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友生論文書

複友生論文書
作者:陸龜蒙 
本作品收錄於《全唐文/卷0800

辱示近年作者論文書二篇,使仆是非得失於其間。仆性雖極頑冥,亦知惴息汗下,見訁互訶之甚難,招怨患之甚易也。況仆少不攻文章,止讀古聖人書,誦其言思其道而未得者也。每涵咀義味,獨坐日昃,案上有一杯藜羹,如五鼎七牢饋於左右。加之以撞金石萬羽籥也,未嚐幹有司對問希品第,未嚐曆王公丐貸飾車馬,故無用文處。江湖間不過美泉石則記之,聳節概則傳之,觸離會則序之,值巾壘則銘之。簡散誕放,無所諱避。又安知文之是歟非歟?生過聽,德我太甚。苟嘿嘿不應,非朋友切切偲偲之義也。故扶病把筆,一二論之。

曰「我自小讀六經,孟軻、楊雄之書,頗有熟者,求文之旨趣規矩,無出於此。」及子史,則曰「子近經,經語古而微。史近書,書語直而淺。」所言「子近經」近何經?「史近書」近何書?書則記言之史也。史近《春秋》,《春秋》則記事之史也。六籍中獨詩書易象與魯春秋經聖人之手耳。《禮》《樂》二記,雖載聖人之法,近出二戴,未能通一純實,故時有齟齬不安者。蓋漢代諸儒爭撰而獻之,求購金耳。記言記事,參錯前後,曰經曰史,未可定其體也。按經解則悉謂之經,區而別之,則《詩》《易》為經,《書》與《春秋》實史耳,學者不當渾而言之。且經解之篇句名出於戴聖耳,王輔嗣因之以《易》為經,杜元凱因之以《春秋》為經。孔子曰:「學詩乎?學禮乎?易之為書也,原始要終。知我以《春秋》,罪我以《春秋》。」未嚐稱經,稱經非聖人之旨也。蓋出於周公諡法,經緯天地曰文故也。有經書必有緯書。聖人既作經,亦當作緯。譬猶織也,經而不緯,可成幅乎?緯者且非聖人之書,則經亦後人強名之耳,非聖人之旨明矣。苟以六籍謂之經,習而稱之可也。指司馬遷、班固之書謂之史,何不思之甚乎?六籍之內,有經有史,何必下及子長孟堅,然後謂之史乎?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又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又曰:「董狐古之良史也。」此則筆之曲直,體之是非,聖人悉論而辨之矣。豈須班馬而後言史哉?以《詩》《易》為經,以《書》《春秋》為史足矣,無待於外也。謂「經語古而皆微」,則《易》曰:「履霜堅冰至。初筮告,再三瀆。瀆則不告,苦節不可貞」之類,果純古而微乎?謂 「史語直而淺」,則《春秋》書「考仲子之宮,初獻六羽,及齊師戰於乾時,我師敗績。辛巳有事於太廟,仲子遂卒於陲。壬午猶繹萬入去籥」之類,果純直而淺乎?經不純微,史不純淺,又可見也。言文之不可立論,則曰「《春秋》不當言無使滋蔓。」又曰「《春秋》舉軍旅會盟,豈非敘事耶?」引《左氏傳》語,微左氏敘事,悉謂之《春秋》可乎?《春秋》大典也,舉凡例而褒貶之,非周公之法所及者。酌在夫子之心,故遊夏不能措一詞。若區區於敘事,則魯國之史官耳,孰謂之《春秋》哉?前所謂「自小讀六經頗有熟者,求文之旨趣規矩不出於此,」妄矣。

又一篇曰:「某文也,某辭也。」文既與辭異,是文優而辭劣耳。《易》之翼曰係辭。係辭曰「齊小大者存乎卦,辨吉凶者存乎辭。故卦有小大,辭有險易。」又曰:「觀其彖辭,則思過半矣。《易》之辭非文耶?」《書》載帝庸作歌,皋陶乃賡載歌,又歌五子之歌,皆辭也。《書》之辭非文耶?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春秋》之辭非文耶?禮有朝聘之辭,娶夫人之辭;樂有登歌薦之辭;禮樂之辭非文耶?《法言》曰:「往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辟之,廓如也。」孟軻之辭非文耶?《太元》曰:「元之辭也,沉以窮乎下,浮以際乎上。」楊雄之辭非文耶?是知文者辭之總,辭者文之用。天之將喪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不當稱辭。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不當稱文。文辭一也,但所適者有宜耳。何異塗雲雲哉?又曰「聲病之辭非文也。」夫聲成文謂之音,五音克諧,然後中律度。故舜典曰:「詩言誌,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聲之不和病也,去其病則和,和則動天地,感鬼神,反不得謂之文乎?猶繪事組繡中有精粗耳。太凡辭人之說,不敢避墉垣援膚爪而自矜於堂奧心府也,要在引學者當知是事以明之而已矣。師道不行,後生多泥於所習。有陷而溺者,力能援之可也。如或不同,請觀過而後罰。

本唐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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