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賀氏的藝術的特色
志賀氏的作品恰如在深秋的晴空燦爛發光的星似的透澈,有他的鮮明和獨自性。無論在那一頁,却蓋有志賀氏的特色的印鑑。而那印鑑好像有形,其實是無形的印鑑。只要是他努力寫出來的,那無形的「印鑑」就瞭然地把他本人傳說出來。無論把怎樣相同的作品排列在一處,只有志賀氏的作品,一篇一篇,淸晰地保持各篇的個別的姿態。如大津順吉與和解,在某一點上,題材雖是相同的,却成爲獨立的優美的作品,大津順吉一篇,是非寫成大津順吉不可的作品;和解一篇,是非寫成和解不可的作品。至於正義派、事變雖也是用相同的事件做材料,可是作者所給予的,完全各別,是各自獨立的。正義派一篇,應作正義派讀;事變一篇,應作事變讀,然後才能完全了解作者。雖是同一個「心」產生出來的作品,對於各篇作品,如果不用同一的注意去讀,就不能彀理解眞正的志賀。他的作品,有這樣的一種獨自性與鮮明。
在作家裏面,有發表讀他一篇小說和讀他兩篇小說完全一樣的作品的人。並且也有寫出讀了他一篇小說以後就覺得飽了的作品的人。然而在志賀氏完全不是這樣。志賀氏的作品,無論讀幾篇都不覺得厭倦。並且如果不把他的作品盡量讀完,就不能彀理解他的眞正的藝術。
志賀氏的作品,是他的心的鏡子,像感光板映照外界的光的陰影似的,他的作品鮮明地映寫了他的心。現在的文學界裏,稱爲Psychologist的作家,不在少數。不過像他一樣,仔細地寫出自己的心的微妙陰影的作家,是很少的吧。他被人稱爲Realist,却沒有注意他的Psychologist方面,我們覺得奇怪。他在最簡單的心理說明,和細屑事件的描寫裏面,巧妙地描寫深刻的心理的蠕動。所謂Psychologist,並不是像法國的布爾惹那樣,用心理學的言語,長長地去說明一個人物的心理。我以爲就一個動作,一段會話,一樁事件之中,摘取那有特色的心的蠕動,拿來描寫;就作家說,要這樣才是上乘。在日本的文學界裏,也有在Psychologist的堂堂的招牌之下,高擡聲價的人,這種人的作品裏面,好像是在玩弄心理。並且往往讓生動的心理逃去,卻只把心理的死骸謹愼地表現出來,這種情形並不爲少。志賀氏就不是這種人,他確實明瞭地捉住他人捨棄了的心理。
捉住這種微妙的心理,更非有銳利的觀察力和直覺力不可。幸好志賀氏受了觀察力和直覺力的惠。這觀察力和直覺力常在那裏敏捷地活動,捉住人間心理的要害。在他呢,他有冷靜的頭腦足以保存由觀察力和直覺力捉來的東西。他決不知道沉醉於事物。又在別的意味上,他不知道感激。卽令他沉醉了感激,他不會忘記立刻醒過來。
有的人捉住了愛的目標,沉醉於它。又有的人,遇着怨憎,又沉醉於怨憎。在志賀氏,他所沉醉的時間極短。這事在他的作品裏可以看出。因此之故,讀者從他的作品,不禁領受了過於冷淡的感觸。就是說他在恰好的地步沒有沉醉,竭力以淸醒的姿態當做作品表現出來。讀他的作品,時時覺得害怕。想起我所感到的這種情緖,不禁爲之惴惴。
在他的創作集夜之光裏面,有一篇叫做范某的犯罪。他描寫一個姓范的變戲法的年靑中國人,在表演時砍斷他妻子的頸動脈的心理的經過。這戲法是叫他的妻子站在門板般大小的厚木板前面,隔開兩三丈,用「鋒銳的大刀,和呵喝聲同時,在身體的周圍,距離不到二寸的地方,畫了一個輪廓似的」擲出幾把,這時不知什麽原故,手法不準,有一把就砍在妻子的頸上。范在那時,當然沒有殺妻的意思。他本來愛他的妻子,不過生了兒子以後,就不能像從前一樣的愛她了。因爲生下來的兒子是別人的。從這時起,他的心裏,愛妻的情緖,起了一種變化。他煩悶極了。他爲這種情緖所苦的時候,就發生了這事件。雖然沒有完全殺害的意念,但他對於妻子的愛已經有了動搖。作者說明在這裏發生的事件的動因,寫那心理的經過,無論誰看了都要戰慄起來。一種複雜的心緖,被他巧妙地明瞭地描寫出來了。
和這一篇相同,描寫心理的經過的,還有一篇不純潔的頭腦(多慾望的意思——譯者)。作者把無意識地犯了一種恐怖行爲的心理的推移,像目覩似的明瞭地描寫出來。是一篇如果不戰慄就不能讀下去的作品。第一段,他寫一個在基督敎之下,度過極端的禁慾生活的靑年,和家中的女婢發生了肉體的關係。後來又被一個比他年長的女人玩弄,在他方面,犯了大罪惡的思想,使他很痛苦。他想脫離這個爛泥塘;然而女的不肯離開他,他自己私心裏也不想離開女的,結局只有私奔。可是他並沒有愛女的心。女的年紀比他大,取一種玩弄他的態度;所以他反而覺得怨恨她。起了想將她殺害的念頭,這種心情糾紛起來了。到了後來,他無意識地把那女人殺死了。這篇作品寫的就是這件事,是一篇足以證明作者是一個眞正的Psychologist的作品。
志賀氏在心理描寫上,又在描寫一般人物事件的手法上、藝術上,他都用了最有意味的表現方法。就是他常用省略法。他不寫「多餘」的東西,令人深感他的言語的經濟、簡潔、明瞭而且確實。可以說他不用裝飾的言語和枝枝節節的話。徐勒說過「美術家因爲他所省略的東西,反爲人家知道。」如像志賀氏,就是由於省略法而被人家知道的作家之一人。只有他,才能彀把內容和表現融合爲一。五種內容,同時是五種表現;十種表現,同時是十種内容。換句話說,頭和手都以相同的能率在那裏活動。在他的作品裏,一點也不覺得頭腦的活動不彀或是手的活動不彀。那表現,正如他的頭腦的淸晰一樣的淸晰。
不知是什麽意味,志賀氏用夜之光三個字來做他的創作集的題名。然而能彀鮮明地表示他的作品特色的,莫過於這三個字的題名了。他的藝術,不是色彩的藝術。在這意味上,他不爲喜歡華美的豐富裝飾的人所歡喜。他的藝術,旣不是嗅覺的藝術;也不是味覺的藝術。在這意味上,他不爲藝術上的饕餮家所珍重吧。他的藝術,無論如何是光的藝術,在某種程度上,他已經表現他的特色。直接射進我們的胸裏的光,就是他的藝術。旣不是顔色,也不是香味,是一種光的感觸,通過我們的心胸。
在志賀氏,只有一條危險的路。這不是別的,就是怕他把藝術的苦心,過於看重了,不免要離開人生。最近他所寫的東西,有一點帶着這種傾向。如冬日的路上(1924)、雨蛙(1923)、可以說是如此。志賀氏本來的特色,帶着人生派的傾向,人道派的傾向。最能彀代表這種傾向的,是他的長篇小說暗夜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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