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進士對御試策(並引狀問)

擬進士對御試策(並引狀問)
作者:蘇軾 北宋
本作品收錄於《東坡全集》和《東坡文鈔‎

右臣准宣命差赴集英殿編排舉人試卷。竊見陛下始革舊制,以策試多士,厭聞詩賦無益之語,將求出林朴直之論,聖聽廣大,中外歡喜。而所試舉人不能推原上意,皆以得失為慮,不敢指陳闕政,而阿諛順旨者又卒據上第。陛下之所以求於人至深切矣,而下之報上者如此,臣竊深悲之。夫科場之文,風俗所繫,所收者天下莫不以為法,所棄者天下莫不以為戒。昔祖宗之朝,崇尚辭律,則詩賦之士,曲盡其巧。自嘉祐以來,以古文為貴,則策論盛行於世,而詩賦幾至於熄。何者?利之所在,人無不化。今始以策取士,而士之在甲科者,多以諂諛得之。天下觀望,誰敢不然?臣恐自今以往,相師成風,雖直言之科,亦無敢以直言進者。風俗一變,不可復返,正人衰微,則國隨之,非復詩賦策論迭興迭廢之比也。是以不勝憤懣,退而擬進士對御試策一道。學術淺陋,不能盡知當世之切務,直載所聞,上將以推廣聖言,庶有補於萬一,下將以開示四方,使知陛下本不諱惡切直之言,風俗雖壞,猶可以少救。其所撰策,謹繕寫投進,干冒天威,臣無任戰恐待罪之至。

問。朕德不類,託於士民之上,所與待天下之治者,惟萬方黎獻之求,詳延於廷,諏以世務,豈特考子大夫之所學,且以博朕之所聞。蓋聖王之御天下也,百官得其職,萬事得其序。有所不為,為之而無不成。有所不革,革之而無不服。田疇闢,溝洫治,草木暢茂,鳥獸魚鱉無不得其性。其富足以備禮,其和足以廣樂,其治足以致刑。子大夫以謂何施而可以臻此?方今之弊,可謂眾矣。捄之之術,必有本末,施之之宜,必有先後。子大夫之所宜知也。生民以來,所謂至治,必曰唐虞成周之時,詩書所稱,其跡可見。以至後世賢明之君,忠智之臣,相與憂勤,以營一代之業,雖未盡善,要其所以成就,亦必有可言者。其詳著之,朕將親覽焉。

對。臣伏見陛下發德音,下明詔,以天下安危之至計,謀及于布衣之士,其求之不可謂不切,其好之不可謂不篤矣。然臣私有所憂者,不知陛下有以受之歟?《禮》曰:「甘受和,白受采。」故臣願陛下先治其心,使虛一而靜,然後忠言至計可得而入也。今臣竊恐陛下先入之言,已實其中,邪正之黨,已貳其聽,功利之說,已動其欲,則雖有皋陶、益稷為之謀,亦無自入矣,而況於疏遠愚陋者乎!此臣之所以大懼也。若乃盡言以招禍,觸諱以忘軀,則非臣之所恤也。

聖策曰:「聖王之御天下也,百官得其職,萬事得其序」。臣以為陛下未知此也,是以所為顛倒失序如此。苟誠知之,曷不尊其所聞而行其所知歟?百官之所以得其職者,豈聖王人人而督責之?萬事之所以得其序者,豈聖王事事而整齊之哉?亦因能以任職,因職以任事而已。官有常守謂之職,施有先後謂之序。今陛下使兩府大臣侵三司財利之權,常平使者亂職司守令之治。刑獄舊法,不以付有司,而取決于執政之意;邊鄙大慮,不以責帥臣,而聽計於小吏之口。百官可謂失其職矣。王者之所宜先者德也,所宜後者刑也,所宜先者義也,所宜後者利也。而陛下易之,萬事可謂失其序矣。然此猶其小者。其大者,則中書失其政也。宰相之職,古者所以論道經邦,今陛下但使奉行條例司文書而已。昔邴吉為丞相,蕭望之為御史大夫,望之言陰陽不和,咎在臣等,而宣帝以為意輕丞相,終身薄之。今政事堂忿爭相詬,流傳都邑,以為口實,使天下何觀焉。故臣願陛下首還中書之政,則百官之職,萬事之序,以次而得矣。

聖策曰:「有所不為,為之而無不成。有所不革,革之而無不服」。陛下之及此言,是天下之福也。今日之患,正在於未成而為之,未服而革之耳。夫成事在理不在勢,服人以誠不以言。理之所在,以為則成,以禁則止,以賞則勸,以言則信。古之人所以鼓舞天下,綏之斯來,動之斯和者,蓋循理而已。今為政不務循理,而欲以人主之勢,賞罰之威,脅而成之!夫以斧析薪,可謂必克矣,然不循其理,則斧可缺,薪不可破。是以不論尊卑,不計強弱,理之所在則成,理所不在則不成可必也。今陛下使農民舉息,與商賈爭利,豈理也哉?而何怪其不成乎!《禮》曰:「微之顯,誠之不可掩也如此夫。」陛下苟誠心乎為民,則雖或謗之而人不信。苟誠心乎為利,則雖自解釋而人不服。且事有決不可欺者,吏受賄枉法,人必謂之贓;非其有而取之,人必謂之盜。苟有其實,不敢辭其名。今青苗有二分之息,而不謂之放債取利,可乎?凡人為善,不自譽而人譽之;為惡,不自毀而人毀之。如使為善者必須自言而後信,則堯、舜、周、孔亦勞矣。今天下以為利,陛下以為義;天下以為害,陛下以為仁;天下以為貪,陛下以為廉。不勝其紛紜也,則使二三臣者極其巧辯,以解答千萬人之口。附會經典,造為文書,以曉告四方之人。四方之人,豈如嬰兒鳥獸,而可以美言小數眩惑之哉!且夫未成而為之,則其弊必至於不敢為。未服而革之,則其弊必至於不敢革。蓋世有好走馬者,一為墜傷,則終身徒行。何者?慎重則必成,輕發則多敗,此理之必然也。陛下若出於慎重,則屢作屢成,不惟人信之,陛下亦自信而日以勇矣。若出於輕發,則每舉每敗,不惟人不信,陛下亦自不信而日以怯矣。文宗始用訓、注,其志豈淺也哉?而一經大變,則憂沮喪氣,不能復振。文宗亦非有失德,徒以好作而寡謀也。慎重者始若怯,終必勇。輕發者始若勇,終必怯。迺者橫山之人,未嘗一日而忘漢,雖五尺之童子知其可取,然自慶曆以來,莫之敢發者,誠未有以善其後也。近者邊臣不計其後,而遽發之,一發不中,則內帑之費以數百萬計,而關輔之民困於飛輓者,三年而未已。雖天下之勇者,敢復為之歟?為之固不可,敢復言之歟?由此觀之,則橫山之功,是邊臣欲速而壞之也。近者青苗之政,助役之法,均輸之策,併軍蒐卒之令,卒然輕發,又甚於前日矣。雖陛下不卹人言,持之益堅,而勢窮事礙,終亦必變。他日雖有良法美政,陛下能復自信乎?人君之患,在於樂因循而憚改作,今陛下春秋鼎盛,天錫勇智,此萬世一時也。而群臣不能濟之以慎重,養之以敦朴,譬如乘輕車,馭駿馬,冒險夜行,而僕夫又從後鞭之,豈不殆哉!臣願陛下解轡秣馬,以須東方之明,而徐行於九軌之道,甚未晚也。

聖策曰:「田疇闢,溝洫治,草木暢茂,鳥獸魚鱉莫不各得其性」者,此百工有司之事也,曾何足以累陛下!陛下操其要,治其本,恭己無為,而物莫不盡其天理,以生以死。若夫百工有司之事,自宰相不屑為之,而況於陛下乎!

聖策曰:「其富足以備禮,其和足以廣樂,其治足以致刑,何施而可以臻此」。孔子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兔首瓠葉,可以行禮。掃地而祭,可以事天。禮之不備,非貧之罪也。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臣不知陛下所謂富者,富民歟?抑富國歟?陸賈曰:「將相和調則士豫附。」劉向曰:「眾賢和於朝,則萬物和於野。」今朝廷可謂不和矣。其咎安在?陛下不返求其本,而欲以力勝之。力之不能勝眾也久矣。古者刀鋸在前,鼎鑊在後,而士猶犯之,今陛下躬蹈堯舜,未嘗誅一無罪。欲弭眾言,不過斥逐異議之臣而更用人。必不忍行亡秦偶語之禁,起東漢黨錮之獄,多士何畏而不言哉?臣恐逐者不已,而爭者益多,煩言交攻,愈甚於今日矣。欲望致和而廣樂,豈不疏哉?古之求治者,將以措刑也。今陛下求治則欲致刑,此又群臣誤陛下也。臣知其說矣,是出於荀卿。荀卿喜為異論,至以人性為惡,則其言治世刑重亦宜矣。而說者又以為《書》稱唐虞之隆,刑故無小,而周之盛時,群飲者殺。臣請有以詰之。夏禹之時,大辟二百,周公之時,大辟五百,豈可謂周治而禹亂耶?秦為法及三族,漢除肉刑,豈可謂秦治而漢亂耶?致之言極也。天下幸而未治,使一日治安,陛下將變今之刑而用其極歟?天下幾何其不叛也?徒聞其語而懼者已眾矣。臣不意異端邪說惑誤陛下,至於如此。且夫宥過無大,刑故無小,此用刑之常理也。至于今守之。豈獨唐虞之隆而周之盛時哉!所以誅群飲者,意其非獨群飲而已。如今之法所謂夜聚曉散者,使後世不知其詳,而徒聞其語,則凡夜相過者,皆執而殺之,可乎?夫人相與飲酒而輒殺之,雖桀紂之暴,不至於此。而謂周公行之歟?

聖策曰:「方今之弊,可謂眾矣。捄之之術,必有本末。施之之宜,必有先後」。臣請論其本與其所宜先者,而陛下擇焉。方今捄弊之道,必先立事。立事之本,在於知人。則所施之宜,當先觀大臣之知人與否耳。古之欲立非常之功者,必有知人之明。苟無知人之明,則循規矩,蹈繩墨,以求寡過。二者皆審於自知,而安於才分者也。道可以講習而知,德可以勉強而能,惟知人之明不可學,必出於天資。如蕭何之識韓信,此豈有法而可傳者哉!以諸葛孔明之賢,而知人之明,則其所短,是以失之於馬謖。而孔明亦審於自知,是以終身不敢用魏延。我仁祖之在位也,事無大小,一付之於法,人無賢不肖,一付之於公議。事已效而後行,人已試而後用,終不求非常之功者,誠以當時大臣不足以與於知人之明也。古之為醫者,聆音察色,洞視五臟,則其治疾也,有剖胸決脾,洗濯胃腎之變。苟無其術,不敢行其事。今無知人之明,而欲立非常之功,解縱繩墨以慕古人,則是未能察脈而欲試華佗之方,其異於操刀而殺人者幾希矣。房琯之稱劉秩,關播之用李元平是也。至今以為笑矣。陛下觀今之大臣,為知人歟?為不知人歟?乃者擢用眾才,皆其造室握手之人,要結審固而後敢用,蓋以為其人可與勠力同心,共致大平。曾未安席,而交口攻之者,如蝟毛而起。陛下以此驗之,其不知人也亦審矣。幸今天下無事,異同之論,不過瀆亂聖聽而已。若邊隅有警,盜賊竊發,俯仰成敗,呼吸變動,而所用之人,皆如今日,乍合乍散,臨事解體,不可復知,則無乃誤社稷歟?華佗不世出,天下未嘗廢醫。蕭何不世出,天下未嘗廢治。陛下必欲立非常之功,請待知人之佐。若猶未也,則亦詔左右之臣安分守法而已。

聖策曰:「生民以來,稱至治者必曰唐虞成周之世,詩書所稱,其跡可見。以至後世賢明之君,忠智之臣,相與憂勤,以營一代之業,雖未盡善,然要其所成就,亦必有可言者。其詳著之」。臣以為此不可勝言也。其施設之方,各隨其時而不可知。其所可知者,必畏天,必從眾,必法祖宗。故其言曰:「戒之戒之。天惟顯思。命不易哉。」又曰:「稽于眾,舍己從人。」又曰:「丕顯哉,文王謨。不承哉,武王烈。」詩書所稱,大略如此。未嘗言天命不足畏,眾言不足從,祖宗之法不足用也。苻堅用王猛,而樊世、仇騰、席寶不悅。魏鄭公勸太宗以仁義,而封倫不信。凡今之人,欲陛下違眾而自用者,必以此藉口。而陛下所謂賢明忠智者,豈非意在於此等歟?臣願考二人之所行,而求之于今,王猛豈嘗設官而牟利,魏鄭公豈嘗貸錢而取息歟?且其不悅者,不過數人,固不害天下之信且服也。今天下有心者怨,有口者謗,古之君臣相與憂勤以營一代之業者,似不如此。古語曰:「百人之聚,未有不公。」而況天下乎!今天下非之,而陛下不回,臣不知所稅駕矣。《詩》曰:「譬彼舟流,不知所屆。心之憂矣,不遑假寐。」區區之忠,惟陛下察之。臣謹昧死上對。

本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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