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疑
作者:夏侯湛 西晉
本作品收錄於《夏侯常侍集

當路子有疑夏侯湛者而謂之曰:「吾聞有其才而不遇者,時也;有其時而不遇者,命也。吾子童幼而岐立,弱冠而著德,少而流聲,長而垂名。拔萃始立,而登宰相之朝;揮翼初儀,而受卿尹之舉。盪典籍之華,談先王之言。入閶闔,躡丹墀,染彤管,吐洪煇,干當世之務,觸人主之威,有效矣。而官不過散郎,舉不過賢良。鳳棲五朞,龍蟠六年,英耀禿落,羽儀摧殘。而獨雍容藝文,蕩駘儒林,志不輟著述之業,口不釋雅頌之音,徒費情而秏力,勞神而苦心,此術亦以薄矣。而終莫之辯,宜吾子之陸沈也。且以言乎才,則吾子優矣。以言乎時,則子之所與二三公者,義則骨肉之固,交則明道之觀也。富於德,貴於官,其所發明,雖叩牛操築之客,傭賃拘關之隸,負俗懷譏之士,猶將登為大夫,顯為卿尹。於何有寶咳唾之音,愛錙銖之力?向若垂一鱗,迴一翼,令吾子攀其飛騰之勢,挂其羽翼之末,猶奮迅於雲霄之際,騰驤於四極之外。今乃金口玉音,漠然沈默。使吾子栖遲窮巷,守此困極,心有窮志,貌有饑色。吝江河之流,不以濯舟船之畔;惜東壁之光,不以寓貧婦之目。抑非二三公之蔽賢也,實吾子之拙惑也。」

夏侯子曰:「噫!湛也幸,有過,人必知之矣。吾子所以褒飾之太矣。斟酌之喻,非小醜之所堪也。然過承古人之誨,抑因子大夫之忝在弊室也,敢布其腹心,豈能隱几以覽其概乎!」

客曰:「敢祗以聽。」

夏侯子曰:「吾聞先大夫孔聖之言:『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四德具而名位不至者,非吾任也。是以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僕也承門戶之業,受過庭之訓,是以得接冠帶之末,充乎士大夫之列,頗闚六經之文,覽百家之學。弱年而入公朝,蒙蔽而當顯舉,進不能拔羣出萃,却不能抗排當世,志則乍顯乍昧,文則乍幽乍蔚。知之者則謂之欲逍遙以養生,不知之者則謂之欲遑遑以求達,此皆未是僕之所匱也。

僕又聞,世有道,則士無所執其節;黜陟明,則下不在量其力。是以當舉而不辭,入朝而酬問。僕,東野之鄙人,頑直之陋生也。不識當世之便,不達朝廷之情,不能倚靡容悅,出入崎傾,逐巧點妍,嘔喁辯佞。隨羣班之次,伏簡墨之後。當此之時,若失水之魚,喪家之狗,行不勝衣,言不出口,安能干當世之務,觸人主之威,適足以露狂簡而增塵垢。縱使心有至言,言有偏直,此委巷之誠,非朝廷之欲也。

今天子以茂德臨天下,以八方六合為四境,海內無虞,萬國玄靜,九夷之從王化,猶洪聲之收清響;黎苗之樂函夏,若遊形之招惠景。鄉曲之徒,一介之士,曾諷急就、習甲子者,皆奮筆揚文,議制論道,出草苗,起林藪,御青瑣,入金墉者,無日不有。充三臺之寺,盈中書之閣。有司不能竟其文,當年不能編其籍,此執政之所厭聞也。若乃羣公百辟,卿士常伯,被朱佩紫,耀金帶白,坐而論道者,又充路盈寢,黃幄玉階之內,飽其尺牘矣。若僕之言,皆糞土之說,消磨灰爛,垢辱招穢,適可充衞士之爨,盈掃除之器。譬猶投盈寸之膠,而欲使江海易色;燒一羽之毛,而欲令大鑪增勢。若燎原之煙,彌天之雲,噓之不益其熱,噏之不減其氣。今子見僕入朝暫對,便欲坐望高位,吐言數百,謂陵嶒一世,何吾子之失評也!僕固脂車以須放,秣馬以待却,反耕於枳落,歸志乎渦瀨,從容乎農夫,優游乎卒歲矣。

古者天子畫土以封羣后,羣后受國以臨其邦,懸大賞以樂其成,列九伐以討其違,興衰相形,安危相傾。故在位者以求賢為務,受任者以進才為急。今也則九州為一家,萬國為百郡,政有常道,法有恒訓,因循而禮樂自定,揖讓而天下大順。夫道學之貴游,閭邑之搢紳,皆高門之子,世臣之胤,弘風長譽,推成而進,悠悠者皆天下之彥也。諷詁訓,傳詩書,講儒墨,說玄虛,僕皆不如也。二三公之簡僕於凡庸之肆,顯僕於細猥之中,則為功也重矣;時而清談,則為親也周矣。且古之君子,不知士,則不明不安。是以居逸而思危,對食而肴乾。今也則否。居位者以善身為靜,以寡交為慎,以弱斷為重,以怯言為信。不知士者無公誹,不得士者不私愧。彼在位者皆稷、契、咎、益、伊、呂、周、召之倫,叔豹、仲熊之儔,稽古則踰黃唐,經緯則越虞夏,蔑昆吾之功。嗤桓文之勳,抵㧙管仲,蹉雹晏嬰。其遠則欲升鼎湖,近則欲超太平。方將保重嗇神,獨善其身,玄白沖虛,仡爾養真。雖力挾太山,將不舉一羽;揚波萬里,將不濯一鱗。咳唾成珠玉,揮袂出風雲。豈肯䠥𨇨鄙事,取才進人,此又吾子之失言也。子獨不聞夫神人乎!噏風飲露,不食五穀。登太清,遊山嶽,靡芝草,弄白玉。不因而獨備,無假而自足。不與人路同嗜欲,不與世務齊榮辱。故能入無窮之門,享不死之年。以此言之,何待進賢!」

客曰:「聖人有言曰:『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今子值有道之世,當太平之會,不攘袂奮氣,發謀出奇。使鳴鶴受和,好爵見縻。抑乃沈身郎署,約志勤卑,不亦羸哉!且伊尹之干成湯,甯戚之迕桓公,或投己鼎俎,或庸身飯牛,明廢興之機,歌白水之流,德入殷王,義感齊侯。故伊尹起庖廚而登阿衡,甯戚出車下而階大夫。外無微介,內無請謁,矯身擢手,徑躡名位。吾子亦何不慕賢以自厲,希古以慷慨乎!」

夏侯子曰:「嗚呼!是何言歟!富與貴是人之所欲,非僕之所惡也。夫干將之劍,陸斷狗馬,水截蛟龍,而鈆刀不能入泥。騏驥驊騮之乘,一日而致千里,而駑蹇不能邁畝。百鍊之鑑,別鬚眉之數,而壁土不見泰山。鴻鵠一舉,橫四海之區,出青雲之外,而尺鷃不陵桑榆。此利鈍之覺,優劣之決也。夫欲進其身者,不過千萬乘,而僕以上朝堂,答世問,不過顯所知。僕以竭心思,盡才學,意無雅正可準,論無片言可採,是以頓於鄙劣而莫之能起也。以此言之,僕何為其不自衒哉!子不嫌僕德之不劭,而疑其位之不到,是猶反鏡而索照,登木而下釣,僕未以此為不肖也。

若乃伊尹負鼎以干湯,呂尚隱遊以徼文,傅說操築以寤主,甯戚擊角以要君,此非僕所能也。莊周駘蕩以放言,君平賣卜以自賢,接輿陽狂以蔽身,梅福棄家以求仙,此又非僕之所安也。若乃季札抗節於延陵,楊雄覃思於太玄,伯玉和柔於人懷,柳惠三絀於士官,僕雖不敏,竊頗仿佛其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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