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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 情仇类

王娇 编辑

  申纯,字厚卿,祖汴人也。随父寓成都。天姿卓越,杰出世表。宣和间,荐而不第,归,郁郁不自胜。家居月余,因适邻郡,谒母舅王通判。舅引生至中堂拜妗。因呼其子善父出拜,年七岁矣。再命侍女飞红呼娇娘来,良久,飞红附耳语妗,以娇未经妆为言。妗怒曰:“三哥家人也(生第三),出见何害!”生闻之,因曰:“百一姐(娇第百一)无他故,姑俟何如?”妗因笑曰:“适方出浴,未理妆耳。”又令他侍女促之。顷刻,娇自左掖出拜。双鬟绾绿,色夺图画中人,朱粉未施,而天然殊莹。生见之,不觉自失。叙礼竟,娇因立妗右。生熟视,目摇心荡,不自禁制。妗笑曰:“三哥远来劳苦,宜就舍少息。”因室之于室之东,去堂二十余步。生归馆后,功名之心顿释,日夕惟慕娇娘而已。舅、妗皆以生久不相见,款留备至。生亦幸其相留,冀得乘间致款曲于娇也。平常出入舅家,周旋堂庑,虽时与娇晤,未敢妄语相及。久之,察其动静,言笑举止如有疑猜不定之状,知其赋性特甚也。求所以导情,而未能得便。

  一夕,娇晚绣红窗下,倚床视荼花,久不移目。生轻步踵其后,娇不知也,因浩然长叹。生低声问曰:“尔何叹也,将有思乎?”娇不答,良久乃曰:“兄何自来此?日晚矣,春寒逼人,兄觉之乎?”生知娇以他辞相拒,因应曰:“春寒固也。”娇正视,逡巡引去,生亦归舍。自后时同歌笑,生言稍移邪,娇则凝袂正色,若不可犯。生以为娇年幼不谙情事,因不介意。

  一日,舅有他甥至,开宴,申生预坐。酒半,妗起酌酒劝他甥,因及生,生辞。妗曰:“子量素洪,独不能一开怀乎?”生言:“失志功名,且病久,不复能饮。”妗未答,娇参语曰:“三兄似不任酒力矣!姑止此。”妗乃辍觞退步,酌酒劝舅。申生之前,烛烬长而暗。娇促步至烛前,以手弹烛,因流视语生曰:“非妾,则君醉甚矣!”生谢曰:“此恩当铭肺腑。”娇微笑曰:“此乃恩乎?”语未毕,妗因索水涤觞,娇乃引去。自此生复留意。

  一夕,娇独坐于堂侧惜花轩内,生偶至,见娇凭阑无语。时花槛中有牡丹数本,欲开未开。生还取笔,挥二绝以戏之曰:

    “乱惹祥烟倚粉墙,绛罗轻卷映朝阳。芳心一点千重束,肯念凭阑人断肠。”

    “娇姿质艳不胜春,何意无言恨转深。惆怅东君不相顾,空留一片惜花心。”

  娇得诗,巡檐展诵未毕,忽闻妗语,娇乃藏之袖间趋归堂中。生怅恨,殆无以为怀,因作一绝,题于堂西之绿窗上。诗曰:

    “日影萦阶睡正醒,篆烟如缕午风平。玉箫吹尽霓裳调,谁识莺声与风声。”

  后二日,舅他出。娇窥生不在,直入卧室,见西窗题句,踌躇玩味,知生之属意有在,乃濡笔和韵以寄意焉。诗曰:

    “春愁压梦苦难醒,日迥风微漏正平。魂断不堪初起处,落花枝上晓莺声。”

  生归,见娇所和诗,愿得之心逾于平常。然言语相挑,或对或否,乍昵乍违,莫测其意。

  一日,舅、妗开宴,自午至暮。酒散,舅、妗起归舍,生独危坐堂中,欲即外舍。俄而娇至筵所,抽左髻钿钗,匀博山,理余香。生因曰:“夜分人寝矣,安用此?”娇曰:“香贵长存,安可以夜深弃之。”生曰:“篆灰有心足矣!”娇不答,乃行近堂阶,开帘仰视,月色如昼。因呼侍女小慧,画月以记。乃顾生曰:“月至此,夜几许?”生亦起下阶,瞻望星汉,曰:“织女将斜,夜深矣。”因曰:“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娇曰:“东坡钟情何厚也!”生曰:“情有甚于此焉,可以此诮东坡也!”娇曰:“于我何独无之?”生曰:“诚然,则佳句所谓‘压梦’者,果何物而‘苦难醒’乎?”言情颇狎,娇因促步下阶,逼生曰:“凡谓织女银河何在也?”生见娇之骤近,恍然自失,未及即对,俄闻户内妗问娇寝未,娇乃遁去。

  次日,生追忆昨夕之事,自疑有获。然每思遇事多参商,愈不自足。乃作《减字木兰花》词以记之。曰:

    “春宵陪宴,歌罢酒阑人正倦。危坐中堂,倏见仙娥出洞房。  博山香烬,素手重添银漏永。

  织女斜河,月白风清良夜何。”

次日晨起,生入揖妗。既出,遇娇于堂西小阁中。娇时对镜画眉未终,生近前谓之曰:“兰煤灯烬耶,烛花也。”娇曰:“灯花耳,妾用意积之。”生曰:“愿以一半丐我书家信。”娇令生分半,生举手油污其指,因请娇曰:“子宜分赠,何重劳客耶?”娇曰:“既许君矣,宁惜此。”遂以指抉煤之半以赠生,因牵生衣拭指污处,曰:“缘兄得此,可作无事人邪?”生笑曰:“敢不留以为质。”娇因变色曰:“妾无他意,君何戏我!”生见娇色变,恐妗知之,因趋出,珍藏所分之煤于枕中,因作《西江月》词以记之,曰:

    “试问兰煤灯烬,佳人积久方成。殷勤一半付多情,油污不堪自整。  妾手分来的的,郎衣拭

  处轻轻。为言留取表深诚,此约又还未定。”

自后生心摇荡特甚,不能顷刻少置。伏枕对烛,夜肠九回,思欲履危道以实娇心而未获。

  一日,暮春小寒,娇方拥炉独坐。生自外折梨花一枝入来,娇不起顾生。生乃掷花于地,娇惊视,徐起以手拾花,询生曰:“兄何弃掷此花也?”生曰:“花泪盈晕,知其意何在,故弃之。”娇曰:“东皇故自有主,夜屏一枝以供玩好足矣,兄何索之深也?”生曰:“已荷重诺,无悔。”娇笑曰:“将何诺?”生曰:“试思之。”娇不答,因谓生曰:“风差劲,可坐此共火。”生欣然即席,与娇偶坐,相去仅尺余。娇因抚生背曰:“兄衣厚否?恐寒威相逼也。”生恍然曰:“能念我寒,不念我断肠耶!”娇笑曰:“何事断肠?妾当为兄谋之。”生曰:“无戏言。我自遇子之后,魂飞魄扬,竟夕不寐,汝方以为戏,足见子之心也。予每见子言语态度,非无情者。及予言深情味,则子变色以拒我,谅孱缪之迹,不足以当雅意。一言之后,余将西骑矣!子无苦戏我。”娇因慨然良久,曰:“君疑妾矣,妾敢无言。妾知兄心旧矣,岂敢固自郑重以要君也。第恐不能终始,其如后患何?妾亦数月来诸事不复措意,寝梦不安,饮食俱废,君所不得知也。”因长吁曰:“君疑甚矣。异日之事,君任之。果不济,当以死谢君。”生曰:“子果有志,则以策我。”娇未及答,俄然舅自外至,生因起出迎舅。娇乃返室,不可再语。

  又越两日,生凌晨起,揽衣向堂西绿窗内而立,背面视井檐。不知此时娇亦起,在隔窗内理妆矣。生诵东坡诗曰:

    “为报邻鸡莫惊觉,更容残梦到江南。”

娇闻之,自窗内呼生曰:“君有乡间之念乎?”生因窥窗语娇曰:“衷肠断尽,惟有归耳!”娇曰:“君果诞妾邪。既无意于妾,何前委罪之深也?”生因笑曰:“予岂无意,第被子苦久矣。然则若何谋之?”娇曰:“日间人众,无可容计。东轩抵妾寝室,轩西便门达‘熙春堂’,堂透荼(艹縻)架,君寝室外有小窗,今日若晴霁,君自寝所逾外窗,度荼(艹縻)架,至‘熙春堂’下,此地人罕花密,当与君会也。”生闻之,欣然自得,惟俟日暮,得谐所愿。至晚不觉暴雨大作,花阴浸润,不复可期,生怅恨不已。因作《玉楼春》词,以写怏怏之怀。词曰:

    “晓窗寂寂惊相遇,欲把芳心深意诉。低眉敛翠不胜春,娇转樱唇红半吐。  匆匆已约欢娱处,

  可恨无情连夜雨。枕孤衾冷不成眠,挑尽残灯天未曙。”

生晨起,会娇于妗所,因共至中堂,以夜所缀词示之。娇低声笑曰:“好事多磨,理固然也。然妾既许君矣,当别图之。”

  是日,生侍舅从邻家饮,至暮醉归。且思娇早间别图之言,疑娇之不复至也,又沉醉睡熟。娇潜步至窗外,低声呼生者数次,生不之觉,娇怅恨而回。又疑生之诞己也,直欲要以盟誓。生剪缕发,书盟言于片纸付娇。娇亦剪发设盟以复于生。虽极意慕恋,然终无便可乘。

  一日,生收家书,以从父晋纳粟,补阆州武职,以生便弓马,取生归侍行。娇顾恋之极,作诗送行,诗曰:

    “绿叶阴浓花正稀,声声杜宇劝春归。相如千里悠悠去,不道文君泪湿衣。”

生得诗,和韵以复,诗曰:

    “密幄重帏舞蝶稀,相如只恐燕先归。文君为我坚心守,且莫轻拚金缕衣。”

生终以娇“绿叶阴浓”之语为疑,又成一词,寓《小梁州》以示娇。词云:

    “惜花长是替花愁,每日到西楼。如今何况抛离去也,关山千里,目断三秋。漫回头。  殷勤

  分付东园柳,好为管枝柔。又恐重来绿成阴也,青梅如豆,辜负梁州,恨悠悠。”

娇知生之疑己,亦以《卜算子》词复之,词云:

    “君去有归期,千里须回首。休道三年绿叶阴,五载花依旧。  莫怨好音迟,两下坚心守。三

  只骰儿十九窝,没个须教有。”

自后生从父以他故不果行,生居家,行住坐卧,饮食起居,无非为娇兴念,以致沉思成病。因托求医,至舅家。数日,无便可乘与娇一语,至于饮食俱废。舅、妗为之皇皇,医卜踵至,但云生功名失意,劳思所致,终不能知生之心。数日,病小愈。一日,舅出报谒,生因强步至外庑。方伫立,俄而娇至生后。生骇然。娇曰:“偶左右皆他往,妾得便,故来问兄之病。”生回顾无人,因前牵娇衣,欲与语。娇曰:“此广庭也,十目所视,宜即兄室。”生与之俱,及门,忽双燕争泥坠前,娇因舍生趋视。俄舅之侍女湘娥突至娇前,娇大骇,生乃引去。至暮,复会中堂,娇谓生曰:“非燕坠则湘娥见妾在君室矣,岂非天乎!”

  一日晚,娇寻便至生室,谓生曰:“向日‘熙春堂’之约,妾尝思之,夜深院静,非安寝之地。自前日之路观之,足以达妾寝所。每夕侍妾寝者二人,今夕当以计遣去。小慧不足畏也。君至夜分时来,妾开窗以待。”生曰:“固善也,不亦危乎!”娇变色曰:“事至若此,君何畏?人生如白驹过隙,复有钟情如吾二人者乎!事败当以死继之。”生曰:“若然,予何恨乎!”是夜将半,生乃逾外窗,绕堂后数百步,至荼(艹縻)架侧,久求门不得。生颇恐,久之得路至‘熙春堂’,堂广夜深,寂无人声。生大恐,因疾趋入,见娇方开窗倚几而坐,衣红绡衣,下白丝裳,举首向月,若重有忧者,不知生之已至也。生因抉窗而入,娇忽见生,且惊且喜,曰:“君何不告,骇我甚矣!”生乃与娇并坐须臾,即携手入帏,解衣并枕,两情既合,娇啼百态,不觉血渍生衣袖。娇剪其袖而收之,曰:“留此为他日验。”有顷,鸡声催晓,虬漏将阑,娇令生归室,因嘱曰:“此后日间相遇,幸无以前言为戏。”因口占《菩萨蛮》词以赠生:

    “夜深偷展窗纱绿,小桃枝上留莺宿。花嫩不禁抽,春风卒未休。  千金身已破,脉脉愁无那。

  特地祝檀郎,人前口谨防。”

生亦口占答之:

    “绿窗深伫倾城色,灯花送喜秋波溢。一笑入罗帏,春心不自持。  雨云情散乱,弱体羞还颤。

  从此问云英,何须上玉京。”

自后,生夜必潜至娇室,凡月余无有知者。岂期欲火所迷,俱无避忌。舅之侍女曰飞红,曰湘娥,皆有所觉,所不知者娇之父母而已。娇亦厚礼红等,欲使缄口,红辈亦未之敢发。

  俄而生以父书促归。既归,则寝食俱废,乃托人微言于父母,遣女媒求娶娇为妇。而私嘱媒致书于娇。略云:“前日佳偶,倏尔旬余。松竹深盟,常存记忆。自抵侍下,无一息不梦想洛浦之风烟也。家事、经史,非惟不复措念,纵一勉强,不知所以为怀。天启其衷,冰人遄往,未审舅妗雅意若何?倘不弃庸陋,则张生之于莺莺,乌足道哉!好事在兹,喜不自制,幸相与谋之。新霜在候,善加保卫。”媒得书即往,殷勤致命。舅曰:“三哥才俊洒落,加以历练老成,老夫得此佳婿,深所愿也。但朝廷立法,内兄弟不许成婚,似不可违。前辱三哥惠访,留住数月,甚能为老夫分忧,老夫亦有愿婚之意。而于条有碍,以此不敢形言。”媒氏再三宛转,终不能得。次日,妗再置酒款媒,娇侍立于侧,知亲议之不谐也,心怀悒怏,但不敢形之言语耳。酒散,适娇至媒前剔灯,媒因私语娇曰:“子非厚卿之私人耶?厚卿有手书,令我致子。”娇竦然微言应曰:“然。”泪坠言下,媒为之改颜,遂探书授娇。娇收置袖间,未敢展视。妗起,娇亦随妗入室。次早,媒再请于舅,且以言迫之。舅怒曰:“此无不可,第以法禁甚严,欲置老夫罪戾也!”媒知其不就,因告归。舅又命妗酌酒与媒为别。娇因侍立,私语媒曰:“离合缘契,乃天为之也。三兄无事宜来。妾年且长,岁月有限,无以姻事不谐为念。”因出手书,令媒持归,以复于生。媒既归,道舅不允之由,遂以娇书与生。生展视,乃新词《满庭芳》一阕也:

    “帘影筛金,簟纹织水,绿阴庭院清幽。夜长人静,消得许多愁!长记当时月色,小窗外情话绸

  缪。因缘浅,行云去后,杳不见踪由。  殷勤红一叶,传来密意,佳好新求。奈百端间阻,恩爱成

  休。应是朱颜薄命,难陪伴俊雅风流。须相念,重寻旧约,休忘杜家秋!”

生览诵数遍,殊不胜情。每对花玩月,不觉泪下。

  初,生与成都府角妓丁怜怜最善。怜敏惠殊俊,常得帅府顾盼。生方妙年秀丽,怜怜尤见倾慕。生自秋还里,怜怜屡遣人招生,生托故不往。至是,生之友人陈仲游,亦豪家子也,见生每置恨于临风对月之间,因拉生往成都,遂同至怜怜家。怜喜甚,杯酒话款曲,生但面壁略不致意。怜怪之,委曲询生,终不言。怜意其碍于仲游也,乃留之竟夕。令其女弟侍仲游寝,而自荐于生。枕边切切诘生所以不见答之故,生乃具道与娇相遇之情。怜问曰:“娇娘谁家女也?”生曰:“新任眉州王通判之女也。”怜又问:“其质若何?”生曰:“美丽清绝,西施妃子殆相千百,而风韵过之。”怜因沉思良久,曰:“既名娇娘,又且美丽若此,岂非小字莹卿者乎?”生燥然曰:“尔何由知之?”怜曰:“向者帅府幼子将求婚,酷好美丽,不以门第高下为念,但欲殊色。常捐数千缗,命画工于近地十郡求问,伺隙绘人家美女以献。凡得九人,此其一也。色莹肌白,眼长而媚,爱作合蝉鬓,时有忧怨不足之状。常至帅府内室见之,因记其姓字,果是否?”生曰:“子所言,如亲见其人矣。”怜曰:“宜子之视我若土壤,子之所遇,真天上人也!妾每见其图,佇目不能去,第恨不睹其人。今后至彼,愿以旧鞋丐我。”生诺之。次日抵家,因追念怜怜“天上人”之语,再期杳杳,伤感成疾,困卧累日。父母惊异,询生得病之由。生乃托以梦寐绝怪将不能免,必须求善能驱役鬼神者作法禳之。父乃命良巫祈祝。生密使人厚赂巫者,令向父母言,此为鬼物所凭,必当远避,方可向安。如其不然,生死未判。父母闻巫言,大惊惧,以为诚然。于是议令生往舅家避厄,择日起行。先期之二日,令人取覆舅家,舅妗许之。娇时在父母旁,闻生有来期,喜慰特甚。生亦随觉病差,父母以为得计。

  生至舅居,遇娇于秀溪亭,两情四目,不能自止。暂叩寒暄毕,生欲入谒舅。娇止之曰:“今日邻家王寺丞宅邀往天宁玩赏牡丹,至晚方归,姑止此少息,徐徐而入可也。”乃与娇并坐亭上。娇因谓生曰:“君养慑不如平时,何故?今复来此,何干也?”生疑其言,乃曰:“日月未久,何故忘予?自相离之后,坐不安席,寝不着枕。中间请命严君,冀谐媒妁,而天不从人,竟辜宿望。春花秋月,风台雪榭,无一而非牵情惹恨之处。百计重来,以践旧约。今子乃有‘复来何干’之辞,予失计甚矣!”娇愧谢曰:“君心果金石不渝,妾何以谢君?”因相与欢,移时,同步入室。生至其旧馆,向时所书诗词,濡染如新,怅然自失,复作《鹧鸪天》词以记之,云:

    “甥馆睽违已隔年,重来窗几尚依然。仙房长拥云烟瑞,浮世空惊日月迁。  浓淡笔,长短篇,

  旧吟新诵万愁牵。春风与我浑相识,时遣流莺奏管弦。”

至晚,舅妗归,生拜谒甚恭。舅问生曰:“闻三哥微恙,想二竖子遁矣。”生谢曰:“惟舅舅怜其微恙,庶得逃免。再造之赐,没齿不忘。”舅妗劳勉之。生就室。自后与娇情意周洽,逾于平昔。住数月,情意益厚,生因忆丁怜怜之言,求旧鞋于娇。娇力询生曰:“安用敝履为哉?”生不以实告。娇不许。

  舅之侍女飞红者,颜色虽美,而远出娇下,惟双弯与娇无大小之别,常互鞋而行。其写染诗词与娇相埒。娇不在侧,亦佳丽也。以妗性妒,未尝获宠于舅。常时出入左右,生间与之语。娇则清丽瘦怯,持重少言,佇视动辄移目。每相遇,生不问,娇则不答。戏狎一笑,则使人魂魄俱飞扬。红尤喜谑浪,善应对,快谈论。生虽不与语,亦必求事以与生言。娇每见之,则有不足之意。及生再至,红亦与之亲狎,娇疑焉。生久求娇鞋不获,一日,娇昼寝,生偶至其侧,因窃鞋趋出。方及寓室,以他事去,未曾收拾。飞红适尾生后,见生遗鞋,红乃疑娇所与者,因收之。生罔知所以。及归室索鞋,毋有也,因怏怏于怀,遂作《青玉案》词以自记。词云:

    “尖尖曲曲,紧把红绡蹙。朵朵金莲夺目,衬出双钩红玉。  华堂春睡深沉,拈来绾动春心。

  早被六丁收拾,芦花明月难寻。”

及暮,娇问生索鞋,生曰:“此诚我盗去,然随已失之,谅子得之矣,何苦索我耶?”娇乃止。盖飞红拾归,以付娇也。然娇以此愈疑生私通于红矣。一日,见红与生戏于窗外捉蝴蝶,因大怒诟红。红颇憾之,欲以拾鞋事闻妗,未有间也。后遇望日,众出贺舅妗,娇在焉。飞红因语娇所履之鞋,扬言谓生曰:“此即子前日所遗之鞋也。”娇变色,亟以他事语舅妗。会舅妗应接他语不闻。娇因大疑生使红发其私,乃大怨望。自后非中堂相遇,不复求便以见生。女工诸事,略不措意,怨隙之心,行住坐卧皆是也。生亦无以自明。一日,生不意中漫于后园纵步,适于花下见鸾笺一幅,生取而视之,乃《青玉案》词也。

    “花低莺踏红英乱,春心重,顿成愁懒。杨花梦断楚云平,空惹起,情无限。  伤心渐觉成牵

  绊,奈愁绪,寸心难管。深诚无计寄天涯,几欲问,梁间燕。”

生披味良久,意谓娇词,而疑其字画颇不类娇所书,因携归置于室中书案之上,欲询娇而未果。抵暮,西窗前有金笼养能言鹦鹉一只,甚驯。娇过其侧,戏以红豆掷之,鹦鹉忽言曰:“娇娘子何打我也。”生闻之,亟出室招娇。娇不至,生恳之方来。娇入生室,正凝思不言,忽见案上花笺,因取视之。良久,目申生不语。移时,生曰:“子何时所作也?”娇不答。生又曰:“何故不言?”娇亦不应。生力究之,娇曰:“此飞红词也,君自彼得之,何必诈妾!”生力辨,娇并无一言。徘徊良久,长吁竟拂衣起去,生留之不可。自尔相会愈疏。娇终日熟寝,间一二日才与生一见,见亦不交一言。凡月余,生不能直其事。生一夕迳造娇室,左右寂然,惟见窗上有绝句一章,云:

    “灰篆香难炷,风花影易移。徘徊无限意,空作断肠诗。”

生察诗,知娇之为己也。乘间语娇曰:“再会以来,荷子厚爱,视前时有加焉。迩日形似之间,不能不为子所弃,何今昔异志乎?”娇初不言,生再诘之,娇潸然涕曰:“妾自遇君后,常恐力日不足。今者君弃妾耳,妾何敢弃君。抑君意既自有主,何必妾望矣!”生曰:“苟有二心,有如此日?”因指天自誓,以明无他事。且曰:“子何疑之甚也?”娇曰:“君偶遗鞋,飞红得之;飞红偶遗词,君且得之,天下偶然之事何多耶!妾不敢怨君,幸爱新人,无以妾为念。”生仰天太息曰:“有是哉。吾怪迩日见子若有忧者,人之情态岂难识哉!子若不信前誓,当剪发大誓于神明之前。”娇乃回笑曰:“君果然否?”生曰:“何害!”娇曰:“若然,后园中池正望明灵大王之祠,此神聪明正直,叩之无不响应。君能同妾企祠大誓,则甚幸也。”生曰:“如命。想明灵大王亦知予心之无他也。”娇乃约以次早与生俱游后园,临东池畔,遥望大王之祠,两人异口同声,拜祈设誓。其辞累千百,不能备载。誓毕,携手而归,恩情有加焉。生自此亦不复与飞红一语。红察之,因大憾。

  一日,生因纵步至后园牡丹丛畔,忽遇娇先已在彼,遽拥抱求欢,娇正言却之,乃解。遂相与携手而过别圃,不觉飞红亦自后潜至,见生娇并行,因促步返舍,语妗曰:“天气晴暄,可入后园,牡丹盛开,能一观否?”妗可其请,遽命红侍行。至园中,瞥见生与娇并行亭畔,左右俱无人。妗因大疑,因呵娇。生乃狼狈返室,惆怅不已,知为飞红所卖。无以自释,强作一词《渔家傲》写其悒怏,云:

    “情若连环终不解,无端招引旁人怪。好事多磨成又败。应难捱,相看冷眼谁瞅睬。  镇日愁

  眉如敛黛,阑杆倚遍无聊赖。但愿五湖明月在。权宁耐,终须还了鸳鸯债。”

越二日,生自觉无颜,乃告归,舅妗亦不留之。娇夜出,潜与生别,曰:“天乎,得非命欤!相会未期,而有是事。妾独奈何哉!兄归,善自消遣,求便再来。无以疑间,遂成永弃,使他人得计也。”因泣下沾襟,生亦掩泣而别。

  父母以生久在外,妨废书史,间岁功名之会,又复在眼,遂令生于书斋温习旧业。生与其兄纶虽朝夕共学,而思娇之念,无时不然。夜则与兄异榻而寝,怅恨之辞或形于梦寐,恨不能御风缩地,一与娇会。至七月中旬,舅以眉州倅满,道经申生之门,因留宿于生家者累日。此时舅挈家以行,妗、娇寓生家,相随不离跬步,兼飞红、湘娥诸侍女杂然左右,生与娇欲一言不可得。居三日,舅命戒行,车马喧阗,送者络绎于道。妗与娇各登车,诸侍女相随先后。申生亦乘马相送。闯其便曳帘挽车,与娇语旧。娇泪下如雨,不能答,徐曰:“遇君之后,一日为别,不能堪处。况今动是三年,远及千里。一旦思君之切,安保其再能见君乎!但恐妾垂首瞑目,骨化形销,君将眠花卧柳,弃旧怜新,妾枕边思爱,他人有之矣。”生曰:“明灵大王在彼,吾誓不为也。”娇曰:“若然,妾荷君之恩,死且不朽。”乃于袖中出香珮一枚,上有金销团凤,以真珠百粒约为同心结,赠生曰:“睹物思人可也。得暇可求便一来,毋以地远为辞。”言未竟,轩车催动。雾隐前山,晓月半沉,目送不及。生别舅妗辞回,凄然归于书室。晨窗夕灯,学业几废,间为词章,无非寄恨。一日,赋一曲示兄纶。云:

    “春风情性,奈少年辜负窃香名誉。记得当初,绣窗私语,便倾心素。雨湿花阴,月筛帘影,几

  许良宵遇。乱红飞尽,桃源从此迷路。  因念好景难留,光阴易失,算行云何处。三峡词源,谁为

  我写出断肠诗句?目极归鸿,秋娘声价,应念司空否?甚时觅个彩鸾,同跨归去。”

兄见之,抚生背曰:“厚卿,以弟之才,当取青紫以显二亲。此词固佳,察弟之心,必有所主。秋期在近,且移此笔,鏖战文场可也。”生但无言。盖生词微寓娇相会之始末,至“乱红飞尽”之句,则直指飞红谋孽之事,其兄不知也。

  及八月,与兄俱就秋试毕,即欲言归。兄再四挽留,生不得已从之。逾数日,生与纶俱在高选,捧捷而归。次年,又与兄纶同及第。兄纶授绵州绵山县主簿,生以弓箭授洋州司户,兄弟归家侍(待)次。时有卖登科记于眉州者,舅因阅之。见生兄弟皆及第,因大喜,归谓妗曰:“二哥、三哥兄弟皆及第,吾家宅相得人矣。但恨相去千里,不能亲贺。”遂遣人致书,且询问“二甥荣授何官,如瓜期未及,能一来款我,以慰老夫忻喜之心否?”生得书,与兄谋曰:“舅有命召,兄宜一行。”纶曰:“父母在,焉可远游?然舅命难违,弟固当往。”于是生欣然治行,诣舅住所。既至,舅见之,且贺且谢。须臾,妗、娇毕见。妗问:“二哥何以不来?”生答兄弟不可俱出之意。舅、妗问劳尽礼。妗终以生前疑似之故,馆生于厅事之东边,去堂甚远。生亦远嫌,寻常非呼召不入。纵或一至堂庑,未尝与娇款狎。或与娇偶然相遇,左右森立,但彼此佇视,不能出一言。生殊无聊,住十余日,欲告归。然终念远来未曾与娇一语,闷闷不适,徘徊久之。一日晨起谒妗,妗未起,因忽遇娇于堂侧。时且早,左右俱未起。娇亟出步,前语生曰:“别兄久矣,思念未尝少息。喜君近取高第。但薄命之人,不能执箕帚以观富贵,为大恨耳!兄不弃远来,何以得此。妾与飞红有隙,君所知也。今妗以年尊多病,不暇他顾。而飞红方用事,跬步动容,无所求便。兄至此已十日矣,妾不能与兄一叙畴昔者,坐此故也。妾每见兄必晨昏入谒,凡七日晨起以俟兄至,而兄每入必晚。今非兄早至,妾安能与兄一语也。”生曰:“我见事变如此,终日兀坐,孤苦之态,不能备言。方欲于一二日间图为归计,缘未及与子一语,故未忍去。今既若此,我虽在此何益?”娇曰:“妾以子故,屈事飞红,尚未得其欢心。自今以往,当愈屈意事之。万一得其回意,则可与兄复如前日。兄果能少留月余否?”因出袖中黄金二十两,与生曰:“恐兄到此或有用度。衣服有不堪者,宜令左右以工直持来,当与兄修治也。”生乃曰:“若果有可谋,虽僻处鬼室,千日亦何害!”顷之,人渐众,生遂出。愈无聊赖,时绕户吟咏,以写怀抱。有二诗云:

    “庭院深深寂不哗,午风吹梦到天涯。出墙新竹呈霜节,匝地垂杨滚雪花。觅句闲来消永日,遣

  愁聊复酌流霞。狂风(蜂)全不知人意,早向窗前报晚衙。”

    “簟展湘纹浪欲生,幽人自感梦难成。倚床剩觉添风味,开户何妨待月明。拟倩蛙声传密意,难

  将萤火照离情。遥怜织女佳期近,时看银河几曲横。”

  生在舅家,自秋及冬,岁将暮矣,慕恋之心,终无以自遣。每夜,明烛独坐,夜半言就枕。所居室东边,有修竹数竿,竹外有亭。前任州官有子妇,美而少,因得暴疾,遂至不起,殡于亭中。经岁后,移归乡里,然精诚常在亭中,每为妖祟以迷少年。生不知其详。一夕,方掩关而坐,将及二更许,忽闻窗外步履声。生意其兵吏夜起,不以为怪。顷之,叩窗甚急,生出视,则见娇娘独立窗下,曰:“君何不启?候君久矣!”生不知妖,欣然与之入室,曰:“子何以得此来?”答曰:“舅、妗熟寝,无有知者,故来相就。”将旦告去,嘱生曰:“此后妾必夜至,兄无事不必至中堂,或入偶相遇,不必以言相问,恐人有所觉也。妾或与君语,君宜引去不对,则人将谓君无心于妾,庶可释疑也。”生曰:“子必夜至,吾入何为?”言迄,遂去。自后妖夜必至,凡月余,人莫知之。

  娇自生再至,益屈己以事飞红。平日玩好珍奇之物,红一开口,则举赠之,锦绣珠玉,惟红所欲。呼之为红娘子。红见娇之待己厚也,渐释旧憾,与娇稔密,娇结之愈至。时小慧年已长,见娇屈意事红,语娇曰:“娘子贵人,飞红贱者,奈何以贵事贱?”娇因叹曰:“我之遇申生,尔所知也。红与我有隙,屡窘挠我。所以不自爱而屈事之者,为生设也。”因吟诗一绝云:

    “雨勒春寒花信迟,痴云碍月夜光微。披云阁雨凭谁力,花月开园且待时。”

吟毕,因泣下。慧曰:“娘子芳年秀丽,禀性聪明,立身郑重。向时游玩花园,与湘娥并行,娥不相让,先登楼梯,娘子怒以告夫人,夫人不治,凡不食者两日,其负气有如此者。前年罢官西归,驿舍床帐不备,重以绣茵,周以罗帏,犹思其不洁,焚沉爇麝,夜半方寝,其爱身有如此者。娘子善歌,众所共知,亲族聚会,申请再四,终不肯出一声,其重言有如此者。今既委千金之身于申生,若弃敝屣,而又下事飞红,丧尽名节,此妾所大不晓者。况娘子才色,名闻于时久矣。苟求婚姻,岂不能得一申生乎?又兼申生一第之后,视娘子颇似无情,今虽在此,呼之不来,问之不对,谅必有他意。娘子何自苦执如此!”娇曰:“尔勿言。天下岂复有钟情如申生者乎!必不负我。”慧知娇心如铁石,乃亦谄事飞红。红感娇之情,尽释前憾。喟然谓娇曰:“娘子近日以来,憔悴特甚,若重有所思者,何不与红一言。红受娘子之恩厚矣。苟有效力,当以死报。”娇但流涕不言。红固叩之。乃曰:“我之遇申生,尔所知也,他何言。”红曰:“此易事。妗年尊,终日于小楼看经。堂室之事,娘子主之。果有所图,敢不唯命。”娇郑重谢之。自此红常与娇为地,求以见生。然生每夜遇妖之后,以为真娇之来,累十余日,不入中堂。间或遇娇,则远自引避。其精神昏倦,终日思睡,娇亦疑之。至晚,遂令小慧及红房下小侍女兰兰,夜出伺生起处。慧与兰兰同至生室,慧因窗内灯明,穴而窥之,见生与一女子对坐,颜色态度与娇无异,因私相叹骇。归室,则见娇与红并坐于室。慧曰:“娘子适至生室乎?”娇曰:“我自遣尔去,我二人坐此未尝动,尔安得妄言。”慧、兰同声曰:“适来申生与女子对坐,绝似娘子。若此,则彼为何人也?”娇、红大骇。良久,红曰:“旧闻此地多鬼魅,得无是乎,宜其待娘子恝然也。”因欲与慧、兰等再出穷之,以夜深而止。明晨,娇诈以妗命召生入室,再四方来。小慧前导,至后室,见娇独坐,生彷徨欲去,娇即前挽生袖曰:“君且勿去,将有事语君。”生不得已乃坐。娇曰:“君近日何相弃?妾之待兄亦至矣,一旦若是,岂平昔所望于兄者!”生不答。娇又曰:“兄每夕所遇者何人?”生曰:“无之。”娇曰:“不必隐讳。”生谓诈己,乃左右顾盼,切切曰:“子令我勿言,何窘我也。”娇曰:“妾有何事,令君勿言?”生大骇,因曰:“左右有人乎?”娇曰:“无之。”娇又曰:“妾自别君之后,迄今将两岁矣。兄此来,妾亦何便得与君款密,何尝嘱君勿言。”生曰:“子何反复也。子自前月以来,每夜必至我室,嘱我勿言,惧飞红之辈生衅也。子今乃有是说,何故?”娇曰:“妾室未尝一出。君之室所居穷僻,久闻其中多怪,谅必鬼物化妾之形以惑君。妾自屈事飞红之后,已得其欢心。日夕使人招兄,兄不至。纵一来,与兄谈话,兄又不答。日夕不知所谓,将谓兄有异心。夜来使小慧、兰兰伺兄起处,乃见一女子,形状如妾,与兄对坐,此非鬼祟而何!故今日召兄实之耳。君不信,则召红证之。”乃潜使人呼红。红至,谓生曰:“郎君何弃娘子也?”因具道昨夕之事。生骇然汗下浃背,罔知所出。乃谢曰:“非子眷眷不忘,则我将死于鬼祟手矣!第恨两月以来,负子恩爱之情,其何以为报。”因大恐,不敢出息其室,至暮犹在中堂。红乃为娇谋,止以生为鬼所惑告妗。妗疑之曰:“安有是理!”红欲实其言,至一更许,令生且出室,生惧不敢往。红曰:“第往彼,妾将有为也。”因戒生曰:“今夜二鼓,妾与妗来观,如彼来,妾与妗远望,恐见其类娇,则生疑矣。如索君,君亦勿言似娘子也。”生勉强许之。至二鼓初,鬼果来。生虽与对坐,心惊胆栗。未定间,红、妗已至窗前,果见一妇人。妗欲细视,红惧其事发露,因大抚窗趋入,鬼果不见。生初闻娇之言,且信且疑,及是,生方大悟。妗因询生曰:“适为何人?”生愧谢曰:“不知其鬼也,愿妗救我。”于是妗与红谋,移生入中堂。舅知之,广求明师符水,以与生饮。生后卧病累日,寻亦向安。自尔,生起居皆在宅内。娇亦不以向日相弃介意,欢爱如平日。或至生室连夕,妗亦不知也。生追思鬼惑之事,深得娇、红之救己,乃作《望江南》词以谢之。词云:

    “从前事,今日始知空。冷落巫山十二峰,朝云暮雨意无踪。一觉大槐宫。”

    “花月地,天意巧为容。不比寻常三五夜,清辉香影隔帘栊。春在画堂中。”

又两月余,妗以病死,娇哀毁殊甚,几不堪处。生见舅家事纷纭,乘间告归。娇因谓生曰:“昔日之别,不谓复有今日,幸欣再会。奈何罹此祸变,哀毁之中,不暇与兄款曲。暂归。宜再来也。”因长吁曰:“数年之间,送兄者屡矣。知此别后,当复如何?”生无言,但掩泪为别。明日,辞舅归。至家中,父母闻妗之亡,皆惊恸嗟泣。

  明年六月,舅满任回,再过生门,留宿数日。自妗之死,飞红专宠于舅,因宛转为娇媒,因与舅曰:“夫人不幸先逝,善父年少,家事无人主持,何不拉三哥同归经理。且其瓜期未及也。”舅欣然之。欲拉生去,生父不欲。生闻之,心切意喜,因乘间嘱红俾舅再三拉之。舅如言,力与生父言之。父不得已,乃令生行。遂同到舅家。住两月,舅即为再调任计,谓生曰:“家中事绪繁多,小儿幼失所恃,三哥不妨在此相与维持,俟有美赴之期,当竭力助行。”生诺之,舅遂行。生厚赂舅之左右,莫不欢悦。生因与娇绝无间隔。院宇深沉,帘幕掩映,玉枕相挨,朱阑共倚,举盏飞觞,嬉笑讴吟,曲尽人间之乐。逾半载,舅以举员未足,再调利州倅以归。左右得生之赂,加以事大体重,无敢言及之者,惟于舅前为生延誉。舅归之后,见生经理其家,事事有伦。知生才干有余,又妙年高第,前程未可量,切悔向日背亲之谋。间使红委曲问生。一夕,生方与娇间坐,红趋至曰:“郎君、娘子平昔之愿谐矣,敢不拜贺!”娇询之,红曰:“舅又有结好之意,使妾审订郎君,惧郎君之不从也。”娇曰:“天果不违人耶!”因大喜忘寐。是夕,红反命于舅。遂遣媒之生家。生父母亦允,行聘有日矣。

  丁怜怜者,自生别后,久之,偶入帅府,至西书院,所画美人犹在壁上,帅子坐其旁。怜怜仰视久之。帅子问曰:“天下果有如此妇人乎?”怜曰:“有之。”因指娇像曰:“此画尚未尽其一二。足极小,眉极修,词草翰墨无出其右。以此女实之,想其他皆然。”帅子喜曰:“我将求婚此女。”怜曰:“无用也。闻此女久有外遇,恐非全身。”帅子曰:“得妇如此,幸已甚矣,此不足问。”怜悔失言,力解不获。帅子遂令亲信,恳告其父,求婚于王。王时倅眉州未回,故无言及此者。逮王再调归家,待次之日,帅遂遣媒求婚。王初拒之再四,帅逼以威势,赂以货财,不得已遂许之。娇夜挂帅书,至生室告曰:“前日姻约复败矣,帅子求婚,家君迫于权要,许之矣。兄何以为计?”生曰:“事在他日,当徐图之。”娇自是见生愈密,然一相遇,则惨惨不乐。平生善歌,每作哀怨之音,则闻者动容,或至流涕。虽与生至相得,未尝对生一歌。生或潜听,娇觉之,则又中辍,生每以为嫌(慊)。至是,生方请自歌词《一丛花》云:

    “世间万事转头空,何物似情浓?新欢共把愁眉展,怎知道新恨重逢。媒妁无凭,佳期又误,何

  处问流红?   欲歌先咽意冲冲,从此各西东。愁怕到黄昏,窗儿外疏雨泣梧桐。仔细思量,不如

  桃李,犹解嫁东风。”

歌未终,黯黯然泪下如雨。生平生嗜好有不能致者,娇广用金玉售以遗生。一夕,家宴罢,至就寝,生被酒未能卧。娇秉烛侍侧。生从容问曰:“尔来眷我何益厚也?”娇曰:“始者,妾谓可托终身于君,今既不如所愿,事兄盖有日矣。虽尽此身,何足以谢。”生大感恸。居数日,娇忽卧病,不得与生会者仅二月。一日,舅出谒,生厚赂左右,欲一见娇。左右扶娇至生室之侧,生迎与相见,呜咽不已。良久,娇乃曰:“乐极生悲,俗语不诬。妾病,不能扶持,生愿不谐,死亦从兄,在所不恤也。”语竟,倚生之怀,似无所主。左右惊扶而入,久之方醒。生亦自此闷闷,作事颠倒,语言无实,目前所为,旋踵而忘。舅甚怪之。

  秋八月,帅子纳币促亲期,舅许之。娇病少瘳,因他事怒小鬟绿英。绿英怀恨,乘间以娇平日所为之事,从实告舅。舅怒,审实于红,将治之。红绐曰:“小娘子读书知礼,岂不知失身之为大辱。且重厚少言,爱身若珠玉,择地而行,相公所知也。况申生功名到手,举动不妄,堂庑之间不命之入不敢入,未尝与娇一语戏狎。倘有是事,妾岂不知。细人之言,未宜深信。且亲期在近,不宜自为此不美也。”舅方宠任飞红,信其言,不复再问,止加防闲。申生度势不可留,乃告娇曰:“今日之事,舅知之矣,行计不可缓也。子亲期去此止两月,勉事新君,吾与子从此诀矣!”娇怒曰:“兄,丈夫也,堂堂六尺之躯,乃不能谋一妇人。事已至此,更委之他人,君其心乎!妾身不可再辱,既以与君,则君之身也。”因掩面大恸。生方悟,去留未决。俄得家书,报父有疾,遣仆马促生回。不得已,入谒舅告别。舅时坐中堂,娇闻之,出立舅后,回目佇视,不能出半语。舅曰:“子归后,府君无恙,宜再来。娇娘亲礼在即,家事纷纭,无执干者。”生辞曰:“令爱亲期已近,甥归侍亦须累月,又瓜期将及,动是数年,重会未可知也。舅宜善自爱。”生因再拜。舅曰:“娇娘在近出室,子来期未定,未必相会。”因呼出别生。娇闻语,洒泪不能止,惧舅见之不敢前,背面遁去,再四呼之不至。生遂别舅而归。

  娇自生去,日夜悲泣,未尝览镜,芳容顿改。近半月,病愈甚,将不能起。红乃潜书促生来,便与为决。生得书,以无故不敢告父母,乃夜遁,潜至娇之门,住两日,舅亦不知也。生时舣舟岸下,冀一见娇后即归。盖虑父母知之,必获重责。明日,舅送旧守以出郊外时,红乃与娇私出,即上生舟。娇执生手大恸曰:“郎不来矣。不幸迫于父母之命,不能相从。兄今青云万里,厚择佳配,共享荣贵,妾不敢望也。向时与兄拥炉,谓事不济,当以死谢。妾敢背此言耶!兄气质孱薄,常多病,善摄养,毋以妾为念。”因出断袖还生曰:“谢兄厚恩,复思此景,其可再得乎!”哭愈恸,红亦泪下。久之,红惧有他变,诈语娇曰:“舅将至矣,宜速登岸。”娇含泪口占一绝为别,云:

    “合欢带上真珠结,个个团圆又无缺。当时把向掌中看,岂意今朝千古别。”

生悲不能和,一揖而别。

  娇佳期已逼,乃托感疾佯狂,蓬头垢面,以求退亲。父迫之,娇引刀自戮,左右救之,得不殒,因绝食数日,不能起。红委曲开谕之,曰:“娘子平生俊快,岂不谙晓世事。帅家富贵极矣,子弟端方俊拔,殆过申生,娘子何苦如是耶?且闻媒者之言,彼之欲得娘子,甚如饥渴,其他皆所不问,娘子何自弃也?况申生归后,亦已议亲贵族,彼盖亦绝念于此矣!”因图帅子之貌以献娇:“得婿如是,亦无负矣。”娇曰:“美则美耳,非我所及。事止此矣,吾志不易也。”红又诈为娇旧遗生香珮,下结以破环只钗,谓生遣遗娇,因言已结他姻之意以相绝。娇见之泣下,曰:“相从数年,申生之心事我岂不知者。彼闻我有他故,特为此以开释我耳。”因取香珮细认,觉其虚,因曰:“我故知申生不如是也。我始以不正遇申生,终又背而之他,则我之淫荡甚矣。既不克其始,又不有其终,人谓我何?红娘子爱我厚矣,幸勿多言。我固不爱一身以谢申生也。”遂不复言。舅闻而亦怜之,业已成矣,无可奈何。遣红辈百端为之开释,终莫能悟。娇遂吟诗二首,寄与申生别云:

    “如此钟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头非。汪汪两眼西风泪,犹向阳台作雨飞。”

    “月有阴晴与圆缺,人有悲欢与会别。拥炉细语鬼神知,拚把红颜为君绝。”

间隔数日,娇竟以忧卒。

  生方接来诗,而讣音随至,茫然自失,对景伤怀,独坐则以手书空咄咄,若与人语。因赋《忆瑶姬》词以吊娇娘,词曰:

    “蜀下相逢、千金丽质,怜才便肯分付。自念潘安容貌,无此奇遇。梨花掷处,还惊起,因共我

  拥炉低语。今生拚两两同心,不怕旁人间阻。  此事凭谁处?对神明为誓,死也相许。徒思行云信

  断,听箫归去,月明谁伴孤鸾舞?细思之,泪流如雨。便因丧命,甘从地下,和伊一处!”

生兄纶见此词尾句,知其语不祥,因再三慰解,终不能堪。又于壁上题诗一绝,以别父母。诗曰:

    “窦翁德邵如椿古,蔡母年高与鹤齐。生育恩深俱未报,此身先死奈虞兮!”

题毕,简娇所赠香罗帕,自缢于书窗间,为家人所觉,救免。兄纶与生之素识,皆来劝解之。且曰:“大丈夫志在四方,弟少年高科,青云足下,而甘死儿女子手中耶!况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生色变气逆,不能即对,徐曰:“佳人难再得!”因回顾二亲,叮咛曰:“二哥才学俱优,妙年取功名,且及瓜期,前程万里,显亲扬名,大吾门户,承继宗祧,一夔足矣,惟大人割不忍之恩。”又顾兄纶曰:“双亲年高侍养,纯不孝,不能酬罔极之恩,惟兄念之!”自是神思昏迷,不思饮食,日渐羸,竟奄奄不起。父母大恸,即日驰书告舅。

  舅得书,飞红辈知之,举家号泣。舅因呼红痛责之曰:“往时问汝,汝何不实告我!稔成事变,以至于此,皆汝之咎。”红不能对,因伏地请罪。久之,舅意稍解,乃曰:“事已如此,不可及矣。两违亲议,亦老夫之罪也。”因痛自悔。又谓红曰:“生前之愿,既已违之矣,与死后之姻缘可也。我今复书,举娇柩以归于申家,得合葬焉。殁而有知,其不怏怏于泉下也必矣。”于是复书,以此言告于生之父母。许焉。越月,得吉日,戒严,遂舁娇柩以归生家。舅书自悔责,且谢两背姻盟之非。乃遣红来弔慰,营办丧事。又月余,询谋佥同,乃合葬于濯锦江边。葬毕,红告归。抵舍之明日,因与小慧过娇寝所,恍惚见娇与生在室,相对笑语。红仓皇告舅,舅复与往寝所物色之,则无有矣。惟见壁间之词一阕,云:

    “蓬闺爱绝,长向碧瑶深处歇。华表来归,风物依然人事非。  月光如水,偏照鸳鸯新冢里。

  黄鹤催班,此去何时得再还?”

舅见此词,不觉哀悼。所留字迹,半浓半淡,寻亦灭去。舅与红辈皆惊异嗟叹而已。

刘苏哥 编辑

  颖妓刘苏哥,往岁与悦已者密约相从,而其母禁之至苦,不胜郁抑。以盛春美景,邀同韵者联骑出城,登高冢相对恸哭,遂卒。晏元献戏题绝句弔之云:

    “苏哥风味逼天真,恐是文君向士人。何日九原芳草绿,一杯絮酒哭青春。”

崔涯 编辑

  崔涯妻雍氏,扬州总校女也。仪质闲雅,夫妇甚睦。雍族以崔郎甚有诗名,资赡每厚。涯略不加敬于妻父,但呼雍老而已。雍渐不能堪,勃然仗剑呼女而出,曰:“某河朔之人,惟袭弓马,养女合嫁军士。从慕士流之德,是以相就,今甚悔之。小女既错嫁,不可别醮,便可出家。如若不从,吾当挥剑。”立命其女剃发为尼。涯方悲泣谢过,雍不听,女亦号恸而别。涯赠诗云:

    “陇上流泉陇下分,断肠呜咽不堪闻。姮娥一入宫中去,巫峡千秋空白云。”

  微妻之父,所以微妻也。崔郎何不为妻地?妻既相睦,何不闻进一言?

陆务观 编辑

  陆务观(游)初娶唐氏,于其母夫人为姑侄。伉俪相得,而弗获于姑,因出之。唐改适同郡宗子。尝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宗子,遣致酒肴,陆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题园壁,云: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

  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见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未几,怏怏而卒。闻者为之怅然。放翁自与唐邂逅,绝不能忘情。每过沈园,必登寺眺望,有绝句云:

    “落日城南鼓角催,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见惊鸿照影来。”

  及唐死,沈园亦三易主矣。放翁怅然有怀,复有诗云: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

  云幽梦事茫茫。年来俗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嗣后梦游沈氏园,又作二绝云: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又,陆放翁之蜀,宿一驿中,见题壁云:

    “玉阶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一枕凄凉眠不得,呼灯起作感秋诗。”

放翁询之,则驿卒女也,遂纳为妾。方余半载,夫人逐之,妾赋《卜算子》云:

    “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  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

  春山,依旧留愁住。”

  夫出一爱妻得一妒妻,母夫人之为放翁计者误矣!然爱妻见逐于母,爱妾复又逐于妻,何放翁之多不幸也!

舒氏女 编辑

  王齐叟字彦龄,任侠有声,爱唱《望江南》词。娶舒氏女,亦工篇章。常以使酒忤翁,逐之,竟致离绝。而夫妇之好元无乖张。女在父家,一日行池上,怀其夫,作《点绛唇》曲云:

    “独自临流,兴来时把栏干凭。旧愁新恨,耗却来时兴。  鹭散鱼潜,烟敛风初定。波心静,

  照人如镜,少个年时影。”

秋胡 编辑

  鲁秋胡者,娶妻五日,而游宦。三年休,还家。遇一妇采桑于郊,胡见而悦之,乃遗黄金一镒。妇曰:“妾有夫游宦不返,幽闺独处,三年于兹,未有被辱于今日也!”采不顾。胡惭而行。归家,问家人妻何在?曰:“行采于郊未返。”既还,乃曩所挑之妇也。胡大惭。妇责之曰:“见色弃金,而忘其母,大不孝也!任君别娶。”遂赋诗一绝,赴沂水而死。其诗云:

    “郎恩叶薄妾冰清,郎与黄金妾不应。若使偶然通一语,半生谁信守孤灯。”

窦玄妻 编辑

  汉窦玄,字叔高,平陵人。形貌绝异,天子以公主妻之。旧妻为夫所弃,既寄书以别,并赋以歌,词旨哀怨,时人怜而传之。歌曰: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谢氏女 编辑

  王肃在江南,娶谢氏女。及至魏,尚陈留长公主。其后谢氏为尼来奔,作诗赠肃曰:

    “本为薄上蚕,今作机上丝。得络逐胜去,愿忆缠绵时。”

公主代肃答赠曰:

    “针是贯丝物,目中常任丝。得帛缝新去,何能纳故时。”

肃闻之甚惆怅,遂造正觉寺憩焉。

莺莺 编辑

  唐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或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淫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亡几何,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

  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是岁,浑瑊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家财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先是,张与蒲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十余日,廉使杜确奉命总戎,军由是戢。郑德张甚,因饰馔宴张于中堂,俾子女以兄礼见。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次命女:“出拜尔兄,尔兄活尔。”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虏矣。能复远嫌乎?”久之,乃至。常服悴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断红而己。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傍,以郑之抑而见也,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者。问其年,郑曰:“十七年矣。”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

  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溃然而奔。张生悔之。翌日,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族姻,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张曰:“予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间居,曾莫流盼。不谓当年,终为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婢曰:“崔之贞顺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怨慕。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投之。词云:

    “春来频到宋家东,垂袖开怀待好风。莺藏柳暗无人语,惟有墙花满树红。”

    “深院无人草树光,娇莺不语趁阴藏。等闲弄水浮花片,流出门前赚阮郎。”

是夕,红娘复至,持采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张亦微喻其旨。时二月旬有四日矣。

  崔之东有杏花一树,扳援可逾。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红娘寝于床,生因惊之。红娘骇曰:“郎何以至?”张因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矣,尔为我告之。”亡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心谓获济。及崔至,则端服严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无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望。

  数夕,张君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歘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同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荧,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在席也。

  是后十余日,杳不复至。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自是复来,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会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

  张生将之长安,先以诗谕之。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将行之夕,再不复可见。而张生遂西。不数月,复游于蒲,舍于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札,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之,亦不甚观览。大略崔之出人者,势(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辨,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崔以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没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憾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尝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歔欷。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涟,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明旦而张行。

  明年,文战不胜,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云:

    “捧览来问,探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

  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示于京中就业,进修之

  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以来,尝忽忽

  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叙感

  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煖,而思之甚遥。

  忆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萦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亡斁。鄙薄之志,

  无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在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

  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

  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

  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

  大,以先配为丑行,谓要盟之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没,因风委露,犹托清尘。

  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婴

  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絇,文竹茶碾

  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贞,矢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

  因物达诚,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

  多厉,强饭为佳。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所善扬巨源好属词,因为赋《崔娘诗》一绝云:

    “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曰: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

  罗绡垂薄露,环佩响轻风。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濛濛。珠润

  光文履,花明隐绣笼。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因游里(洛)

  城北,偶向宋家东。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环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

  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

  玉肌丰。无力慵移履(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葱葱。方喜千年会,俄

  闻五夜穷。流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赠环明运合,留结表

  心同。啼粉流清镜,残灯绕闇虫。华光犹冉冉,旭日渐瞳瞳。乘鹜还归洛,吹箫亦止嵩。

  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素琴鸣鹤怨,清汉望归鸿。海阔

  诚难度,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箫史在楼中。”

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而张亦志绝矣。稹特与张厚,因征其词。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余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于时坐者皆为深叹。

  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后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见。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之,潜赋一章,词曰:

    “自从别后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傍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竟不之见。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之: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自是,绝不复知矣。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

  崔氏小名莺莺,李绅相公作《莺莺歌》云:

    “伯劳飞迟燕飞疾,垂杨绽金花笑日。绿窗娇女字莺莺,金雀娅鬟年十七。黄姑天

  上阿母在,寂寞霜姿素莲质。门掩重关萧寺中,芳草花(萃)时不曾出。”

  右《会真记》出于元微之(稹)手。杨阜公尝见微之所作姨母墓志,云其“既丧夫,遭军乱,微之为保护其家备至。”白乐天作微之母郑氏志,云是郑济女。而唐《崔氏谱》:“永宁尉鹏,娶郑济女。”则莺莺乃崔鹏女,于微之为中表。再考微之墓志,其年甲相合,其为微之无疑。因元与张姓同所出,而借言之耳。传云:时人以“张为善补过者”,夫此何过也,而如是补乎?如是而为善补过,则天下负心薄幸、食言背盟之徒,皆可云善补过矣!女子钟情之深,无如崔者。乱而终之,犹可救过之半。妖不自我,何畏乎尤物?微之与李十郎一也,特崔不能为小玉耳。

班婕妤 编辑

  班婕妤,左曹越骑校尉况之女,少有才学。成帝选入宫,以为婕妤,有宠。上尝游后庭,欲与婕妤同辇。辞曰:“观古图画,圣贤之君,名贤在侧;三代昏主,乃有嬖妾。今欲同辇,得无似乎?”上善其言而止。及飞燕姊弟用事,谮其咒诅,考问之,对曰:“修正尚未蒙福,为邪欲以何望。使鬼神有知,不受小臣之愬。如其无知,愬之何益?”上善其对,赦之。婕妤恐久见危,乃求供养太后于长信宫。作《纨扇》诗以自况,云: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刘令娴作《婕妤怨》云:

    “日落应门闭,愁思百端生。况复昭阳近,风传歌吹声。宠移终不恨,谗枉太无情。

  只言争分理,非妒舞腰轻。”

潘夫人 编辑

  吴主潘夫人,父坐法,夫人输入织室。容态少俦,为江东绝色。同幽者百余人,谓夫人为神女,敬而远之。有闻于吴主,使图其容貌。夫人忧戚不食,减瘦改形,工人写其真状以进。吴主见而喜,曰:“此女神也!愁貌尚能惑人,况在欢乐。”乃命雕轮就织室,纳于后宫。果以姿色见宠。每以夫人游昭宣之台,志意幸惬。既尽酣醉,唾于玉壶中,使侍婢泻于台下。得火齐指环,即挂石榴枝上。因其处起台,名曰“环榴台”。时有谏者云:“今吴、蜀争雄,‘还刘’之名,将为妖矣。”权乃翻其名曰“榴环台”。又与夫人游钓台,得大鱼,主大喜。夫人曰:“昔闻泣鱼,今乃为喜。有喜必忧,以为深戒。”至于末年,渐相谮毁,果见离退。时人谓夫人知几其神。

翾风 编辑

  石季伦所爱婢,名翾风。以姿态见美,妙别玉声,能观金色。石氏珍宝瑰奇,皆殊方异国所得,莫有辨识其处者。使翾风别其声色,并知其所出之地。石氏侍人美艳者数千人,翾风最以文辞擅爱。石崇尝语之曰:“吾百年后,当以汝为殉。”答曰:“生爱死离,不如无爱,妾得为殉,身其何朽。”于是弥见宠爱。及翾风年至三十,妙年者争嫉之,竞相诽毁,即退翾风为房老,使主群少。乃怀怨怼而作五言诗曰:

    “春华谁不羡,卒伤秋落时。契烟还自低,鄙退岂所期。桂芬徒自蠹,失爱在娥眉。坐见芳时

  歇,憔悴空自嗤。”

石氏房中并歌此为乐曲,晋末乃止。

杜十娘 编辑

  万历间,浙东李生,系某潘臬子。入赀游北雍,与教坊女郎杜十娘情好最殷。往来经年,李赀告匮。女郎母颇以生频来为厌,然而两人交益欢。女姿态为平康绝代,兼以管弦歌舞妙出一时,长安少年所藉以代花月者也。母苦留连,始以言辞挑怒,李恭谨如初。已而声色竞严,女益不堪,誓以身归李生。母自揣女非己出,而故事教坊落籍,非数百金不可,且熟知李囊无一钱,思有以困之。乃戟掌诟女曰:“汝能耸郎君措三百金畀我,东西南北唯汝所之。”女郎慨然曰:“李郎虽落魄旅邸,三百金或可办。顾金不易聚。倘金具而母负约,奈何?”母策李郎穷途,侮之,指烛中花笑曰:“金朝以入,汝夕以出,烛之生花,谶郎之得女也。”

  女至夜半,悲啼谓李生曰:“郎君游赀,固不足谋妾身,然亦有意于交亲中得缓急乎?”李惊喜曰:“唯唯。向非无心,第未敢言耳。”明日故为束装状,遍辞亲知,多方乞贷。亲知咸以生沉湎狭邪,积有日月,忽欲南辕,半疑涉妄。且李生之父,怒生飘零,作书绝其归路。今若贷之,非惟无所征德,且索负无从,皆援引支吾。生因循经月,空手来见。女中夜叹曰:“郎君果不能办一钱邪?妾褥中有碎金百五十两,向缘线裹絮中,明日令平头密持去,以次付妈。外此非妾所办,奈何?”生惊喜,珍重持褥而去。因出褥中金语亲知,亲知悯杜之有心,毅然各敛金付生,仅得百两。生泣谓女:“吾道穷矣!顾安所措五十金乎?”女雀跃曰:“无忧,明旦妾从邻家姊妹中谋之。”至期,果得五十金,合金而进。妈欲负约,女悲啼向妈曰:“母曩责郎君三百金,金具而母食言,郎持金去,女从此死矣!”母惧人金俱亡,乃曰:“如约。第自顶至踵,寸珥尺素,非汝有也。”女欣然从命。明日,秃髻布衣,从生出门。过院中诸姊妹作别,诸姊妹咸感激泣下,曰:“十娘为一时风流领袖,今从郎君,褴褛出院门,岂非姊妹羞乎。”于是人各赠以所携,须臾之间,簪彄衣履,焕然一新矣。诸姊妹复相谓曰:“郎君与姊千里间关,而行李曾无约束。”复合赠一箱。箱中之盈虚,生不能知,女亦若为不知也者。日暮,诸姊妹各相与挥泪而别。

  女郎就生逆旅,四壁萧然。生但两目瞪视几案而已。女脱左膊生绢,掷朱提二十两,曰:“持此为舟车赀。”明日,生办舆马,出崇文门,至潞河,附奉使船。抵船而金已尽,女复露右臂生绡,出三十金,曰:“此可以谋食矣。”生频承不测,快幸遭逢。于时自秋涉冬,嗤来鸿之寡俦,诎游鱼之乏比。誓白头,则皎露为霜;指赤心,则丹枫交炙,喜可知也。行及瓜州,舍使者艅艎,别赁小舟,明日欲渡。是夜,璧月盈江,练飞镜泻。生谓女曰:“自出都门,便埋头项,今夕专舟,复何顾忌。且江南水月,何如塞北风烟,顾作此寂寂乎?”女亦以久掩形迹,悲关山之迢递,感江月之交流,乃与生携手月中,趺坐船首。生兴发,执卮倩女清歌,少酬江月。女宛转微吟,忽焉入调,鸟啼猿咽,不足以喻其悲也。

  有邻舟少年者,积盐维扬,岁暮将归新安。年仅二十左右,青楼中推为轻薄祭酒。酒酣闻曲,神情欲飞,而音响已寂。遂通宵不寐。黎明而风雪阻渡。新安人物色生舟,知中有尤物。乃貂帽复绹,弄形顾影,微有所窥,因叩舷而歌。生推蓬四顾,雪色森然。新安人呼出绸缪,即邀上岸,至酒肆论心。酒酣,微叩公子昨夜清歌谓谁,生具以实对。复问公子渡江即归故乡乎?生惨然,告以难归之故,丽人将邀我于吴越山水之间。杯酒缠绵,无端尽吐情实。新安人愀然谓公子:“旅薇芜而挟桃李,不闻明珠委路,有力交争乎?且江南之人,最工轻薄,情之所钟,不敢爱死,即鄙心时时萌之。况丽人之才,素行不测,焉知不借君以为梯航,而密践他约于前途。则震泽之烟波,钱塘之风浪,鱼腹鲸齿,乃公子之一坏三尺也。抑愚闻之,父与色孰亲?欢与害孰切?愿公子之熟思也!”生始愁眉曰:“然则奈何?”曰:“愚有至计,甚便于公子,顾公子不能行耳!”公子曰:“为计奈何?”客曰:“公子诚能割厌余之爱,仆虽不敏,愿上千金为公子寿。得千金则可以归报尊君,舍丽人则可以道路无恐。愿公子熟思之!”生既飘零有年,携形挈影,虽鸳树之谊,生死靡他;而燕幕之栖,进退维谷。羝藩狐济,既猜月而疑云;燕啄龙漦,更悲魂而啼梦。乃低首沉思,辞以归而谋诸妇。遂与新安人携手下船,各归舟次。

  女挑灯俟生小饮,生目动齿湿,终不出辞。相与拥被而寝。至夜半,生悲啼不已。女急起坐,抱持之,曰:“妾与郎君处情境几三年,行数千里,未尝哀痛。今日渡江,正当为百年欢笑,忽作此面向人,妾所不解。抑声有离音,何也?”生言随涕兴,悲因情重,既吐颠末,涕泣如前。女始解抱,谓李生曰:“谁为足下画此策者,乃大英雄也!郎得千金,可觐二亲,妾得从人,无累行李。发乎情,止乎礼义,贤哉,其两得之矣!顾金安在?”生对以“未审卿意云何,金尚在是人箧内”。女曰:“明早亟往诺之。然千金重事也,须金入足下箧中,妾乃可往。”时夜已过半,即请起为艳妆,曰:“今日之妆,迎新送旧者也,不可不工。”妆毕,天亦曙。

  新安人已刺船李生舟前。得女郎信,大喜曰:“请丽人妆台为信。”女欣然顾李生畀之。即索新安人聘赀过船,衡之无爽。于是女郎起自舟中,据舷谓新安人曰:“顷所携妆台中,有李郎路引,可速简还。”新安人急如命。女郎使李生抽某一箱来,皆集凤翠霓,悉投水中,约值数百金。李生与轻薄子及两船人始竞大诧。又指生抽一箱,悉翠羽明珰、玉箫金管也,值几千金,又投之江。复令生抽出其革囊,尽古玉紫金之玩,世所罕有,其价盖不赀云,亦投之。最后惎生抽一匣出,则夜明之珠盈把。舟中人一一大骇,喧声惊集市人。女郎又欲投之江,李生不觉大悔,抱女郎恸哭止之。虽新安人亦来劝解。女郎推生于侧,而啐骂新安人曰:“汝闻歌荡情,遂代莺弄舌,不顾神天,翦绠落瓶,使妾将骨殷血碧。自恨弱质,不能抽刀向伧。乃复贪财,强来萦抱,何异狂犬!方事趋风,更欲争骨。妾死有灵,当诉之明神,不日夺汝人面。且妾藏辰诒影,托诸姊妹蕴藏奇货,将资李郎归见父母也。今畜我不卒,而故暴扬之者,欲人知李郎眶中无瞳耳。妾为李郎涩眼几枯,翕魂屡散。事幸粗成,不念携手,而倏溺笙簧,畏行多露,一朝弃捐,轻于残汁。顾乃婪此残膏,欲收覆水,妾更何颜而听其挽鼻。今生已矣。东海沙明,西华黍垒,此恨纠缠,宁有尽邪!”于是舟中、岸上观者,无不流涕,詈李生为负心人。而女郎已持明珠赴江水不起矣。当是时,目击之人,皆欲争殴新安人及李生,李生及新安人各鼓船分道遁去。浙人作《负情侬传》。

  居士曰:“新安人,天下有情人也!其说李郎也,口如河,其识十娘也,目如电。惜十娘之早遇李生而不遇新安人也。使其遇之,虽文君之与相如,欢如是耳。虽然,女不死不侠,不痴不情,于十娘又何憾焉!”

韩玉父 编辑

  韩玉父,宋南渡时女子也。其题《漠口铺》诗云:

    “南行逾万山,复入武阳路。黎明与鸡兴,理发漠口铺。旴江在何所,极目烟水暮。生平良自珍,

  羞为浪子妇。知君非秋胡,强颜且西去。”

其序云:“妾本秦人,先大父尝仕于朝,因乱,遂家钱塘。幼时,易安处士教以学诗。及笄,父母以妻上舍林子建。去年,林得官归闽,妾倾囊以助其行。林许秋冬间遣骑迎妾,久之杳然。何其食言邪?不免携女奴自钱塘而之三山。比至,林已官旴江矣。因而复回延平,经由顺昌,假道昭武而去。叹客旅之可厌,笑人事之多乖,因理发漠口铺,漫题数语于壁云。”

  未明究竟如何,就此已是薄幸矣。

戚夫人 编辑

  戚夫人,善鼓瑟击筑。帝常拥戚夫人倚瑟而歌。歌毕,每泣下流连。夫人善为翘袖折腰云舞,歌出塞入塞望归之曲。侍婢数百人,皆为之后宫齐首高唱,响入云霄。夫人侍高帝,尝以赵王如意为言。帝思之,几半日不言,叹息凄怆而未知其术,辄使夫人击筑,歌《大风》诗以和之。及留侯招四皓辅太子,帝指示戚姬曰:“我欲易之,彼羽翼已成,难动摇矣。”姬涕泣。帝曰:“汝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歌曰:

    “鸿鹄高飞兮,一举千里,羽翼已成兮,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兮,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兮,尚安

  所施!”

及帝崩,高后乃令永巷囚戚夫人,髡钳,衣赭衣,令舂。戚夫人舂已,歌曰:

    “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使谁告汝。”

太后闻之,大怒曰:“乃欲倚汝子邪!”召赵王如意,鸩之。戚夫人遂有人彘之祸。戚夫人临死曰:“愿吕为鼠我为猫,生生世世食其肉。”

  戚夫人之不见容于高后也,帝料之熟矣。欲全戚氏,非立如意不可。立如意则并立戚氏,废太子则并废高后。高后有罪,可废也。而周旋患难,濒死者数矣,尤可念也。况诸悍将大臣,非高后不能制之,此帝所以叹息凄怆而不能自决也。四皓来而人彘兆,帝亦付之身后不知而已。高后能制诸悍将大臣,而举朝遂无能制后者。立少帝,王诸吕,刘宗盖岌岌焉。帝料殆不及此也。夫高后虽强,天下岂有恃妇人以为安者哉!惠帝与如意,鲁、卫之政耳,必也两置之而立文帝,斯尽善乎。噫!是又岂寻常之事邪?

唐王后 编辑

  高宗初立妃王氏为后,有宠。已而宠萧淑妃。及武氏入宫为昭仪,后与淑妃宠皆衰。会昭仪生女,后怜而弄之。后出,昭仪潜扼杀之。上至,昭仪佯欢笑。发被视女已死矣,即惊啼,问左右。左右曰:“皇后适来此。”上怒曰:“后杀吾女。”昭仪因谮之。后遂与淑妃并废为庶人,囚于别苑,而立武氏为后。上一日念后,间行至囚所,见门禁锢严,进饮食窦中,恻然伤之。呼曰:“皇后、良姊无恙?”二人同辞曰:“妾等非罪弃为婢,安得尊称邪?”因流涕呜咽。又曰:“至尊若念畴昔,使得见日月,乞署此为回心院。”上曰:“朕即有处置。”武氏闻之,大怒,遣人断去手足,投酒瓮中,曰:“令二妪骨醉。” 后数见二人为祟,故多居洛阳,不敢归长安。

  高宗与汉高帝不同。高帝是英雄心事,一步百计,欲割小爱以就大事。高宗本是杂情奴才,后来则一味怕婆而已。

梅妃 编辑

  梅妃,姓江氏,莆田人。父仲逊,世为医。妃年九岁,能诵《二南》。语父曰:“我虽女子,期以此为志。”父奇之,名曰采蘋。开元中,高力士使闽越,妃笄矣。见其少丽,选归侍明皇,大见宠幸。长安大内、大明、兴庆三宫,东都大内、上阳两宫,几四万人,自得妃视如尘土。宫中亦自以为不及。性喜梅,所居阑槛,悉植数株,上榜曰“梅亭”。梅开,赋赏至夜分,尚顾恋花下不能去。上以其所好,戏名曰“梅妃”。妃有《萧》、《兰》(《萧兰》)、《梨园》、《梅花》、《凤笛》、《玻杯》、《剪刀》、《绮窗》八(七)赋。

  是时承平岁久,海内无事。上于兄弟间极友爱,日从燕间,必妃侍侧。上命破橙往赐诸王。至汉邸,潜以足蹑妃履,登时退阁。上命连趣,报言“适履珠脱缀,缀竟当来”。久之,上亲往命妃。妃拽衣迓上,言“胸腹疾作,不果前也”,卒不至。其恃宠如此。后上与妃斗茶,顾诸王戏曰:“此‘梅精’也,吹白玉笛,作惊鸿舞,一座光辉。斗茶今又胜我矣。”妃应声曰:“草木之戏,误胜陛下。设使调和四海,烹饪鼎鼐,万乘自有心法,贱妾何能较胜负也。”上大悦。

  会太真杨氏入侍,宠爱日夺,上无疏意。而二人相疾,避路而行。上尝方之英、皇,议者谓广狭不类,窃笑之。太真忌而智,妃性柔缓,亡以胜,后竟为杨氏迁于上阳东宫。后,上忆妃,夜遣小黄门灭烛,密以戏马召妃至翠华西阁,叙旧爱,悲不自胜。继而上失寤,侍御惊报曰:“妃子已届阁前,将奈何?”上披衣,抱妃藏夹幙间。太真既至,问:“‘梅精’安在?”上曰:“在东宫。”太真曰:“乞宣至,今日同浴温泉。”上曰:“此女已放屏,无并往也。”太真语益坚,上顾左右不答。太真大怒,曰:“肴核狼藉,御榻下有妇人遗舄,夜来何人侍陛下寝,欢醉至于日出不视朝?陛下可出见群臣,妾止此阁以俟驾回。”上愧甚,拽衾向屏复寝,曰:“今日有疾,不可临朝。”太真怒甚,径归私第。上顷觅妃所在,已为小黄门送令步归东宫。上怒斩之。遗舄并翠钿命封赐妃。妃谓使者曰:“上弃我之深乎?”使者曰:“上非弃妃,诚恐太真无情耳!”妃笑曰:“恐怜我则动肥婢情,岂非弃也?”妃以千金寿高力士,求词人拟司马相如为《长门赋》,欲邀上意。力士方奉太真,且畏其势,报曰:“无人解赋。”妃乃自作《楼东赋》,其略曰:

    “玉鉴尘生,凤奁香殄。懒蝉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练。苦寂寞于蕙宫,但凝思乎兰殿。信标

  (摽)落之梅花,隔长门而不见。”

太真闻之,诉明皇曰:“江妃庸贱,以谀词宣言怨望,愿赐死。”上默然。会岭表使归,妃问左右:“何处驿使来,非梅使邪?”对曰:“庶邦贡杨妃果实(荔)使来。”妃悲咽泣下。上在花萼楼,会夷使至,命封珍珠一斛密赐妃。妃不受,以诗付使者曰:“为我进御前也。”曰: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上览诗,怅然不乐。令乐府以新声度之,号《一斛珠》,曲名是此始。后禄山犯阙,上西幸,太真死。及东归,寻妃所在,不可得。上悲,谓兵火之后,流落他处。诏:“有得之,官三秩,钱百万。”访搜不知所在。上又命方士飞神御气,潜经天地,亦不可得。有宦者进其画真,上言“甚似,但不活耳”。诗题于上,曰:

    “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得天真。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

读之泣下,命模像刊石。后上暑月昼寝,仿佛见妃隔竹间泣,含涕障袂,如花朦雾露状。妃曰:“昔陛下蒙尘,妾死乱兵之手。哀妾者埋骨池东梅株傍。”上骇然流汗而寤。登时令往太液池发视之,无获。上益不乐。忽悟温泉汤池侧有梅十余株,岂在是乎!上自命驾,令发视。才数株,得尸,裹以锦褥,盛以酒槽,附土三尺许。上大恸,左右莫能仰视。视其所伤,肋下有刀痕。上自制文诔之,以妃礼易葬焉。

  赞曰:明皇自为潞州别驾,以豪伟闻,驰骋犬马鄠杜之间,与侠少游。用此起支庶,践尊位,五十余年,享天下之奉,穷奢极侈,子孙百数,其阅万方美色众矣。晚得杨氏,变易三纲,浊乱四海,身废国辱,思之不少悔,是固有以中其心,满其欲矣。江妃者,后先其间,以色为所深嫉,则其当人主者,又可知矣。议者谓:或覆宗,或非命,均其媚忌自取。殊不知明皇耄而忮忍,至一日杀三子,如轻断蝼蚁之命。奔窜而归,受制昏逆,四顾嫔嫱,斩亡惧尽,穷独苟活,天下哀之。《传》曰“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盖天所以酬之也。报复之理,毫发不差,是岂特两女子之罪哉!

小青 编辑

  大青者,虎林某生姬也,家广陵。与生同姓,故讳之,仅以小青字云。姬夙根颖异,十岁遇一老尼,授《心经》,一再过了了,覆之,不失一字。尼曰:“是儿早慧福薄,愿乞作弟子。即不尔,无令识字,可三十年活耳。”家人以为妄,嗤之。母本女塾师,随就学。所游多名闺,遂得精涉诸技,妙解声律。江都固佳丽地,或诸闺彦云集,茗战手语,众偶纷然。姬随变酬答,悉出意表,人人惟恐失姬。虽素闲仪则,而风期逸艳,绰约自好,其天性也。

  年十六,归生。生,豪公子也,性嘈唼憨跳不韵。妇更奇妒,姬曲意下之,终不解。一日,随游天竺。妇问曰:“吾闻西方佛无量,而世多尊礼大士者何?”姬曰:“以其慈悲耳。”妇知讽己,笑曰:“吾当慈悲汝。”乃徙之孤山别业,诫曰:“非吾命而郎至,不得入!非吾命而郎手札至,亦不得入!”姬自念彼置我闲地,必密伺短长,借莫须有事鱼肉我,以故深自敛戢。妇或出游,呼与同舟,遇两堤间驰骑挟弹游冶少年,诸女伴指点谑跃,倏东倏西,姬淡然凝坐而已。

  妇之戚属某夫人者,才而贤,尝就姬学奕,绝爱怜之。因数取巨觞觞妇,瞷妇已醉,徐语姬曰:“船有楼,汝伴我一登。”比登楼,远眺久之,抚姬背曰:“好光景,可惜!无自苦。章台柳亦倚红楼盼韩郎走马,而子作蒲团空观邪?”姬曰:“贾平章剑锋可畏也。”夫人笑曰:“子误矣!平章剑钝,女平章乃利害耳!”居顷之,顾左右寂无人,从容讽曰:“子才韵色艺无双,岂当堕罗刹国中?吾虽非女侠,力能脱子火坑。顷言章台事,子非会心人邪?天下岂少韩君平。且彼视子去,拔一眼中钉耳。纵能容子,子遂向党将军帐下作羔酒侍儿乎?”姬谢曰:“夫人休矣。吾幼梦手折一花,随风片片着水,命止此矣!夙孽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缘簿,非吾如意珠,徒供群口画描耳!”夫人叹曰:“子言亦是,吾不子强。虽然,好自爱。彼或好言饮食汝,乃更可虑。即旦夕所须,第告我。”相顾泣不沾衣。恐他婢窃听,徐拭泪还坐。寻别去。夫人每向宗戚语之,闻者酸鼻云。

  姬自是幽愤凄怨,俱托之诗或小词。而夫人后亦从宦远方,无与同调者。遂郁郁感疾,岁余益深。妇命医来,仍遣婢以药至。姬佯感谢,婢出,掷药床头,笑曰:“吾固不愿生,亦当以净体皈依,作刘安鸡犬,岂汝一杯鸩能断送乎!”然病益不支,水粒俱绝,日饮梨汁一小盏许。益明妆冶服,拥襟欹坐。或呼琵琶妇唱盲词自遣。虽数晕数醒,终不蓬首偃卧也。忽一日,语老妪曰:“可传语冤孽郎,觅一良画师来。”师至,命写照。写毕,揽镜熟视,曰:“得吾形似矣,未尽吾神也。”姑置之。又易一图,曰:“神是矣,而风态未流动也。若见我而目端手庄,太矜持故也。”姑置之。命捉笔于傍,而自与妪指顾语笑,或扇茶铛,或简书,或自整衣褶,或代调丹璧诸色,纵其想会。须臾图成,果极妖纤之致。笑曰:“可矣!”师去,取图供榻前,焚香设梨酒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岂有汝缘兮乎?”抚几,泪潸潸如雨,一恸而绝。时年十八耳。

  日向暮,生始踉跄来。披帷见容光藻逸,衣态鲜好,如生前无病时,忽长号顿足,呕血升余。徐检得诗一卷,遗像一幅。又一缄寄某夫人,启视之,叙致惋痛。后书一绝句。生痛呼曰:“吾负汝!吾负汝!”妇闻恚甚,趋索图。乃匿第三图,伪以第一图进。立焚之。又索诗,诗至,亦焚之。及再简草稿,业散失尽。而姬临卒时,取花钿数事,赠妪之小女,衬以二纸,正其诗稿。得九绝句,一古诗,一词。并所寄某夫人者,共十二篇。古诗云:

    “雪意阁云云不流,旧云正压新云头。米颠颠笔落窗外,松岚秀处当我楼。垂帘只愁好景少,卷

  帘又怕风缭绕。帘卷帘垂底事难,不情不绪谁能晓。炉烟渐瘐剪声小,又是孤鸿唳悄悄。”

绝句云: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愿为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岭上梅花三百树,一时应变杜鹃花。”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在昭阳第几名。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西陵芳草骑辚辚,内信传来唤踏春。杯酒自浇苏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间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何处双禽集画阑,朱朱翠翠似青鸾。如今几个怜文彩,也向秋风斗羽翰。”

  “脉脉溶溶艳艳波,芙蓉睡醒欲如何。妾映镜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谁多。”

  “盈盈金谷女班头,一曲骊珠众伎收。直得楼前身一死,季伦原是解风流。”

  “乡心不畏两峰高,昨夜慈亲入梦遥。说是浙江潮有信,浙潮争似广陵潮。”

其《天仙子》词云:

    “文姬远嫁昭君塞,小青又续风流债。也亏一阵黑罡风,火轮下,抽身快,单单别别清凉界。

  原不是鸳鸯一派,休算做相思一(上既下木)。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着衫又捻双

  裙带。”

与某夫人书云:“玄玄叩首沥血,致启夫人台座下。关头祖帐,迥隔人天。官舍良辰,当非寂度。驰情感往,瞻睇慈云,分燠嘘寒,如依膝下。糜身百体,未足云酬。娣娣姨姨无恙。犹忆南楼元夜,看灯谐谑,姨指画屏中一凭栏女曰:‘是娆娆儿倚风独盼,恍惚有思,当是阿青。’妾亦笑指一姬曰:‘此执拂姣鬟,偷近郎侧,将无似娣。’于时角彩寻欢,缠绵彻曙,宁复知风流云散,遂有今日乎!往者仙槎北渡,断梗南楼,狺语哮声,日焉三至。渐乃微辞舍吐,亦如尊旨云云。切揆鄙衷,未见其可。夫屠肆菩心,饿狸悲鼠,此直供其换马,不即辱以当炉。去则弱絮风中,住则幽兰霜里,兰因絮果,现孽谁深?若便祝发空门,洗妆浣虑,而艳思绮语,触绪纷来。正恐莲性虽胎,荷丝难杀,又未易言此也。乃至远笛哀秋,孤灯听雨,雨残笛歇,谡谡松声。罗衣压肌,镜无干影,晨泪镜潮,夕泪镜汐。今兹鸡骨,殆复难支,痰灼肺然,见粒而呕,错情易意,悦憎不驯。老母娣弟,天涯问绝。嗟乎!未知生乐,焉知死悲!憾促欢淹,无乃非达。妾少受天颖,机警灵速,丰兹吝彼,理讵能双。然而神爽有期,故未应寂寂也。至其沦忽,亦匪自今,结褵以来,有宵靡旦,夜台滋味,谅不殊斯,何必紫玉成烟,白花飞蝶,乃谓之死哉!或轩车南返,驻节维扬,老母惠存,如妾之受,阿秦可念,幸终垂悯。畴昔珍赠,悉令见殉,宝钿绣衣,福星所赐,可以超轮消劫耳。然小六娘竟先期相俟,不忧无伴。附呈一绝,亦是鸟死鸣哀!其诗集、小像,托陈媪好藏,觅便驰寄。身不自保,何有于零膏冷翠乎!他时放船堤下,探梅山中,开我西阁门,坐我绿阴床,髣生平于响像,见空帏之寂飏。是邪非邪,其人斯在。嗟乎夫人!冥明异路,永从此辞。玉腕珠颜,行就尘土,兴思及此,恸也何如!玄玄叩首叩首上。”后附绝句云:

    “百结回肠写泪痕,重来唯有旧朱门。夕阳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生之戚某集而刻之,名曰《焚余》。

  戋戋居士曰:“读小青诸咏,虽凄惋,不失气骨。憾全稿不传。要之径寸珊瑚,更自可怜惜耳。闻第二图藏妪家,余竭力购得之。娟娟楚楚,如秋海棠花。其衣里珠外翠,秀艳有文士韵。然尚是副本,即姬所谓‘神已是,而风态未流动’者。未知第三图更夫何如。妪尝言:‘姬喜看书。书少,就郎取不得,悉从某夫人借观。间作小画。画一扇,甚自爱,郎闻之,苦索不与。’又言:‘姬好与影语,或斜阳花际,烟空水清,辄临池自照,对影絮絮如问答。婢辈窥之,则不复尔。但微见眉痕惨然,似有泣意。’余览集中第四(三)绝,知此语非妄也。嗟乎!世之负才零落,踯躅泥梨中,顾影自怜,若忽若失,如小青者,可胜道哉!”

驿亭女子 编辑

  女子不知何许人,其诗与叙,见于心甲驿壁。文叙云:“予生长会稽,幼工书史;年方及笄,嫁于燕客。具林下之风致,事腹负之将军。加以河东狮子,日吼数声。今早‘薄言往诉,逢彼之怒’,鞭挞乱下,辱等奴婢,气填胸臆,几不能起。嗟乎!予笼中人耳,死何足惜。但恐委身草莽,湮没无闻,故忍死须臾,俟同类睡熟,窃至后庭,以泪和墨,题三诗于壁。庶知音者读之,悲予生之不辰,则予死且不朽。”诗云:

    “银红衫子半蒙尘,一盏残灯伴此身。恰似梨花经雨后,可怜零落不成春。”

    “终日如同虎豹游,含情默坐憾悠悠。老天生妾非无意,留与风流作话头。”

    “万种忧愁诉与谁,对人强笑背人悲。此诗莫作寻常看,一句诗成千泪垂。”

此诗一传,文人争和之。

  龙子犹各和三首,今附此。首韵云:

    “遥忆新诗覆壁尘,闺中谁赎可怜身。邮亭亦有含颦女,都只伤秋与惜春。”

    “颜如红粉命如尘,难笑难啼一女身。何似驿亭操帚妇,风光独占一宵春。”

    “千秋红粉尽成尘,诗句犹留梦里身。恰似太真香袜在,行人指点马嵬春。”

次韵云:

    “不共欢娱却共游,伤心一片路悠悠。老天若解题诗意,应有风雷起笔头。”

    “已拚闲身逐浪游,可堪自苦正悠悠。红颜埋没浑闲事,多少才人不出头。”

    “古驿无情恣客游,悲悲喜喜任悠悠。粉墙难比生公石,诉尽衷肠不点头。”

三韵云:

    “已嫁从夫怨阿谁,换花换马亦何悲。忍将无限闺中苦,换取诗名壁上垂。”

    “一样夫妻我是谁,忍教同室隔欢悲。题成绝句低头去,羞见三星当户垂。”

    “鸦凤相欺今恨谁,来生猫鼠转欢悲,我修妒史书卿句,翻喜才名为妒垂。”

修孊夫人 编辑

  广川王去尝有疾,阳城昭信侍疾甚谨,去爱之,立为后。又有幸姬望卿,为修孊夫人,主缯帛。昭信谮望卿曰:“与我无礼,衣服常鲜我,又傅粉数窥郎吏,疑有奸。”去曰:“伺之。”益不爱望卿。昭信知去怒,诬言望卿历指郎吏卧处,具知其名。去即与昭信从诸姬至望卿室,裸形系之,令各姬各持铁共灼之。望卿自投井而死。昭信出之,椓阴中,割其口唇,断舌。遂解置大镬中,取桃灰毒药并煮之,令诸姬观,糜尽乃止。

  辽懿德皇后萧氏

  辽懿德皇后萧氏,为北面官南院枢密使惠之少女。母耶律氏,梦月坠怀,已复东升,光耀照烂,不可仰视,渐升中天,忽为天狗所食。惊寤,而后生。时重熙九年五月己未也。母以语惠,惠曰:“此女必大贵,而不得令终。且五日生女,古人所忌。命已定矣,将复奈何!”后幼能诵诗,旁及经、子。及长,姿容端丽,为萧氏称首,皆以观音目之,因小字观音。二十二年,今上在青宫,进封燕赵国王,慕后贤淑,聘纳为妃。后婉顺,善承上意,复能歌诗,而弹筝、琵琶,尤为当时第一。由是爱幸,遂倾后宫。及上即位,以清宁元年十二月戊子,册为皇后。后方出阁升坐,扇开帘卷,忽有白练一段,自空吹至后褥位前,上有“三十六”三字。后问:“此何也?”左右曰:“此天书,命可敦领三十六宫也。”后大喜。宫中为语曰:“孤稳压帕女古靴,菩萨唤作耨干么。”盖言以玉饰首,以金饰足,以观音作皇后也。

  二年八月,上猎秋山,后率妃嫔从行在所。至伏虎林,上命后赋诗。后应声曰:

    “威风万里压南邦,东去能翻鸭绿江。灵怪大千都破胆,那教猛虎不投降。”

上大喜,出示群臣曰:“皇后可谓女中才子!”次日,上亲御弓矢射猎。有虎突林而出,上曰:“朕射得此虎,可谓不愧后诗。”一发而殪。群臣皆呼万岁。是岁十一月,群臣上皇帝尊号曰“天佑皇帝”,后曰“懿德皇后”。三年秋,上作《君臣同志、华夷同风》诗,后应制属和,曰:

    “虞庭开盛轨,王会合奇琛。到处承天意,皆同捧日心。文章通鹿蠡,声教薄鸡林。

  大宇看交泰,应知无古今。”

  明年,后生皇子濬,皇太叔重元妃入贺,每顾影自矜,流目送媚。后语之曰:“贵家妇宜以庄临下,何必如此。”妃衔之,归骂重元曰:“汝是圣宗儿,岂虎斯不若,使教坊奴得以可敦加吾。汝若有志,当除此怅,笞挞此婢。”于是,重元父子合谋,于九年七月,驾幸滦水,聚兵作逆。须臾兵溃,父子伏诛。而讨平此乱,则知北枢密院事赵王耶律乙辛与有功焉,寻进南院枢密使,威权震灼,倾动一时。惟后家不肯相下,乙辛每为怏怏。及咸雍初,皇子濬册为皇太子。益复蓄奸为图后计矣。

  后常慕唐徐贤妃行事,每于当御之夕,进谏得失。国俗君臣尚猎,故有四时捺钵。上既擅圣藻,而尤长弓马,往往以国服先驱。所乘马号飞电,瞬息百里,常驰入深林邃谷,扈从求之不得。后患之,乃上疏谏曰:“妾闻穆王远驾,周德用衰;太康伏(佚)豫,夏社几危。此游畋之往戒,帝王之龟鉴也。顷见驾幸秋山,不闲六御,特以单骑从禽,深入不测。此虽威福所屈,万灵自为拥护。倘有绝群之兽,果如东方所言,则沟中之豕,必败简子之驾矣。妾虽愚暗,窃为社稷忧之。惟陛下尊老氏驰骋之戒,用汉文吉行之旨。”上虽嘉纳,心颇厌远。故咸雍之末,遂稀幸御。后因作词曰《回心院》,被之管弦,以寓望幸之意也。

    “扫深殿,闭久金铺暗。游丝络纲尘作堆,积岁青苔厚阶面。扫深殿,待君宴。”

    “拂象床,凭梦借高唐。敲坏牛边知妾卧,恰当天处少辉光,拂象床,待君王。”

    “换香枕,一半无云锦。为是秋来辗转多,更有双双泪痕渗。换香枕,待君寝。”

    “铺翠被,羞杀鸳鸯对。犹忆当时叫合欢,而今独覆相思块。铺翠被,待君睡。”

    “装绣帐,金钩未敢上。解却四角夜光珠,不教照见愁模样。装绣帐,待君贶。”

    “叠锦茵,重重空自陈。只愿身当白玉体,不愿伊当薄命人。叠锦茵,待君临。”

    “展瑶席,花笑三韩碧。笑妾新铺玉一床,从来妇欢不终夕。展瑶席,待君息。”

    “剔银灯,须知一样明。偏是君来生彩晕,对妾故作青荧荧。剔银灯,待君行。”

    “爇熏炉,能将孤闷苏。若道妾口多秽贱,自沾御香香彻肤。爇熏炉,待君娱。”

    “张鸣筝,恰恰语娇莺。一从弹作房中曲,常和窗前风雨声。张鸣筝,待君听。”

  时诸伶无能奏演此曲者,独伶官赵惟一能之。而宫婢单登,故重元家婢,亦善筝及琵琶,每与惟一争能,怨后不知己。后乃召登与对弹四百二十八调,皆不及后弹,愧耻拜服。于时上常召登弹筝,后谏曰:“此叛家婢。女中独无豫让乎?安得轻近御前!”因遣直外别院。登深嫉之。而登妹清子,嫁为教坊朱顶鹤妻,方为耶律乙辛所昵。登每向清子诬后与惟一淫通。乙辛具知之,欲乘此害后。以为不足证实,更命他人作《十香》淫词,用为诬案。云:

    “青丝七尺长,挽出内家装。不知眠枕上,倍觉绿云香。”

    “红绡一幅强,轻阑白玉光。试开胸探取,尤比颤酥香。”

    “芙蓉新失艳,莲花落故床。两般总堪比,可似粉腮香。”

    “蝤蛴那足并,长须学凤凰。昨宵欢臂上,应惹领边香。”

    “和羹和滋味,送语出宫商。定知郎口内,含有煖甘香。”

    “非关兼酒气,不是口脂芳,却疑花解语,风过送来香。”

    “既摘上林蕊,还亲御苑桑,归来便携手,纤纤春笋香。”

    “凤靴抛合缝,罗袜卸轻霜。谁将煖白玉,雕出软钩香。”

    “解带色已战,触手心愈忙。那识罗裙内,消魂别有香。”

    “咳唾千花酿,肌肤百和装。元非噉沉水,生得满身香。”

乙辛阴属清子,使登乞后手书。登时虽外直,常得见后。后善书,登绐后曰:“宋国忒里蹇所作,更得御书,便称二绝。”后读而喜之,即为手书一纸。纸尾复书己所作《怀古》诗一绝云:

    “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汉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鸟入昭阳。”

登得后手书,持出与清子,云:“老婢淫案已得。况可汗性忌,早晚见其白练挂粉头也。”

  乙辛已得书,遂构词。命登与朱顶鹤赴北院陈首:“伶官赵惟一,私侍懿德皇后,有《十香》淫词为证。”乙辛乃密奏曰:“太康元年十月二十三日,据外直别院宫婢单登及教坊朱顶鹤陈首,本坊伶官赵惟一,向要结本坊入内承直高长命,以弹筝、琵琶得召入内,沐上恩宠。乃辄干冒禁典,谋侍懿德皇后御前。忽于咸雍六年九月,驾幸木叶山,惟一公称有懿德皇后旨,召入弹筝。于时皇后以御制《回心院》曲十首,付惟一入调。自辰至酉,调成,皇后向帘下目之,遂隔帘与惟一对弹。及昏命烛,传命惟一去官服,著绿巾,金抹额,窄袖,紫罗衫,珠带,乌靴。皇后亦著紫金百凤衫,杏黄金缕裙,上戴百宝花髻,下穿红凤花靴。召惟一更入内帐,对弹琵琶。命酒对饮,或饮或弹。至院鼓三下,敕内侍出帐。登时当直帐,不复闻帐内弹饮,但闻笑声。登亦心动,密从帐外听之。闻言后曰:‘可封有用郎君。’惟一低声言曰:‘奴具虽健,小蛇耳,自不敌可汗真龙。’后曰:‘小猛蛇却赛真懒龙。’此后但闻惺惺若小儿梦中啼而已。院鼓四下,后唤登,揭帐,曰:‘惟一醉不起,可为我唤醒。’登叫惟一百遍,始为醒状。乃起拜辞。后赐金帛一箧,谢恩而出。其后驾还,虽时召见,不敢入帐。后深怀思,因作《十香》词赐惟一。惟一持出夸示同官,朱顶鹤手夺其词,使妇清子问登。登惧事发连坐,乘暇泣谏。后怒痛笞,遂斥外直。但朱顶鹤与登共悉其事,使含忍不言,一朝败坏,安免株坐,故敢首陈,乞为转奏,以正刑诛。臣惟皇帝以至德统天,化及无外,寡妻匹妇,莫不刑(形)于于。今宫帐深密,忽有异言,其有关治化,良非渺小。故不忍隐讳,辄据词,并手书《十香词》一纸,密奏以闻。”

  上览奏,大怒,即召后对诘。后痛哭转辩曰:“妾托体国家,已造妇人之极。况诞育储贰,近且生孙,儿女满前,何忍更作淫奔失行之人乎?”上出《十香词》曰:“此非汝作手书,更复何辞?”后曰:“此宋国忒里蹇所作,妾即从单登得而书赐之耳。且国家无亲蚕事,妾作那得有亲桑语!”上曰:“诗正不妨以无为有,如词中合缝靴,亦非汝所着,为宋国服邪?”上怒甚,因以铁骨朵击后,后几至殒。即下其事,使参知政事张孝杰与乙辛穷治之。乙辛乃系械惟一、长命等讯鞫,加以钉灼荡错等刑,皆为诬服。狱成,将奏。枢密副使萧惟信驰语乙辛、孝杰曰:“懿德贤明端重,化行宫帐。且诞育储君,为国大本,此天下母也。而可以叛家仇婢一语动摇之乎?公等身为大臣,方当烛照奸宄,洗雪冤诬,烹灭此辈,以报国家,以正国体。奈何欣然以为得其情也?公等幸更为思之。”不听,遂具狱上之。上犹未决,指后《怀古》一诗曰:“此是皇后骂飞燕也,如何更作《十词》?”孝杰进曰:“此正皇后怀赵惟一耳!”上曰:“何以见之?”孝杰曰:“‘宫中只数赵家妆,惟有知情一片月’,是以二句中包含‘赵惟一’三字也。”上意遂决,即日族诛惟一,并斩长命,敕后自尽。时皇太子及齐国诸宫主,咸被发流涕,乞代母死。上曰:“朕亲临天下,臣妾亿兆,而不能防闲一妇,更何施眉目腼然南面乎!”后乞更面可汗一言而死,不许。后乃望帝所而拜,作绝命词曰:

    “嗟薄祐兮多幸,羌作丽兮皇家。承昊穹兮下覆,近日月兮分华。托后钧兮凝位,

  忽前星兮启耀。虽衅累兮黄床,庶无罪兮宗庙。欲贯鱼兮上进,乘阳德兮天飞。岂祸生

  兮无朕,蒙秽恶兮宫闱。将剖心兮自陈,冀回照兮白日。宁庶女兮多惭,遏飞霜兮下击。

  顾子女兮哀顿,对左右兮衰伤。共西曜兮将坠,忽吾去兮椒房。呼天地兮惨悴,恨今古

  兮安极。知吾生兮必死,又焉爱兮旦夕!”

遂闭宫以白练自经。上怒犹未解,命裸后尸,以苇席裹还其家。春秋三十有六,正符白练之语。闻者莫不冤之。皇太子投地大呼曰:“杀吾母者,耶律乙辛也。他日不门诛此贼,不为人子!”乙辛遂谋害太子,无虚日矣。(见王鼎《焚椒录》)

  王鼎曰:“嗟嗟!自古国家之祸,未尝不起于纤纤也。鼎观懿德之变,固皆成于乙辛,然其始也,由于伶官得入宫帐,其次则叛家之婢使得近左右,此祸所由生也。第乙辛凶惨无匹,固无论。而孝杰以儒业起家,必明于大义者,使如维信直言,毅然诤之,后必不死。后不死,则太子可保无恙,而上亦何惭于少恩骨肉哉!乃亦昧声同心,自保禄位,卒使母后、储君与诸老成,一旦皆死于非辜。此史册所书未有之祸也。二人者,可谓罪通天者乎!然懿德所以取祸者有三,曰好音乐与能诗、善书耳。假令不作《回心院》,则《十香》词安得诬出后手乎?至于《怀古》一诗,则天实为之,而月食飞练,先命之矣!”

  姚叔祥曰:“鼎作此录,在谪居镇州时。时乙辛已囚莱州,孝杰亦死,故敢实录其事。但天祚时鼎尚在。如懿德皇后第二女赵国公主以匡救天祚,竟诛乙辛,孝杰剖棺戮尸,以家属分赐群臣事,并不补录,一快观者,亦一不了公案。”

戴复古 编辑

  戴复古,字式之,号石屏。薄游江西,有富家翁爱其才,以女妻之。居二三年,忽欲作归计。妻问其故,告以曾妻。妻白之父,父怒。妻宛曲解释,尽以奁具赠行。仍饯以词云:

    “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道傍杨柳依依,千丝万

  缕,抵不住一分愁绪。捉月盟言,不是梦中语。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

  坟土。”

石屏既别,遂赴水死。

  戴之无行,不待言矣。此妇性气,亦自可畏。昔邓敞以孤寒不第,牛奇章之子蔚谓敞曰:“吾有女弟未出门,子能婚,当为展力。”时敞已为李评事之婿矣,利其言,许之。既登第,就牛氏亲。不日,挈牛氏而归。将及家,敞绐牛氏,先回家洒扫。及至家,又不敢泄其事。明日,牛氏仆驱其辎橐,直入内铺设。李氏惊问,答以夫人将到。李知别娶,抚膺大恸顿地。牛至,知其卖己,请见李氏曰:“吾父为宰相,兄弟皆在郎省,纵不得富贵,岂无一嫁处邪!其不幸岂惟夫人哉!今愿一与夫人同之。”自是相欢如姊妹焉。牛氏大贤德,绝无一毫丞相女在胸中。此妇未免有“富家女”三字在。

张丽贞 编辑

  张丽贞,吴江女子。钟情所至,误奔匪人,遂至陷狱。其狱中自序云:“悔此宵一念之差,呕心有血;致今日终身之误,剥面无皮。还顾影以自怜,更书空而独语。妾本吴江望族,曾解披章;闺阁幽姿,未闲窥户。北堂恩重,琅函深贮堂中珠;南浦春明,金屋周遮机上锦。况值髫年二八,忍忘律戒三千。无何随父(日翏)城,寄居椽舍。溺女奴之长舌,来奸套之笼头。漫夸国士之才,计谐占凤;妄数家严之慝,悔拟乘龙。伊既曲叙其悲思,侬亦顿深其怨慕。自谓知书识理,不妨反经为权。逐张倩之离魂,重门夜出;持乐昌之破镜,永巷宵奔。天明而至荒郊,日暮而栖别馆。一朝消息漏,道旁笑破朱唇;三尺典章严,堂上嗔生铁面。雷霆劈开鬼胆,水鉴照出妖形。为访婚姻,并非媒妁;所图嬿婉,竟是人奴。方知假假真真,神呆半晌;已悟生生世世,罪大迷天。延息之入囹圄。抚心而伤尘土。凄凉夜柝,坐永墙角鬼磷寒;憔悴春华,睡起梦中乡路杳。青草黄泥,毕冤魂于今日;白云红日,见慈母以何年?呜呼!硕鼠拖肠,蟑螂化羽。倘青蘋之得荐,尚白圭之可磨。已决策于外黄,世无张耳;谁录瑕于上蔡,人是季心。已矣蛾眉,淹然蚁命。图再新而不得,伏九死以何辞。谩诉衷肠,十首怨题留客邸;可怜骨肉,一缄清泪寄吾家!”

  有如此异才,而为奸人所欺。聪明太过,故有好高之累。

窈娘 编辑

  武周时,乔知之郎中有婢曰窃娘,美而善歌舞。知之教读书,善属文,深所爱幸,为之不婚。时武承嗣骄贵,借教歌舞,遂不还。知之痛愤成疾,作《绿珠怨》,写以缣索,厚赂阍奴,密寄之。其词曰: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日可怜无复比,此时可爱得人情。君家闺

  阁未曾难,尝持歌舞使人看。意气雄豪非分里,骄矜势力横相干。辞君去君终难忍,徒

  劳掩面伤红粉。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

窈娘得诗,悲泣投井而死。承嗣令汲出,于裙带上得诗,鞭杀阍奴,讽吏罗织知之,以至杀焉。

  《绿珠怨》之寄,明知无益,知之此际,已自办一死,故以此诗激窈娘,使速相见于地下耳!然则承嗣之杀知之,乃所以成就之也。忠臣死忠,孝子死孝,情人死情,求而得之,均如饴耳!

  知之有妹,能诗。尝咏破帘云:

    “已漏风声摆,绳持也不禁。一从经落节,无复有贞心。”

此女风情,当亦不浅。

刘禹锡 编辑

  李逢吉,性强愎而沉猜多忌,好危人,略无怍色。刘禹锡有妓甚丽,李阴以计夺之。约某日皇城中置宴,朝贤宠嬖,并请早赴境会。敕阍吏先放刘家妓从门入。倾都惊异,无敢言者。刘惶惑吞声。又翌日,与相差数人谒之,但相见如常。从容久之,并不言境会之所以然。座中默然相目而已。既罢,一揖而退。刘叹咤而归,无可奈何,遂愤懑而作四章,以拟《四愁》。

其一云:

    “玉钗重合两无缘,鱼在深潭鹤在天。得意紫鸾休舞镜,传言青鸟罢衔笺。金盆已

  覆难收水,玉轸长龙不续弦。若向蘼芜山下过,遥将红泪洒穷泉。”

其二云:

    “鸾飞远树栖何处,凤得新巢想称心。红璧尚留香漠漠,碧云初断信沉沉。情知污

  点投泥玉,犹自经营买笑金。从此山头似人石,丈夫形状似(泪)痕深。”

其三云:

    “人曾何处更寻看,虽是生离死一般。买笑树边花已老,画眉窗下月犹残。云藏巫

  峡音容断,路隔星桥过往难。莫怪诗成无泪滴,尽倾东海也须干。”

其四云:

    “三山不见海沉沉,岂有仙踪更可寻。青鸟去时云路断,嫦娥归处月宫深。纱窗遥

  想春相忆,书幌谁怜夜独吟。料得夜来天上镜,只因偏照两人心。”

出《本事诗》。

  一说:李逢吉闻刘有美姬,请携来一见。不敢辞,盛妆而往。李见之,命与众姬相面。李妓四十余人,皆处其下。既入,不复出。顷之,李以疾辞,遂罢坐,信宿绝不复知。刘怨叹不已,为诗投献,李但含笑曰:“大好诗!”遂绝。

  韦庄 何康女

  韦庄以才名,寓蜀,蜀王建遂羁留之。庄有宠人,资质艳丽,兼善词翰。建闻之,托以教内人为词,强庄夺去。庄追念悒怏,作《谒金门》,词云:

    “空相忆,无计得传消息。天上姮娥人不识,寄书何处觅?  新睡觉来无力,不

  忍把伊书迹。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

姬后闻得此词,遂不食而卒。

  非留庄也,留其宠也。非爱才也,爱其色也。建之不情甚矣!庄亦失见机之智焉!

  蜀主建北巡,至阆州。州人何康,女色美,将嫁。蜀主取之,赐其夫家帛百匹,其夫一恸而卒。

  欲结人心,割所爱以赠之,犹恐其不受也,况夺之乎。宜建之不终也。姬得词而死,夫见帛而亡。假令是姬是夫凑成一对,交相爱,交相死,必致双鸳、连理之异矣!

王承纲女 编辑

  蜀王衍好微行,尝私至军使王承纲家,觇其女有美色,欲私之。承纲言已许嫁,将适人。衍不听,遂取入宫。潘昭与承纲有隙,奏其出怨言,流之茂州。女闻父得罪,剪发求赎,不许,乃自缢死。

  建羁人之妻,夺人之女,作法于淫,衍安得不效之。

花蕊夫人 编辑

  徐匡璋纳女于蜀主孟昶,拜贵妃,别号花蕊夫人,意花不足拟其色,似花蕊翻轻也。又升号慧妃。

  一日大热,昶与妃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词云: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帘开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

  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乾德三年,王师平蜀。太祖闻花蕊名,命别将护送入京,纳之。昶美丰仪,喜猎,善弹。夫人心尝忆昶,悒悒不敢言。因自画昶以祀,复佯言于众曰:“祀此神者多子。”一日,宋祖见而问之。夫人亦托前言,讳其姓,遂假张仙。自是求子者多祀之,迄今不改。

  夫人徐姓,见吴曾《能改斋漫录》。陈无已以为青城费氏,误也。《丹铅录》云:“花蕊夫人,宫词之外,尤工乐府。蜀亡,入汴。道经葭萌,题驿壁云: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书未毕,为军将催行。后人续之云:

    ‘三千宫女皆花貌,妾最婵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

按:花蕊见宋祖时,使陈所作。因诵其亡国诗云:

    “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四十万人尽解甲,并无一个是男儿。”

据此诗,则途中必不作败节语。续者真可云狗尾矣。

  按:花蕊夫人,蜀王建妾,号小徐妃。在王衍时,坐游燕污乱亡国。庄宗平蜀后,随王衍归中国,半途遭害。及孟氏再有蜀,传至昶,亦有花蕊夫人,亦姓徐。何前后之相符也。又按:张仙名远霄,五代时人,游青城山成道。老泉有赞。人知花蕊夫人假托,不知真有张仙。

  《续艳异编》载:云间舒大才,于麟德二年春,因访友,路遇美人,赓诗成契。及明,得古祠,塑美人像,木主题曰“花蕊夫人。”果有之,亦必王蜀花蕊耳。

卢孝 编辑

  尤仁卿,业堪舆。言尝游平昌,为宦家某卜牛眠地以葬母。开圹,已有紫漆棺,而丹漆书其前方,漆凸起木上炯炯。盖亦妇墓,而其夫为文志之。仁卿尚能记其略。云:“某里人卢孝妻,祝氏月英。父某,母某。孝始娉其姊,姊为权力者夺去,父母以英续盟。英貌庄性慧,事舅颇极礼敬。女工、经、史、音乐,皆能精晓。日不废书,夜必刺缉。夫妇唱随,未尝离舍。偶患脾泻。而前势力者复欲谋夺英,鹰犬之客,平起风波,英愤恚火郁暴死。归孝三年,年二十一岁。惊魂两飞,不知离合。死不知生,生何以知死?尽力营葬,恨无再遇之期,血泪如麻,不能止息。散衣十九件,皆英手刺花鸟,人谓画工不如。并其生平玩好,悉以归冥。至正二年某月日,夫卢孝撰。”宦家知地吉,因以母棺累其上。

  熙宁末,洛中有人耕于凤凰山下,获石碣,方广一尺余,乃妇人撰夫志铭:“君姓曹氏,名禋,字礼夫,世为洛阳人。三十岁,两举不第,卒于长安道中。朝廷卿大夫、乡里故老闻之,莫不哀其‘孝友睦姻,笃行能文,何其夭之如是邪!’唯儿闻之独不然,乃慰其母曰:‘家有南亩,足以养其亲;室有遗文,足以教其子。凡累乎阴阳之间者,至死数不可逃,夫何悲喜之有哉!’丙子年三月十八日卒,以其年十月十五日葬于凤凰山之原。余姓周氏,君妻也,归曹已八载矣。生子一人,尚幼。以其恩义之不可忘,故作铭。铭曰:‘其生也天,其死也天,苟达此理,哀哉何言!其生也浮,其死也休,终何为哉,慰母之忧。’”

  情史氏曰:“卢孝志其妻,语甚惨;周氏志其夫,语甚达。周盖妇中之庄生也。读卢孝文,所遭厄甚矣,虽欲达其将能乎?”

周美成 编辑

  周美成(名邦彦,官至待制)在姑苏,与营妓岳楚云相恋。后从京师过吴,则岳已从人久矣。因饮于太守蔡峦坐上,见其妹,为作《点绛唇》寄之,云:

    “辽鹤西归,故人多少伤心事。短书不寄,鱼浪空千里。  凭杖桃根,说与相思

  意。愁何际,旧时衣袂,犹有东风泪。”

楚云得词,感泣累日。

王晋卿 编辑

  王晋卿(诜)得罪外谪,后房善歌者,名啭春莺,乃东坡所见也,遂为密县马氏所得。后晋卿还朝,寻访微知,恨不可复得,因赋一联云:

    “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

客有为足之成章云:

    “几年流落在天涯,万里归来两鬓华。翠袖香残空挹泪,青楼云渺是谁家?佳人已

  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回首音尘两沉绝,春莺休啭沁园花。”

蔡元长 编辑

  蔡元长南迁,中路有旨,取所宠姬慕容、邢、武者三人,以金人指名来索也。元长作诗别云:

    “为爱桃花三树红,年年岁岁惹春风。如今去逐他人手,谁复尊前念老翁?”

  元长蠹国招寇,六宫皆入虏幕,何有于宠姬乎?使宠姬有识,当唾骂老贼误人,而犹望其尊前相念,愚甚矣!

赵嘏 编辑

  赵嘏字承祐,尝家于浙西。有美姬,惑之。洎计偕,欲携行,母命不许。会中元,为鹤林游。浙帅窥姬色,遂夺而据之。明年,嘏及第。因以一绝遗帅,云:

    “寂寞堂前日又曛,阳台去作不归云。当时闻说沙吒利,今日青城属使君。”

  浙帅不自安,遣一介归之于嘏。嘏时方出关,途次横水驿,见兜舁人马甚盛,偶讯其左右,对曰:“浙西尚书差送新及第赵先辈娘子入京。”姬在兜中亦认嘏。嘏下马,揭帘视之。姬抱嘏,嘏恸哭而卒。遂葬于横水之傍。

刘翠翠 编辑

  翠翠姓刘氏,淮安民家女也。生而颖悟,能通诗书。父母不夺其志,就令入学。同学有金氏子,名定,与同岁,亦聪明俊雅。诸生戏之曰:“同岁者当为夫妇。”二人亦私自许。金生赠翠翠诗曰:

    “十二阑干七宝台,春风到处艳阳开。东园桃树西园柳,何不移来一处栽?”

翠翠和之曰:

    “平生每恨祝英台,怀抱何为不早开?我愿东君勤用意,早移花树向阳栽。”

  已而,翠翠年长,不复至学。父母为其议亲,辄悲泣不食。以情问之,初不肯言。久乃曰:“西家金定,妾已许之矣。若不相从,有死而已,誓不登他门也!”父母不得已而听焉。遂卜日结婚。凡币帛之类,羔雁之属,皆女家自备。迎婿入门,二人相见,喜可知矣。是夕,翠翠于枕畔作《临江仙》一阕赠生,曰:

    “曾向书窗同笔砚,故人今作新人。洞房花烛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尘。

    殢雨尤云浑未惯,枕边眉黛羞颦。轻怜痛惜莫辞频。愿郎从此始,日近日相亲。”

生遂次韵曰:

    “记得书斋同笔砚,亲人不是他人。扁舟来访武陵春。仙居邻紫府,人世隔红尘。

    海誓山盟心已许,几翻浅笑深颦。向人犹自语频频。意中无别意,亲外有谁亲。”

二人相得之乐,虽翡翠之在赤霄,鸳鸯之游绿水,未足喻也。

  未及一载,张士诚兄弟起兵高邮,尽陷淮东诸郡。翠为其部下将李将军者所掠。至正末,士诚纳款元朝,愿奉正朔。道途始通,行李无阻。生于是辞别内外父母,愿求其妻。星霜屡移,囊橐又竭,然而此心终不少阻。草行露宿,丐乞于人,仅而得达湖州。则李将军方贵重用事,威焰隆赫。生伫立门墙,踌躇窥伺,将进而未能,欲言而不敢。阍者怪而问焉,生曰:“仆淮安人也。丧乱以来,闻有一妹在于贵府。今不远千里至此,欲求一见,非有他也。”阍者曰:“然则汝何名姓?妹年貌若干?吾得一闻,以审虚实。”生曰:“仆姓刘,名金定。妹名翠翠,识字能文。当失去时,年始十七,以岁月计之,今则二十有四矣。”阍者闻之曰:“府中果有刘氏者,淮安人也。年二十余,识字,善为诗,性又慧巧。本使宠之专房。汝言信不虚,吾将告之于内,汝且止此以待。”遂奔走入告。须臾,令生入见。将军坐于厅上,生再拜而起,具述其由。将军武人也,信而不疑。即命内竖告于翠翠,曰:“汝兄自乡中来此,当出见之。”翠翠承命而出,以兄妹之礼见于厅前。不能措一词,悲咽而已。将军曰:“汝既远来,道途疲倦,且于吾门下休息。吾当徐为之所。”即赠新衣一袭,设帷帐于门西小馆,令生处焉。翌日,谓生曰:“汝妹既能识字,汝亦通书否?”生告以业儒。将军大喜,委以记室。生性既温和,益自简束。应上接下,咸得其欢。代书回简,曲尽其意。将军大以为得人,待之甚厚。

  然而生之来此,本为求访其妻。自厅前一见之后,不可再得,闺阁深远,内外颇严,欲达一意,终无间可乘。荏苒数月,时及授衣,西风夕起,白露为霜。生独处空斋,终夜不寐,乃成一诗曰:

    “好花移入玉阑干,春色无缘得再看。乐处岂知愁处苦,别时虽易见时难。何年塞

  上重归马,此夜庭中独舞鸾。雾阁云烟深几许,可怜辜负月团圆。”

诗成,题于片纸,拆布衣之领而缝之。以百钱纳于小竖,属其“持入付于吾妹,令其缝纫将以御寒。”小竖如言。翠翠解其意,拆衣而诗见,大加伤感,吞声而泣。别为一诗,亦缝于衣领之内,付出还生。诗曰:

    “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肠虽已断情难断,生不相从死亦从。长使德

  言藏破镜,终教子建赋游龙。绿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谁知也到侬。”

生得诗,知其以死许之,无复致望。但愈加抑郁,遂感成疾。翠翠闻之,请于将军,始得一至,床前问候。而生病已亟矣。翠翠以臂扶生而起,生引首侧视,凝泪满眶,长吁一声,奄然死于其手。将军怜之,葬于道场山麓。翠翠送殡而归,是夜得疾,不复饮药,展转衾席,将及一月。一旦,告将军曰:“妾弃家相从,已得八载,流离外郡,举眼无亲,止有一兄,今又死矣!病必不能起,乞埋骨兄侧,使黄泉之下,庶有依托,不至作他乡孤鬼也!”言尽而卒。将军不违其志,竟附葬于生坟左,宛然东西二丘焉。

  事载瞿宗吉《剪灯新话》。后尚有翠翠家旧仆,以商贩过道场山,遇翠翠夫妇,寄书于父母。父买舟来访,徒见二坟,夜复梦翠翠云云。似涉小说家套数,今删之。

王琼奴 编辑

  琼奴,姓王氏,字润贞,常山人,二岁而父殁。母童氏,携琼奴适富人沈必贵。沈无子,爱有之过己生。年十四,雅善歌词,兼通音律,言、德、工、容四者咸备,近远争求纳聘焉。时同里有徐从道、刘均玉者,请婚犹(尤)切。徐子苕郎,刘子汉老,皆仪容秀整,且与琼奴同年。徐华胄而清贫,刘暴富而白屋。犹豫迟疑,莫之能定。

  一日,谋于族人之有识者,曰:“择婿为重。”教之治具,召二生而面试之。乃于二月花晨,张筵会客,里中名胜,咸集于庭。均玉、从道亦各携子而至。汉老虽人物整然,而登降揖让,未免矜持。苕郎则衣冠朴素,举止自如。沈之族长有耕云者,号知人,一见二生,已默识其优劣矣。乃指壁间所挂《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四画,使二生咏之。汉老恃富,懒事诗书,闻命睢盱,久而不就。苕郎从容染翰,顷刻而成。耕云啧啧称赏。其咏《惜花春起早》云:

    “胭脂晓破湘桃萼,露重荼(艹縻)香雪落。媚紫浓遮刺绣窗,娇红斜映秋千索。”

    “辘轳惊梦急起来,梳云未暇临妆台。笑呼侍女秉明烛,先照海棠开未开。”

《爱月夜眠迟》云:

    “香肩半軃金钗卸,寂寂重门深锁夜。素魄初离碧海壖,青光已透朱帘罅。”

    “徘徊不语倚阑干,参横斗落风露寒。小娃低语唤归寝,犹过蔷薇架后看。”

《掬水月在手》云:

    “银塘水满蟾光吐,嫦娥夜夜冯夷府。荡漾明珠若可扪,分明兔颖如堪数。”

    “美人自挹濯春葱,忽讶冰轮在掌中。女伴临流笑相语,指尖擎出广寒宫。”

《弄花香满衣》云:

    “铃声响处东风急,红紫丛边久凝立。素手攀条恐刺伤,金莲移步嫌苔湿。”

    “幽芳撷罢掩兰堂,馥郁余馨满绣房。蜂蝶纷纷入窗户,飞来飞去绕罗裳。”

均玉见汉老一辞莫措,大以为耻。父子竟不终席而逸矣。于是四座合词称美,而苕郎之婚议遂成。不出月,择日过聘。必贵以爱婿故,欲其数相往还,遂招置馆中,读书游伴(泮)。偶童氏小恙,琼奴方侍汤药,而苕郎入问疾,避弗及,乃相见于母榻前。苕见琼姿容绝世,出而私喜。封红笺一幅,使婢送与琼。琼拆之,空纸也。因笑成一绝,以答苕曰:

    “茜色霞笺照面频,玉郎何事太多情。风流不是无佳句,两字相思写不成。”

苕郎持归,以夸于汉老。汉老方恨其夺己配也,以白均玉。均玉不咎子之无学,反切齿于徐、沈。诬以阴重事,俱不得白。徐戍辽阳,沈戍岭表,全家俱往。诀别之际,黯然销魂,观者悉为下泪。自此南北各不相闻。

  已而必贵谢世,家事零落。唯童氏母女在,萧然茅店,卖酒路旁。虽患难之中,琼奴无从昔时容态,而青年粉质,终异常人。有吴指挥者悦之,欲娶为妾。童氏以既聘辞。吴知其故,遣媒谓曰:“徐郎辽海从戍,死生未卜。纵幸无恙,安能至此成姻乎?”琼不听,吴遂以势凌之。童氏惧,与琼谋曰:“苕去五载,音问杳然。汝之身事,终恐荒唐矣!矧他乡孤寡,其何策以拒彼彪悍乎?”琼泣曰:“徐本为儿遭祸,背之不仁。儿有死耳!”因赋《满庭芳》词以自誓云:

    “彩凤分群,文鹓失侣,红云路隔天台。旧时院落,画栋积尘埃。漫有玉京离燕,

  向东风,似诉悲哀。主人去,卷帘恩重,空屋亦归来。  泾阳憔悴女,不逢柳毅,书

  信难裁。叹金钗脱股,宝镜离台。万里辽阳,郎去也,甚日重回?丁香树,含花到死,

  肯傍别人开。”

是夜,自缢于房中,母觉而救解,良久方苏。吴指挥者闻之怒,使麾下碎其酿器,逐去他居,欲折困之。时有老驿使杜君,亦常山人。必贵存日,相与善。怜童氏孤苦,假以驿廊一间而安焉。

  一日,客有戎服者三四人投驿中。杜君问所从来,其人曰:“吾侪辽东某卫总小旗,差往海南取军,此假宿耳。”值童氏偶出帘下,中一少年,特淳谨,不类武卒。数往还相视,而凄惨之色可掬。童氏心动,因出问之,对曰:“苕姓徐,浙江常山人。幼时,父尝聘同里沈必贵女。未婚,而两家坐事谪戍,不相闻者数年矣。适因入室,见妈妈状貌,酷与苕外母相类,故不觉感怆,非有他也。”童氏复问:“沈家今在何处?厥女何名?”曰:“女名琼奴,字润贞。联亲时年方十四,以今计之,当十九矣。第知戍海南,忘其所寓州郡,难已寻觅。”童氏入语琼奴,琼奴曰:“若然,天也!”明日,召至室中细问之,果苕郎也,今改名子阑矣,尚未娶。童氏大哭曰:“吾即汝丈母。汝丈人已死,吾母女流落于此,出万死已得再生。不图今日再得相见。”遂白于杜及苕之同伴。众口嗟叹,以为前缘。杜君乃率钱备礼,与苕毕姻。合卺之夕,喜不塞悲,琼奴诉其衷怀,因诵杜少陵“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之句。苕抚之曰:“毋伤,姑候来年,挚尔同归辽东耳。”既而苕同伴有丁总旗者,忠厚人也,谓苕曰:“君方燕尔,莫便抛离。勾军之行,我辈分任之。君善抚室于此相待。”苕置酒饯别。

  诸人既去,吴指挥者缉知,愈怒。以逃军为名,捕苕于狱,杖杀之。藏尸于窑内,亟令媒恐童氏曰:“彼已死,可绝念矣。吾将择日,舁轿相迎。如复拒违,定加毒手。”琼奴使母诺之。媒去,谓母曰:“儿不死,必为狂暴所辱。将俟夜引决矣。”母亦无如之何。

  是晚,忽监察御史傅公到驿。琼奴仰天呼曰:“吾夫之冤雪矣!”乃具状以告。傅公即抗章上闻,得旨鞫问,而求尸未得。政谳讯间,羊角风自厅前而起。公祝之曰:“逝魄有知,导吾以往。”言讫,风即旋转,前引马首,径奔窑前。吹炭灰而尸见。委官验视,伤痕宛然。吴遂伏辜。公命州官葬苕于郭外。琼奴哭送,自沉于冢侧池中。因命葬焉。公言诸于朝,下礼部旌其冢曰:“贤义妇之墓。”童氏亦官给有廪,优养终身焉。

  吟成得妇,佳遇也。千里续亲,奇缘也。独留抚室,高情也。而好处往往反为祸端,苕之遇,穷矣哉!吴指挥淫杀自戕,孽由己作。羊角鸣冤,苕灵不泯。第祸之始生,实自汉老父子。未知天所以报之者,又何如也?

乐陵王妃 编辑

  百年,孝昭第二子也。孝昭临崩,遗诏传位于武成。并有手书,其末曰:“百年无罪,汝可乐处置之,勿学前人。”清河三年五月,赤星见,帝以盆水承星影而盖之,一夜盆自破。欲以百年厌之。会博陵人贾德胄教百年书,百年尝作数“敕”字,德胄封以奏。帝又发怒,使召百年。百年被召,自知不免。割带玦,留与妃斛律氏。见帝于玄都苑凉风堂。使百年书“敕”字,验与德胄所奏相似。遣左右乱捶击之。又令人曳百年绕堂,且走且打。所过处,血皆遍地。气息将尽,曰:“乞命,愿与阿叔作奴。”遂斩之。弃诸池,池水尽赤。于后园亲看埋之。妃把玦哀号,不肯食,月余亦死。玦犹在手,拳不可开。时年十四。其父光自擘之,乃开。后主时,改九院为二十七院。掘得小尸,绯袍金带,髻解,一足有靴。诸内参窃言:“百年太子也。”

  阿(衤盖)

  至正癸卯,明玉珍僭号于蜀。自将红巾三万攻云南。梁王及宪司官皆奔,威楚诸部悉乱。征兵救援。大理总管段功,谋于员外杨渊海。卦之吉,乃进兵。红巾屯古田寺。功遣人夕火其寺,红巾军乱,死者什七八。功追至七星关,又胜之而还。红巾既退,梁王深德段功,以女阿(衤盖)主妻之,奏授云南平章。功恋之不肯归国。其大理夫人高氏,寄乐府促之归,曰:

    “风卷残云,九霄冉冉逐。龙池无偶,水云一印绿。寂寞倚屏帏,春雨纷纷促。蜀锦半床

  闲,鸳鸯独自宿。好语我将军,只恐乐极生悲冤鬼哭。”

功得书,乃归。既而复往。其臣杨智、张希乔留之,不听。既至善阐,梁人私语梁王曰:“段平章复来,有吞金马、咽碧鸡之心矣。盍早图之。”梁王乃密召阿(衤盖)主,付以孔雀胆一具,命乘便毒殪之。主潸然不受命。夜寂人定,私语平章曰:“我父忌阿奴,愿与阿奴西归。”因出毒具示之。平章曰:“我有功尔家。我趾自蹶伤,尔父尚尝为我裹之。尔何造言至此!”三谏之,终不听。明日,邀功东寺演梵,至通济桥,马逸,因令番将格杀之。阿(衤盖)主闻变,失声哭曰:“昨暝烛下,才讲与阿奴,云南施宗、施秀烟花殒身,今日果然。阿奴虽死,奴不负信黄泉也。”欲自尽,梁王防卫万方。主愁愤,作诗曰:

    “吾家住在雁门深,一片闲云到滇海。心悬明月照青天,青天不语今三载。欲随明月到苍

  山,误我一生踏里彩。吐噜吐噜段阿奴,施宗施秀同奴歹。云片波潾不见人,押不芦花颜色改。

  肉屏独坐细思量,西山铁立霜潇洒。”

时员外杨渊海为从官,亦题诗粉壁,饮药而卒。

  诗曰:

    “半纸功名百战身,不堪今日总红尘。死生自古皆由命,祸福于今岂怨人。蝴蝶梦残滇月

  海,杜鹃啼破点苍春。哀怜永诀云南土。锦酒休教洒泪频。”

梁王哀渊海之才,绻意欲为己用。见诗痛悼,乃厚恤之。令随平章槥葬大理。

  父不可仇也。然妇人以夫为天,父为外家。杀夫而非罪,则父亦仇矣。人之尊者莫如天。使天无故而厄一善人,虽圣贤亦不能无憾。此子胥所以鞭平王,而孝子或谅之也。

唐姬 编辑

  唐姬者,汉废帝弘农王妃也。灵帝崩,子辩立,董卓废之,置于阁上,使郎中令李儒进鸩。王曰:“是欲杀我耳。”不肯饮。强之,乃与姬及宫人饮宴别。酒行,王悲歌曰:

    “天道易兮我何艰,弃万乘兮退守藩。逆臣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

因令姬起舞,姬抗袖而歌曰:

    “皇天崩兮后土颓,身为帝兮命夭摧。死生异路兮从此乖,奈何茕独兮心中哀。”

歌竟,泣下呜咽,坐者皆欷歔。王谓姬曰:“卿王者妃,势不复为吏民妻,幸自爱!从此长辞。”遂饮鸩死,时年十八。姬归颍川。父会稽太守瑁欲嫁之,姬誓不许。及李傕破长安,钞关东,得姬,欲妻之,固不听,而终不自明。尚书贾诩知之,白献帝。帝感怆,迎姬置园中。使侍中持节,拜为弘农王妃。

周迪妻 编辑

  有豫章民周迪,货利于广陵,其妻偕焉。遇师铎之乱,不能去,城中人相食。迪饥将绝,妻曰:“兵荒若是,必不相全。君亲老家远,不可与妾俱死。愿见鬻于屠氏,则君归装济矣!”迪勉从之。以所得之半,赂守者求去。守者诘之,道(迪)以实对。群辈不信,遂与迪往其处验焉。至则见其首已在肉案。聚观者莫不叹异,争以金帛遗之。迪收其余骸,负之而归。

  贩利而妻必与偕,盖不忍相离也。而孰知竟作长离乎!妻非忍于身之杀,而贵于遂夫之行。迪亦非忍于妻之死,而贵于成妻之义。

柳鸾英 编辑

  莱州阎澜与柳某善,有腹婚之约。及诞,阎得男子,曰自珍;柳得女,曰鸾英,遂结夙契。柳登进士,仕至布政。而澜止由贡得教职以死。家贫,不能娶,柳欲背盟。鸾英泣告其母曰:“身虽未往,心已相诺。他图之事,有死而已。”母白于父,父佯应之而未许。鸾英度父终渝此盟,乃密恳邻媪,往告自珍,曰:“有私蓄,请君以某日至后圃挟归,姻事可成。迟则为他人先矣。”自珍闻之,喜不自抑。遂与其师之子刘江、刘海具言故。江、海密计,设酒贺珍,醉之于学舍。兄弟如期诣柳氏。鸾英倚圃门而望,时天将暮,便以付之。而小婢识非阎生,曰:“此刘氏子也!”鸾英亦觉其异,骂之曰:“狗奴何以诈取我财?速还则已,不然,当告官治汝!”江、海恐事泄,遂杀鸾英及婢而去。自珍夜半醉醒,自悔失约。急起走诣柳氏圃门。时月色黑,直入圃中,践血尸而踬,嗅之腥气,惧而归。衣皆沾血。不敢以告家人也。达曙,柳氏觉女被杀,而不知主名。官为遍讯,及邻媪,遂首女结约事。逮自珍至,血衣尚在。一词不容辩,论死。会御史许公进巡至,夜梦一无首女子泣曰:“妾柳鸾英也。身为贼刘江、刘海所杀,反坐吾夫,幸公哀辨此狱,妾死不朽矣。”因忽惊觉。明达召自珍密问之,自珍具述江、海留饮事。公伪为见鬼自诉之状,即捕二凶诉(讯)之,叩头款服,诛于市。遂释自珍。为女建坊曰“贞节”以表之。珍后登乡荐,时人为作传奇。见许公《异政录》。

  金山僧惠明

  洪武中,南京扬子江边,税家妻周氏,有姿色。金山寺僧惠明,密使一婆子常送花粉等物,往来甚熟。夫出外,周氏唤婆子同眠。婆子潜将僧鞋一双安凳下。夫归见鞋,谓周氏有私于僧。妇不能辩,竟出之。周时年已二十二,生子岁余矣。临去作歌曰:

    “去燕有归期,去妇长别离。妾有堂堂夫,妾有呱呱儿。撇此夫与子,出门欲何之?有声

  空呜咽,有泪空涟洏。百病皆有药,此病谅难医。丈夫心翻覆,曾不记当时。山盟与海誓,瞬

  息且推移。吁嗟一妇女,方寸有天知。”

惠明畜发,托媒娶之。生一女。异日,惠明抱女戏曰:“我无良计,安得汝母。”周氏笑问何谓,惠明以夫妻情厚,吐之不疑。周氏遂击登闻鼓升冤情。上亲鞫得实。惠明凌迟,同房十僧绞,余僧六十名,俱边远充军。

王武功妻 编辑

  京师人王武功,居韈(亻幼)巷。妻有美色。化缘僧过门,见而悦之。阴设挑致之策,而未得便。会王生将赴官淮上,与妻坐帘内,一外仆顶盒至前,云:“聪大师传信县君,相别有日,无以表意,漫奉此送路。”语讫即去。王夫妇亟启盒,乃肉茧百枚。剖其中,藏小金牌饼,重一钱,以为误也,复剖其他尽然。王作声叱妻曰:“我疑此秃朝夕往来于门,必有故,今果尔。”即诉于县府。僧已窜,不知名字、居止,无从缉捕。王弃妻单车赴任。妻亦无以自明。囚系累月,府尹以为疑狱,命录付外舍。穷无取食。僧闻而潜归,密赂针妇,说之曰:“汝今日饿死矣,我引尔至某寺,为大众僧缝纫度日,以俟武功回心何如?”王妻勉从其言。既往,正入前僧之室,藏于地穽,奸侮自如。久而稍听其出入,遂伺隙告逻卒。执僧到官,伏罪。王妻亦怀恨以死。

铅山妇 编辑

  铅山有人悦一美妇,挑之不从。乘其夫病时,天大雨,昼晦,乃着花衣为两翼,如雷神状,至其家,奋铁椎椎杀之,即飞出。其家以为真遭雷诛也。又经若干时,乃使人说其妇,求为妻。妇许焉。伉俪甚笃。出一子,已周岁矣。一日,雷雨如初。因燕语,漫及前事,曰:“吾当时不为此,焉得妻汝?”妇佯笑,因问:“衣与两翼安在?”曰:“在某箱中。”妇俟其人出,启得之。赴诉张令。擒其人至,伏罪,论死。

  情史氏曰:“语云‘欢喜冤家’,冤家由欢喜得也。夫‘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譬如蠹然,以木为命,还以贼木,忍乎哉!彼夫售谗行诳,手自操戈,斯无所蔽罪者矣!乃若垂成而败之,本合而离之,同欢而独据之,他好而代有之,天乎?人乎?是其有冤家在焉!然仇不自我,两人之欢喜固在也。以冤家故,愈觉欢喜;以欢喜故,愈觉冤家。况乎情之所钟,万物皆赘。及其失意,四大生憎。仇又不独在冤家矣!不情不仇,不仇不情。嗟夫,非酌水自饮,亦乌知其冷暖乎哉!”

  (“情仇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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