將滅絶而不復興而生民

 之命將為魚為肉不復得齒於人類也此所以急為齊王陳王

 道以障潰壞之勢焉學者生乎千百載之後不以其時攷之而

 妄為詆訾其亦可怪也已然而子之竊國其罪當誅齊王請於

 天子而伐之誰曰不然至於伐而獲勝巳不逃於擅興之罪而

 又以一時之邪說以濟其貪欲之心所謂一時之邪說者不取

 必有天殃是也當時六國之為邪者徧持此說以道諸侯為不

 義之舉不問理之是非也為當世之君者亦樂聞其說得以快

 其私意而甘心焉據而言之以為口實如所謂天與不取反受

 其咎此何等邪說哉是天使人為不義之舉也夫在天為命在

 人為義顧義理之所安即天之所安也何有舎義理之外而妄

 立一天以誑誤當世乎此可誅絶者也夫齊不禀天子而伐燕

 既伐燕而謀取其國皆義理之不當者也今齊王僥倖五旬而

 取之乃以謂非人力之所能至乃天與之爾天與不取反受其

 咎不問義理而别求所謂天豈非邪說之害道乎孟子知其所

 謂天者不問義理所以以民恱不恱文王武王之事對之亦可謂

 能陳善閉邪矣夫民之所以恱者以義理之當也其所以不恱者

 以義理不當也義理不可見當以民之恱不恱卜之民心說是

 義理之當義理之當是所謂天也然則今燕簞食壺漿以迎王

 師不可謂民心之不悅也夫民之所以悅者當子之之乱如蹈

 水火中謂齊王以親仁善鄰之義來救斯民之命而不許其因

 亂以取吾之國也顧吾所以處之如何耳處之之道使歸市者

 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弔其民謀於燕衆置君而後去之此

 燕國之望也若因其恱而欲殺其父兄係累其子弟毁其宗廟

 遷其重器此盗賊之心此所謂水益深而火益熱也燕國之衆

 将視我如仇讎矣尚何天殃之足云乎昔人或問勸齊伐燕孟

 子對之有為天吏則可以伐之之語是欲禀之於周王也然則

 聖賢之意皆自有謂故余戒學者當考其時逆其意而勿於語

 言之間遽以私意論議聖賢之可否以獲戾于天也戒之哉

齊人伐燕取之諸侯將謀救燕宣王曰諸侯多謀伐寡人者何以

待之孟子對曰臣聞七十里為政於天下者湯是也未聞以千里

畏人者也書曰湯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

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歸市者不

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弔其民若時雨降民大悅書曰傒我后后

來其蘇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為将拯己於水火之中也

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若殺其父兄係累其子弟毁其宗廟遷其重

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齊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

動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謀於燕衆置君而

後去之則猶可及止也

 齊宣王欲闢土地朝秦楚𦲷中國撫四夷有侈大之心無理義

 之舉孟子比之以縁木求魚且曰後必有災宣王之意未必以

 為然也而稷下先生之論方且指天畫地陽開隂闢以左右推

 挽之今為取燕之役特小試其志耳而當時恵文王在秦宣恵

 王在韓襄王在梁武靈王在趙懐王在楚已環視不平矣而又

 謀人說客鼓動于其間將以救燕為名一舉而盡取之嗚呼闢

 土地朝秦楚𦲷中國撫四夷果可以兵力勝乎齊王固己為之

 沮喪况又其大者當何以處之夫宣王行孟子植桑種田謹庠

 序申孝悌之說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黎民仰事俯

 育不漂流於溝壑此理義所安也天下方以戰闘縱横詭詐爲

 事皆不由理義者也故東服則西反南降則北侵而齊國能信

 孟子之言行先王之政其仁風徳澤摇蕩浸潤雖無意於闢土

 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而是數者將自在吾徳化中矣惟其

 不聽孟子之言徒有侈大之意所以小試於燕而諸矦皆欲伐

 之至於沮喪怵惕求所以待之之計亦可謂失䇿矣孟子所以

 言湯以七十里爲政於天下而王以千里而畏人夫所以七十

 里而有天下以由理義也今王以千里而畏人以不由理義耳

 何謂理義湯居亳與葛爲鄰葛伯放而不祀湯使人問之曰

 何爲不祀曰無以供犧牲也湯使人遺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

 以祀湯又使人問之曰何爲不祀曰無以供粢盛也湯使亳衆

 往爲之耕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奪之不受者殺

 之有童子以黍肉餉殺而奪之葛伯如此所爲無理義之心皆

 盗賊之計湯爲其殺是童子然後征之四海之内坦然不疑皆

 曰湯非富天下也為匹夫匹婦復讎也湯始征自葛始其規摹

 逺大循理義而行故無敵於天下至於仁風逺播徳澤溥臨東

 面而征西極於夷有苦其君之虐政者則怨湯曰等皆民也何

 為獨後於我乎南靣而征則北極於狄有苦其君之虐政者則

 又怨湯曰等皆民也何為獨後於我乎四方望其來征如大旱

 之望雲霓也夫湯之征也動循理義王者之師也何以見其動

 循理義且以兵臨人之國者無不驚惶恐怖蓋𤼵人墳墓焚人

 郊保虜掠人畜俘繫老㓜使寃氣動地哭聲震天此常態也而

 湯之征也則有異焉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弔其民

 嗚呼民方憔悴於虐政而湯舉動如此湯之未來則如嵗之大

 旱也其嗷嗷也甚矣湯之已至則如時雨之降也其誰不鼓舞

 而怡愉哉書曰徯我后后來其蘇此之謂也今燕有子之之亂

 民方皇皇無告齊兵之來亦猶大旱之望雲霓以謂将拯我於

 水火之中也而乃樂禍幸災効盗賊所為殺人父兄係累人子

 弟毁人宗廟遷人重器天下聞其取燕國已不忿而又聞所為

 如此人人為之不平四方起兵不為無名矣夫天下固畏齊之

 强今又倍地其强益甚為四方諸矦者安得不為後日之計而

 謀人説客亦安得不恐動摇撼談利害論時㡬以必取於齊乎

 夫齊王欲辟土地朝秦楚𦲷中國撫四夷皆欲不由理義中行

 而得之其規摹措畫無不以并吞貪冒為意略不以生齒為

 心彼稷下諸公張口緩頰無一人引之於理義以助孟子者皆欲

 為詭詐貪冒而已矣故其一出不聞善政而効盗賊之計以動

 天下之兵以是知士大夫之學不可不先立規摹規摹由理義

 則舉動皆理義規摹由貪欲則舉動皆貪欲以湯與齊宣王

 考之蓋可驗矣夫秦暴虐斯民燒詩書殺學士行督責之政肆

 𢡖刻之心歩過六尺者有禁棄灰於道者𬒳刑漢髙祖入闗不

 殺一人乃勞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吾與公約法三章爾殺人者

 死傷人及盗抵罪是亦成湯之舉也顧此一舉乃為漢四百年

 基地其規摹豈不大哉宣王不知此理已無可言者矣今欲止諸侯

 之兵亦豈無術乎且天下之心歸於理義而己吾始也不由理

 義而終也歸於理義是雖失之東隅亦可謂収之桑榆矣善乎

 孟子之言曰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

 民皆仰之故人不貴於無過而貴於改過宣王殺人父兄係累

 人子弟毁人宗廟遷人重器過孰大焉一聞諸侯動兵乃能引

 過歸已即時改悔出令甚速反其老㓜止其重器謀於燕衆置

 君而後去之此王者之舉也天下誰不仰之乎夫宣王失於始

 而得於終使諸侯不敢加兵則理義之可以行吾志也明矣而

 俗氣深入邪說方然終不能盡行孟子之言豈天之將喪斯文

 歟徒使人悠悠𤼵歎耳



張下元孟子傳卷第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