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一 文史通義卷第二
內篇二 
會稽章學誠 實齋
卷第三

原道上 编辑

道之大原出於天,天固諄諄然命之乎?曰︰天地之前,則吾不得而知也。天地生人,斯有道矣,而未形也。三人居室,而道形矣,猶未著也。人有什伍而至百千,一室所不能容,部別班分,而道著矣。仁義忠孝之名,刑政禮樂之制,皆其不得已而後起者也。

人生有道,人不自知;三人居室,則必朝暮啟閉其門戶,饔飱取給於樵汲,旣非一身,則必有分任者矣。或各司其事,或番易其班,所謂不得不然之勢也,而均平秩序之義出矣。又恐交委而互爭焉,則必推年之長者持其平,亦不得不然之勢也,而長幼尊卑之別形矣。至於什伍千百,部別班分,亦必各長其什伍,而積至於千百,則人眾而賴於幹濟,必推才之傑者理其繁,勢紛而須於率俾,必推德之懋者司其化,是亦不得不然之勢也;而作君作師,畫野分州,井田封建學校之意著矣。故道者,非聖人智力之所能爲,皆其事勢自然,漸形漸著,不得已而出之,故曰天也。

《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是未有人而道已具也。繼之者善,成之者性。是天著於人,而理附於氣。故可形其形而名其名者,皆道之故,而非道也。道者,萬事萬物之所以然,而非萬事萬物之當然也。人可得而見者,則其當然而已矣。人之初生,至於什伍千百,以及作君作師,分州畫野,蓋必有所需而後從而給救之。羲、農、軒、顓之制作,初意不過如是爾。法積美備,至唐、虞而盡善焉,殷因夏監,至成周而無憾焉。譬如濫觴積而漸爲江河,培塿積而至於山嶽,亦其理勢之自然;而非堯、舜之聖,過乎羲、軒,文、武之神,勝於禹、湯也。後聖法前聖,非法前聖也,法其道之漸形而漸著者也。三皇無爲而自化,五帝開物而成務,三王立制而垂法,後人見爲治化不同有如是。當日聖人創制,則猶暑之必須爲葛,寒之必須爲裘,而非有所容心,以謂吾必如是而後可以異於前人,吾必如是而後可以齊名前聖也。此皆一陰一陽往復循環所必至,而非可卽是以爲一陰一陽之道也。一陰一陽往復循環者,猶車輪也。聖人創制,一似暑葛寒裘,猶軌轍也。

道有自然,聖人有不得不然,其事同乎?曰︰不同。道無所爲而自然,聖人有所見而不得不然也。聖人有所見,故不得不然;眾人無所見,則不知其然而然。孰爲近道?曰︰不知其然而然,卽道也。非無所見也,不可見也。不得不然者,聖人所以合乎道,非可卽以爲道也。聖人求道,道無可見,卽眾人之不知其然而然,聖人所藉以見道者也。故不知其然而然,一陰一陽之迹也。學於聖人,斯爲賢人。學於賢人,斯爲君子。學於眾人,斯爲聖人。非眾可學也,求道必於一陰一陽之迹也。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迹旣多而窮變通久之理亦大備。周公以天縱生知之聖,而適當積古留傳,道法大備之時,是以經綸制作,集千古之大成,則亦時會使然,非周公之聖智能使之然也。蓋自古聖人,皆學於眾人之不知其然而然,而周公又遍閱於自古聖人之不得不然,而知其然也。周公固天縱生知之聖矣,此非周公智力所能也,時會使然也。譬如春夏秋令各主一時,而冬令告一歲之成,亦其時會使然,而非冬令勝於三時也。故創制顯庸之聖,千古所同也。集大成者,周公所獨也。時會適當然而然,周公亦不自知其然也。

孟子曰︰「孔子之謂集大成。」今言集大成者爲周公,毋乃悖於孟子之指歟?曰︰集之爲言,萃眾之所有而一之也。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皆聖人而得天子之位,經綸治化,一出於道體之適然。周公成文、武之德,適當帝全王備,殷因夏監,至於無可復加之際,故得藉爲制作典章,而以周道集古聖之成,斯乃所謂集大成也。孔子有德無位,卽無從得制作之權,不得列於一成,安有大成可集乎?非孔子之聖,遜於周公也,時會使然也。孟子所謂集大成者者,乃對伯夷、伊尹、柳下惠而言之也。恐學者疑孔子之聖,與三子同,無所取譬,譬於作樂之大成也。故孔子大成之說,可以對三子,而不可以盡孔子也。以之盡孔子,反小孔子矣。何也?周公集羲、軒、堯、舜以來之大成,周公固學於歴聖而集之,無歴聖之道法,則固無以成其周公也。孔子非集伯夷、尹、惠之大成,孔子固未嘗學於伯夷、尹、惠,且無伯夷、尹、惠之行事,豈將無以成其孔子乎?夫孟子之言,各有所當而已矣,豈可以文害意乎?

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今人皆嗤黨人不知孔子矣;抑知孔子果成何名乎?以謂天縱生知之聖,不可言思擬議,而爲一定之名也,於是援天與神,以爲聖不可知而已矣。斯其所見,何以異於黨人乎?天地之大,可一言盡。孔子雖大,不過天地,獨不可以一言盡乎?或問︰何以一言盡之?則曰︰學周公而已矣。周公之外,別無所學乎?曰︰非有學而孔子有所不至;周公旣集羣聖之成,則周公之外,更無所謂學也。周公集羣聖之大成,孔子學而盡周公之道,斯一言也,足以蔽孔子之全體矣。「祖述堯、舜」,周公之志也。「憲章文、武」,周公之業也。一則曰︰「文王旣沒,文不在茲。」再則曰︰「甚矣吾衰,不復夢見周公。」又曰︰「吾學周禮,今用之。」又曰︰「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哀公問政,則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或問「仲尼焉學?」子貢以謂「文、武之道,未墜於地」。「述而不作」,周公之舊典也。「好古敏求」,周公之遺籍也。黨人生同時而不知,乃謂無所成名,亦非全無所見矣。後人觀載籍,而不知夫子之所學,是不如黨人所見矣。而猶嗤黨人爲不知,奚翅百步之笑五十步乎?故自古聖人,其聖雖同,而其所以爲聖,不必盡同,時會使然也。惟孔子與周公,俱生法積道備無可復加之後,周公集其成以行其道,孔子盡其道以明其教,符節匢合,如出於一人,不復更有毫末異同之致也。然則欲尊孔子者,安在援天與神,而爲恍惚難憑之說哉?

或曰︰孔子旣與周公同道矣,周公集大成,而孔子獨非大成歟?曰︰孔子之大成,亦非孟子所謂也。蓋與周公同其集羲、農、軒、頊、唐、虞、三代之成,而非集夷、尹、柳下之成也。蓋君師分而治教不能合於一,氣數之出於天者也。周公集治統之成,而孔子明立教之極,皆事理之不得不然,而非聖人異於前人,此道法之出於天者也。故隋唐以前,學校並祀周、孔,以周公爲先聖,孔子爲先師,蓋言制作之爲聖,而立教之爲師。故孟子曰︰「周公、仲尼之道一也。」然則周公、孔子,以時會而立統宗之極,聖人固藉時會歟?宰我以謂夫子「賢於堯、舜」,子貢以謂「生民未有如夫子」,有若以夫子較古聖人,則謂「出類拔萃」,三子皆舍周公,獨尊孔氏。朱子以謂事功有異,是也。然而治見實事,教則垂空言矣。後人因三子之言,而盛推孔子,過於堯、舜,因之崇性命而薄事功,於是千聖之經綸,不足當儒生之坐論矣。伊川論禹、稷、顏子,謂禹、稷較顏子爲麤。朱子又以二程與顏、孟切比長短。蓋門戶之見,賢者不免,古今之通患。夫尊夫子者,莫若切近人情。不知其實,而但務推崇,則之又,聖人一神天之通號耳,世教何補焉?故周、孔不可優劣也,塵垢秕糠,陶鑄堯、舜,莊生且謂寓言,曾儒者而襲其說歟?故欲知道者,必先知周、孔之所以爲周、孔。

原道中 编辑

韓退之曰︰「由周公而上,上而爲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爲臣,故其說長。」夫說長者,道之所由明,而說長者,亦卽道之所由晦也。夫子明教於萬世,夫子未嘗自爲說也。表章六籍,存周公之舊典,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子所雅言,《詩》、《書》執《禮》」,所謂明先王之道以導之也。非夫子推尊先王,意存謙牧而不自作也,夫子本無可作也。有德無位,卽無制作之權。空言不可以教人,所謂無徵不信也。教之爲事,羲、軒以來,蓋已有之。觀《易‧大傳》之所稱述,則知聖人卽身示法,因事立教,而未嘗於敷政出治之外,別有所謂教法也。虞廷之教,則有專官矣;司徒之所敬敷,典樂之所咨命;以至學校之設,通於四代;司成師保之職,詳於《周官》。然旣列於有司,則肄業存於掌故,其所習者,修齊治平之道,而所師者,守官典法之人。治教無二,官師合一,豈有空言以存其私說哉?儒家者流,尊奉孔子,若將私爲儒者之宗師,則亦不知孔子矣。孔子立人道之極,豈有意於立儒道之極耶?儒也者,賢士不遇明良之盛,不得位而大行,於是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出於勢之無可如何爾。人道所當爲者,廣矣,大矣。豈當身皆無所遇,而必出於守先待後,不復涉於人世哉?學《易》原於羲畫,不必同其卉服野處也;觀《書》始於虞典,不必同其呼天號泣也。以爲所處之境,各有不同也。然則學夫子者,豈曰屏棄事功,預期道不行而垂其教邪?

《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不離器,猶影不離形。後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經,以謂六經載道之書也,而不知六經皆器也。《易》之爲書,所以開物成務,掌於《春官》太卜,則固有官守而列於掌故矣。《書》在外史,《詩》領大師,《禮》自宗伯,樂有司成,《春秋》各有國史。三代以前,《詩》、《書》六藝,未嘗不以教人,不如後世尊奉六經,別爲儒學一門,而專稱爲載道之書者。蓋以學者所習,不出官司典守,國家政教;而其爲用,亦不出於人倫日用之常,是以但見其爲不得不然之事耳,未嘗別見所載之道也。夫子述六經以訓後世,亦謂先聖先王之道不可見,六經卽其器之可見者也。後人不見先王,當據可守之器而思不可見之道,故表章先王政教,與夫官司典守以示人,而不自著爲說,以致離器言道也。夫子自述《春秋》之所以作,則云︰「我欲託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則政教典章,人倫日用之外,更無別出著述之道,亦已明矣。秦人禁偶語《詩》、《書》,而云「欲學法令,以吏爲師」。夫秦之悖於古者,禁《詩》、《書》耳。至云學法令者,以吏爲師,則亦道器合一,而官師治教,未嘗分歧爲二之至理也。其後治學旣分,不能合一,天也。官司守一時之掌故,經師傳授受之章句,亦事之出於不得不然者也。然而歴代相傳,不廢儒業,爲其所守先王之道也。而儒家者流,守其六籍,以謂是特載道之書耳。夫天下豈有離器言道,離形存影者哉?彼舍天下事物、人倫日用,而守六籍以言道,則固不可與言夫道矣。

《易》曰︰「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矣。」然而不知道而道存,見謂道而道亡。大道之隱也,不隱於庸愚,而隱於賢智之倫者紛紛有見也。蓋官師治教合,而天下聰明範於一,故卽器存道,而人心無越思。官師治教分,而聰明才智不入於範圍,則一陰一陽,入於受性之偏,而各以所見爲固然,亦勢也。夫禮司樂職,各守專官,雖有離婁之明,師曠之聰,不能不赴範而就律也。今云官守失傳,而吾以道德明其教,則人人皆自以爲道德矣。故夫子述而不作,而表章六藝,以存周公舊典也,不敢舍器而言道也。而諸子紛紛,則已言道矣。莊生譬之爲耳目口鼻,司馬談別之爲六家,劉向區之爲九流,皆自以爲至極,而思以其道易天下者也。由君子觀之,皆仁智之見而謂之,而非道之果若是易也。夫道因器而顯,不因人而名也。自人有謂道者,而道始因人而異其名矣。仁見謂仁,智見謂智,是也。人自率道而行,道非人之所能據而有也。自人各謂其道,而各行其所謂,而道始得爲人所有矣。墨者之道,許子之道,其類皆是也。夫道自形於三人居室,而大備於周公、孔子,歴聖未嘗別以道名者,蓋猶一門之內,不自標其姓氏也。至百家雜出而言道,而儒者不得不自尊其所出矣。一則曰堯、舜之道,再則曰周公、仲尼之道,故韓退之謂「道與德爲虛位」也。夫「道與德爲虛位」者,道與德之衰也。

原道下 编辑

人之萃處也,因賓而立主之名。言之龎出也,因非而立是之名。自諸子之紛紛言道,而爲道病焉,儒家者流,乃尊堯、舜、周、孔之道,以爲吾道矣。道本無吾,而人自吾之,以謂庶幾別於非道之道也。而不知各吾其吾,猶三軍之眾,可稱我軍,對敵國而我之也;非臨敵國,三軍又各有其我也。夫六藝者,聖人卽器而存道;而三家之《易》,四氏之《詩》,攻且習者,不勝其入主而出奴也。不知古人於六藝,被服如衣食,人人習之爲固然,未嘗專門以名家者也。後儒但卽一經之隅曲,而終身殫竭其精力,猶恐不得一當焉,是豈古今人不相及哉?其勢有然也。古者道寓於器,官師合一,學士所肄,非國家之典章,卽有司之故事,耳目習而無事深求,故其得之易也。後儒卽器求道,有師無官,事出傳聞,而非目見,文須訓故而非質言,是以得之難也。夫六藝並重,非可止守一經也;經旨閎深,非可限於隅曲也;而諸儒專攻一經之隅曲,必倍古人兼通六藝之功能,則去聖久遠,於事固無足怪也。但旣竭其心思耳目之智力,則必於中獨見天地之高深,因謂天地之大,人莫我尚也,亦人之情也。而不知特爲一經之隅曲,未足窺古人之全體也。訓詁章句,疏解義理,考求名物,皆不足以言道也。取三者而兼用之,則以萃聚之力,補遙溯之功,或可庶幾耳。而經師先已不能無牴牾,傳其學者,又復各分其門戶,不啻儒墨之辨焉;則因賓定主,而又有主中之賓,因非立是,而又有是中之非,門徑愈歧,而大道愈隱矣。

「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夫文字之用,爲治爲察,古人未嘗取以爲著述也。以文字爲著述,起於官師之分職,治教之分途也。夫子曰︰「予欲無言。」欲無言者,不能不有所言也。孟子曰︰「予豈好辨哉?予不得已也。」後世載筆之士,作爲文章,將以信今而傳後,其亦尚念欲無言之旨,與夫不得已之情,庶幾哉言出於我,而所以爲言,初非由我也。夫道備於六經,義蘊之匿於前者,章句訓詁足以發明之。事變之出於後者,六經不能言,固貴約六經之旨,而隨時撰述以究大道也。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立言與立功相準。蓋必有所需而後從而給之,有所鬱而後從而宣之,有所弊而後從而救之,而非徒誇聲音采色,以爲一己之名也。《易》曰︰「神以知來,智以藏往。」知來,陽也。藏往,陰也。一陰一陽,道也。文章之用,或以述事,或以明理。事逆已往,陰也。理闡方來,陽也。其至焉者,則述事而理以昭焉,言理而事以範焉,則主適不偏,而文乃衷於道矣。遷、固之史,董、韓之文,庶幾哉有所不得已於言者乎?不知其故,而但溺文辭,其人不足道已。卽爲高論者,以謂文貴明道,何取聲情色采以爲愉悅,亦非知道之言也。夫無爲之治而奏薰風,靈臺之功而樂鐘鼓,以及彈琴遇文,風雩言志,則帝王致治,賢聖功修,未嘗無悅目娛心之適;而謂文章之用,必無咏歎抑揚之致哉?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蓋夫子所言,無非性與天道,而未嘗表而著之曰,此性此天道也。故不曰性與天道,不可得聞;而曰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聞也。所言無非性與天道,而不明著此性與天道者,恐人舍器而求道也。夏禮能言,殷禮能言,皆曰「無徵不信」。則夫子所言,必取徵於事物,而非徒託空言,以爲明道也。曾子眞積力久,則曰︰「一以貫之。」子貢多學而識,則曰︰「一以貫之。」非眞積力久,與多學而識,則固無所據爲一之貫也。訓詁名物,將以求古聖之迹也,而侈記誦者,如貨殖之市矣。撰述文辭,欲以闡古聖之心也,而溺光采者,如玩好之弄矣。異端曲學,道其所道,而德其所德,固不足爲斯道之得失也。記誦之學,文辭之才,不能不以斯道爲宗主,而市且弄者之紛紛忘所自也。宋儒起而爭之,以謂是皆溺於器而不知道也。夫溺於器而不知道者,亦卽器而示之以道,斯可矣。而其弊也,則欲使人舍器而言道。夫子教人博學於文,而宋儒則曰︰「玩物而喪志。」曾子教人辭遠鄙倍,而宋儒則曰︰「工文則害道。」夫宋儒之言,豈非末流良藥石哉?然藥石所以攻臟腑之疾耳。宋儒之意,似見疾在臟腑,遂欲并臟腑而去之。將求性天,乃薄記誦而厭辭章,何以異乎?然其析理之精,踐履之篤,漢唐之儒,未之聞也。孟子曰︰「義理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義理不可空言也,博學以實之,文章以達之,三者合於一,庶幾哉周、孔之道雖遠,不啻累譯而通矣。顧經師互詆,文人相輕,而性理諸儒,又有朱、陸之同異,從朱從陸者之交攻,而言學問與文章者,又逐風氣而不悟,莊生所謂「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悲夫!

邵氏晉涵曰︰「是篇初出,傳稿京師,同人素愛章氏文者皆不滿意,謂蹈宋人語錄習氣,不免陳腐取憎,與其平日爲文不類,至有移書相規誡者。余諦審之,謂朱少白名錫庚。曰︰此乃明其《通義》所著一切,創言別論,皆出自然,無矯强耳。語雖渾成,意多精湛,未可議也。」

族子廷楓曰︰「叔父《通義》,平日膾炙人口,豈盡得其心哉?不過清言高論,類多新奇可喜,或資爲掌中之談助耳。不知叔父嘗自恨其名雋過多,失古意也。是篇題目,雖似迂濶,而意義實多創闢。如云道始三人居室,而君師政教,皆出乎天;賢智學於聖人,聖人學於百姓;集大成者,爲周公而非孔子,學者不可妄分周孔;學孔子者,不當先以垂教萬世爲心;孔子之大,學周禮一言,可以蔽其全體;皆乍聞至奇,深思至確,《通義》以前,從未經人道過,豈得謂陳腐耶?諸君當日詆爲陳腐,恐是讀得題目太熟,未嘗詳察其文字耳。」

原學上 编辑

《易》曰︰「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學也者,效法之謂也。道也者,成象之謂也。夫子曰︰「下學而上達。」蓋言學於形下之器,而自達於形上之道也。士希賢,賢希聖,聖希天。希賢希聖,則有其理矣。「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聖如何而希天哉?蓋天之生人,莫不賦之以仁義禮智之性,天德也;莫不納之於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之倫,天位也。以天德而修天位,雖事物未交隱微之地,已有適當其可,而無過與不及之準焉,所謂成象也。平日體其象,事至物交,一如其準以赴之,所謂效法也。此聖人之希天也,此聖人之下學上達也。伊尹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後,使先覺覺後覺也。」人生禀氣不齊,固有不能自知適當其可之準者,則先知先覺之人,從而指示之,所謂教也。教也者,教人自知適當其可之準,非教之舍己而從我也。故士希賢,賢希聖,希其效法於成象,而非舍己之固有而希之也。然則何以使知適當其可之準歟?何以使知成象而效法之歟?則必觀於生民以來,備天德之純,而造天位之極者,求其前言往行,所以處夫窮變通久者而多識之,而後有以自得所謂成象者,而善其效法也。故效法者,必見於行事。《詩》、《書》誦讀,所以求效法之資,而非可卽爲效法也。然古人不以行事爲學,而以《詩》、《書》誦讀爲學者,何邪?蓋謂不格物而致知,則不可以誠意,行則如其知而出之也。故以誦讀爲學者,推教者之所及而言之,非謂此外無學也。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爲學?」夫子斥以爲佞者,蓋以子羔爲宰,不若是說,非謂學必專於誦讀也。專於誦讀而言學,世儒之陋也。

原學中 编辑

古人之學,不遺事物,蓋亦治教未分,官師合一,而後爲之較易也。司徒敷五教,典樂教胄子,以及三代之學校,皆見於制度。彼時從事於學者,入而申其佔畢,出而卽見政教典章之行事,是以學皆信而有徵,而非空言相爲授受也。然而其知易入,其行難副,則從古已然矣。堯之斥共工也,則曰︰「靜言庸違。」夫靜而能言,則非不學者也。試之於事而有違,則與效法於成象者異矣。傅說之啟高宗也,則曰︰「非知之艱,行之惟艱。」高宗舊學於甘盤,久勞於外,豈不學者哉?未試於事,則恐行之而未孚也。又曰︰「人求多聞,時惟建事,學於古訓乃有獲。」說雖出於古文,其言要必有所受也。夫求多聞而實之以建事,則所謂學古訓者,非徒誦說,亦可見矣。夫治教一而官師未分,求知易而實行已難矣;何况官師分,而學者所肄,皆爲前人陳迹哉?夫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又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夫思亦學者之事也,而別思於學,若謂思不可以言學者,蓋謂必習於事,而後可以言學,此則夫子誨人知行合一之道也。諸子百家之言,起於徒思而不學也。是以其旨皆有所承稟,而不能無敝耳。劉歆所謂某家者流,其源出於古者某官之掌,其流而爲某家之學,其失而爲某事之弊。夫某官之掌,卽先王之典章法度也。流爲某家之學,則官守失傳,而各以思之所至,自爲流別也。失爲某事之敝,則極思而未習於事,雖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不能知其行之有病也。是以三代之隆,學出於一,所謂學者,皆言人之功也。統言之,十年曰幼學,是也。析言之,則十三學樂,二十學禮,是也。國家因人功力之名,而名其制度,則曰鄉學國學,學則三代共之,是也。未有以學屬乎人,而區爲品詣之名者。官師分而諸子百家之言起,於是學始因人品詣以名矣,所謂某甲家之學、某乙家之學,是也。學因人而異名,學斯舛矣。是非行之過而至於此也,出於思之過也。故夫子言學思偏廢之弊,卽繼之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夫異端之起,皆思之過,而不習於事者也。

原學下 编辑

諸子百家之患,起於思而不學;世儒之患,起於學而不思;蓋官師分而學不同於古人也。後王以謂儒術不可廢,故立博士,置弟子,而設科取士,以爲誦法先王者勸焉。蓋其始也,以利祿勸儒術,而其究也,以儒術狥利祿,斯固不足言也。而儒宗碩師,由此輩出,則亦不可謂非朝廷風教之所植也。夫人之情,不能無所歆而動,旣已爲之,則思力致其實,而求副乎名。中人以上,可以勉而企焉者也。學校科舉,奔走千百才俊,豈無什一出於中人以上者哉?去古久遠,不能學古人之所學,則旣以誦習儒業,卽爲學之究竟矣。而攻取之難,勢亦倍於古人,故於專門攻習儒業者,茍果有以自見,而非一切庸俗所可幾,吾無責焉耳。學博者長於考索,豈非道中之實積,而騖於博者,終身敝精勞神以狥之,不思博之何所取也?才雄者健於屬文,豈非道體之發揮?而擅於文者,終身苦心焦思以搆之,不思文之何所用也?言義理者似能思矣,而不知義理虛懸而無薄,則義理亦無當於道矣。此皆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也。程子曰︰「凡事思所以然,天下第一學問。」人亦盍求所以然者思之乎?天下不能無風氣,風氣不能無循環,一陰一陽之道,見於氣數者然也。所貴君子之學術,爲能持世而救偏,一陰一陽之道,宜於調劑者然也。風氣之開也,必有所以取;學問文辭與義理,所以不無偏重畸輕之故也。風氣之成也,必有所以敝;人情趨時而好名,狥末而不知本也。是故開者雖不免於偏,必取其精者,爲新氣之迎;敝者縱名爲正,必襲其僞者,爲末流之託;此亦自然之勢也。而世之言學者,不知持風氣,而惟知狥風氣,且謂非是不足邀譽焉,則亦弗思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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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楓墀以書問學,自愧通人廣坐,不能與之問答。余報之以學在自立,人所能者,我不必以不能愧也。因取譬於貨殖,居布帛者,不必與知粟菽,藏藥餌者,不必與聞金珠,患己不能自成家耳。譬市布而或闕於衣材,售藥而或欠於方劑,則不可也。或曰︰此卽蘇子瞻之教人讀《漢書》法也,今學者多知之矣。余曰︰言相似而不同,失之毫釐,則謬以千里矣。或問蘇君曰︰「公之博贍,亦可學乎?」蘇君曰︰「可,吾嘗讀《漢書》矣,凡數過而盡之。如兵、農、禮、樂,每過皆作一意求之,久之而後貫徹。」因取譬於市貨,意謂貨出無窮,而操賈有盡,不可不知所擇云爾。學者多誦蘇氏之言,以爲良法,不知此特尋常摘句,如近人之纂類策括者爾。問者但求博贍,固無深意。蘇氏答之,亦不過經生决科之業,今人稍留意於應舉業者,多能爲之,未可進言於學問也。而學者以爲良法,則知學者鮮矣。夫學必有所專,蘇氏之意,將以班書爲學歟,則終身不能竟其業也,豈數過可得而盡乎?將以所求之禮、樂、兵、農爲學歟,則每類各有高深,又豈一過所能盡一類哉?就蘇氏之所喻,比於操賈求貨,則每過作一意求,是欲初出市金珠,再出市布帛,至於米粟藥餌,以次類求矣。如欲求而盡其類歟,雖陶朱、猗頓之富,莫能給其賈也。如約畧其賈,而每種姑少收之,則是一無所成其居積也。蘇氏之言,進退皆無所據,而今學者方奔走蘇氏之不暇,則以蘇氏之言,以求學問則不足,以務舉業則有餘也。舉業比戶皆知誦習,未有能如蘇氏之所爲者,偶一見之,則固矯矯流俗之中,人亦相與望而畏之;而其人因以自命,以謂是學問,非舉業也,而不知其非也。蘇氏之學,出於縱橫。其所長者,揣摩世務,切實近於有用,而所憑以發揮者,乃策論也。策對必有條目,論鋒必援故實,茍非專門夙學,必須按冊而稽,誠得如蘇氏之所以讀《漢書》者嘗致力焉,則亦可以應猝備求,無難事矣。韓昌黎曰︰「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鉤提要,千古以爲美談;而韓氏所自爲要之言,不但今不可見,抑且當日絶無流傳,亦必尋章摘句,取備臨文摭拾者耳。而人乃欲仿鉤提要之意而爲撰述,是亦以蘇氏類求,誤爲學問,可例觀也。或曰︰如子所言,韓、蘇不足法歟?曰︰韓、蘇用其功力,以爲文辭助爾,非以此謂學也。

博約中 编辑

或曰︰舉業所以覘人之學問也。舉業而與學問科殊,末流之失耳。茍有所備以俟舉,卽《記》之所謂博學强識以待問也,寕得不謂之學問歟?余曰︰博學强識,儒之所有事也。以謂自立之基,不在是矣。學貴博而能約,未有不博而能約者也。以言陋儒荒俚,學一先生之言以自封域,不得謂專家也。然亦未有不約而能博者也。以言俗儒記誦漫漶,至於無極,妄求遍物,而不知堯、舜之知所不能也。博學强識,自可以待問耳,不知約守,而祗爲待問設焉,則無問者,儒將無學乎?且問者固將聞吾名而求吾實也;名有由立,非專門成學不可也,故未有不專而可成學者也。或曰︰蘇氏之類求,韓氏之鉤提要,皆待問之學也,子謂不足以成家矣。王伯厚氏搜羅摘抉,窮幽極微;其於經、傳、子、史,名物制數,貫串旁騖,實能討先儒所未備。其所纂輯諸書,至今學者資衣被焉,豈可以待問之學而忽之哉?答曰︰王伯厚氏,蓋因名而求實者也。昔人謂韓昌黎因文而見道,旣見道,則超乎文矣。王氏因待問而求學,旣知學,則超乎待問矣。然王氏諸書,謂之纂輯可也,謂之著述,則不可也,謂之學者求知之功力可也,謂之成家之學術,則未可也。今之博雅君子,疲精勞神於經傳子史,而終身無得於學者,正坐宗仰王氏,而悞執求知之功力,以爲學卽在是爾。學與功力,實相似而不同。學不可以驟幾,人當致攻乎功力則可耳。指功力以謂學,是猶指秫黍以謂酒也。

夫學有天性焉,讀書服古之中,有人識最初,而終身不可變易者是也。學又有至情焉,讀書服古之中,有欣慨會心,而忽焉不知歌泣何從者是也。功力有餘,而性情不足,未可謂學問也。性情自有,而不以功力深之,所謂有美質而未學者也。夫子曰︰「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不知孰爲功力,孰爲性情。斯固學之究竟,夫子何以致是?則曰︰「好古敏以求之者也。」今之俗儒,且憾不見夫子未修之《春秋》,又憾戴公得《商頌》而不存七篇之闕目,以謂高情勝致,至相贊歎。充其僻見,且似夫子刪修,不如王伯厚之善搜遺逸焉。蓋逐於時趨,而悞以擘績補苴謂足盡天地之能事也。幸而生後世也,如生秦火未燬以前,典籍具存,無事補輯,彼將無所用其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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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曰︰子言學術,功力必兼性情,爲學之方,不立規矩,但令學者自認資之所近與力能勉者,而施其功力,殆卽王氏良知之遺意也。夫古者教學,自數與方名,誦詩舞勺,各有一定之程,不問人之資近與否,力能勉否。而子乃謂人各有能有所不能,不相强也,豈古今人有異教與?答曰︰今人不學,不能同於古人,非才不相及也,勢使然也。自官師分,而教法不合於一,學者各以己之所能私相授受,其不同者一也。且官師旣分,則肄習惟資簡策,道不著於器物,事不守於職業,其不同者二也。故學失師所師承,六書九數,古人幼學,皆已明習,而後世老師宿儒,專門名家,殫畢生精力求之,猶不能盡合於古,其不同者三也。天時人事,今古不可强同,非人智力所能爲也。然  經大義,昭如日星,三代損益,可推百世。高明者由大畧而切求,沉潛者循度數而徐達。資之近而力能勉者,人人所有,則人人可自得也,豈可執定格以相强歟?王氏致良知之說,卽孟子之遺言也。良知曰致,則固不遺功力矣。朱子欲人因所發而遂明,孟子所謂察識其端而擴充之,胥是道也。而世儒言學,輒以良知爲諱,無亦懲於末流之失,而謂宗指果異於古所云乎?

或曰︰孟子所謂擴充,固得仁、義、禮、智之全體也。子乃欲人自識所長,遂以專其門而名其家,且戒人之旁騖焉,豈所語於通方之道歟?答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道欲通方,而業須專一,其說並行而不悖也。聖門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然自顏、曾、賜、商,所由不能一轍。再傳而後,荀卿言《禮》,孟子長於《詩》、《書》,或疎或密,途徑不同,而同歸於道也。後儒途徑所由寄,則或於義理,或於制數,或於文辭,三者其大較矣。三者致其一,不能不緩其二,理勢然也。知其所致爲道之一端,而不以所緩之二爲可忽,則於斯道不遠矣。狥於一偏,而謂天下莫能尚,則出奴入主,交相勝負,所謂物而不化者也。是以學必求其心得,業必貴於專精,類必要於擴充,道必抵於全量,性情喻於憂喜憤樂,理勢達於窮變通久,博而不雜,約而不漏,庶幾學術醇固,而於守先待後之道,如或將見之矣。

言公上 编辑

古人之言,所以爲公也,未嘗矜於文辭,而私據爲己有也。志期於道,言以明志,文以足言。其道果明於天下,而所志無不申,不必其言之果爲我有也。《虞書》曰︰「敷奏以言,明試以功。」此以言語觀人之始也。必於試功而庸服,則所貴不在言辭也。誓誥之體,言之成文者也。茍足立政而敷治,君臣未嘗分居立言之功也。周公曰︰「王若曰多方。」誥四國之文也。說者以爲周公將王之命,不知斯言固本於周公,成王允而行之,是卽成王之言也。蓋聖臣爲賢主立言,是謂賢能任聖,是亦聖人之治也。曾氏鞏曰︰「典謨載堯、舜功績,併其精微之意而亦載之,是豈尋常所及哉?當時史臣載筆,亦皆聖人之徒也。」由是觀之,賢臣爲聖主述事,是謂賢能知聖,是亦聖人之言也。文與道爲一貫,言與事爲同條,猶八音相須而樂和,不可分屬一器之良也;五味相調而鼎和,不可標識一物之甘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爲公也,未嘗矜於文辭,而私據爲己有也。

司馬遷曰︰「《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所爲作也。」是則男女慕悅之辭,思君懷友之所託也;征夫離婦之怨,忠國憂時之所寄也。必泥其辭,而爲其人之質言,則《鴟鴞》實鳥之哀音,何怪鮒魚忿誚於莊周,《萇楚》樂草之無家,何怪雌風慨嘆於宋玉哉?夫詩人之旨,溫柔而敦厚,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舒其所憤懣,而有裨於風敎之萬一焉,是其所志也。因是以爲名,則是爭於藝術之工巧,古人無是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爲公也,未嘗矜於文辭,而私據爲己有也。

夫子曰︰「述而不作。」六藝皆周公之舊典,夫子無所事作也。《論語》則記夫子之言矣。「不恆其德」,證義巫醫,未嘗明著《易》文也。「不忮不求」之美季路,「誠不以富」之嘆夷齊,未嘗言出於《詩》也。「允執厥中」之述堯言,「牡昭告」之述湯誓,未嘗言出於《書》也。《墨子》引《湯誓》。《論語》記夫子之微言,而《詩》、《書》初無識別,蓋亦述作無殊之旨也。王伯厚常據古書出孔子前者,攷證《論語》所記夫子之言,多有所本。古書或有僞託,不盡可憑,要之古人引用成說,不甚拘別。夫子之言,見於諸家之稱述,諸家不無眞僞之參,而子思、孟子之書,所引精粹之言,亦多出於《論語》所不載。而《論語》未嘗兼收,蓋亦詳略互託之旨也。夫六藝爲文字之權輿,《論語》爲聖言之薈粹,創新述故,未嘗有所庸心,蓋取足以明道而立敎,而聖作明述,未嘗分居立言之功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爲公也,未嘗矜其文辭,而私據爲己有也。

周衰文弊,諸子爭鳴,蓋在夫子旣歿,微言絶而大義之已乖也。然而諸子思以其學易天下,固將以其所謂道者,爭天下之莫可加,而語言文字,未嘗私其所出也。先民舊章,存錄而不爲識別者,《幼官》、《弟子》之篇,《月令》、《土方》之訓是也。《管子‧地圓》、《淮南‧地形》,皆土訓之遺。輯其言行,不必盡其身所論述者,管仲之述其身死後事,韓非之載其李斯駁議是也。《莊子‧讓王》、《漁父》之篇,蘇氏謂之僞託;非僞託也,爲莊氏之學者所附益爾。《晏子春秋》,柳氏以謂墨者之言。非以晏子爲墨,爲墨學者述晏子事,以名其書,猶《孟子》之《告子》、《萬章》名其篇也。《呂氏春秋》,先儒與《淮南鴻烈》之解同稱,蓋謂集眾賓客而爲之,不能自命專家,斯固然矣。然呂氏、淮南,未嘗以集眾爲諱,如後世之掩人所長以爲己有也。二家固以裁定之權,自命家言,故其宗旨,未嘗不約於一律,呂氏將爲一代之典要,劉安託於道家之支流。斯又出於賓客之所不與也。諸子之奮起,由於道術旣裂,而各以聰明才力之所偏,每有得於大道之一端,而遂欲以之易天下。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故將推衍其學術,而傳之其徒焉。茍足顯其術而立其宗,而援述於前,與附衍於後者,未嘗分居立言之功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爲公也,未嘗矜其文辭,而私據爲己有也。

夫子因魯史而作《春秋》,孟子曰︰「其事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自謂竊取其義焉耳。載筆之士,有志《春秋》之業,固將惟義之求,其事與文,所以藉爲存義之資也。世之譏史遷者,責其裁裂《尚書》、《左氏》、《國語》、《國策》之文,以謂割裂而無當;出蘇明允《史論》。世之譏班固者,責其孝武以前之襲遷書,以謂盜襲而無恥,出鄭漁仲《通志》。此則全不通乎文理之論也。遷史斷始五帝,沿及三代、周、秦,使舍《尚書》、《左》、《國》,豈將爲憑虛、亡是之作賦乎?必謂《左》、《國》而下,爲遷所自撰,則陸賈之《楚漢春秋》,高祖、孝文之《傳》,皆遷之所採摭,其書後世不傳,而徒以所見之《尚書》、《左》、《國》,怪其割裂焉,可謂知一十而不知二五者矣。固書斷自西京一代,使孝武以前,不用遷史,豈將爲經生決科之同題而異文乎?必謂孝武以後,爲固之自撰,則馮商、揚雄之紀,劉歆、賈護之書,皆固之所原本,其書後人不見,而徒以所見之遷史,怪其盜襲焉,可謂知白出而不知黑入者矣。以載言爲翻空歟,揚、馬詞賦,尤空而無實者也。馬、班不爲文苑傳,藉是以存風流文采焉,乃述事之大者也。以敘事爲徵實歟,年表傳目,尤實而無文者也。《屈賈》、《孟荀》、《老莊申韓》之標目,《同姓侯王》、《異姓侯王》之分表,初無發明,而僅存題目,裦貶之意,默寓其中,乃立言之大者也。作史貴知其意,非同於掌故,僅求事文之末也。夫子曰︰「我欲託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此則史氏之宗旨也。茍足取其義而明其志,而事次文篇,未嘗分居立言之功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爲公也,未嘗矜其文辭,而私據爲己有也。

漢初經師,抱殘守缺,以其畢生之精力,發明前聖之緒言,師授淵源,等於宗支譜系;觀弟子之術業,而師承之傳授,不啻鳧鵠黑白之不可相淆焉,學者不可不盡其心也。公、穀之於《春秋》,後人以謂假設問答以闡其旨爾。不知古人先有口耳之授,而後著之竹帛焉,非如後人作經義,茍欲名家,必以著述爲功也。商瞿受《易》於夫子,其後五傳而至田何。施、孟、梁邱,皆田何之弟子也。然自田何而上,未嘗有書,則三家之《易》,著於《藝文》,皆悉本於田何以上口耳之學也。是知古人不著書,其言未嘗不傳也。治韓《詩》者,不雜齊、魯,傳伏《書》者,不知孔學;諸學章句訓詁,有專書矣。門人弟子,據引稱述,雜見傳紀章表者,不盡出於所傳之書也,而宗旨卒亦不背乎師說。則諸儒著述成書之外,別有微言緒論,口授其徒,而學者神明其意,推衍變化,著於文辭,不復辨爲師之所詔,與夫徒之所衍也。而人之觀之者,亦以其人而定爲其家之學,不復辨其孰爲師說,孰爲徒說也。蓋取足以通其經而傳其學,而口耳竹帛,未嘗分居立言之功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爲公也,未嘗矜於文辭,而私據爲己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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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呼!世敎之衰也,道不足而爭於文,則言可得而私矣;實不充而爭於名,則文可得而矜矣。言可得而私,文可得而矜,則爭心起而道術裂矣。古人之言,欲以喻世;而後人之言,欲以欺世。非心安於欺世也,有所私而矜焉,不得不如是也。古人之言,欲以淑人;後人之言,欲以炫己。非古人不欲炫,而後人偏欲炫也,有所不足與不充焉,不得不如是也。孟子曰︰「矢人豈不仁於函人哉?操術不可不愼也。」古人立言處其易,後人立言處其難。何以明之哉?古人所欲通者,道也。不得已而有言,譬如喜於中而不得不笑,疾被體而不能不呻,豈有計於工拙敏鈍,而勉强爲之效法哉?若夫道之所在,學以趨之,學之所在,類以聚之,古人有言,先得我心之同然者,卽我之言也。何也?其道同也。傳之其人,能得我說而變通者,卽我之言也。何也?其道同也。窮畢生之學問思辨於一定之道,而上通千古同道之人以爲之藉,下俟千古同道之人以爲之輔,其立言也,不易然哉?惟夫不師之智,務爲無實之文,則不喜而强爲笑貌,無病而故爲呻吟,已不勝其勞困矣;而况挾恐見破之私意,竊據自擅之虛名,前無所藉,後無所援,處勢孤危而不可安也,豈不難哉?夫外飾之言,與中出之言,其難易之數可知也。不欲爭名之言,與必欲爭名之言,其難易之數,又可知也。通古今前後,而相與公之之言,與私據獨得,必欲己出之言,其難易之數,又可知也。立言之士,將有志於道,而從其公而易者歟?抑徒競於文,而從其私而難者歟?公私難易之閒,必有辨矣。嗚呼!安得知言之士,而與之勉進於道哉?

古未有竊人之言以爲己有者,伯宗梁山之對,旣受無後之誚,而且得蔽賢之罪矣。古未有竊人之文以爲己有者,屈平屬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旣思欺君,而且以讒友矣。竊人之美,等於竊財之盗,老氏言之斷斷如也。其弊由於自私其才智,而不知歸公於道也。向令伯宗薦輦者之賢,而用縞素哭祠之成說,是卽伯宗興邦之言也,功不止於梁山之事也。上官大夫善屈平而贊助所爲憲令焉,是卽上官造楚之言也,功不止於憲令之善也。韓琦爲相,而歐陽修爲翰林學士。或謂韓公無文章,韓謂「琦相而用修爲學士,天下文章,孰大於琦?」嗚呼!若韓氏者,可謂知古人言公之旨矣。

竊人之所言,以爲己有者,好名爲甚,而爭功次之。功欺一時,而名欺千古也。以己之所作,僞託古人者,奸利爲甚,而好事次之;好事則罪盡於一身,奸利則效尤而蔽風俗矣。齊邱竊《化書》於譚峭,郭象竊《莊》注於向秀,君子以謂儇薄無行矣。作者如有知,但欲其說顯白於天下,而不必明之自我也。然而不能不恫心於竊之者,蓋穿窬胠篋之智,必有竄易更張以就其掩著,而因以失其本指也。劉炫之《連山》,梅賾之《古文尚書》,應詔入獻,將以求祿利也。侮聖人之言,而竊比河閒、河內之蒐討,君子以爲罪不勝誅矣。夫墳典旣亡,而作僞者之搜輯補苴,如古文之採輯逸書,散見於記傳者,幾無遺漏。亦未必無什一之存也。然而不能不深惡於作僞者,遺篇逸句,附於闕文,而其義猶存;附會成書,而其義遂亡也。向令易作僞之心力,而以採輯補綴爲己功,則功豈下於河閒之《禮》,河內之《書》哉?王伯厚之《三家詩考》,吳草廬之《逸禮》,生於宋、元之閒,去古浸遠,而尚有功於經學。六朝古書不甚散亡,其爲功,較之後人,必更易爲力,惜乎計不出此,反藉以作僞。郭象《秋水》、《達生》之解義,非無精言名理可以爲向之亞也;向令推闡其旨,與秀之所注,相輔而行,觀者亦不辨其孰向孰郭也,豈至遽等穿窬之術哉?不知言公之旨,而欲自私自利以爲功,大道隱而心術不可復問矣。

學者莫不有志於不朽,而抑知不朽固自有道乎?言公於世,則書有時而亡,其學不至遽絶也。蓋學成其家,而流衍者長,觀者考求而能識別也。孔氏古文雖亡,而史遷問故於安國,今遷書具存,而孔氏之《書》,未盡亡也。韓氏之《詩》雖亡,而許愼治《詩》兼韓氏;今《說文》具存,而韓嬰之《詩》,未盡亡也。劉向《洪範五行傳》,與《七畧別錄》雖亡,而班固史學出劉歆;歆之《漢記》,《漢書》所本。今《五行》、《藝文》二志具存,而劉氏之學未亡也。亦有後學託之前修者,褚少孫之藉靈於馬遷,裴松之之依光於陳壽,非緣附驥,其力不足自存也。又有道同術近,其書不幸亡逸,藉同道以存者,《列子》殘闕,半述於莊生,楊朱書亡,多存於《韓子》;蓋莊、列同出於道家,而楊朱爲我,其術自近名法也。又有才智自騁,未足名家,有道獲親,幸存斧琢之質者,告子𣏌柳湍水之辨,藉孟子而獲傳;惠施白馬三足之談,因莊生而遂顯;雖爲射者之鵠,亦見不羈之才,非同泯泯也。又有瑣細之言,初無高論,而幸入會心,竟垂經訓。孺子濯足之歌,通於家國;時俗苗碩之諺,證於身心。其喻理者,卽淺可深;而獲存者,無俗非雅也。凡若此者,非必古人易而後人難也,古人巧而後人拙也,古人是而後人非也,名實之勢殊,公私之情異,而有意於言與無意於言者,不可同日語也。故曰︰無意於文而文存,有意於文而文亡。

今有細民之訟,兩造具辭,有司受之,必據其辭而賞罰其直枉焉。所具之辭,豈必鄉曲細民能自撰哉?而曲直賞罰,不加爲之辭者,而加之訟者,重其言之之意,而言固不必計其所出也。墓田隴畞,祠廟宗支,履勘碑碣,不擇鄙野,以謂較論曲直,舍是莫由得其要焉。豈無三代鐘鼎,秦、漢石刻,款識奇古,文字雅奧,爲後世所不可得者哉?取辨其事,雖庸而不可廢;無當於事,雖奇而不足爭也。然則後之學者,求工於文字之末,而欲據爲一己之私者,其亦不足與議於道矣。

或曰︰指遠辭文,《大傳》之訓也;辭遠鄙倍,賢達之言也。「言之不文,行之不遠」,辭之不可以已也。今曰求工於文字之末者非也,其何以爲立言之則歟?曰︰非此之謂也。《易》曰︰「修辭立其誠。」誠不必於聖人至誠之極致,始足當於修辭之立也。學者有事於文辭,毋論辭之如何,其持之必有其故,而初非徒爲文具者,皆誠也。有其故,而修辭以副焉,是其求工於是者,所以求達其誠也。「《易》奇而法,《詩》正而葩」,「《易》以道陰陽」,《詩》以道性情也。其所以修而爲奇與葩者,則固以謂不如是,則不能以顯陰陽之理與性情之發也。故曰︰非求工也。無其實而有其文,卽六藝之辭,猶無所取,而况其他哉?

文,虛器也;道,實指也。文欲其工,猶弓矢欲其良也。弓矢可以禦寇,亦可以爲寇,非關弓矢之良與不良也。文可以明道,亦可以叛道,非關文之工與不工也。陳琳爲袁紹草檄,聲曹操之罪狀,辭采未嘗不壯烈也。他日見操,自比矢之不得不應弦焉。使爲曹操檄袁紹,其工亦必猶是爾。然則徒善文辭,而無當於道,譬彼舟車之良,洵便於乘者矣,適燕與粵,未可知也。

聖人之言,賢人述之,而或失其指。賢人之言,常人述之,而或失其指。人心不同,如其面焉。而曰言託於公,不必盡出於己者,何也?蓋謂道同而德合,其究終不至於背馳也。且賦詩斷章,不啻若自其口出,而本指有所不拘也。引言互辨,與其言意或相反,而古人並存不廢也。前人有言,後人援以取重焉,是同古人於己也。前人有言,後人從而擴充焉,是以己附古人也。仁者見仁,知者見知,言之從同而異,從異而同者,殆如秋禽之毛,不可徧舉也。是以後人述前人,而不廢前人之舊也。以爲並存於天壤,而是非失得,自聽知者之別擇,乃其所以爲公也。君子惡夫盜人之言,而遽鏟去其跡,以遂掩著之私也。若夫前人已失其傳,不得已而取裁後人之論述,是乃無可如何,譬失祀者,得其族屬而主之,亦可通其魂魄爾。非喻言公之旨,不足以知之。

言公下 编辑

於是泛濫文林,迴翔藝苑;離形得似,弛羈脫韅;上窺作者之指,下挹時流之撰。口耳之學旣微,竹帛之功斯顯。窟巢託足,遂啟璇雕;毛葉御寒,終開組纂。名言忘於太初,流別生於近晚。譬彼觱沸酌於觴竇,斯褰裳以厲津;隄防拯於橫流,必方舟而濟亂。推言公之宗旨,得吾道之一貫。惟日用而不知,鴞炙忘乎飛彈。試一攬夫沿流,蔚春畦之葱蒨。

若乃九重高拱,六合同風。王言綸綍,元氣寰中。秉鈞燮鼎之臣,襄謨殿柏;珥筆執𥳑之士,承旨宸楓。於是西掖揮麻,北門視草。天風四方,淵雷八表。敷洋溢之德音,述憂勤之懷抱。崇文則山《韶》海《濩》,厲武則泰秣汃驅。敷政則雲龍就律,恤災則鳩鵠迴腴。斯並石室金縢,史宬尊藏掌故;而縹函緗軸,學士輯爲家書。左史右史之紀,王者無私;內制外制之集,詞臣非擅。雖木天清閟,公言自有專官;而竹簟茅簷,存互何妨於外傳也。制誥之公。

至於右文稽古,購典延英。鸞臺述史,虎觀談經。議簧校幟,六天、五帝、三統、九疇之論,專家互執;《禮》仇《書》訟,齊言、魯故、孔壁、梁墳之說,稱制以平。《正義》定著乎一家,《晉史》約刪以百卷。六百年之解詁章疏,《五經正義》,取兩漢六朝專家之說而定於一。十八家之編年紀傳。《晉史》一十八家。譬彼漳分江合,濟伏河橫,淮申沔曲,汩兮朝宗於谷王;翡翠空青,蔚藍芝紫,水碧砂丹,爛兮章施於采絢。凡以統車書而一視聽,齊鈞律而抑邪濫。雖統名乎勅定,實舉職於儒臣。領袖崇班,表進勒名首𥳑;羣工集事,一時姓氏俱湮。蓋新廟獻功,豈計眾匠奔趨,而將作用紀?明禋成禮,何論庖人治俎,而尸祝辭陳!館局之公。

爾其三台八座,百職庶司,節鎭統部,郡縣分治。羅羣星於秋旻,茁百穀於東菑。簿書稠匝,卷牒紛披。文昌武庫,禮司樂署之燦爛,若輻湊而運軸於車輪;甲兵犴訟,錢貨農田之條理,若棋置而列枰以方罫。雁行進藍田之牒,準令式而文行;牛耳招平原之徒,奉故事而畫諾。是則命筆爲刀,稱書曰𨽻。遣言出自胥徒,得失歸乎長吏。蓋百官治而萬民察,所以易結繩而爲書契。昧者徒爭於末流,知者乃通其初意。文移之公。

若夫侯王將相,岳牧羣公,鈴閤啟事,戟門治戎。稱崇高之富貴,具文武之威風。則有書記翩翩,風流名士,幕府賓客,文學掾史。鷂擊海濱,仲連飛書於沙漠;鷹揚河朔,孔璋馳檄於當塗。王粲慷慨而依劉,賦傳荊闕;班固倜儻以從竇,銘勒狼居。芻毀塗摧,死魄感惠連之弔;鶯啼花發,生魂歸希範之書。斯或精誠貫金石之堅,忠烈奮風雲之氣。輸情則青草春生,騰說則黃濤夏沸。感幽則山鬼夜啼,顯明則海靈朝霽。並能追杳入冥,傳心達志。變化從人,曲屈如意。蓋利祿之途旣廣,則揣摩之功微至。中晚文人之集,强半捉刀之技。旣合馭而和鸞,豈分途而爭幟?書記之公。

蓋聞富貴願足,則慕神仙。黃白之術旣絀,文章之尚斯專。度生人之不朽,久視弗若名傳;旣懲愚而顯智,遂以後而勝前。則有爵擅七貂,抑或戶封十萬,當退食之委蛇,或休沐之閒宴。恥汩沒於世榮,乃雅羨乎述贊。於是西園集雅,東閣賓儒,列鉛置槧,紛墨披朱。求藝林之勝事,遂合力而并圖。或抱荊山之璞,或矜隋侯之珠,或寶燕市之石,或濫齊門之竽;皆懷私而自媚,視匠指而奔趨。旣取多而用閎,譬峙糧而聚稾。藉大力以賅存,供善學之搜討。立功固等乎立言,何嘗少謝於專家之獨造也哉?募集之公。

至如《詩》、《騷》體變,樂府登場。《朱鷺》、《悲翁》、《上邪》《如張》之篇題,學士無徵於詮解;呼豨、瑟二、存吾、幾令之音拍,工師惟記乎鏗鏘。則有擬議形容,敷陳推表。好事者爲之說辭,傷心人別有懷抱。金羈白馬,酒市釵樓,年少之樂也;關山楊柳,行李風煙,離別之情也。草蒨禽肥,馬驕弓逸,遊獵之快也;隴水嗚咽,塞日昏黃,征戍之行也。或以感憤而申征夫之怨,或以悒鬱而抒去妾之悲;或以曠懷而恢遊宴之興,或以古意而託豔冶之詞。蓋傳者未達其旨,遂謂《子夜》乃女子之號,《木蘭》爲自敘之詩。茍不背於六藝之比興,作者豈欲以名姓而自私。樂府之公。

別有辭人點竄,略仿史刪。因襲成文,或稍加點竄,惟史家義例有然。詩文集中,本無此例。閒有同此例者,大有神奇臭腐之別,不可不辨。鳳困荊墟,悲迷陽於南國;莊子改《鳳兮歌》。《鹿鳴》萍野,誦宵《雅》於《東山》。魏武用《小雅》詩。女蘿薜荔,陌上演山鬼之辭;綺紵流黃,狹斜襲婦豔之故。樂府《陌上桑》與《三婦豔》之辭也。梁人改《隴頭》之歌,增減古辭爲之。韓公刪《月蝕》之句,刪改盧仝之詩。豈惟義取斷章,不異賓筵奏賦。歌古人詩,見己意也。以至河分罔勢,乃聯春草青痕;宋詩僧用唐句。積雨空林,爰入水田白鷺。譬之古方今效,神加減於刀圭;趙壁漢師,變旌旗於節度。藝林自有雅裁,條舉難窮其數者也。茍爲不然,效出於尤。仿同谷之《七歌》,宋後詩人頗多。擬河間之《四秋》,、張載,尚且爲之,大可駭怪。非由中以出話,如隨聲而助謳。直是孩提學語,良爲有識所羞者矣。點竄之公。

又有詩人流別,懷抱不同。變韻言兮裁文體,擬古事兮達私衷。旨原諸子之寓辭,文人沿襲而成風;後人不得其所自,因疑作僞而相攻。蓋傷心故國,斯傳塞外之書;李陵《答蘇武書》,自劉知幾以後,眾口一辭,以爲僞作。以理推之,僞者何所取乎?當是南北朝時,有南人羈北,而事類李陵,不忍明言者,擬此書以見志耳。灰志功名,乃託河邊之喻;世傳鬼谷子《與蘇秦張儀書》,言河邊之樹,處非其地,故招剪伐,託喻以招二子歸隱,疑亦功高自危之人所託言也。讀者以意逆志,不異騷人之賦。出之本人,其意反淺,出之擬作,其意甚深,同於《騷》也。其後詞科取士,用擬文爲掌故。莊嚴則詔誥章表,威猛則文檄露布。作頌準於王裦,著論裁於賈傅。茲乃爲矩爲規,亦趨亦步。庶幾他有心而予忖,亦足闡幽微而互著。擬文之公。

又如文人假設,變化不拘。《詩》通比興,《易》擬象初。莊入巫咸之座,屈造詹尹之廬。楚太子疾,有客來吳。烏有、子虛之徒,爭談於較獵;憑虛、安處之屬,講議於京都。《解嘲》、《客難》、《賓戲》之篇衍其緒,鏡機、微、冲漠之類濬其途。此則寓言十九,詭說萬殊者也。乃其因事著稱,緣人生義。譬若酒襲杜康之名,錢用鄧通之字。空槐落火,桓溫發嘆於仲文之遷;庾信《枯樹賦》所借用者。其實殷仲文遷東陽,在桓溫久卒之後。素月流天,王粲抽毫於應、劉之逝。謝莊《月賦》所借用者,其實王粲卒於應、劉之前。斯則善愁卽爲宋玉,豈必楚廷;曠達自是劉伶,何論晉世?善讀古人之書,尤貴心知其意。愚者介介而爭,古人不以爲異也已。假設之公。

及夫經生制舉,演義爲文;雖源出於訓故,實解主於餐新。截經書兮命題,制變化兮由人。長或連篇累章,短或片言隻字。脫增減兮毫釐,卽步移兮影徒。爲聖賢兮立言,或庸愚兮申志。並欲描情摩態,設身處地。或語全而意半,或神到而形未,如雲去而尚畱,如馬躍而未逝。縱收俄頃之閒,刻畫幾希之際。水平劑量,何足喻其充周;歷算交躔,曾莫名其微至。《易》奇《詩》正,《禮》節樂和,以至《左》誇《莊》肆,屈幽《史》潔之文理,無所不包;天人性命,經濟閎通,以及儒紛墨儉,名䤨法深之學術,無乎不備。惟制頒於功令,而義得於師承。嚴民生之三事,約智力於規繩。守𠔏由之義法,申各盡之精能。體會爲言,曾何嫌乎擬聖;因心作則,豈必縱己說而成名。制義之公。

凡此區分類別,鱗次部周。夭華媚春,碩果酣秋。極淺深之殊致,標左右之分流。其匿也幾括,其爭也寇讐。其同也交譽,其異也互糾。其合也沾沾而自喜,其違也耿耿而孤憂。孰鴻鵠而高舉,孰鷃鵲而啁啾?孰梧桐於高岡,孰茅葦於平洲?眾自是而人非,喜伐異而黨儔。飲齊井而相捽,曾不知伏泉之在幽。由大道而下覽夫羣言,奚翅激、謞、叱、吸、叫、譹、宎、咬之殊聲,而醞釀於鼻、口、耳、枅、圈、臼、洼、污之異竅。厲風濟而爲虛,知所據而有者,一土囊之噫嘯。能者無所競其名,黠者無所事其剽,覈者無所恃其辨,誇者無所爭其耀。識言公之微旨,庶自得於道妙。或疑著述不當入辭賦,不知著述之體,初無避就,荀卿有《賦篇》矣,但無實之辭賦,自不宜溷著述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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