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後官場現形記
◀上一回 第四回 趙青雲默識宦譜 余寶光偷填官憑 下一回▶

  話說趙青雲自從幫著王三太爺出來應酬,交識了吳城鎮上這一般文武官府,只見他們出必轎馬,衣必錦繡,食必山珍海饈,居必大廈高樓,前擁後衛,一呼百諾,烘烘烈烈,真個是享不盡的榮華,受不完的富貴。心上想著:人生在世上總要顯親揚名,做一番事業,像他們這些人方不愧為男子漢大丈夫。我今日雖然承王三太爺另眼看待,與大眾伙計不同,就是將來把這大管事的位子讓給與我,弄到後來,還不是一個王三太爺罷了。挨門旁戶總不是個事,總得要打自立的主意才是正經。把這個念頭便成日成夜地存在心坎上,自己打起如意算盤。有一日,在街上看見新到任的參府遊街拜客,回來便在王三太爺面前連口連聲地稱贊說:「是這位新任參府,相貌魁梧,配上紅頂花翎,蟒袍補褂,騎在馬上儀表堂堂。前頭一對一對的親兵,頭紮包巾,身穿號褂,馬後跟著一群水晶頂帶貂尾的伴當,挺胸凸肚,耀武揚威。看這位參府年紀不過三四十歲,憑什麼本事就做到這麼大的官?真是福氣呢!」王三太爺道:「你羨慕他不?」青雲道:「我想他能享受今天這個福,不知以前打仗受了多少苦。常言道:『只見和尚打齋,不見和尚受戒』。我們空羨人家的眼前富貴,也要知人家的富貴是由辛苦得來的。如若不是拼著命去衝鋒打仗,那裡換得來現在的風光。」王三太爺道:「你能知道富貴是由辛苦中得來的這句話,就可見你的志向。要說這一伙紅頂花翎的老爺大人全是辛苦換來的榮華富貴,那也未必盡然。自從長毛作亂以來,除湖湘子弟不算外,單就我們安徽省皖北一帶,說起來從軍打仗的也不弱,是湖南保舉的提鎮。參游成千累萬,平靖之後,皇上家那裡用得完許多,這就要論命中有幸、有不幸了。有幸的,論功行賞,封妻蔭子,放實缺,當總統,又升官,又發財,一帆順風直往上爬。剋扣兵士的糧餉,擄攫百姓的銀錢,置田買產,建屋修房,一輩子享受不了。不幸的,雖然也是論功行賞,封妻蔭子,就是不得實缺去坐,沒有統領去當,懷裡偌大一個功名又不好去再當兵。從前在營的時候,還指望著搶劫過活,承平之後,沒有去搶劫,望著這紅藍頂子,飢的時候當不得飯吃,凍的時候換不得衣穿,遊手好閒不是流於餓荽,便是驅為賊盜。據我眼裡看的可也不在少數。前頭的汗馬功勞,今日個落花流水,想起來直頭寒心。但是老天不負苦心人,在他自家當初實受了刀槍炮彈的痛苦,換了一件鏡花水月的前程,固然得不償失,陰消過去。把這一包廢紙,留傳到子孫手裡,卻變了一張即兑的莊票。這話怎講?原來世界上偏有一種貪得無厭的人,有了幾個臭錢總是賺不夠,更要想他添多起來。或者是住在鄉下,難免受人的欺壓,想出要不受人的欺,還可以壓人法子。有的捐個監生,有的捐個從九品職銜,戴個銅頂子在頭上,混充鄉紳。但是這個芝麻前程,只可在三家村裡扛了出來,恫嚇恫嚇黃泥腿,穿草鞋的朋友。若是擱在府縣城中,就不能算件什麼東西。人為萬物之靈,就有人挖空心思,別開生面,想出新法,訪求同姓中有從前衝鋒打仗,保舉功名過的,獎札功牌,花上十兩、二十兩銀子,向那家買了過來,把自家名字改換了那死鬼的名字,再花上本錢,一道一道衙門打通進去,就可硬梆梆地出來。碰著錢力大,時運通,一樣地放實缺,當統領,賺元寶,誰敢說他個不字?你方才羨慕的這新任參府,年紀不過三四十歲,就做到這麼大的官,你還當真個他衝過鋒,打過仗,掙來的嗎?你須知道衝鋒打仗的是一個人,這耀武揚威的是一個人,不知道他花了幾個錢買的軍功保札,頂上名字,七鑽八鑽得了這缺來做。但是武營中,十有七八成是這樣子,卻不只他一個。大凡冒名頂替的,都是死的名字,故有個綽號叫做『鬼接頭』。」青雲聞聽,微微點首,又接著問道:「三太爺,這個話才把我的疑團打破了。我起初心裡著實地有點猜疑他們是天神下界,不然怎麼會年輕輕地就立了這麼多功業,保舉這麼大前程呢?照這樣說起來,這名器就不足貴重了。還有現任的二府年紀也不十分大,看他出來打的官銜牌並不是什麼三考出身,卻有什麼軍功,賞戴花翎,這些字樣自然是也在戰場上立過功的了。如沒立過功,怎麼能有軍功的銜牌。但他坐著轎子裡頭,文謅謅的樣子,要叫他去見了賊,恐怕跑都來不及,那裡還有膽量去打仗。未必官場中的人物全是『鬼接頭』不成?」王三太爺道:「你休要胡說,提防惹亂子,這冒名頂替是最干禁例的,官場中事是紙糊老虎,不要穿破,穿破可了不得,上上下下的,叫『睜著一隻眼,閉著一隻眼』罷了。若要文官能替國家出力,像曾文正、胡文忠、李中堂,數得出幾個,其餘的還不是依親附戚,人情用事嗎!無福的戰死沙場,有福的收功帷幄。就是功名保到極頂,問他看見過打仗是什麼樣兒,我怕十個人裡頭回答得出來不過兩三個人,甚而至於打仗的地方在南邊,建功的人在北方,隔著十萬八千里,連賊的影子夢都夢不見,還說打什麼仗,建什麼功,無非是靠著人情、財力、運氣三項去欺騙那一個皇帝老子。那賞戴花翎在從前原是朝廷想的法子來哄騙這些拼命要體面的人,非有軍功,非有特恩,不能把這孔雀尾巴栽在頭上。近來開了各項捐輸,只要有錢,要戴什麼就可以買什麼戴,也就不稀罕了。不過拿錢買的,不好寫出買戴花翎,仍就打那賞戴花翎的招牌,其實賞字與買字的字體也爭差不多,賞字頭上多個小帽字,反不如買字大方呢!我想二府大老爺的軍功賞戴花翎,八成是捐輸買戴花翎,不過照舊寫法罷了。你疑惑是『鬼接頭』可弄錯了。然而天下的事無奇不有,自武邊變了『鬼接頭』的戲法出來,可以發財榮身。文邊的思想更靈,也有人想出新法,真是無獨有偶。常言道:一兩黃金四兩福。這黃金是要有福氣的方載得住,可見這黃金是一件最勢利的東西。人人心上愛他,個個心上想他,有的開典當,有的開票號,以至茶商、木客、鹽販子,無非事事在他身上盤算,但總是先要下一注大本,方能獲得些微利,想一口氣賺個十萬八萬卻有些難。自從開捐以來,生發出這件一本萬利的生意,誰不爭先恐後趕著去做。這又要應著大家迷信的一句『有命沒命』的話了。有命的,一篷風走到老來,有名有利,一世牛馬,萬代公侯。沒命的,巴巴給給,弄得一顆頂子戴在頭上,蹭蹭蹬蹬,顛顛倒倒,好不容易盼到剛要出頭的日子來了,卻七病八痛,九死一生模糊過去,後代兒孫捏著不中彩的一張白鴿票,望著他,哭說:『你老人家何不留幾個錢下來,與兒孫吃飯。要捐個勞什子,到如今弄得人財兩空。』可憐那薄命冤魂一靈不泯,飄流浪蕩,要尋著一個替代,一來借人的生氣發揚他的生前苦志,二來為兒孫收回幾文衣食之資。每年清明寒食,空見別家墳上紙錢麥飯鬧個不了,獨有自己一個土饅頭,冷冷淒淒,埋沒荒草。踏青的人還要饒舌說:『是這一堆土底下定是做多了絕子滅孫的事,你看連祭奠的人都沒一個。自家果然做了一天官,落得生人笑罵,也還值得。奈何花了雪白的銀子出去,一些銅屑子都沒換進來,人家還說是做多了絕子滅孫的事。陰陽隔界有話難說,徒自嗟怨一回。神差鬼使恰巧就出了有命無錢,有才無力的人來,耳朵裡刮著一處什麼缺,選了某人,本人卻在籍病故。家中的人不知道做官的死了是要在衙門裡稟報身故的,沒有稟報,部裡還當是這個人沒死,久不領憑赴任,就有文書行查下來。這有命的人得了這機會,打聽死的人與本身年貌相同,又是一姓,馬上託出人來與喪家商量,頂上這個名字出去。喪家留著廢紙無用,樂得賣幾個現錢,兩得其便,成了交易。這種事情雖不及武邊的多,然卻不能為少。據我知道的,廣西□□縣、山西□□縣、江西□□縣,全是這個把戲,他們卻不叫『鬼接頭』,另外有個名字,叫『飛過海』。」

  趙青雲聽王三太爺說了許多的故典,一一記在心中,回到房來,又從頭至尾在心裡默記了一回,便上牀安宿。翻來覆去睡不安頓,重新起來,披上衣服,靠著枕頭,不覺迷迷糊糊地有人引他到一處地方,好似城隍廟一般。兩邊卻沒有塑那些牛頭馬面,當中擺著一面其大無比的銅鏡子,猶如水銀一般,通明透亮,照見自己,並不是現在的衣著。頭上戴的藍頂花翎,身上穿的蟒袍補褂,好不詫意。難道我趙青雲做了官不成?不然那裡得這樣榮耀的穿戴?正在疑惑不定,旁邊突地有一個人趕著一隻山羊跑來,將頭在身上一撞,那個尖而又彎的羊角穿入腹中,哎喲一聲驚醒。原是靠著枕頭上打盹,心上還是亂跳,出了一頭冷汗,用袖子揩乾,仍脫去衣服睡下。猜來猜去,不知這夢是吉是凶,一直看見窗子上顯出魚肚白顏色,方才朦朧睡去。次早起來,雖覺著身上有些困倦,仍是強打精神,辦號裡正事。而心窩裡頭卻一刻沒有空閒,千思萬想,忽然如有所悟,便寫了一封信,寄到桐城與他伯伯。等到回信來了,去在王三太爺面前說是:『他嬸娘在家害病很沉重,姪兒自小蒙嬸母撫育長大,現在聽見說患病利害,要想告一個月的假,回去看看嬸娘』。王三太爺雖然是離青雲不得,無奈青雲說省視嬸娘的心切,不好拂他孝思,只得應允,叫他看了嬸娘的病,如好些不要緊,須要早點回來,不可盡著在屋裡耽擱,曉得我是一日離不開你的呢!青雲滿口答應,歸著行李,辭別王三太爺,轉回桐城,此一去,真如張僧繇畫龍破壁飛去。

  話分兩頭,如今且說江南一個余通判,名叫寶光,也是安徽人,少失父母,依靠著外公。他外公是個候補知縣,自從到江南省一來,沒有當過一回差事,光景甚是為難,車馬衣服,不但講究不起,就是那一日三餐,不是有了上頓,便沒有了下頓。官場向來講勢利的,只有錦上添花,那有雪裡送炭,誰還肯來周濟他。外公也就守著「君子固窮」的一句書,堅忍耐守,憑天吩咐。你想他外公窮得連飯都吃不飽,那裡還有錢來請先生教外孫讀書,只好由著他遊手好閒,飄流浪蕩。少年人知識初開,性情未定,失了教育,還有什麼好事幹得,未免有些不三不四的行徑。有時鬧到他外公面前,不過打一頓,罵一頓罷了。鬧到後來,越不成事,他外公氣得沒法,只是不准他出門,關在自己身邊,逼著他讀書認字。也是天無棄材,經他外公逼緊了兩三年,居然能夠提起筆來作那似通不通的文章。他外公也就很喜歡。只可憐薄命的女兒早亡,留下這一點精血,總想慢慢培植他出來,這也是人之恒情。無奈官運蹭蹬,東託人情,西託人情,好不容易得了一個勸辦捐輸的差事。這差事又沒有薪水可支,只有十幾兩銀子的夫馬費,全靠捐的款項多,有個五釐頭回扣,正名字卻叫「五釐經費。」將來有個循常保舉,如勸捐巨款,還有一個特別的優獎。他外公奉了這差委,轎也不坐,馬也不騎,省出夫馬費來做公館的校過,勤勤懇懇,逢人說:「項辦了幾年,除去完賬贖當之外,也還積下了個千兒八百銀子,存著箱子底下,預備日後沒差事時的用度。」余寶光幫著他外翁填填實收,收收捐款,他肯遇事留心,把一本捐例竟看得滾瓜爛熟,橫讀倒背。凡有生意上門,捐生開口說要捐什麼,他可不翻捐例,隨口應答。某項若干,某項若干,分釐毫忽,查對刻本章程,一絲不錯,他外公因此更加愛憐。

  一天捐輸總局忽然行下一角公文,為的是限期已滿,通飭辦捐各員,將經手勸捐各項實收銀錢造冊掃解總局,以便匯齊咨部請獎。他外公奉到札文,即趕緊造冊報銷,所有勸捐的款項已是陸續批解上去,現在不過找解尾數,所領實收除填用之外,存有多少張,造具清冊,申送上去。照例請一個尋常勞績,算算收的捐款已過十萬,應該得特別獎賞,是免補知縣,以同知直隸州用。欣欣得意,便在太太的梳頭桌上,勻了半邊,攤開筆硯,草起報銷稿子,一五一十算所收的捐,共是幾萬、幾千、幾百、幾十、幾兩、幾錢、幾分、幾釐、幾毫、幾絲、幾忽、幾杪。頭批解過幾千、幾百、幾十、幾兩,二批解過幾萬、幾千、幾百、幾十、幾兩,三批解過幾百、幾十、幾兩。除三批解繳外,仍餘幾十、幾兩、幾錢、幾分、幾釐、幾毫、幾絲、幾杪,掃數批解無存。一一復算過了,數目與找解的尾子絲毫不差,折疊放好,又將實收的流水簿翻出,造起四柱清冊,是:

  委辦順直捐輸委員,江蘇候補知縣,為造報事,今將卑職經募順直捐輸領用,空白實收,開具四柱清冊,呈送憲台,伏乞俯賜察核,須至冊者。

  計開

  舊管無項

  新收:順直實官捐輸三聯空白實收三千張。

  開出:填給捐生,順直實官捐輸,實收二千四百九十九張。另造花名清冊

  實在:實存順直實官捐輸,空白實收五百零一張。隨文申繳


  敲了敲算盤,大數不錯,又搬出一隻白皮箱來,掏出鑰匙,把鎖開脫,取出剩下沒填的空白實收,逐一檢點,只是五百張,放好箱內,把裁下來的照根,又從頭至尾數過,統共是二千四百九十九張,對對冊上數目,一些不差。獨有實在項下應該五百零一張,才合三千的總數,重新把箱子打開,取出那幾本空白實收,先點本頭卻是五本,然後一本一本,一張一張數來數去,依舊是整整五百張,並沒有零數,便有些毛骨悚然起來。難道數了夾張不成?但這訂現成的,一本是一百張,不能有多有少的。放心不下,捺住性兒,把所有裁下的照根及空白的實收用心加意地又數了一回,仍然合不得攏。心中好不發躁,想著總是自己數錯了,一而再,再而三,偏要數他清楚。誰知心裡越急,手下越亂,起初只少一張,數到後來不是少了兩張,便是多了三張,九九歸一,是不對賬。把個老頭子急得容顏變色,手足冰冷,撅起兩根老鼠須,靠在椅子上氣喘吁吁,兩淚長流。自己埋怨怎麼這麼苦的命,在江南候補幾十年,好不容易得了這一個差事,巴巴結結當了兩年,公私總算順手,指望銷差之後,得個勞績,署一回缺,弄兩個棺材本錢回去罷了。偏偏地不料今日要鬧這個岔子出來。這一張實收到底什麼時候少的?又弄到什麼去處?不要裁的時候裁了夾張,便宜了捐生。若說當時把實收裁了夾張發給出去,這照根應該查得出的,怎麼照根又不錯呢?或者領的時候沒有數清楚,又是我親自過手的,斷斷不會。左思右想不得了然。正如熱禍裡螞蟻,行動不安。這一張紙沒有價值的,倘然造報出去,缺少一張,皇上家的事是提起千金放下四兩,如若追究起來,真有性命之憂,想到絕處更一刻不能自容。短歎長吁一回,竟如呆子一樣。還是他太太看見老爺這副形景,便上前問道:「你因為什麼事急得這個樣兒?」他道:「太太,了不得了!大禍臨頭,死在旦夕。只對不起你,隨我受了幾十年的苦,愁鹽愁米,沒有過一天快活日子。我罪有應得,死而無怨,留下這一群老的老,小的小,怎麼得了!」不住地嚎啕大哭,急得太太摸不著頭腦,不知為的那一門子事,看見這個樣兒當真是有什麼大不得了的事,也就陪著哭了個不亦樂乎。停了一歇,忍住痛哭,問道:「老爺,你到底是為著什麼事?快明白說出來,大家聽聽,看有法子想沒有?你是急糊塗了。俗語說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或者事不要緊,有法子挽回也保不定。你先急壞了,真怎麼了?」說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又嗚咽個不了。他只是垂頭不答,望著大家翻白眼。太太、小姐、少爺東一句,西一句,偏要他把什麼不了的事說出來,大家好想法子。他被老婆、兒女逼不過了,嚥了一口氣,方才一五一十把數實收合不成數,缺少一張的事說了出來。太太接口道:「我怕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原是為著這個,有什麼要緊!」他道:「你婦人家曉得什麼!這比不得別的東西,缺少可以賠得出的,這是無價之物,倘若誤裁發出,別人得了去,填個道台,或是填個大花樣知縣,銀子就是上萬的數兒。總局是公事公辦,這一筆巨款就要著落在我身上。我一個窮候補,怎麼賠得起!雖說賺積了千多銀子,拿出來補平色都不夠。這還是小,倘若是有人陷害我,在上頭說句閒話,追問起來,更是不容分辯的。加我個捐輸舞弊罪名,那就可重、可輕,至輕也是個出口。我偌大年紀,還能到新疆、黑龍江去走一趟嗎?」說著又不住落下淚來。太太聽了有這樣的事,不由得也痛哭不了,抽抽咽咽地叫兒子、女兒:「你們去替爹爹仔仔細細再統統數一數,不要你爹爹急昏了,數差。」說著自己也站起身來,帶著兒女們分頭地數去,鬧得一片。還是只有二千四百九十九張。太太眉頭一皺,叫聲:「老爺,你這件事從沒有經過別人的手,自辦起頭一直到現在,都是你公孫兩個。叫寶光來問問,不要他弄錯了。」便吩咐老媽子,喊外孫少爺來。老媽子出去,一刻回來說:「外孫少爺打早起出去,連午飯都沒回來吃。」太太道:「叫王福去找他回來。」這裡少爺、小姐把一些實收歸好了,扶著老爺上牀躺下。

  等到二更多天,寶光在外頭吃得爛醉回來,在外公房裡打個照面,躲到廂房去睡覺。太太看見他臉上像關老爺,一步三跌的,還能夠問他什麼。心中又氣又急,一言不發,由他睡去。等到明天再問。提心吊膽地扶侍老爺,生恐怕又鬧別的故事。一夜到明何曾閉眼。等到第二天天才亮,就叫老媽把寶光喊起來,問他:「可還記得填實收的時候,有沒有裁出夾張去,現在數來數去,總是少了一張。你公公急得這個樣兒,昨天鬧得天翻地覆,你到高興出去,灌了一肚子黃湯回來躺屍。快想想,如果記得出來,那怕花幾個錢,向那人買回來。」寶光睖了一睖道:「等我想想。」又道:「誤發出去,想取回來,怕不容易呢!」太太道:「救你公公要緊,拿錢不上算罷了。」寶光道:「婆婆打算出多少錢?」太太道:「那還有便宜我們的。多則千八百,少則三五百。只要對數兒,讓你公公平安無事銷了差,我沒錢,當賣都說不了。你不要盡著說閒話,快些想呀!」寶光點點頭,不慌不忙走上前來,跪在他外公跟前,雙手抱住外公的腿,未曾說話,先流下淚來。他外公、外婆還當是他誤裁夾張出去,要求寬恕他的疏忽。太太道:「你不要這樣。你果真是裁出夾張,只要記得清楚是發給什麼人,我們去央求他,或是花錢買回來。」寶光搖搖頭,又叫了一聲:「我的親公公,想外孫三歲失母,四歲喪父,若不是公公、婆婆撫著,那裡能夠長得這麼大。外孫千不好,萬不好,總求公公婆婆看著死的父母面上,外孫有句話,總求公公、婆婆許允了外孫才敢說。」他外公道:「有什麼話快說,我總可以答應你的。」寶光道:「公公答應就是外孫的萬幸。」太太急道:「答應。你說罷。」寶光拭乾眼淚說道:「就是公公缺數的一張實收,一不是公公數錯,二不是裁了夾張,實在是外孫心裡想著,今年已經是上二十歲的人了,一事不成。公公若大年紀,外孫不能盡點孝道,還要累著公公吃穿,問心著實不安。千思萬慮,無計可出,看著三親四戚個個爭利成名,一不經商,一不作賈,都是在官場中生發出來。外孫自己度量自己文提不起筆,武開不開弓,作農無田可耕,經商無本可墊,只有做官這個把戲,自己還可以耍得來。公公現成辦著捐輸,是外孫一時荒唐,填了一張通判實收,雖然沒有稟知外公,然外孫卻有一層用意。現在天天在外頭忙碌,正為張羅引見的款子,原想引見到省,混一兩個差事到手,先把這筆捐款歸上。不料捐輸限期不早不遲,又要滿了,立刻造報,使外孫措手不及,連累公公著急。」說著便在懷中掏出實收呈與他外公。年貌、三代、履歷、官職皆已填得現現成成,核計數目,卻只有一千多銀子。他外公看見這一張實收,哭又不是,笑又不是,一張癟嘴合不攏來,頭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突出,只管望著寶光。寶光又含著淚說道:「外孫這事已是出之萬不得已。外公有恩在先,總要求終始成全了外孫,將來有出頭日子,飲水思源,總不忘了外公。」太太在旁說道:「寶光,你做事也太冒失了!可憐你公公辛辛苦苦,辦這回捐輸,能有幾個錢多餘?就是你要捐官,也得先同你公公商量商量。你公公就是你一個外孫子,自奶抱裡撫了這麼大,眼巴巴地望你成人。捐官是正經事,沒有不答應你的,你偷雞摸狗的脾氣,到大不改。你知道填了實收去不要緊,禁不起把你公公急殺了。他若大年紀,倘然急出了個三長四短,可怎麼了!」寶光低聲下氣朝著太太高一聲婆婆,低一聲婆婆,喊了個親熱蜜甜:「千差萬錯總是外孫該死。既已填了,悔也悔不轉來,還要求公公、婆婆看破點,譬如當初誤裁給人,現在拿錢問人家懇情,還保不住買得回,買不回,率性成全了外孫,將來好好孝順你兩位老人家。」太太氣憤憤地還在那裡訴說,他外公那邊歎了一聲長氣說:「太太,你也不必同這畜生嘔氣了,算是我前世少欠他的,今世該還他這一千多銀子的捐款。划算我這幾年餘積下來的,差不多也彌補得上,只當沒有當這差事罷了,就成全他的功名,也不必再多說了。」寶光聽見他外公這樣說法,猶如奉到九天綸音一般,不住地磕響頭說:「公公,婆婆,有這樣大恩,外孫今世報答不上,下世變狗變馬都要報的。」他外公說:「寶光,你現在雖然官是捐了,還要引見費同免捐、免保舉二項,也得二三弔銀子,我可不能再替你想法子。你人大志大,我這裡也不能再容留你,你快快去,自己幹自己事,能引見出來,好好地做去作,興還有見面日子。如若仍舊是這樣,沒有長進,可永世不要見我的面了。」回過頭去與太太說話,再也不來理他。寶光磕了頭起來,搭訕著卷了行李,自己去了。太太埋怨著老爺道:「寶光這孩子都是你平常嬌縱慣了,今天好,拿你這老命來弄著玩兒。這一去,我看他成則為王,要敗就不可問了。」老爺道:「我何曾嬌縱他,不過是可憐前頭太太,只生了他媽一個,又偏偏短命死了,就留下這一點真血肉。他自家心想作官,也是他狗運,碰著這個機會,落得成全他,就是把他立斃杖下,也是枉然。太太你也不要再提起這事了。」太太冷笑了一聲,也不往下再說。要知余寶光向哪裡去,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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