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奔走國事三十餘年,畢生學力盡萃於斯,精誠無間,百折不回,滿清之威力所不能屈,窮途之困苦所不能撓。吾志所向,一往無前,愈挫愈奮,再接再勵,用能鼓動風潮,造成時勢。卒賴全國人心之傾向,仁人志士之贊襄,乃得推覆專制,創建共和。本可從此繼進,實行革命黨所抱持之三民主義、五權憲法,與夫《革命方略》所規定之種種建設宏模,則必能乘時一躍而登中國於富強之域,躋斯民於安樂之天也。不圖革命初成,黨人即起異議,謂予所主張者理想太高,不適中國之用;眾口鑠金,一時風靡,同志之士亦悉惑焉。是以予為民國總統時之主張,反不若為革命領袖時之有效而見之施行矣。此革命之建設所以無成,而破壞之後國事更因之以日非也。夫去一滿洲之專制,轉生出無數強盜之專制,其為毒之烈,較前尤甚。於是而民愈不聊生矣!溯夫吾黨革命之初心,本以救國救種為志,欲出斯民於水火之中,而登之衽席之上也。今乃反令之陷水益深,蹈火益熱,與革命初衷大相違背者,此固予之德薄無以化格同儕,予之能鮮不足駕馭群眾,有以致之也。然而吾黨之士,於革命宗旨、革命方略亦難免有信仰不篤、奉行不力之咎也,而其所以然者,非盡關乎功成利達而移心,實多以思想錯誤而懈志也。
此思想之錯誤為何?即「知之非艱,行之惟艱」之說也。此說始於傅說對武丁之言,由是數千年來深中於中國之人心,已成牢不可破矣。故予之建設計劃,一一皆為此說所打消也。嗚呼!此說者予生平之最大敵也,其威力當萬倍於滿清。夫滿清之威力,不過只能殺吾人之身耳,而不能奪吾人之志也。乃此敵之威力,則不惟能奪吾人之志,且足以迷億兆人之心也。是故當滿清之世,予之主張革命也,猶能日起有功,進行不已;惟自民國成立之日,則予之主張建設,反致半籌莫展,一敗塗地。吾三十年來精誠無間之心幾為之冰消瓦解,百折不回之志幾為之槁木死灰者,此也。可畏哉此敵!可恨哉此敵!兵法有云:「攻心為上。」是吾黨之建國計劃,即受此心中之打擊者也。
夫國者人之積也,人者心之器也,而國事者一人群心理之現象也。是故政治之隆污,繫乎人心之振靡。吾心信其可行,則移山填海之難,終有成功之日;吾心信其不可行,則反掌折枝之易,亦無收效之期也。心之為用大矣哉!夫心也者,萬事之本源也。滿清之顛覆者,此心成之也;民國之建設者,此心敗之也。夫革命黨之心理,於成功之始,則被「知之非艱,行之惟艱」之說所奴,而視吾策為空言,遂放棄建設之責任。如是則以後之建設責任,非革命黨所得而專也。迨夫民國成立之後,則建設之責任當為國民所共負矣,然七年以來,猶未睹建設事業之進行,而國事則日形糾紛,人民則日增痛苦。午夜思維,不勝痛心疾首!夫民國之建設事業,實不容一刻視為緩圖者也。
國民!國民!究成何心?不能乎?不行乎?不知乎?吾知其非不能也,不行也;亦非不行也,不知也。倘能知之,則建設事業亦不過如反掌折枝耳。回顧當年,予所耳提面命而傳授於革命黨員,而被河漢為理想空言者,至今觀之,適為世界潮流之需要,而亦當為民國建設之資材也。乃擬筆之於書,名曰《建國方略》,以為國民所取法焉。然尚有躇躊審顧者,則恐今日國人社會心理,猶是七年前之黨人社會心理也,依然有此「知之非艱,行之惟艱」之大敵橫梗於其中,則其以吾之計劃為理想空言而見拒也,亦若是而已矣。故先作學說,以破此心理之大敵,而出國人之思想於迷津,庶幾吾之建國方略,或不致再被國人視為理想空談也。夫如是,乃能萬眾一心,急起直追,以我五千年文明優秀之民族,應世界之潮流,而建設一政治最修明、人民最安樂之國家,為民所有、為民所治、為民所享者也。則其成功,必較革命之破壞事業為尤速、尤易也。
時民國七年十二月三十日孫文自序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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