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 (四部叢刊本)/卷之六
| 文心雕龍 卷之六 梁 劉勰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明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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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龍卷之六
梁通事舍人東莞劉勰撰
神思第二十六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神思之謂
也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
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
之前卷舒風雲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爲妙
神與物游神居𮌎臆而志氣統其關鍵物㳂耳目
而辭令管其樞機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鍵將
塞則神有遯心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虚靜䟽瀹五
藏澡雪精神積學以儲寳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
照馴致以繹辭然後使玄解之宰㝷聲律而定墨
獨照之匠闚意𧰼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
之大端夫神思方運萬塗競萌規矩虚位刻鏤無
形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我才之多
少將與風雲而並驅矣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曁乎
篇成半折心始何則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實而難
巧也是以意授於思言授於意宻則無際疎則千
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義在咫尺而思隔
山河是以秉心飬術無務苦慮含章司契不必勞
情也人之禀才遲速異分文之制體大小殊功相
如含筆而腐毫揚雄輟翰而驚夢桓譚疾感於苦
思王充氣竭於思慮張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練都
以一紀雖有巨文亦思之緩也淮南崇朝而賦騷
枚臯應詔而成賦子建援牘如口誦仲宣舉筆似
㝛搆阮瑀據案而制書禰衡當食而草奏雖有短
篇亦思之速也若夫駿發之士心總要術敏在慮
前應機立斷覃思之人情饒岐路鑒在疑後研慮
方定機敏故造次而成功慮疑故愈久而致績難
易雖殊並資博練若學淺而空遲才疎而徒速以
斯成噐未之前聞是以臨篇綴慮必有二患理鬱
者若貧辭溺者傷亂然則博聞爲饋貧之糧貫一
爲拯亂之藥博而能一亦有𦔳乎心力矣若情數
詭雜體變遷貿拙辭或孕於巧義庸事或萌於新
意視布於麻雖云未費杼軸獻功煥然乃珍至於
思表纎㫖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筆固知止至精而
後闡其妙至變而後通其數伊摯不能言鼎輪扁
不能語斤其微矣乎
贊曰神用𧰼通情變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應
刻鏤聲律萌芽比興結慮司契垂帷制勝
體性第二十七
夫情動而言形理𤼵而文見蓋㳂隱以至顯因内
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儁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
有雅鄭並情性所爍陶染所凝是以筆區雲譎文
𫟍波詭者矣故辭理庸儁莫能翻其才風趣剛柔
寜或改其氣事義淺深未聞乖其學體式雅鄭鮮
有反其習各師成心其異如靣若總其歸塗則數
窮八體一曰典雅二曰遠奥三曰精約四曰顯附
五曰繁縟六曰壯麗七曰新奇八曰輕靡典雅者
鎔式經誥方𮜿儒門者也遠奥者馥采典文經理
玄宗者也精約者覈字省句剖析毫𨤲者也顯附
者辭
義暢切理厭心者也繁縟者博喻釀采煒
燁枝𣲖者也壯麗者高論宏裁卓爍異采者也新
奇者擯古競今危側趣詭者也輕靡者浮文弱植
縹緲附俗者也故雅與奇反奥與顯殊繁與約舛
壯與輕乖文辭根葉𫟍囿其中矣若夫八體屢遷
功以學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氣以實志志以定
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是以賈生俊𤼵故文㓗而
體清長
傲誕故理侈而辭溢子雲沉寂故志隱
而味深子政簡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堅雅懿故裁
宻而思靡平子淹通故慮周而藻宻仲宣躁銳故
頴出而才果公幹氣𥚹故言壯而情駭嗣宗俶儻
故響逸而調遠叔夜儁俠故興高而采烈安仁輕
敏故鋒𤼵而韻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辭隱觸𩔖
以推表裏必符豈非自然之恒資才氣之大略哉
夫才有天資學愼始習斵梓染絲功在初化噐成
綵定難可翻移故童子雕琢必先雅製㳂根討葉
思轉自圓八體雖殊㑹通合數得其環中則輻輳
相成故宜摹體以定習因性以練才文之司南用
此道也
贊曰才性異區文體繁詭辭爲膚根志實骨髓
雅麗黼黻滛巧朱紫習亦凝眞功㳂漸靡
風骨第二十八
詩總六義風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氣之符
契也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沉吟鋪辭莫先於
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
氣結言端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淸焉
若豐藻克贍風骨不飛則振采失鮮
聲無力是
以綴慮裁篇務盈守氣剛健旣實輝光乃新其爲
文用譬征鳥之使翼也故練於骨者析辭必精深
乎風者述情必顯捶字堅而難移結響凝而不滯
此風骨之力也若瘠義肥辭繁雜失統則無骨之
徵也思不環周索課乏風則無風之驗也皆潘朂
錫魏思摹經典羣才韜筆乃其骨髓峻也相如賦
仙氣號凌雲蔚爲辭宗廼其風力遒也能鑒斯要
可以定文兹術或違無務繁采故魏文稱文以氣
爲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强而致故其論孔融
則云體氣高妙論徐幹則云時有濟氣論劉楨則
云時有逸氣公幹亦云孔氏卓卓信含異氣筆墨
之性殆不可勝並重氣之㫖也夫翬翟備色翾翥
百歩肌豐而力沈也鷹隼乏采翰飛戾天骨勁而
氣猛也文章才力有似於此若風骨乏采則鷙集
翰林采乏風骨則雉竄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
筆之鳴鳯也若夫鎔冶經典之範翔集子史之術
洞曉情變曲昭文體然後能莩甲新意雕畫奇辭
昭體故意新而不亂曉變故辭奇而不黷若骨采
未圓風辭未練而跨略舊規馳𩥦新作雖𫉬巧意
危敗亦多豈空結奇字紕繆而成輕矣周書云辭
尚體要弗惟好異蓋防文濫也然文術多門各適
所好明者弗授學者弗師於是習華隨侈流遁忘
反若能
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則風清骨峻篇體
光華能研諸慮何遠之有哉
贊曰情與氣偕辭共體並文明以健珪璋乃聘
蔚彼風力嚴此骨鯁才鋒峻立符采克炳
通變第二十九
夫設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無方何以明其然耶
凡詩賦書記名理相因此有常之體也文辭氣力
通變則久此無方之數也名理有常體必資於故
實通變無方數必酌於新聲故能騁無窮之路飲
不竭之源然綆短者衘渇足疲者輟塗非文理之
數盡乃通變之術疎耳故論文之方譬諸草木根
幹麗士而同性𦤀味晞陽而異品矣是以九代詠
歌志合文財黃歌斷竹質之至也唐歌在昔則廣
於黃世虞歌雲則文於唐時夏歌雕墻縟於虞
代商周篇什麗於夏年至於序志述時其揆一也
暨楚之騷文矩式周人漢之賦頌影寫楚世魏之
薦制顧慕漢風𣈆之辭章瞻望魏采而論之則
黃唐淳而質虞夏質而辨商周麗而雅楚漢侈而
艶魏𣈆淺而綺宋初訛而新從質及訛彌近彌澹
何則競今疎古風味氣衰也今才頴之士刻意學
文多略漢篇師範宋集雖古今備閱然近附而遠
疎矣夫青生於藍綘生於蒨雖踰本色不能復化
桓君山云予見新進麗文美而無採及見劉揚言
辭常輙有得此其驗也故練青濯錦必歸藍蒨矯
訛翻淺還宗經誥斯斟酌乎質文之間而隱括乎
雅俗之際可與言通變矣夫誇張聲貌則漢初巳
極自兹厥後循環相因雖軒翥出轍而終入籠内
枚乘七𤼵云通望兮東海虹洞兮蒼天相如上林
云視之無端察之無涯日出東沼月生西陂馬融
廣成云天地虹洞因無端涯大明出東月生西陂
揚雄校獵云出入日月天與地沓張衡西京云日
月於是乎出入𧰼扶桑於𮐃汜此並廣寓極狀而
五家如一諸如此𩔖莫不相循參伍因革通變之
數也是以規略文綂宜宏大體先博覽以精閱總
綱紀而攝契然後拓衢路置關鍵長轡遠馭從容
按節慿情以㑹通氣以適變采如宛虹之𡚒鬐
毛若長離之振翼廼頴脫之文矣若乃齷齪於偏
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間之廻驟豈萬里之逸歩哉
贊曰文律運周日新其業變則其久通則不乏
乏趨時必果乘機無法望今制奇參古定法
定𫝑第三十
夫情致異區文變殊術莫不因情立體卽體成𫝑
也𫝑者乘利而爲制也如機𤼵矢澗曲文回自
然之𧼈也圓者規體其𫝑也自轉方者矩形其𫝑
也自安文章體𫝑如斯而巳是以模經爲式者自
入典雅之懿效驗命篇者必歸𧰟逸之華綜意淺
切者𩔖乏醖藉㫁辭辨約者率乖繁縟譬激水不
漪槁木無隂自然之𫝑也是以繪事圖色文辭盡
情色糅而犬馬殊形情交而雅俗異𫝑鎔範所擬
各有司匠雖無嚴郛難得踰越然淵乎文者並總
羣𫝑奇正雖反必兼解以俱通剛柔雖殊必隨時
而
用若愛典而惡華則兼通之理偏似夏人爭
矢執一不可以獨射也若雅鄭而共篇則總一
之𫝑離是楚人鬻矛譽盾兩難得而俱售也是以
括囊雜體切在銓别宮啇朱紫隨𫝑各配章表奏
議則凖的乎雅頌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符檄
書移則楷式於明㫁史論序注則師範於覈要箴
銘碑誄則體制於弘深連珠七辭則從事於巧𧰟
此循體而成𫝑隨變而立功者也雖復契㑹相參
節文互雜譬五色之錦各以本采爲地矣桓譚稱
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華而不知實覈或美衆多
而不見要約陳思亦云世之作者或好煩文博采
深沉其㫖者或好離言辨白分毫析𨤲者所習不
同所務各異言𫝑殊也劉楨云文之體指實強弱
使其辭巳盡而𫝑有餘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公
幹所談頗亦兼氣然文之任𫝑𫝑有剛柔不必壯
言慷
乃稱𫝑也又陸雲自稱徃日論文先辭而
後情尚𫝑而不取悅澤及張公論文則欲宗其言
夫情固先辭勢實須澤可謂先迷後能從善矣自
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爲體訛勢所變厭黷舊
式故穿鑿取新察其訛意似難而實無他術也反
正而巳故文反正爲之辭反正爲奇效奇之法必
顚倒文向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出外回互不常則
新色耳夫通衢夷坦而多行捷徑者趨近故也正
文明白而常務反言者適俗故也然宻㑹者以意
新得巧苟異者以失體成怪舊練之才則執正以
馭奇新學之銳則逐奇而失正勢流不反則文體
遂𡚁秉兹情術可無思邪
贊曰形生𫝑成始末相承湍廻似規矢激如澠
因利騁節情采自凝狂轡學歩力心襄陵
郡庠生董開大校
文心雕龍卷之六